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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十年事

作者: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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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亂彈 第六章 黑獄

琴亂彈

第六章 黑獄

劉名擺擺手道:「今日入宮,太后召見我,我在宮門外跑了大半個時辰,宮裡正在打人板子……」聽他說話的二人一驚,又聽他說道,「溫公公送我出宮時私下告訴我,當時宮內打的便是東都世子宋離,據說是因為前些日子天香樓外面的事情。溫公公既然敢告訴我這些,當然是太后授意。想來,太后是想藉著此事要我們放心動手吧。」
囚房之內乾草席上,卧著一個中年人,身上穿著素凈的衣裳,看著倒還清爽,只是與這黑暗囚房有些格格不入。中年人聞得有客來訪,似是有些訝異,有些艱難地爬起身來,轉頭看去,忽地眼中一亮,喜道:「彭兄,如何是你來了?」接著仔細端詳來人面容,異道:「怎麼幾日不見,便瘦了這多?」
「彭兄所言……可有把握?」
婦人看著那正執帚專註于地面石板隙間輕塵的老僧,福了一福,說道:「好久未見老先生了。」
世新十二年春初,御史梁成死。
從東面側門進了內務省閣,一路與那些殷勤向己招呼的官員們拱著手應著,一面急急地向清玄門行去。遠遠瞧著正坐在那處呵三罵四的羅瑞行,急忙招呼了一聲,便抽身欲走,不料卻被這位大統領強攔了下來。
「砰」的一聲,一隻上好的青瓷茶盞被摔碎在劉名的身前。
何樹言皺眉道:「莫公輔佐太后這麼多年,豈會這般簡單便被棄之一旁?」忽地住口不語。
「如何?」聲音略有些發緊。
御書房其實是間極簡單的屋子。只是常常來往于其間的人大不簡單,從而讓這四方小屋帶著股難以言表的壓迫感。
彭御韜呵呵一笑,壓低聲音道:「梁大人,恭喜你。」
「湛湛青天不可見,喪喪黃紙覆我面。」
他定了定神,心中盤算著朝中上下的官員、台閣之事,隱隱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從書架上隨意抽本書,端起新泡熱茶,淺淺抿著,見那書頁之上寫著一句舊詞:「斜陽樹下,把閑琴亂彈,催風驟……」
梁成心頭一陣激動,顫抖著爬起身來,手扶在那糙磚牆上,雙眼從那僅有兩指寬的通氣孔中向外望去。
「哦?這是為何?」皇帝略有些驚異。
這日還是春寒未褪,新柳枝條尚未拔出,整個園子顯得有些空濛凄冷。打偏殿里出來了一行人,人不多,前面有兩個太監拿著拂塵凈瓶,身後四個太監扛著個無遮黃竹小抬子,上面坐著位支頜養神的婦人。
「晚上去易家。」
鍾淡言看他受了大人訓斥,不敢多言,便接道:「況且此時若削去莫公權柄,豈不是給易家太多好處?若東都此時插上一手,我們又該如何?對付莫公,太后或許還不怎麼心痛,但若觸著她娘家利益,我們這小小院子又怎禁的住太后一怒?」
「居然一問三不知,朕要你這樣的庸鈍之人何用?」皇帝狠狠地盯著台下的臣子,冷冷咆哮道。他今日晨間聽著這消息,便已是亂了方寸,此時見著自己最為倚仗的權臣竟是這樣一副模樣,更是不由怒從中來。
來不及舔了,於是胡亂咬著。唇破了,黃紙濕了,紅了,有些化為屑漿流入他唇里,更多的是嚴嚴實實地捂在他的唇鼻之上。
