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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重遷必須為師父辯護，「寇師兄這些話可說錯了，師父老而彌堅，對學說沒有半分改變，教授弟子越發得心應手，心無疑慮，不需求問，倒是有許多人來向師父問疑，無不茫然而來、滿意而去。」

其他人倒不覺得驚訝，以為范閉從前必然說過類似的話，寇道孤記住而已。

一番話得罪所有人，安重遷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一位老先生怒道：「好狂的後生，你所謂的大疑惑是什麼？不妨說來聽聽。論學問，我跟范先生比不了，但是向你答疑解釋，還是足夠的。」

寇道孤冷笑，「夏蟲不可語冰，我給出答案，你也明悟不了，我又何必浪費口舌？」

寇道孤瞥他一眼，「范閉因材施教，見你們資質平庸，擔心你們陷入困惑之中難以自拔，因此給出一個簡單的答案，其實是要你們閉嘴，從此不要多想的意思。」

嚴微快步跑回來，快到近前時放慢腳步，面帶喜色，顯然是覺得吳王的回答不中意。

寇道孤的哭喪與眾不同，既非如喪考妣的哀嚎，也非情深意重的悲泣，而是失控的大哭，有一點瘋意，像是醉鬼想起了傷心事，像是不到十歲的孩子被父母打得鬼哭狼嚎，像是失意人躲在僻靜處的盡情宣洩……

寇道孤又是冷笑一聲。

安重遷已經不敢接話。

總之，這是很不得體的哭，一開始還有人陪哭，很快別人都哭不出來，驚訝地看著伏地盡情大哭的冠道孤，隱隱覺得不安。

「啊？為什麼？」安重遷的臉更紅了。

哭喪本是盡孝的一種表現，在范閉墓前，許多人都哭過，ｗww.ｈｅｔｕboｏｋ•com.ｃｏｍ尤其是范門弟子，第一次來拜祭時，都要哭幾聲。

這一哭毫無預兆，張釋虞嚇得差點跳起來，最後雖然穩住身形，臉色卻已變化，又尷尬了一次。

為此，張釋虞必須自降身份，傾心接納一名古怪的書生。

「我來這裏，正為尋找對手。徐礎若答得好，我會繼續下去，他若答非所問，我立刻就走，如當年一樣。」

張釋虞不在意這些小節，他原本只想拉攏士子之心，發現寇道孤得罪的人比討好的人更多，他已經放棄這個計劃，只想看看這場論戰如何收場。

寇道孤冷笑一聲——即便只是旁聽，張釋虞也厭惡這聲冷笑——根本不看安重遷，目光停在墓碑上，「你們的疑惑不是真疑惑，只是目光短淺，看不到真相，或是心志不堅，不敢看真相，經范閉點撥，自然能夠滿意而去。非得是真正的大學問，才有真正的大疑惑，可爭論一日一夜，甚至百年、千年，而不得結果。范閉至少是鑽研大學問的人，爾等沉迷於小術，哪來的大疑惑？」

「搬走，要不就砸了它。」

「徐礎認輸了。」嚴微興奮地說。

冠道孤臉上慢慢浮現笑容，「嗯，不算好答案，但是可以論下去了。」

濟北王世子張釋虞還沒有完全原諒妹夫，這次來思過谷，主要是為陪同寇道孤。

「我要他來見我。」

張釋虞慶幸自己沒跟著跪下，更沒跟著哭泣。

安重遷道：「是我們幾個同門師兄弟，大家湊錢……」

「范閉巔峰不再，拋棄從前的舊說，新說卻未建立和_圖_書，滿腹疑惑無處求問，又要向外人掩飾，宗師變成了欺世盜名之徒，令人惋惜。」

眾人正是為此而來，此時卻都大失所望。

寇道孤的冷笑像是大軍正式衝鋒之前的一輪遠射，總有一兩支能落在敵人陣中，「嘿，瞧這塊石碑，就知道你們只認得『尊師』兩個字，既不明其義，亦未入其道。」

寇道孤像是沒聽到，又或是不屑於與此人爭論，伸手指著墓碑，「誰立的碑？吳王嗎？」

「你……你……」安重遷氣得話說不順，「我們請你來，是要從吳王手中奪回正統，不是要你污辱行師，毀壞正統。」

張釋虞身為濟北王世子，當然不能跪拜，拱手做個意思，正要開口讚揚范先生幾句，站在他身邊的寇道孤突然跪下，號啕大哭。

寇道孤太狂傲了，那是一種骨子的狂傲，俯視眾生，帝王與百姓在他眼裡好像根本沒有區別，臉上總是一副神遊物外的茫然表情，對方說得再熱鬧，他都無動於衷，偶爾卻會冷笑一聲，目光如電射來，毫不客氣地挑錯，然後又退回到茫然中去，令對方尷尬不已。

見師弟走遠，安重遷忍不住也冷笑一聲，「這樣的問題，何必老遠去問吳王？我就能回答——不是我悟性高，而是師父生前早已講解過，門下弟子皆知，寇先生離開得早，大概是沒聽過。」

