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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十年事

作者: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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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落子 第七章 松茶

松落子

第七章 松茶

江一草一笑,紅唇白齒顯得分外精神,竟將他十余年來刻意堆在面上的憊懶神情一掃而光,袍袖一領,伸出兩個指頭,輕輕拈起茶杯,恭聲道:「在下送前輩。」
季恆一笑道:「這話倒是。只是易太極這人向來孤傲自賞,我們又如何使得動他。」
※※※
「前輩似乎還說漏了一點,還有當年被逼去國的親王里佳恆一族,即如今手握西山半數軍權的西山龍家……」他不無調笑之意說道。
江一草忽地面色一凜,道:「莫要再說這些搪塞之語,若不是前輩心中早有定論,又如何能認出我這大改了路數、似是而非的掌法。」
邊城四處皆熱鬧之時,卻沒人注意著在小街南向停著一輛烏蓬馬車。
「里多多死時有五子,四子早喪,唯有一子據傳痴獃,想來便是日後的瘋三少。只是里多多駕崩時,他只有九歲,想那小小孩童,哪裡談得到什麼天性淡泊之言。雖然世人皆知前輩行事有古風,自然要為尊者諱,只是也莫要替這宮中的骯髒事遮掩。」
泰焱厲聲道:「大丈夫當立刀行於世,有恩則報,有仇則雪,何必效那田間小兒情狀,空談些瓜香稻熟之事。公子身份殊異,便當頂天立地,當年映秀鎮中的少年,逢著那世間慘事,今日莫非竟要做個縮頭烏龜不成?」
方才那聲大響,唬了街上眾人一跳。江一草半佝著身子從那殘破屋中走出,卻見著自己屬下一員兵士正苦著臉望著自己,這才想起,被泰焱弄的轟然塌下的房屋便是此人的,不由一笑道:「莫要發愁,修繕費用自然是在公家賬上支……再說你小子哪天不是和那些婆娘混在一處的,這個屋子幾天不住也無所謂。」又笑罵了幾句,才慢慢走了回去。
江一草默默聽著老人細細囑咐,並不作聲。
季恆見自家大人此時滿腦子心思全繞在這江一草身上,不由試探著說道:「這江一草好生奇怪,您看要不要……」
江一草低眉應道:「前輩高名,我們這些後生小子自然是知道的。」
幾人被這董掌柜的言語薰地大搖其頭,阿愁也是眉間微皺,無可奈何。看著董里州屁顛屁顛地下樓去,易風想著方才見的紙條上那字跡,與王府密室中早已眼熟的字跡果然是出自一人之手,不由笑意浮上面龐,瞧著江一草歉然笑道:「商人習氣就是這樣。」
屋頂上咯吱一響,想來是積雪破瓦之聲。
「前輩果然大義凜然。」江一草淡淡接道:「只是卻忘了問在下是如何想法。」
邊城裡躲了半日的居民此時也已紛紛走出家門客棧,正好奇地看著這邊城難得一見的熱鬧場景,一些滯留在邊城中的小股鹽販也站到街邊,頗有興緻地看著,待聞到空氣傳來的淡淡鹹味,再看那些車前板上的雪較別處化的更快,這些老手才愕然發覺,眼前街上的這一溜車,竟然裝的都是白花花的鹽,一念及此,不由好生駭然,心道這是誰家主事,竟然這麼大的手筆。
邊城本就極寒,今日天降英華,紛紛揚揚之中更讓人直覺冷意四漫。眼看著謝仲歌即將喪生在那青衣客掌下,易風忽覺著胸腹間寒意大上——若讓堂堂侍郎大人死在這邊城之中,卻讓自己一干人等如何脫了干係?
