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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通廣大便能萬事隨心么？

接著，他扣住程潛的後腦，傾身吻了上去，本想淺嘗輒止，結果沒忍住。

嚴爭鳴截口打斷他道：「不行！不可能！別做夢了！那本邪書已經被我燒了！」

可是此時，嚴爭鳴聽見了背後傳來的程潛的心跳聲，他對童如的一切芥蒂忽然就煙消雲散了。

「你現在閉嘴我可以不跟你計較。」嚴爭鳴轉過身，站在兩步以外，將沒說出口的下半句話掛在了眼角眉梢上——「快點滾過來道歉」。

嚴爭鳴試探著上了一步台階，還沒站穩，迎面一陣罡風便掀了過來，他反應過來自己護體真元已經不在的時候，那陣風已經逼至眼前，嚴爭鳴連忙後撤一步，從石階上翻了下來，饒是他動作敏捷，依然被刮壞了一條袖子。

嚴爭鳴沒和童如說過幾句話，心裏卻總對師祖懷有幾分隱隱的芥蒂，有時候他會忍不住胡思亂想：若不是童如多管閑事，做什麼足下堂，就不會引得別人猜忌，不會牽涉進三生秘境。

石階或依山、或依樓，層疊而上。可這裏的石階卻什麼都沒有，一層一層憑空羅著，通天似的，一眼望不到頭。

如果他心裏的執念不是正好與童如重合，在掌門印里，他的神識又怎會附在童如身上？

「後來師父嚇唬我說，廢去氣感可以，但這個過程無異於滾釘床、下油鍋，好多熬不過去的乾脆就蹬腿死了，一了百了，也不必在乎從哪入道了。」嚴爭鳴自嘲道，「我居然就信了他的鬼話，自己權衡了一下，雖然走劍修道讓人痛不欲生，但好歹比真死強，只好妥協了。」

翻雲覆雨之大能者如童如，如今又魂歸何處了呢？

只見一道石階躍然眼前。

吳長天在扶搖山外設下陷阱，絕不只是為了削弱韓淵的戰力，這是一個殺局。

這樣浮光掠影地想一想，便覺千頭萬緒，摸不著頭腦，未曾砰然，便已經心動。

嚴爭鳴險些岔了氣，順手將手上蹭的污跡與血跡擦在了程潛的袖子上：「閉嘴。」

「那你這個……」程潛抬手輕輕蹭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程潛不吭聲，帶著一點笑意看著他，看得嚴爭鳴老不自在地嘀咕道：「別老勾引我。」

嚴爭鳴微微舉起手中那會發光的小印石，循著帶路的羽毛追了過去，對程潛道：「跟上。」

不悔和_圖_書台高十萬八千階，此間所有飛天遁地者皆如凡人，必由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程潛第一次知道什麼叫仰斷脖子，普通人單是仰望便已經心生畏懼，遑論親自上去。

程潛：「那你身陷心魔，合得又是哪門子道？」

他們幾個會像白虎山莊那些個不成器的傻弟子一樣，修為就一點，心眼也只有一點，一看就沒怎麼見過世面，出門辦事必然辦砸，幾個魔修就能擺弄得團團轉。

掌門印中引路的羽毛飄飄悠悠地落到了門上，消弭不見了，門上有一個小小的凹槽，與掌門印的形狀如出一轍。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嚴爭鳴說道，「他從三生秘境里出來的時候已經走火入魔了，瘋子與常人不同，他走的路你走不了，不一定是因為他有多厲害。」

就算進了三生秘境，若是他不那麼偏激，不那麼迷信先知，安分一些，不要那麼一意孤行，聽一聽他朋友的勸，或是心裏沒有那麼多非分之想……

嚴爭鳴無言以對。

他要清靜，要自在，要寡慾，要心寬……

說一套做一套的嚴爭鳴義正言辭道：「當然不會，悲歡離合，陰晴圓缺，都是人間常態，你既然尚未飛升成仙，便仍然是凡人，你若是自知，就該明白，既然是肉體凡胎，哪能事事順心，總有力有不逮時，求而不得也未必不是修行，若是事事偏激求全，肯定不能長久。」

他頭一回真切地感覺到，這道貌岸然的大師兄知道的事好像太多了。

「皇家有的是錢，有的是渠道，功法與丹藥想要多少要多少，煉不成拿葯灌，」嚴爭鳴說道，「再說你沒聽出吳長天那個意思么？天衍處在朝廷中肯定受制於什麼人，他們這些感覺自己無比正義、視人命為草芥的假清高，怎會受制於凡人？反正這些人是愛死不死，與咱們也沒什麼妨礙，可是韓淵這一路率群魔北上，殺孽必然深重，到時候我們是殺他還是不殺？」