當年他們一班從國史館出來的年輕御史憂心國事,深夜醉后同謀上書,料不到最後真正莽撞進言的卻只有自己一人。往往想到此節,他便會拉起身上囚服,輕輕觸摸著腿上深的似燙手的疤痕,想起那公堂上的夾棍,冷漠的同僚,滿心辛酸。
「梁成死了。」劉名坐進那有些顯大的太師椅,半垂著眼低聲說道:「記得我曾經吩咐過你,這人雖然不是要緊人物,但他的死活在當前的京中卻是件大事情。請何先生告訴我,你是怎樣看管的?」
眾人仍是一片沉默,只是有四人上前抓住他的手腳,把他平放到地上。他拚命掙扎,但本一文弱書生,又歷十二載折磨,怎是虎狼之吏的對手。
不知從何時起,刑部對他的看管漸漸鬆了下來,而他在京中的親戚也打通了關節,尋到了他被羈押的所在。這樣他才知道,自己之所以沒有被處死,是因為宮中那位太后一直沒有鬆口。雖然不知太后她老人家究竟存的什麼心思,肯留自己一命,但他心知自己當年所揭之事乃天下大忌,自然也不敢抱活著出東條三房的念頭。
鍾淡言還是無法了解太后這番舉動的意思,搖了搖頭和圖書
老者轉過身來,問道:「這刑部天牢又豈是一般人能來的,閣下是?」
「要出去了嗎?」
這一個平常無奇的午後,他聽到了某個好消息,心中振奮,精神頗佳。
「奴才斷不敢撒謊,確是親眼瞧見。」小冬子響亮回答道。
「易家入京,與我這身陷牢籠十二載的小官又有何關係?」梁成詫異問道。
念堂是個方方正正的青色院子。中土朝廷最重要的兩個人,便在這青色念堂中相對席坐,青天在上,青石砌底,青灰牆壁,青色庭院。
正在這時,先前那私放彭御韜入內的獄卒急沖沖地趕了回來,連聲嚷道:「彭老夫子,快隨我走,院里來人查房。」
「本宮今日前來請先生解惑。」
「昨夜莫言進宮,太後為何不見?」
這摺子一送至中書台,便被扣了起來,再沒見過天日。
彭御韜看著這位在獄中苦熬十二載的御史大人,看著他那半白頭髮,忽地想起此人實則比自己還要小上許多,不知怎的眼中漸濕,溫言道:「大道不滅,梁兄為這天下公心甘受此劫,實在令人敬佩。」
「大人,我昨夜與淡言在一路。」何樹言惶然應道。
一直噤聲在旁的鍾淡言愕然看他,仍是跪在地上的何樹言也頗為震驚,似乎想不到自己門內竟然這麼快便要和暗操朝政多年的莫公翻臉。
那股涼意已至心頭,梁成忽地停住了掙扎,厲聲罵道:「天日煌煌,你們這些賊子竟敢動私刑,難道不怕聖太后處治你們。」他心知此時乃是生死關頭,情急之下將太后的名號請了出來。
「若真如此適意,那便好了。」
彭御韜見那老者雙眼灰濛,瞳孔發白,似不良于視,不由一驚,乾笑道:「本人國史館編修彭御韜,這是來探望同僚,不知大人有何見教?」
梁成亦是個人物。景宗皇帝述明六年時,其人還是登聞院中一籍籍無名之輩。待帝師卓四明因謀逆一事被誅后,其人連夜上萬言折,直言此事疑點太多,質問為何皇帝陛下會微服前往映秀?為何事發當夜,便有京營軍士圍鎮?諸多疑竇一一列出……更于文之末段大書牡雞司晨,國殤於後八字,隱約暗指後宮某人操持天下,屠戮功臣,陰壞大寶。
劉名心中一個激零,回過頭來正色道:「多謝。」
皇帝也覺著先前似乎有些失態,將雙手按在書案上強自平伏了會兒心神,道:「這梁成惡言誹上,自也是死不足惜。只是那些人竟敢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于大獄之中陰殺……」聲音漸高,「便是奸臣,亦是朕之臣工,又豈容他人如何?那些人妄行私刑,又將這國法朝禁置於何處?」
是以昨夜得知今日皇祖母要召見劉名,從不顯於人知的惶惑,終於讓這少年天子下了一個決定,一個幫劉名站穩的決定。
「梁大人。」