「隱忍十年,終於要出手了?」
「哈哈哈哈……」青衣客受阻於他掌間,笑聲卻似有些欣慰,「我叫泰焱,江公子聽過沒有。」樓中人聞得來人竟是早年間那赫赫有名的義匪晴川怒龍,不由一驚,旋即對他如此高明的身手釋然。
姬小野搖搖頭:「此人在這凄苦邊城一呆便是將近二年,雖眼下里看著似乎僅僅是為瞭望江一郡走鹽的方便,但細細想來,卻不這麼簡單。似乎他這一人倒和西山望江紅石三地都有所牽連。若無所圖,今日斷不會幾大勢力角逐,倒將他這一無名之輩託了出來。他若有所圖,必然不肯偏居望江……若所料不差……是了,只怕也等不到明春,倒是會在這十幾日里便動身回京,事先在京中打點好應付院里對他下手才是。」他這一番話雖沒料中江一草心思,但十數日後江一草卻真的動身回京,只是其緣由卻非此人所能猜測得中。
董里州在望江郡里也是知名人物,平日里來往結交的無不是一方官員,若放在以往,定對這小小司兵懶怠理睬,但今日遭得這多變故,早知曉眼前這位江一草定不是一般人物,連忙呵呵笑道:「大人客氣了,今日我易家多承大人相助,有何吩咐,直說便是。」
「的確高明。」泰焱不解他所言何意,隨口應道。
「奈何此處太過平庸了……」他忽地拍拍自己胸口,嘆道:「這皮囊中裹著的卻是只願在廚間樹旁棲息的心,無可奈何啊。」
泰焱一嘆起身,拉了拉衣襟,倦然道:「既然如此,我也就沒hetubook.com.com話說了,只是公子日後還請多多保重,帝師傳人的身份乃是雙面利刃,公子既不肯持此青鋒,縱橫世上,便須防著被它傷了自己,若是此身份被朝廷偵得,只怕是集天下之力,也要將你化為無名。三少乃天潢貴胄,自然信守承諾,想來不會泄露公子身份一事,只是……只是天下人為權之一字,多受心魔所擾,何況三少兄一向自認佔著理數,這一執念,英豪與梟雄,也就是一線之間的差距。公子日後行事,還須小心才是。」
眾人定晴一看,卻見江一草不知何時站到了謝侍郎身前,此時正靜靜地立在廳中,手掌平攤在胸前,臉上血紅之色一現即隱。眾人見他手掌所放之處,這才明了方才青衣客那如疾風暴雨般的出拳,竟是盡數被此人擋住。
搖搖頭接著道:「清江變紅亦是不能啊!只是方才破屋而出的那青衣客,看行事卻真有些像晴川的那條怒龍,倒不知他和這小城司兵又有何瓜葛。」
※※※
他想著方才交到邊城司兵江一草手中那道聖諭,心中湧起太多疑問,只是事涉天子,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對江一草此人來了興趣,心道這人藉藉無名,又是如何上達天聽的?不止按察院今次因他之故栽了個跟頭,連那西山的虎狼之師在他面前也不知何故轉了性子,居然就這般退了下去,他愈想愈覺著這邊城司兵太不尋常,思慮良久,竟有些出神了。
「那人早已死了。」泰焱冷冰冰應道。
此言一出,屋中良久沉寂無語。
「所以說,這一次求盟之旅自然是無疾而終了。」江一草插言道:「只是不知這與在下有何關聯。」
江一草搖了搖頭,靜靜道:「既然我當年算差一步,這些事情如今再說已是無益……只是晚輩有些奇怪,我兩年前方知道你的名頭,聽聞當年一直隨著舒大叔在安康大營里,不知道怎麼卻投了紅石?當年一代義匪,難道真的有了造反的念頭?」語氣中疑惑之意卻是掩之不住。
哪知易風笑道:「既然大人發話,自然一切照辦。」