不過下一刻，他的感想就變成了：「這個人可真不是東西。」

溫柔鄉比群妖谷的妖氣還重，他就著那股妖氣第一眼看見了大師兄，當時他就想：「這個人可真好看。」

他說到這裏，一直緊繃的嘴角終於露出了一點若有若無的微笑：「我當時聽了這話，第一反應就是央求師父廢去我的氣感，堅決不當劍和*圖*書修，一定要換個別的道來入。」

嚴爭鳴驀地回過神來，不知道掌門印又吃錯了什麼葯，將額頭抵在程潛的肩膀上，閉了閉眼，說道：「先走，這裏不是好待的地方。」

嚴爭鳴心道：「真會問。」

程潛注視著他的背影，隨著他的話音，不由自主地想起初見嚴爭鳴的光景。

「非分之想」若能壓抑，又怎會產生呢？

「選了『天』字牌，是立刻就能飛升上天了嗎？」嚴爭鳴笑道，「你選不選？」

只見掌門印爆出的白光投射到了地上，落成了一片羽毛的形狀，隨著內里白光閃爍，羽毛輕輕地抖動，好像在前面指引著方向。

何況是他們這些茫然不知所謂的小輩。

程潛忽然覺得體內真元好像被某種不明的力量壓制住了，他一時間真真正正地變成了凡人，站在石階下，好似蟲蟻一般渺如無物。

「你還在等什麼呢？」嚴爭鳴心裏有一個聲音這樣問，「像童如那個傻子那樣，等到海枯石爛、陰陽兩隔嗎？」

程潛輕輕地嘆了口氣，無奈地看著他：「師兄，你先把眼淚擦一擦吧。」

就在這時，嚴爭鳴腳步一頓，他順著一個方向望去，只見那裡似乎傳來了一陣微微的光。

程潛聽了沒答音，偏過頭笑了一下，卻依然被嚴爭鳴敏銳地捉住了。

「想多了，」嚴掌門大尾巴狼似的說道，「扶搖山是扶搖山，心魔谷是心魔谷，兩者雖然比鄰而居，卻不是封在一起的……咦？」

程潛：「修士不過問俗事，基本是約定俗成的，凡塵瑣事容易分心，如果不是資質頂尖，必定妨礙修行，他怎麼能即當皇帝又想長生不老？」

「天衍處死有餘辜。」嚴爭鳴說道，「那個什麼京城裡坐龍椅的——我也絕對不相信他是個凡人，他每天自稱萬歲，能容忍自己幾十年就鬚髮斑白地老死榮華，看著手下區區一個天衍處源遠流長么？不可能的。」

「笑你說得比唱得還好聽。」程潛不留情面地揭發道，「方才也不知道是誰困在心魔里出不來。」

程潛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師兄，我不怕天劫，只怕你。」

然而嚴爭鳴又是最了解童如的，他在掌門印中多次重溫童如走過的那條路，每回顧一次，他便要戰戰兢兢很久，手裡握著這塊掌門印，他如履深淵，如臨薄冰，不敢一時片刻放鬆https://www.hetubook.com.com，總在提醒自己以人為鑒，萬萬不能步師祖的後塵。

嚴爭鳴沉默了一會：「我不知道。」

說不定師父不會死，更不會落到黃鼠狼的殘軀里。

以己度人的嚴掌門這才發現，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自己一樣熱衷於不學好的，頓時尷尬得連頭也不敢回，乾咳了一聲，他聲氣不由得弱了三分：「劍修戾氣重，殺氣重，前期又重鍛體輕修心，剛開始不明顯，越到後來越容易生心魔。這是入門的時候師父跟我說的，他說『同樣的修為與境界，動起手來，劍修是頭籌，因此這條路也特別的難走，修鍊更艱難，痛苦也更多』。」

程潛便從善如流地轉開話題，說道：「也不知我們在這裏被困了多久，太陰山怎麼樣了？」

此乃三極正中的人道。

門裡突然飛出三塊木牌，分別刻著「天」「地」和「人」三個字，嚴爭鳴本想一把抓過來，誰知他手剛一伸向「天」字牌，其他兩塊便有向後退去的趨勢，竟是三者只能擇一的意思。

他剛說到這裏，就看見不悔台後面居然有一道門，嚴爭鳴話音一時卡住，心道：「這烏鴉嘴，剛說了就打臉，不會真能過去吧？」

程潛默然，沒見識過不清楚，親眼經歷一番他才明白，如果沒有天衍處的叛逆暗中偷換陣法，如果不是他們恰好被卷進來，如果不是李筠手裡恰好有一把真龍旗，沒人能單槍匹馬地破陣。

程潛於是敷衍地拱手道：「是，師兄大人大量，說得和唱得一樣好聽——對了，如果這裏就是扶搖山的後山，我們能從這裏回去嗎？」

他端著這樣的冷淡想道：「我對不起小潛。」

嚴爭鳴：「可師父沒說讓你放縱！放縱七情六慾，你就不怕飛升的時候，被天劫劈糊了么？」

「小潛，」他最後掙扎了一下，「你將來不要後悔。」

嚴爭鳴：「天衍處彈盡糧絕，韓淵估計也是強弩之末，誰也管不了誰了，就怕斬魔陣后，天衍處沒有后招。」

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

程潛無言片刻，心道：「助長了這種脾氣，以後怎麼好？」

他很少主動提起過去的事，程潛靜靜地聽著，感覺這話像是大師兄能說出來的。

多麼冠冕堂皇……

程潛藉著白光，看了一眼他恢復了些血色的臉，稍微放下心來，說道：「對了，你那……」

滄海與和_圖_書桑田，落在千古未改的細雨微風下，經久不衰的唯有枯榮輪迴。

這時，震耳欲聾的隆隆聲響起，一道十來丈高的大石門露出了形跡，緩緩打開。

童如究竟是怎麼上去的！

兩人心下都是駭然，嚴爭鳴心道：「我原以為師祖是一般的想不開，沒料到他這麼想不開！」

引路的白羽毛徑直循著那光芒而入，順著光源方向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視線豁然開朗。