他看著那紙上寫著的事情,胸中一痛,轉頭問著身邊的阿愁:「這世上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
晨光剛灑進桐尾巷的小院,江一草便收到了易夫人傳來的消息。
而這名年輕御史,被按察院下至刑部天牢,從此也再沒見過天日。
劉名心知此人粗俗,尷尬笑笑,拱手告罪而走。只是經過這人身邊時,卻聽著他極清楚、聲音極低的一句話:「劉兄,可得站穩了。」
這顯得有些落寞的一行人慢慢來到園子側邊一座念堂之前,婦人擺了擺手,自己一人走了進去。
老者那對灰白的眸子直直地盯著梁成突在眼眶之上的眼珠,靜靜道:「有時候我還是很佩服你的,為了一件與自己不相關的事情能賠上這多。不過有時候又很不佩服你,因為甚至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所堅持的,本來就是一個笑話,糊塗啊,太過糊塗了。」
「梁成?御史梁成死了?」劉名額上冷汗一下便冒了出來。
劉名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他,半晌後方道:「昨日莫公來院里,你最末說了一句什麼話?」不待他回答,寒聲道:「莫要再玩這種小聰明,以為把江一草的身份賣出去,讓莫公全心神地對付他,我們便能占什麼便宜。不妨直言,這世上總有我要的東西,但絕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樣。」
這些年他雖然常常只是在宮裡飯桌旁,夜間枕榻邊給皇祖母問安,不曾見得那婦人令天下震懾的手段,但畢竟知道在這個皇城之內,說話真能算話的,仍然不是自己,還是那和*圖*書位慈眉善目的老婦。
「出了何事?」少年天子冷冷地盯著台下這位臣子,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來,「梁成昨晚死在刑部天牢里了,你身為按察院的大堂官,協理著刑律一塊,居然不知出了何事?」
他盯著梁成一字一句說道:「這十來年裡,太后臨朝,一應朝政打的如鐵桶般結實,而聖上正值春秋,初涉朝事,若想此時除去按察院那幫虎狼,根本無據可憑,唯有從當年映秀之事入手。梁大人,若我所料不差,不出十日,你誹上一案,便會重新開堂了。」
屬下們見他對著一具屍體自言自語,卻也並不驚疑。
時至今日,他已在這黑黑的天牢東條三號房內,呆了十二年。
囚房裡漸漸安靜下來。
※※※
「甘受此劫?」梁成忽地有些神經質地笑道:「不甘啊……好生不甘被困在這裏,有言不能書,有心不能抒。」凜然道:「但只是不甘罷了,並不曾悔。」又愣了愣,長嘆一口氣道:「不悔!……不悔?是不能悔吧。不求如何,只求能將我胸中這赤|裸之心剖開晾曬在這白日之下,讓你們看看!讓這世人都看看……」聲音漸高漸揚:「我是梁成,御史梁成,我是那個天下皆噤獨敢言的鐵筆御史!我是那個獨守正道十二年,不曾屈倒在這無邊死寂中的鐵肩諍人!」
一干小太監急忙進來服侍著。他看著這些死皮死臉的人便是一肚子氣,過了會兒便胡亂趕了出去。
阿愁搖搖頭。
梁成在這獄中一呆便是十二年,正是這二指寬小洞的最大受益者,若無這一眼青天,他又如何能熬到現在?
少年天子心知劉名從自己這屋出去后,便會去萬柳園面見太后,不禁隱約有些不安。方才他借梁成一事令劉名嚴查,一心深處實是有些怯於目前這紛雜不明的局勢,逼迫著劉名與莫公早日撕裂開來。雖然心知己方尚未準備周全,動起手來只怕會有些措手不及,只是……只是任這少年天子如何神武英明,終究是個少年罷了,尚未親政,他又如何能保證自己身邊這些面上忠貞之臣心底深處是何打算?