淡淡一句話,倒似比這邊城落雪更要寒上幾分,泰焱看著他的雙眼,一字一句道:「公子花了兩年時光在這邊城小地上,為望江郡籌措錢糧,難道不是如我所想將謀大事?難道公子真的準備將此有用之身耗在這沙原之中?」
認得不認得,兩番答問間,一人答的有趣,一人追問的卻是更妙。
「大人,是那主僕二人。」
泰焱卻沒察覺他語氣漸冷,凜然道:「山中老人雖然居於西山國,但畢竟是獨來獨往,而龍家為謀天下,甘為異族驅使,此等賣國小人,又豈能與我輩謀此大事。」
阿愁見他滿身灰土,走上前來,想給他拾掇一下,誰知衣領處,發間,儘是極細碎的瓦礫,不由一愣,將伸出的手收了回來,心想呆會兒得回院里給公子燒桶熱水洗洗才好。聞他發問,應道:「謝大人方才就走了,走前說了,盼日後能與大人私下裡聊聊……還說,還說大人本不用弄出這大聲響來。」說完這句,忽地想起那侍郎大人臨走前看著自己的奇怪眼神,不由言語一頓。
「三少心中有大志向,自然各方面都要多留心一些,不過公子放心,你的身份一事,直至今日,也只有我和三少知曉,事關重大,不敢隱瞞。」
季恆道:「怕只怕他遁往望江,託庇于宋王爺翼下,那咱們可就沒什麼辦法了。」
如此狂風驟雨般的出拳,即便看清來路也是極難之事,竟被此人平平常常的一隻手掌全給封住了!
莫非望江半窗月中那不為人知的大人物竟是躲在這邊城之中!
姬小野拍拍他的肩道:「除了莫公,又有何人敢對易太極說個使字?但此等劍上的天才,若聞得有一位用劍高手將要自新市自己身邊而過,又如何會忍得住不出手?」眉眼間透出一絲笑意,輕輕道:「我今晚便回京,你想辦法給易太極拿些東西去。」
邊城地處西北,城中民居多是連檐而成,懼塞外風勁,建築並不高大,由長鶴樓上一眼望去,四周方圓一片地方,儘是灰灰矮檐,檐間瓦上此時有已積雪,白黑相映,再加上遠方那隱隱綽綽的天脈作襯,倒是有些像那山水畫里的景緻。
他今日雖當著諸多大勢力面前顯得有些猥瑣,但畢竟是從商多年,雖談不上水晶一般的心肝兒,卻也是慣會猜忖會意之輩。細細想著今日之事,再看看那江司兵,忽地想到王府半窗中以王爺為首,下面便是易三,錢四,冷五,以至燕七,卻獨獨空出行二的位置。
青衣客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嘆息道:「好漂亮的暮天掌。」
此時街上的易傢伙計和江一草手下的兵卒早已合在了一處,正忙著將街上擺成長蛇陣一hetubook.com•com般的鹽車往城后司兵庫里運去。人喚馬嘶,一時間好不熱鬧,運送間磕磕碰碰自然難免,董里州只好站在街中心大聲指揮著。
「今日臘月初三了。」他盯著江一草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著。
鐵鏃凈桿自然沒了準頭,斜斜地釘在了木欄之上。他愕然地看著和江司兵一道上樓的女子緩緩將劍收回鞘中,不由大駭,心道這是何等劍法,竟能將自己引以為傲的飛箭在半空中斷開。念及此女出劍之快,下意識里回頭向被人稱作天下第一快劍的五哥望去。
阿愁也不回身,徑直望著街角處江一草二人的身影進入一處宅子,方靜靜道:「我家公子與那人有些話要講,煩請各位稍待片刻。」
過不多時,阿愁拿了張白紙並墨汁上來,江一草將紙鋪在桌上,提筆一揮而就,眾人圍上前去,只見紙上寫著:
馬車被布簾遮得緊,光線頗暗,與車外冰天寒地相較,平空生出些溫暖來。然而季恆看著他面上笑意在暗中散開,卻不知為何想起城南府中的莫公,竟有些懼怕。