「我還沒說答案呢。」安重遷實在是被氣極了，非要挑戰一下。

當年自然是指那場轟動的師徒論戰，寇道孤在第七天離席而去，原因眾說紛紜，按他自己的說法，竟是覺得范閉不配再與他論下去。hetubook.com.com

安重遷是鄴城人，在范門弟子當中，要盡地主之誼，沒辦法，只好起身走上前，跪在師兄身邊，伸手攙扶，勸道：「寇師兄節哀，師父已然仙逝，咱們這些做弟子的……」

嚴微兩眼一亮，不管怎樣，冠道孤拋出的第一個問題足夠宏大，於是拱手領命，退下幾步，轉身匆匆離去。

寇道孤走出兩步，轉身坐在墓碑上，遙望遠處的房屋，「苦求悟道，算是摸到大學問的邊了，只是不得其門而入。嚴微，你去替我傳話。」

安重遷氣得真發抖，張釋虞插口道：「高手對陣，一招致勝。寇先生的本事大家都看到了，安先生還親身領教一番。夠了，在這裏沒什麼可爭的，真正的對手在那邊。」

「范閉重實學，不喜虛飾，後半生連動筆都少了，據說還將谷中的文章全都燒掉，說明他臨終時雖未得大通透，至少懂得謙虛，因此不立文字。你們既是范門弟子，為何在他死後立下文字？還刻在石頭上，讓人品評，實為不孝之至也。唉，你剛才說范閉教授弟子得心應手，倒也沒錯，可原因不是范閉學問增進，而是挑選弟子不像從前那麼嚴格，當然教起來不累。」

「唉，若要顯出本事，就不是真學問。」

問話的老先生差點氣暈過去，「好。天下就沒有能與你問答的人了？」

寇道孤既然跪下，其他人也得跪下，張釋虞猶豫一會，側身讓到一邊，心中哭笑不得，有點希望妹夫能贏，殺殺寇道孤的傲氣。

不用問，寇道孤的回答與范閉一樣。

范閉有時自稱「老病夫」，弟子們卻從來不會和圖書這麼稱呼，更不會生出「死得太晚」這種想法。

寇道孤甩開安重遷的胳膊，邊哭邊道：「范老病夫，你死得太晚了！」

眾人搖頭，都已說不清到底盼著誰勝誰負。

第一次見面之後，張釋虞就不太喜歡此人，見的次數越多，越不喜歡。

一名老先生開口道：「閣下以為范先生說得不對？」

范閉以不受徵招而聞名天下，生前連皇帝都請他不動，門下兩名最知名的弟子，一個尹甫早已做官，另一個寇道孤卻一直隱居不出，頗有先師遺風，若能留在鄴城，哪怕只是領個清貴的閑職，也能給濟北王父子爭來不少榮光與支持。

「當然不對，若只是入山取一材、臨河取一瓢飲，人人皆得為之，我輩鑽研學問又有何意義？范閉之說，只為堵嘴，並未解惑。」

安重遷等人則是個個滿面怒容，若不是濟北王世子站在附近，早就一哄而上，將寇道孤從墓碑上推下去。

站在一邊的張釋虞問道：「今日怎樣？」

寇道孤止住哭聲，也不擦拭，任憑淚水糊在臉上，「再早七八年，你正如日中天，知道自己該信什麼、該學什麼，心無疑礙，可以宗師身份去世，受人懷念，豈不勝於今日？」

「是，弟子願往。」嚴微口稱弟子，對寇道孤十分尊敬。

「好大的口氣，范先生若是不對，你的答案是什麼？」

「他原話怎麼說？」寇道孤問。

「原話……徐礎說『不知道』。」

眾人大驚，安重遷圓場道：「寇師兄傷心過度。」

「去問吳王，『道可見否？可知否？』」

一行人來到范閉墓前，張釋虞和寇道孤居前，和圖書十余名范門弟子和十余名鄴城儒林耆宿隨後。

張釋虞笑道：「我是學問外面的人，亂說一氣，寇先生不必拿我練手，駁倒徐礎，才算你有真本事。」

安重遷呆立當場，其他范門弟子也與他一個模樣。

「喲，我又說錯了，總之寇先生既然來了，什麼時候去見徐礎？」

後面的眾書生也都嚇一跳，范閉與寇道孤這對師徒之間的恩怨，本已遭到遺忘，這幾天又被翻出來，人人皆知，所以誰也料不到徒弟竟會當眾大哭。

張釋虞等人也都討厭寇道孤的狂傲，希望看到有人滅他的威風，因此都不阻擋。

「我悟性是差，可至少懂得尊師之道。」

安重遷連「師兄」也不稱了。

嚴微已經公開宣稱接受寇道孤的學說，這時從後面走上前來，說道：「寇師兄所言不錯，范門弟子的確一個不如一個，越往後悟性越差，咱們可以說是最差的一批。」

寇道孤微微揚頭，「范閉必然會說：道可見亦不可見，唯其可見，人人能學，唯其不可見，無人能夠通達大道，彷彿高山，人人可入，從中取材，然則無人能得全山。他還會說：道可知亦不可知，譬如河水，人人可取一瓢飲，體知其味，以解乾渴，然則無人能飲一河之水。」

安重遷不敢駁濟北王世子的顏面，躬身退下，寇道孤全不在乎，「學問不是打架，只有早悟、晚悟、不悟之分，其中沒有高手，也沒有一招致勝，甚至連勝負都沒有。」

「這可難，徐礎自稱在修行，不悟道不起身，更不會離開那間屋子。我倒是能夠派人將他拖出來，可那樣的話，就用不到寇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