當易太極在深巷中以一截樹枝私行自己的神廟內堂肅罰之權時,堂堂中土朝刑部天牢東條三房內,也有人在私行著自己身為牢頭的權力。
梁成眯著眼瞧著身前這些著褐衣,系銀帶的人,想起了來人是何方人馬,縮在囚服下的雙手不知如何漸漸冰涼起來,那股涼意漸行漸上,穿過手肘,蔓至胸前。
皇帝眉頭一皺,心想皇祖母對待宮人向來和藹,這大板之刑演又是哪一出?尤其是當著跪在殿外的劉名面前。他心知事有蹊蹺,卻是猜忖不出,不由微微一嘆氣,側臉向外,將手中書冊隨意擱在案上,餘光卻仍是瞄著那幾個字。
「你們是何人?」
他看了看殿外斜斜打過來的晨光,心中卻在想著皇祖母在萬柳園召見劉名的事情。就這般定定地站在書案之側,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著殿門被人輕輕推開。他轉頭一看,見著小冬子那眉清目秀的臉。
「大堂官並未進殿。」小冬子伏于地上恭謹應道。
江一草淡淡應道:「好人,便是對自己好的人。壞人,便是對自己壞的人。」他見著阿愁面露詫異,慘慘笑道:「這天下的好人多了去了,可十年前我四處逃亡的時候,又有誰曾真對我好過?」
黃紙蓋上樑成面的速度越來越快。
「你可知易家入京的消息?」
老僧雙掌合什,面色恭謹回道:「知秋見過太后。」
他心頭恐懼大上,拚命用舌頭舔著,用嘴唇胡亂努著。
半晌后他悠悠道:「梁成死了,皇上逼我出手。你和淡言做一下準備。」
「彭老夫子,你快一些。」一身皂衣的獄卒將碎銀子收入懷中,帶著幾分不耐對身後一個半老頭子咕噥道。
直至彭御韜回京投案,被關入他隔間,兩年裡二人難中相依,時時交談,梁成才對當今朝中的局勢有了些了解。待聽說當今的少年天子睿智無雙,行事仁義,頗有明宗風采時,那已快熄滅的希望之火又在梁成胸中燃了起來。梁成嚼了一片牛肉,忽覺著進的有些太急,不由微窘著笑了一笑,轉而問道:「最近外面有什麼議論沒有?」看著彭御韜,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企盼之色。
當年進言時胸中激蕩的鐵肩之義,擎天之勇就在這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消磨中、懷疑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逐漸消弭,有時深夜之中,聽著牆角那狡鼠吱吱,不禁黯思:「映秀之事漏洞百出,這天下聰明人又何止自己一人?只不過他們的聰明較己更勝一籌,懂得個千言不敵一默的道理。」
黃紙之下的他寒寒一笑。
那老頭子高顴凹頰,額上抬頭紋極深,看著似是整日憂心一般,一身穿著極為平常。他聽見獄卒語氣不善,趕緊回頭應了聲,然後從地上拾起食籃,往囚房裡行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領頭的盲叟走上前去,摸索著蹲到梁成屍體之旁,左手顫顫抖抖地摸上了他的臉,揭開濕答答的厚厚黃紙,將手指放在他頸間,沉默良久,方才鬆開。
梁成聞言,眼中黑瞳倏地劇縮,手指抖著指向彭御韜,激動之下聲音也有些嘶啞。
※※※
梁成傲然道:「十二年都熬了,這幾日還會熬不過去嗎?」
閉目半晌寒聲道:「當年天下千萬人,皆是噤若寒蟬,唯有一人敢為我映秀說話,他昨夜死了。」