「十二年前,朝廷對映秀鎮痛下殺手,當時我和無戲大帥正在安康帳中,待消息傳到安康時,卻早已晚了……」泰焱面上痛色一現,又道:「誰可知朝廷為防無戲兄為帝師大人報仇,竟然早就派人將文武巷裡帥府眾家眷扣了起來,以三十二條性命要脅大帥。大帥即痛卓先生之逝,又急京中家人安危,不足一月,便咯血而亡。之後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本為晴川一匪,全虧大帥及先生賞識,這才被招了安,如今二位大人皆喪命在朝廷手中,叫我如何忍得?大帥之子舒不屈後來從京師里逃了出來,在安康城私接了帥印,我也去尋過他,只是……」他生生咽下數句,轉而道:「後來我便領著北陽城投了紅石瘋三少。」
他站在殘破的屋中,看著頭頂上緩緩而降的雪花,卻早已不見那人的去向。一片雪落在他虎口之中,迅即化作流水,他低頭一看,方才那茶杯還拈在指間,只是松茶惹灰,已渾濁不堪了,不由輕輕一笑,將杯子扔入瓦礫中,輕快走出這片殘垣。
落款卻是奇怪,只單單寫了個江字,而且這江字右面的工,中間一豎寫的極淡,倒像是個「二」字一般。
一念及此,他臉上迅即換了顏色,卻也不敢點破,急忙狀作無意道:「觀此字,雖無意而為,卻是遊絲連綿未失其所,點畫分明各居其位,勾環盤纖仍見豪放,點畫輕描中見凝重,飛白直欲染天,線條搖曳將生姿,于枯淡中顯雄健,平漠中見沉著!哎呀呀,司兵大人定非常人,這一手好字……」正在讚嘆不已,卻不料著了燕七飛來一腳。
江一草哈哈大笑,指著他道:「這小小邊城,也就你這個老頭兒最對我脾氣,我要給人立字據,麻煩你給我在前柜上弄點紙墨來。」
江一草靜靜地看著他道:「四周十步內絕對無人,煩請前輩告知,那位僉事究竟是誰?為何會知曉這些事情?又為何他所知道的事情,朝廷還未察覺,倒叫紅石先知曉了。」
「今日冒昧前來,實願與公子一晤。」泰焱盯著他慢慢說道,神色似乎有些期盼。
姬小野拍拍額頭,嘆道:「此時再去查,卻也晚了。」忽地乾澀一笑道:「沒料得我們一行人意氣風發地出了京城,卻要灰灰地回去。」
半晌後方自樓下走上來一行動有些不便的老頭兒,手抓著樓欄,顫顫巍巍,好不難受。阿愁見他爬的吃力,急忙上前扶著,江一草取笑道:「夏天的時候就讓你回老家養老,你偏說這長鶴樓護持不易,一定要在這兒看著,怎麼今天給客人上的茶都是冷的,生意還想不想做了。」
江一草異道:「侍郎大人和那兩位官員呢?」
董里州一愣道:「這如何使得?數目如此大,叫我回郡后,如何向王爺交待?」易風應道:「既然要拿四十車鹽,你回款時自然照著一百五十車好了,這四十車自然是算在王府一面的。」
方才江一草與那晴川怒龍會於屋中時,冷五燕七二人早已收到易三私底下的交待,此刻自然沉穩上前見禮。
江一草聞言面色一黯,正待辯解數句,卻見他一擺手止住自己發話,冷冷問道:「公子莫非真的打算隱姓埋名,安度此生?」
泰焱看著這位當年主帥口中一直提起的帝師大人的親傳弟子,本有些憤懣於此子的不仁不孝,但忽地想著自己這些年來為了復讎空白了雙鬢,卻總是瞧不清楚前路竟在何方。又記起當年舒不屈私接帥印后與自己的那番對話,不由有所了悟於心,嘆道:「兒子都可以隱忍度日,將不共戴天弒父之仇化為無形,更何況師徒之情?現如今的這些年青人,或許和我們這些老傢伙想的不一樣吧……」不知怎地卻有些和圖書懷念起當年快意恩仇的辰光來。
