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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遙這才抬起頭來：「不是我開的槍。」

他忽然有些恐慌，因為看不出對方那幾乎對不準焦距一樣的眼神里究竟有什麼。隨後姜湖好像辨認了一會才看出是他來，嘴角輕輕地往上彎了一下，那笑容像是畫在臉上一樣，單薄虛假極了。

衣服上被染了墨水的女孩俯下身去，輕輕地說了什麼，隨後兩個孩子一起笑了。

姜湖避開他的視線，臉上仍然是淡淡的，搖搖頭，輕聲說：「我沒什麼胃口，想先去睡了。」

沈夜熙想了想，伸出手來，穿過姜湖的肩膀，強硬地把他整個人抬起來，側身坐進車裡，然後緊緊地把對方摟在自己懷裡。姜湖沒有掙扎，沒有表情，沒再出聲，只是靜靜地任由沈夜熙硬邦邦的手臂箍著自己的身體。

姜湖笑了笑，沒接話，盛遙覺得他的瞳孔有些散。

沈夜熙一愣：「你說什麼？」

「你殺過人么？」朦朧中似乎有人在問他，「你沒殺過人，怎麼能真真正正地理解殺人者的想法呢？」

他睡得極不安穩，好像沒多長時間就被驚醒，又記不得究竟夢見了什麼，好像夢魘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周而復始地在他身邊徘徊。

輕輕扣動扳機的一瞬間，就像是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姜湖直到渾渾噩噩地回到沈夜熙家裡，也沒有再說出一個字，草草收拾了一下，就進了衛生間，沈夜熙覺得那水聲比平時響得時間更長。

「那……我能看和_圖_書看她嗎？」聽說孫曉麗沒死，女孩的眼睛剎那就亮了起來，被淚水洗過的瞳子清澈得驚人。

沈夜熙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開槍打死犯人的時候，做了整整三天的噩夢，一閉眼就是死人鐵青的臉和一地的血。於是沈夜熙走過去，伸手拍拍盛遙的肩膀：「沒事，別多想了，回頭報告我替你寫了，當時那種情況，如果不把他打死，這幫孩子就危險了。」

「那也把牛奶喝了吧？」沈夜熙堅持，把熱牛奶遞到他面前，這回姜湖看見了男人臉上那種欲言又止的小心翼翼。

沈夜熙在車門前站定，猶豫了一下，才慢慢地打開車門，還好沒有從裏面鎖上——姜湖躺在後座上，修長的腿蜷起來搭在一邊，眼鏡掛在領口，彎曲的胳膊覆蓋在眼睛上。

也許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噩夢都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變成他們成長中最殘酷的一次洗禮。在目睹了那挺身而出的男孩被殘忍地殺死以後，他們以後是會變得畏首畏尾，還是更加勇敢呢？

盛遙出外勤的時候，極少扮演衝鋒陷陣的角色，而且無論怎樣，打死了人，他也不會有好心情的，即使這真是個窮凶極惡的人。

女孩的小手不安地搓揉著裙子的一角，楊曼注意到那上面有一大塊墨水的污跡，女孩紅著眼睛小聲說：「阿姨，剛才那個壞人抓走的是我的朋友，我們今天吵和-圖-書架了，我很後悔……」她眨巴眨巴眼睛，一串眼淚又流下來，楊曼伸手輕輕地替她抹去。

他再次回過頭去看姜湖，後者已經把槍收回去了，像是若無其事一樣地從陰影里走出來，低著頭看著地上不肯閉眼的男人，低聲說：「對不起，當著這麼多孩子的面，不過剛剛那種情況，不射殺他，他就會殺人。」

好像他從頭到尾就一直在那裡，像神話里那些劈開迷霧的騎士，溫熱的掌心貼著他的皮膚。

小女孩把頭扎在她媽媽懷裡，一隻手抓著她爸爸的衣角，楊曼在不遠處若有所思的看著她們，女孩嚎啕大哭了好一會，這才慢慢地回過神來。她擦擦臉，突然轉過頭來，跑到楊曼跟前，顫顫地、還帶著濃濃的鼻音說：「警察阿姨……」

沈夜熙腦子裡「轟」一聲，盛遙的話音還沒聽完，他就跑了出去，偌大的現場，哪裡都沒有姜湖的蹤跡，最後還是蘇君子告訴他，看見姜湖上了車子。

華燈初上，生和死的話題太過沉重，楊曼想，他們都還沒有到足夠能消化這些的時候。

沈夜熙在他身邊整整坐了一夜。

盛遙覺得他不對勁，又說不上哪裡不對勁，姜湖的口氣沒有解釋，沒有后怕，甚至沒有鬆口氣的感覺，音調和表情都太過平淡，平淡到有些不真實的地步，他問：「你還好么？」

姜湖說：「我以前打過活靶，可是第一次打活人。」ｈｅｔｕbｏoｋ•ｃｏｍ•cｏm

他打開淋浴，卻只是一遍一遍地洗著手，有些神經質地把手背的皮都搓破了，姜湖停下來，微微抬起頭，看著鏡子里的人那張被霧氣暈染的慘白的臉，想起沈夜熙說過，殺一個人，沒有你說得那麼容易。