早些年還會有府官提審,在那大堂之上對他酷刑相逼,雖是身上傷痛難忍,卻在心中總能刻上幾分殉道般的快意,聊可支持。可世新二年之後再也沒人前來理會,他便被這樣死不死、活不活地丟在了這裏,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被人們給遺忘了。
皇宮之中的念堂,裏面卻有一位掃地的老僧。
「湛湛青天不可欺!湛湛青天不可欺啊!」他低聲說著。
「昨夜你在哪裡?」劉名冷冷看著身前的何樹言。
他此時前來看望之人,是這京中兩年牢獄生活的難友,前登聞院御史梁成。
「跪了大半個時辰?你可是親眼瞧見?」皇帝盯著他認真問道。
「將閑琴亂彈……琴亂彈,卻不知真正的操琴者是誰?」
一股不知從這世上哪裡湧來的悲涼之意,籠著他的全身,讓他不肯掙扎了,似認命一般靜靜地躺在這中土朝刑部天牢東條三號房的地板上,任那面上的黃紙越糊越緊……
皇帝看著這個被朝中官員暗中稱為小莫公的劉大堂官斂神靜心地退出去,不知怎地,心中有些煩悶,伸手去摸茶杯,卻又摸了個空,不由燥意大作,低聲咒罵道:「人都死了嗎?」
世上任何事情拖得久了都會有些疲沓,即便是像看守梁成這樣的重犯。
「你迅即查實此事,報于朕知曉。哼!需知那梁成乃是太后要保之人,那些人好大胆子。」少年天子這輕輕一句話,便將追究此事的原由送到了慈壽宮的門口。
劉名猛地停住腳步,側了側頭,就這樣有幾分怪異地站了片刻,忽而言道:「先不論那邊,見了聖上再說。」
「晚上去一趟易家。」
劉名心知案后這少年在數月前還不知這梁成是何許人,更不會因此人之死而悲——倒是覺得一己令權被官吏們私下挑戰而大為不快吧?天子之怒自然讓人心生惴惴,只是皇帝此時卻像是一個被人搶走了心愛玩具的少年般,劉名想著那東條四里苦守黑囚十二年的梁成,不由諷悲交加,只是面上萬萬不敢顯露一二,略一尋思,迅即雙膝跪地,道:「請聖上示下。」
少年天子聽著他的話有幾分道理,下意識里去端茶喝,卻發現茶盞已化作了劉名腳下碎成一片的瓷屑,不由無言一笑,想了想道:「那老賊是何等樣人?他欺我年少,眼見大事將至,這是殺人立威來了……也罷,也罷。」雙目忽地光芒大作,寒寒說道:「總歸是一亂,就讓這亂局早來些時日罷了。」
他湊到那方小孔之下,貪婪地看著方孔中十二年來未曾變化過的天穹和那十二年中天天在變的雲朵光線,白的晃眼的指頭使勁地摳著那洞旁的牆泥。
一心蹈死,只為朝廷顏面,此事在當時的京師轟動一時。
刑部天牢東條一道,押的全部是朝廷犯事官吏,誰也不料不得這些今日的階下之囚,再過幾日會不會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或是別處關津長官。是以刑部這些奸狡府官,自然不會太難為這些人,在每間囚室內都留著一個通氣小孔。名為通氣,實則是從地下斜斜向上挖著,直對那牢外青天。
老僧悠然嘆道:「非常地出來的非常之人,若這般淡淡湮去豈不可惜?」
被那四個虎狼之吏死死摁著,梁成終於力乏,罵聲不斷中已帶了几絲哭腔:「不甘心啊!」縱是早有捨身之念,只是……只是仍不甘心啊!十二www•hetubook•com.com載牢獄之災,並不能稍移其心。讓這位鐵筆御史最不為甘的只是被人淡忘,自己被世人淡忘,自己所堅持的事情被世人淡忘,天下正道被世人淡忘——可,可此時眼見大限將至,腦中湧出的不甘卻是,為何這些人,這些當朝貴人不能忘了自己?