泰焱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又道:「她易家向不甘心蟄伏于長易一城,此次寧肯把自己家的私鹽生意抖出去,也要將公子推向浪尖,此中真意,公子定要留意才好。若所料不差,她那邊倒是與我存得同一念頭,只盼公子能出山才好。」
「噢?」江一草從懷中掏了包松子,用手撮了少許丟入二人杯中,抿嘴一笑道:「那前輩還是認得我?」
「公子也莫真的以為邊城便是人間樂土,此次望江走鹽本屬極隱密之事,末了卻成了人盡皆知的秘密,公子可有何得於心?」泰焱看著他問道。
姬小野靜靜道:「須有所取捨才是,莫公雖然應承了勞親王這件事,要斷望江宋王爺臂膀,但如今看來,三面旗好大的名號,卻及不上這小司兵要緊。」
「前輩認得我?」江一草不知從哪裡拿出來兩個茶杯,還倒了些水送到他面前。
頓了頓又道:「在下只是邊城的一小司兵而已,朝廷誰坐龍椅,誰為正根,哪裡是我操心的事情。倒是前輩你,究竟對我有何指教?」說完靜靜地看著他,再不言語。
江一草正不解此言何意,卻聞得他暴喝一聲,宛若打雷一般送了出去,在小鎮上空炸響。隨著這驚天一吼,晴川怒龍身形暴漲,竟是直直地向屋頂撞去,砰地一聲悶響,二人所處的小屋,屋頂已被撞的散了架,嘩啦啦地垮了下來。江一草伸手格去落下來的木樑,只見面前灰塵瀰漫,什麼也瞧不清楚,好一陣子,灰塵才在落雪中沉了下去。
董里州聞言方放下心來,卻仍是道:「即便如此,易大人還是要親手寫個條款的好,不然日後王爺若是追究起來,小的一介商販,卻不好說話。」
這間宅子是江一草屬下一位隊長日常所居。邊城生活凄清,且莫提軍中規矩不允家眷隨行,即便允了,只怕也無人願意來此。因此那隊長平日里也是在酒樓妓寨里晃悠著,家中自然是狼籍的很。
泰焱呵呵一笑道:「其實……其實公子的身份早已不是秘密,至少對於某些人而言。」聞著杯中熱茶被江一草放入松子后,竟散出一絲清香,不由驚異中連飲了兩口。
江一草啞然一笑續道:「我從十四歲便開始為宋別籌劃望江事宜,也不能說是沒一點手腕的人物。」泰焱見他忽而自誇,更是奇怪。
「其實半月前北陽城裡早已決定出手搶這一批鹽貨,是我怕會誤了公子大事,賣了一張老臉,硬生生地阻了。三少兄也覺著似乎應該和你先談上一談。」泰焱聲音越來越低。
正待暗下陰手,不料箭方離弦便被一道清光斷分兩截。
「何為反?三少才是我中土正牌龍子,先皇里多多喪后,便應由他即位,只是他天性淡泊,才佯瘋以避……」他正自慷慨,卻被江一草一擺手打斷。
泰焱忽地面色一熱,激動說道:「公子這十余年來不知所蹤,此時既然現出身影,自然應當挺身而出!您本是帝師大人親傳弟子,一朝立於眾人面前,世人定當矚目,山中老人雖不問世事,但若您出面,他豈有不出山的道理?更何況還有安康西營的舒不屈,他與朝廷有殺父之仇,定會站在你這一方。而看公子這兩年來的行事,定然與望江宋王爺也是相交頗厚……」
泰焱端起那茶杯,細細看了看杯沿上的缺口,道:「十四年前的今日,曾經隨大帥去映秀鎮為先生祝過壽,當時你不過十來歲,這一晃十四年過去了,哪裡還認得。」言畢輕輕嘬了一口杯中水,才發覺竟是其燙無比,不由皺了皺眉,心道這破落地方哪裡尋得的熱水。