程潛面不改色：「師父讓我自在。」

程潛「唔」了一聲，本能地往後仰了一下頭，卻被一雙手臂牢牢地鎖住了，只覺得整個人都被那股熟悉的蘭花香籠罩住了，他先是有些震驚，被動地承受著，第一次知道還能這樣，有點怪異，還有一點不適，可當他意識到面前的人是誰的時候，那股淺淺的怪異感突然就變了味道。

程潛：「……我是想問你那句『劍修一步一心魔』是什麼意思，想什麼呢？」

嚴爭鳴皺了皺眉，道：「好像是不悔台。」

如果他不知道走火入魔的滋味，又怎麼會在鎖仙台上強提自己的修為，不管不顧地直接闖進去呢？

注：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陶淵明

嚴爭鳴聽了這話，心裏轟隆一聲，他想：「完了，萬劫不復了。」

從「扶搖」二字落成，古老的石碑奠定數千數萬年的傳承，九層經樓落地而生，門口大的、小的、胖的、瘦的足跡漸次閃過，或淺如輕紗，或深入石體，然後它們全部消失殆盡，唯有幽潭澗邊的草木，年復一年，漸成碧濤。

這突如其來的異樣親密弄得程潛頭皮與腰間一起發麻，脊梁骨僵成了一根棒槌，久聞其名而未見其真容的紅塵千丈密不透風地將他包裹起來，他心裏忽然長出陌生的躁動，喉嚨發乾，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感覺自己好像該把清靜經念起來了。

嚴爭鳴：「……」

嚴爭鳴百感交集地看了程潛一眼，伸手理了理他額前亂髮，輕聲道：「不知道，別問了。」

入了仙門便能超脫塵世么？

他正入神，嚴爭鳴忽然在他耳邊拍了一下，程潛激靈了一下清醒過來。

程潛卻想起他不多的幾次與北冥君的接觸，那時候他還小，也看不出北冥君如何厲害，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和師祖之間天塹一樣的鴻溝。

當然，這些話不便對程潛提。

嚴爭和-圖-書鳴：「你笑什麼？」

程潛一隻手垂在身側，輕輕地敲打著霜刃的鞘，邊走邊道：「若是你，你會上不悔台請那塊心想事成石嗎？」

是朱雀塔嗎？還是那以前扶搖山莊？或是百年離索間……乃至於年少輕狂時的青龍島上？

「過來。」嚴爭鳴伸手將程潛拽了過來，神色綳得太緊，看起來有幾分異樣的冷淡。

隨即，他又暗自搖搖頭：「算啦，不是一直這幅德行么？」

嚴爭鳴握住程潛交疊在自己身前的手，輕輕地拉開他的雙臂，在黑暗中，他轉過身盯著程潛的臉，克制著低聲問道：「你可知此事有多荒唐？你可知這有違天理倫常？」

程潛：「這是……」

嚴爭鳴試探著將掌門印解了下來，小心地塞進了凹槽中，嚴絲合縫，彷彿本來就是長在一起的。

他長久以來鑄在心裏的大壩，像是沙土堆的，岌岌可危地裝出巍峨的樣子，一根手指就能讓它分崩離析。人一生中，若是沒有那麼一時片刻，感覺天地顛倒，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縱然將來飛升入大道，又有什麼趣味可言呢？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笑道：「這下真成斷袖了，這不悔台邪門得很，別再此逗留。」

他眉間的心魔印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純正的硃砂色，繼而收成了一滴血，沒入了他額間，消失不見了，他胸前掌門印驀地發出刺目的白光。

扶搖派也不至於一蹶不振。

如今斬魔陣破，恐怕天衍處再沒有什麼能阻擋韓淵的腳步，他會直入太行山，將那一干自不量力妄圖阻擋他道路的修士全都屠戮殆盡，繼而北上京師，報他和天衍處、和凡人朝廷之間的仇——

說完，他想也不想地摘下了「人」字牌，只聽「喀拉」一聲，掌門印自動從那大石門上脫落下來，徑直回到他頸間，下一刻，那木牌上突然白光大熾，周遭不悔台與古怪的石門全部遠去，眼前光陰一樣閃過無數人與聲音，嘈嘈切切。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嚴爭鳴忘情地抱著程潛，心道：「我也……對不起師父。」

程潛面色古怪地上下打量著嚴爭鳴，依然不在狀態：「這都是你從那本假清靜經上學來的？」

沒有人叫他掌門，也沒有人叫他前輩，他只是個不怎麼成器的大師兄。

他呆立良久，腳下彷彿生了根，心花不曾怒放，反而憑空添了一把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