劉名低聲應了聲,心想那萬柳園是宮中貴人們拜神的念堂,老人家今天去拜拜倒也尋常。
子鼠丑牛……整整十二年一個輪迴,他這一生本應該是最精彩的年月,便耗在這東條三的木柵欄里,耗在這日復一日的劣菜粗飯中。
彭御韜在他身前坐下,肅然道:「易家入京,自然是要和抱負樓攤牌,而抱負樓的大東家乃是勞親王,京中有按察院老賊私相交通,身後有聖太後福蔭庇佑……」面色凝重道:「若她易家未曾得了聖上點頭,又怎敢行此大事?」
「呵呵,原來是召去訓飭……」皇帝下意識里低笑了起來,快慰無比,忽地面色一肅道:「也不知是怎生得罪了慈壽宮裡的人,唉,劉堂官受委屈了。」
「忘了自己吧!」梁成看著那離自己臉愈來愈近的黃草紙,絕望地祈求著。
彭御韜在朝中本就樹敵極多,這一回京自忖難逃一死,不料此時有了這蹈死之名,卻阻著那些人私下手段。加之少年天子有意周全,故而在拖了兩年之後,終被開釋,貶入國史館任了個終生不上名冊的編修。
那盲叟側了側身子,似在想些什麼,忽然做了個手勢,那群褐衣人馬上將彭御韜團團圍住。
劉名無語走到廳口,看著院內梧桐漸現春色,似想通了某個關節,面上精神一振。
走過那幾叢冬樹,小冬子忽地緩住步子,和劉名并行,略略拖後半掌之地,「那宮裡的青合兒傳過來的話,今日或許會召您過去問話。」
劉名心頭大緊,全不顧禮數地直直盯著那少年天子,半晌後方緩緩應道:「臣……領旨。」
老者伸出手慢慢摸到梁成臉頰,把那對帶著不甘、帶著自嘲、帶著絕望、帶著悲傷的雙眼合上。
只是讓這些黑獄之中的大人們,能天天看看那片蔚藍罷了。
梁成直覺全身冰涼,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太后終於不肯留我了。」啞然半晌,嘶聲叫道:「不可以,不可以……」拚命掙紮起來,破口大罵中,身子在那地板之上拚命扭動著,擾的乾草亂飛,灰塵大上。
何樹言聽著先生的稱謂,頹然跪倒在地,顫聲道:「下官依大人吩咐,明松暗緊,一直在天牢那處布有不少耳目,只是不知……罷罷,下官失職,謹受大人責罰。」
小冬子抬起頜來,疑惑說道:「堂官大人到了萬柳園便被令在殿外侯著,一直跪了大半個時辰,然後溫公公出來讓他先回了,這時劉大人只怕又出了宮門了吧。」
彭御韜聞言住腳,蔑然道:「何事?」
劉名低眉垂手地站在書台之下,聽著那位少年寒寒地斥責道:「你是怎麼做事的?」
他面上浮出惶惑之色,吶吶道:「皇上,出了何事?」
「此等情況,見與不見也是一般,他既然自行其事,就由著他去吧。京中官場積冗難返,眼下看來是需要一場風雨洗刷一下。莫言掌按察院太久,眼中再也沒了我這個當朝太后,朝中門生太多,權位太重,昨夜竟敢於天牢之中陰殺梁成,再也留不得他。至於朝中王簿那些腐儒,只識清談,用之誤國,也不可再留,正好藉著此機,一併掃出朝廷才是。」
然後看見一群沉默的人,沉默著走進自己這間向來無客的東條三號囚房。
太后靜立一旁,面容微凝,迅即回復那雍容神情。
阿愁看著他的背影在陽光之下漸漸向著鹽市口行去,心中湧起一絲失望,「你妄力想擺脫,可終有不肯淡看的東西,逃不開嗎?」
※※※
囚房之內,只聽得見潑水聲,和那垂死掙扎之人的嗚嗚之聲。
小冬子靈俐無比,怎會不知主子為何事而慰,只是不敢接嘴,半晌后又道:「那殿里不知哪個小的犯了規矩,正在被教訓,板子是響的劈啪劈啪的,聲音都傳到外面來了。」
那位被稱作彭兄的老頭子,將食籃放在他身旁,苦笑道:「脫這囹圄,便到國史館編修史書,夜夜對著青燈古卷,身子不用受苦,一顆棱刺之心卻是被磨的漸漸平滑,苦不堪言,苦不堪言……」忽地瞧瞧四周,搖頭嘆道:「囚人身不若囚人心,這居上位者御人之學,實和圖書在是高明。」
「臣領旨。」劉名抬頭看著皇帝仍是余怒未消的容顏,忽地輕聲說道:「只是此事有些蹊蹺。若是莫公出手,真是好沒道理。需知梁成雖有古諫官之風,但畢竟已是被拘十二年,又不是什麼關鍵人物,太后一直又有旨意守著,當此京中一團亂麻般,他莫公怎好行此愚事?」