江一草聞言微微一笑,想著原來那位看似古板的侍郎大人卻也不是愚人,搖了搖頭,無奈何道:「這不,又被人誤會了不是?肯定又以為我這小司兵與紅石郡有什麼不清不楚的瓜葛。」接著轉頭對董里州道:「董老闆,倒有件事煩您費心。」
卻見冷五面上亦是愕色一閃。
姬小野微微一笑道:「新市前些日子出了一名劍客,據說劍法十分了得,伐府里那人想來聞得這消息早就心癢難忍去劈柴了,有他在,盡可放心。不論江一草那僕人如何了得,只要能請得他出手,天下又有何人能擋?」
泰焱聞言面色稍和,鬢間白髮亂飄,道:「公子卻也太過小瞧我紅石之力了,只要你肯給,只要放在這長街之上一夜不管,我們自然有辦法運回去。只是鹽錢倒可能要晚些日子才能送過來。」細細地看了他兩眼,忽地又是一嘆,想來心中尤是不甘,道:「請不回你的人,能請回幾十車鹽,倒也是不錯。」
江一草暗自一笑,心想這莽撞二字倒也確實,只不過其間另有隱情,搖了搖頭道:「唐俸斌是何等人?天下第一等守舍之徒,他若知曉映秀鎮還有後人留在世上https://m.hetubook.com.com,第一個反應就是帶著師弟退隱,斷然不敢涉身其間的。」
他愈說愈是激動,站了起來,昂然道:「若公子舉起義旗,有山中老人門下殺手之助,北有紅石男兒之力,中有安康大軍之威,再加之望江這些年來威震天下的黑旗鐵騎,帝師大人的仇,豈不是指日可報?一直窩在宮中的那老妖婆,哪裡還逃得出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的道理?三少兄固然能重奪皇位,而咱們映秀一系的冤讎豈不是也將得雪?」
姬小野又想了想,覺著若真讓此子在京中去活動,雖看不出他有何門道,但連聖意中都點著此人,總覺著有些難以捉摸,只怕會另生變數,皺眉道:「此子將來定成大患,等不及他回京了,依你所言馬上收網,飛鴿傳書讓苦湖渡的人趕到新市。」
姬小野被他呼聲驚醒,湊過頭向簾外瞄去,細細看了兩眼,看見江一草主僕二人站在一起的模樣,方記起那夜清江船上情形來,輕聲道:「原來是那二人,怎麼卻到邊城來了。」手指捏住簾角,一時倒忘了放下來。
「平淡度日,固我所願。」江一草淡淡應道,站起身來向著面前這位已有老態的當年大將深深一躬。
他頹然坐下,搖晃著杯中松子茶,看那清香漸散,半晌後方緩緩嘆道:「落子不思其本,倒也自然。」
泰焱看了看屋內四處扔著的臟衣物,抽了抽鼻子,在江一草的示意下,坐到了桌邊。
「拿上紙條,到樓下獃著去,別噁心了咱幾個。」燕七捏著鼻子道。
江一草眼中閃過一絲驚異,將將掩住了他眉間的殺氣,淡淡應道:「不知前輩是何方高人?」
一句話將怒龍心中所願無情擊碎,只見他訥訥道:「公子怎能如此?」忽地暴喝道:「當年帝師大人待你如何,難道你盡皆忘了。為人子弟,不思為師復讎,卻甘於沉淪,這一個孝字,你如何當得起?」
潘跛子一聽他說的這事,不耐煩道:「就這事你喊的鬼哭狼嚎似的幹嘛?還讓我老人家辛辛苦苦爬趟樓,真是扯蛋。」一面罵罵咧咧,一面又往樓下行去。江一草示意阿愁跟著去取一下,兀自在後面打趣道:「年紀大了,多爬爬樓有好處。」
泰焱笑了笑:「唐俸斌自然是這類人,只是公子讓西城老大符言買通的那位僉事,卻不是這等人……」話卻並不說完。
眼見中拳之人定無活理,正待上前救援的眾人面上一黯,卻看著那青衣客忽的身子向後飄開數步,向著那人道:
只聞一聲悶響,青衣客身子一震,清嘯忽起,反面蹂身而上,衣袂振蕩中,出拳如風,竟似化作了無數臂影,直讓觀者眼花。