一室靜默。

楊曼蹲下來看著她，柔聲問：「怎麼啦？」

沈夜熙的情緒，姜湖聽一聽對方心跳的頻率就明白了。可是只要姜湖仍然固守在自己的世界里，就沒有人走得進去。

沈夜熙在看見所有人都沒受傷以後，大大鬆了口氣，隨後開始指揮起後續的事情來，他理所當然地認為犯人胸口的那槍是盛遙開的。等一堆瑣事都塵埃落地的時候，沈夜熙才發現，姜湖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而盛遙有些發獃地站在一邊。

女孩用力點點頭，眼巴巴地看著她走到一邊去問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過了一會，楊曼笑著回過頭來，沖她招招手。女孩立刻望著她媽媽，也跟著哭了一場的年輕母親拉過女兒的手，一家三口一起走到救護車旁，那剛剛已經休克的孩子孫曉麗清醒過來，睜著眼睛看著她們。

沈夜熙在盛遙「安全了」三個字還沒說完的時候，就扯下耳機帶人衝進去，好在除了被犯人一直拎著的小姑娘意識不大清楚之外，就沒有更多的傷亡了。

「……我不應該說她壞話，不應該不理她……阿姨，孫曉麗是不是死了？我以後是不是看不見她了？」m.hｅtｕｂoｏk.cｏｍ•ｃoｍ

他猶豫了一下，接過來，擠出了個笑容：「謝謝。」然後轉身進了卧室，關好門，像是把所有人都關在了外面。

看得楊曼心裏一軟：「我給你問問醫生吧，好不好？」

半晌，他才換好了衣服出來，頭髮還在往下滴著水，沈夜熙在等著他，桌上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你晚上想吃點什麼？」

頭髮遮擋下來，彎彎曲曲地落在領口，露出蒼白的脖子，沈夜熙慢慢地拉開他的手，對上姜湖的眼睛。

善後開始，有醫護人員抬了擔架進來，楊曼組織人把孩子們一個個都帶出去，讓醫生檢查，又過了十幾分鐘，被通知到的家長們蜂擁而來，安靜而乖巧的孩子這才回過神來一樣，哭聲四起。

黑暗中一隻手伸過來，輕輕地搭在他的額頭上：「噓，我在，不怕的，睡吧……」

沈夜熙就是有千言萬語，也被他那輕飄飄的一笑給卡在喉嚨里了，他發現心理醫生真的是個技術活，就好像現在，他握著對方冰冷得像死人一樣的手，卻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詞句。即使姜湖必須保持一定語速，才能組織好自己的語言，即使他們每個人的中文水平都比他高得多，可是沒有人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應該說些什麼才好。

一排警車，沈夜熙心急火燎地一輛一輛地看過去，最後才想起姜湖從不亂坐，一把只上辦公室專門給配的那幾輛車。

姜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蜷起身體，手握成拳抵和*圖*書在自己的心臟上，感覺那裡傳來的跳動，一下又一下的，他想有血液從那裡迸出來，進入血管，流向全身，而他那顆子彈，就是打在了蔣自新的這個地方，穿透他的胸口，然後在血肉里炸開，血管分崩離析，然後血湧出來，像是在胸口開了一朵巨碩的花。

盛遙微微皺眉：「我當時沒來得及，槍是小姜開的，他……」盛遙回想起那一槍，乾淨利落，雖然距離不算遠，但是準頭肯定是經過訓練的，一槍斃命，蔣自新連掙扎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不會的，孫曉麗就是被嚇著了，醫生說她住一段時間醫院，以後會好的。」楊曼瞬間明白了她說的「孫曉麗」是誰，拍拍女孩亂糟糟的頭髮。

他們還太年幼，在「死亡」這個概念還沒有在這些孩子們心中明晰的時候，就過早地遭遇到了。見到了鮮血，見到了這個社會上最晦暗的人性，見到了最兇惡最瘋狂的嘴臉。楊曼把一個嘴唇青紫的女孩交到她媽媽手上的時候，忍不住想，這些孩子將怎樣接受這樣的事實呢？他們以後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楊曼突然覺得眼眶有點熱。

姜湖站在暗處，盛遙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只是片刻，盛遙的專業素質立刻讓他回過神來，俯身把蔣自新手上的刀奪下來，伸手放在他動脈上，確定死亡，才小心地把女孩子抱起來，對著衣領裏面別著的對講機說：「安全了，進來吧，有個女孩情況不大好，需要醫護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