梁成漸漸覺得自己胸口發悶,出氣艱難,全身無力,面上那濕糊糊的黃紙似有千鈞之重,壓得自己身上魂魄欲舍而飛去。
褐衣人似乎常年做著這項工作,手勢熟練,就像那些鹽市口外的手工藝人一般全神貫注,心無旁鶩。
一張黃紙蓋上他的臉,然後潑上小半瓢水。
彭御韜一愣,也不及細想,向梁成拱了拱手便出門而去,正走在牢道之中,卻與一群褐衣人迎頭撞上。他頭也不低,昂昂然地從那些人身旁走過,餘光里看見有人提著水桶還抱著一堆黃紙。
劉名示意何樹言起身,淡淡道:「雖稍嫌有些急,但機會很好。莫公昨夜入宮,或許便是想解釋陰殺梁成之事,可太后並未見他。由此觀之,太后已對此人不喜。」
劉名一大早便往皇宮趕了,心裏總記著莫公昨日那句話,不免有些疑慮不安,沿途見著那轎外高天雲淡,似乎也沒了往常的賞心悅目。
「嘿,都這副模樣了,還恭喜什麼?」梁成自嘲地摸摸頭上長發,這發還是年前由京里的外甥胡亂剪了一道。
萬柳園是皇城內宮北面的一處大園子,裏面植著柳樹無數,若到了夏日,沿著內河一路成蔭,裁葉若衣,綠蒙蒙一片,襯著那黃磚碧瓦的偏殿,讓人看著定是愜意無比。
彭御韜亦是激動上前,按著他的雙肩道:「梁大人,這幾日一定要保重,眼看舊事可返……」
「且慢。」褐衣人群圍拱之中的一位老者開口說話。
「所謂聖人,便是這種吧。堅持一些本來就是笑話的東西。可惜了……御史大人,你永遠成不了聖人,你只是個器物而已。不過做不成聖人也好,大道滅,聖人方出,想來你也不願看到這樣的情況……嗯,人老了,有些羅嗦,抱歉抱歉。」
何樹言終究忍不住問了:「此事實在不合情理,太后自除臂膀?」他心中揣摩著太后真實的用意,是因為莫言私殺梁成激怒了這位一向把權力看得重過一切的婦人?還是這位婦人向自己的親孫兒表示和好之意?這件事情的背後究竟代表著什麼?太后究竟想看到什麼樣的局面?
只是那張笑臉再沒有一個世人能夠看見。
那些人仍是一陣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取出了水桶和黃紙放在他的臉旁,一應程序熟諗至極。
※※※
彭御韜怒極反驚,心想這些按察院人意欲何為?正準備痛叱一番,卻只覺腦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但他卻又不知從哪裡死死留著一抹希望——正所謂抬頭有青天,鬼域憑何掩?這天下萬物皆要講個道理,自己正道在握,又何懼這牢底青石冰涼!
「慈壽宮裡的人,今天去了萬柳園。」小冬子斂眉應道。
彭御韜呵呵笑道:「我中土朝廷終於要等來滌濁揚清的那一日了。」
「何事如此之急?」他一面走著,一面問著身旁的小冬子。
御史梁成,世新元年入天牢,天下唯一敢替映秀喊冤之人。
又一張黃紙,又小半瓢水。
老僧點頭一笑道:「世人哪知您的心思,只道您把權操政,不願皇帝親政,又哪裡清楚您是在為皇孫親政夯下一個牢牢的朝廷。方才看了那位大堂官一眼,果然是人中隱鳳,只憑那安穩心神,便是萬人中難見的面相。」
太後站起身來,又是一福:「煩老先生費心,既然此子可倚,以後本宮也知如何處置。只是映秀鎮上逃出來的那少年,還須知秋先生代為處置才好。」
「太後方才不是才見過那劉大人嘛。」老僧一笑,請太后入座。「卻不知先前宋世子挨的一頓板子可會真打醒他。」
此人便是當年的雍州布政使彭御韜,因侵佔神廟廟產為其祖母修墓一案,兩年前被按察院從雍州提押回京,不料路途之上被那深敬其孝的瘋三少半路截走,還引來了清江夜船上的連番殺伐。但他稟性忠正不二,又豈肯隨紅石反賊行逆天之事,在紅石郡北陽城呆不足半月,竟是以死相脅,換得一匹瘦馬,徑往京師投案。
「急屁?這大早的,宮裡面除了我們這些苦哈哈,有誰起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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