泰焱看著他這偶爾一現的光採,卻有些愣了,出神半晌,方搖頭道:「公子此時乃是朝廷命官,我卻是大大有名的反賊惡魔,又如何送得。公子還請將頭臉遮住,免得污了臉。」
只見這一連十數拳盡皆落在那人胸腹之間,砰砰作響。
江一草看看身前這三人,嘴角泛起一絲笑意:「你我兄弟,今日終於見面了。」
「能不能留四十車鹽?」
「孝?」江一草出神應道,眼中一片迷濛之色,半晌后嘴角輕動兩下道:「就當在下是個不孝之人吧……」話尤未完,他又接著輕輕道:「五車好書,四畝薄田,三間草房,兩個丫環,一袋金葉,讓他就此了卻漫漫殘生,對那當年的少年而言,豈不是更為快活?」又自嘲地笑了笑道:「我再混個兩三年,這前三樣倒也是不難的。」
季恆口中一干,胸中一悶,頓然記起了去年那夜在清江船上,正是這烏黑鞘的細劍斷了自己一臂……
姬小野微微一笑道:「明年春,他總是要回京師述職的,倒也不急。」
「公子若不欲人知,方才不該出手的……這套掌法,當今天下識的人當可指數,可當年大營中但凡有些頭臉的人物,誰不知道那是帝師大人的絕學。」泰焱狀作隨意說道。
「兩年之前,公子曾經頗為莽撞地讓你身邊那僕人進按察院示威,既然如此,以你二人主僕的身份,再加上唐俸斌天下識人無雙的慧眼,你的來路豈不是呼之欲出的一件事情?」
董里州想著憑這廖廖數字難道就能從望江手中借走四十車鹽?正自猶疑間,卻見平日里在望江處風光無比的三面旗此時都靜靜地看著那位江司兵,再轉頭細細看看這紙上的落款……
江一草臉上泛出一絲苦笑,思琢了會兒方道:「在下乃朝廷兵員,不敢與閣下私相交通。」
江一草心中一沉,喃喃道:「沒想到兩年前便有一人因我之故喪命,我卻直至今日方才曉得……」面上陰鬱一現,「瘋三少的手也夠長,居然一直伸到了按察院。」
※※※
他面色一凜,正待教訓一番這小子,卻見江一草將手一擺,雙眼瞧著屋外院牆上的薄雪出神道:「您瞧hetubook.com.com我功夫如何?」
「臘月初三,借鹽四十車,未定歸還之日。」
「那望江的三面旗?」季恆低聲問道。
晴川怒龍想著十年前的那份冤讎終於有了見天日的一天,不由聲音愈來愈高,卻沒注意到江一草的面上的倦意愈來愈濃。
泰焱頓了頓,續道:「九年之前,北陽城被官軍所困,當時乃是三少兄揭竿以來最艱險之時,待驚險度過後,三少兄方才明了,若以一己之力妄圖抗衡天下,實在是有些吃力,這才有了那一趟旅程。他西出邊城,至小東山面見山中老人。往西陵拜謁空神官,又南下高唐,便是欲尋些援手。奈何山中老人自映秀一夜后,早已心如止水。而空幽然雖對他身世頗多感嘆,卻礙於神廟千年不變之規,又忌諱著另外兩位大神官,只肯在王室內爭中持著中立。在高唐等地,三少兄更是見多了世上冷暖……」
馬車之中,有人道:「這邊城司兵究竟是什麼角色?」一人坐在他身旁道:「姓江名一草,其餘事由一概不詳,現成身邊的案宗里沒有絲毫記載,怕是要等回京後去梧院查上一查。」言語的正是按察院堂官姬小野並手下主簿季恆二人,卻不知他二人被那道古怪密旨擺上一道后,為何還未退去,反掩了回來。
季恆輕輕將他手拉了下來,壓低了聲音道:「大人,當年我們總以為這二人是紅石一方的,現在才知道竟是望江王爺的助力,莫非望江與紅石……」
此言一出,董里州卻是一愣,心道這鹽乃望江命脈,四十車鹽可是極大的數目,即便你今日對望江頗多照看,又怎好獅子大張嘴,不由覺著這司兵似乎有些不知進退。一面想著,一面給易風使了個眼色,希望他能說上兩句。
「好一個朝廷兵員……」泰焱怒極反笑,「你可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江一草含笑點頭,忽地似記起某事,說道:「前輩為了小子不肯動望江這批鹽,又不方便說明緣由,想來在北陽城裡和那些大老也不免有些爭執,今趟若是空手而歸,以您的威望自然無礙,只是在面上卻有些過不去……」沉吟少許,方道:「倒不如就依剛才長鶴樓中所言,望江之鹽暗中划四十車去紅石,您看如何?只是這運送卻是個問題。」
走到長鶴樓中,見二樓之中只有望江三旗和阿愁看著自己,董里州似乎今日里受驚太多,伏在茶桌上往嘴裏猛灌著冷茶。
看著晴川怒龍並江一草二人,慢慢向街角一間屋落里行去,長鶴樓中諸人有些不知如何自處。燕七此人生長於荒野之地,加之幼失庭詁,本就是極無法無天之人,而這些年來戰場殺伐的洗禮更是讓他不知何為悖德非為之事,眼瞧著與本郡有莫大關係的江司兵似乎被紅石賊人所脅,冷笑一聲,握長弓于手,箭已上弦,瞄準了泰焱那寬厚的後背。
「要從苦湖渡趕到新市,卻要費些時日,如果來不及收網怎麼辦?」季恆想了想又道:「雖不清楚這江一草的武藝如何,不過他那僕人的劍法倒是厲害的很。」他想到那夜在清江船上被此人斷了一臂,便不由心中寒意大起,奇怪的卻是難生復讎之念,竟似被那殺意漫天的劍法駭的怕了。
江一草看著面前這位當年縱橫晴川的傳奇人物,想到他這十年來苦心孤詣,只謀映秀鎮當年一事,卻也是不禁感動,溫言道:「前輩……」卻是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反?」泰焱哈哈狂笑,震地屋頂簌簌作響。
江一草一笑,無奈搖了搖頭:「想來,還是長盛易家放的風吧。」
青衣客此時猶自面對著眾人,反身一掌已是毫不猶豫地劈了下去。
那被江一草喚作潘跛子的老漢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今天樓子里來了這麼凶神惡煞的傢伙,我怕夥計遭災,都給趕到後院去了,你哪計較這麼多,管他茶熱茶冷的……快說,找我幹嘛?」
話尤未完,姬小野便已搖頭道:「此事斷不可能!季恆你比我見事更加仔細,只是世間事物不比京中官場,倒不可純以利論。若圖在這天下朝局中掌的主動,自然要多結盟友。只是有許多事情成或不成,皆在主事之人轉念之間,此時判斷事物,則應以主事人心性作首要考慮。望江那位王爺是何許人?他瘋三少又是何許人?一人傲行朝野,一人心比天高,若要這二人聯手……」
「也許是吧……」江一草想了想,低聲應道:「如果可以,自然如此。」
季恆一向是他親信,見大人煩惱,也不知如何開解,伸手將車簾掀開一角,悄悄向外望去,卻剛剛見著望江三旗和江一草二人向一處小院行去。他忽地瞧見了江一草身旁的那清削身影,更瞧見了那身影腰間隨意掛在衣帶上的那把細劍。
江一草撣了撣身上灰塵,笑道:「這條款我寫好了。潘跛子,潘跛子……」說著向樓下使勁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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