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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想，程潛幾乎心虛了起來，他悄悄地抹了一把冷汗，心裏飛快地琢磨起了對策。

難不成他們將原定在太行山的仙魔大戰轉到了這裏？

老人皺了皺眉。

這時，遮在他面前的手突然放了下來，嚴爭鳴將發光的印石往手心裏一斂，四下立刻黑了下來，只見黑暗之中，有一道白影突兀地走了出來，手中提著一把木劍，在不遠處倨傲地施了一古禮，抬手拉了個扶搖木劍的起手式。

這位前輩毫不留手，連劈了十六劍「極盛」，一次比一次刁鑽，一次比一次兇險。

程潛：「……」

「幽微」這招，講究「風起於青萍之末」，是說在極盛的時候，其實便早已經埋下了幽微的禍根，禍根與花團錦簇的形勢一同壯大，最後會成為由盛轉衰的契機。這一招變化多端，極其微妙，與程潛慣用的那種夾雜著暴虐氣的海潮劍法格格不入，他倉促使來本就吃力，出手不由得慢了幾分。

可是等到那重新化成老者模樣的人推開另一扇門，將他放走的時候，程潛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這無日無月的種種，只發生在一念一息間，他站在另一個門口，抬眼看見自己入此門前被木劍削掉的一小縷頭髮竟然才剛剛落地。

這是真正的「幽微」！

回想起來，旁人初生牛犢不怕虎、尚待鵬程萬里的時候，他自認已經早熟到失卻了那份少年心，旁人上下求索、迷茫不知前路的時候，他自認已經循著清晰的目標，遠遠地走在了前面，旁人百般掙扎、事與願違時，他橫行世間，早就無所畏懼，旁人眷戀飛升，百般求而不得的時候，他卻自願走上了「人道」。

現在想起來，他一知半解時倉促間記住的，一定是對的么？

程潛瞳孔驟縮，下一刻，他發現自己真元的禁制被放開了，被禁錮許久的真元瘋狂地在氣海中流動，他手中霜刃「嗡」一聲輕響，一瞬間分開了七八個劍影，短兵相接——

程潛不等對方變招，已經先一步進入幽微劍意中，寒霜似的劍意無孔不入地充斥在整個空間，不著痕迹，卻又無處不在，中年人第三劍「極盛」轉眼而至，兩股真元當空相撞，動地驚天的一聲巨響。

李筠與水坑、年大大等人不尷不尬地在中間，飄在天上。

那老人木然地看著他，渾濁的眼睛里泛著死氣沉沉的冷漠，端平木劍，指著他的胸口，一時間，周遭只有程潛略顯粗重的喘息聲。

那人旁若無人地當場演示起扶搖木劍來。

程潛心裏一時不知是hetubook.com.com什麼滋味。

這一套劍法酣暢淋漓如行雲流水，兩人都是練劍的，特別嚴爭鳴還是個劍修，自然看得出深淺，一時間各自震驚，誰都沒顧上說話。

話音剛落，程潛自己就忽然反應過來了，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嚴爭鳴手中木劍上，頭皮一陣發麻，心道：「等等，他沒事把木劍取出來做什麼？」

程潛壓下自己的性子，恭敬地問道：「師父臨終前以元神將扶搖木劍演示給了我，倉促間可能有些地方沒記清楚……」

他所行的劍招每一式都與師父教的相同，卻又說不出有什麼地方，有細微的差別。

他嗆咳幾口，感覺半個身體都被打得麻木了，後背本來已經止血的傷口全部崩裂開。

兩人誰也沒吭聲，默默地聽了半晌，彷彿圍著扶搖山走了一圈，直到腳下法陣黯淡，最後一絲光消弭在黑暗之中。

「你從來沒有正經學過劍么？」那老人問道，「你師父是誰？」

兩人彷彿穿過了一條狹長的通道，很快走到了盡頭，盡頭有晨曦將亮未亮的柔和光暈，嚴爭鳴問完那句話，便頭也不回地直接走了進去，身形一閃就穿過了什麼消失不見了。

那中年人說到這裏，驀地將劍尖往下一壓，鋒利的劍刃颳得程潛脖子生疼：「少年不知天高地厚，驕狂浮躁，自命不凡，我看你不是少年，心性也沒多大長進。」

「待人全憑親疏遠近，感慨誰，容忍誰，親近誰，愛誰——你可曾敬畏過誰？仰望過誰？以誰為鑒么？」

便聽那老頭又道：「蠢材。」

嚴爭鳴：「噓——」

程潛既不敢怠慢，也沒敢與他硬拼，有些狼狽地向前一步避其鋒芒，艱難地回憶起自己修為低微時研究過一陣的拆招，倉促間回了同一式中的「幽微」一招。

他身後的傳承之門悄無聲息地關閉，好像從未存在過，程潛抬頭看見嚴爭鳴站在不遠的地方，抱著他從內府中取出來的木劍，若有所思地微微低著頭。

程潛後背出了一層冷汗。

嚴爭鳴錯步躲閃的時候，整個人沒入黑影中，轉眼就不見了。

這挨上一下，恐怕是真玉也碎了。

那中年人斷喝一聲道：「你看了天地，而後看自己，看了旁人，卻從不肯與自己比對，難道你不是人？你既然選了『人道』，為何不肯放下那顆大而無當的天地心？」

可他還沒來得及欣喜，那中年人已經不由分說地提劍再上，他整個人自空中翻轉而起，居高臨下，縱劈而下——變形和_圖_書的極盛！

這是什麼意思？

程潛的手指快被他自己捏碎了，他一把抓過霜刃，那老者突然縱身一躍，瞬間，千萬條劍影從他面前閃過，細密得彷彿初春的雨，無可躲避，無可防禦。

程潛瞳孔一縮，忽然意識到這老人好像是在教他，一時看得呆住了，直到那一把木劍撕破無窮幻影而來，筆直地停在他鼻尖下。

程潛急著去找嚴爭鳴，一點也不想和這老頭用凡人的方式纏鬥，當即犯起了渾，飛起一腳踹向對方腰腹。

程潛一腳踩空，手上頓時卸了力，老頭的木劍狠狠地砸在了他胸口上，這回可是真格的。如果他這身體不是聚靈玉練成的，這一劍能撞斷他一排肋骨。

後山山穴幽潭旁的草地上，幾個少年帶著一個不知是人是妖的小東西，饑寒交迫地等著師父，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迷茫中半睡半醒地睜了一次眼，灌進耳朵里的就是這樣的聲音。

程潛當下辯解道：「我……」

第十六劍的時候，霜刃再次脫手而出，狼狽地滾落在地，程潛強提一口氣，晃了一下沒站穩，居然直接半跪著栽了下去，手臂勉強撐住地面。

「『幽微』一招，乃是扶搖木劍中最難的一招，變幻莫測，無孔不入，你先前狗屁不通，不過瞬息，卻已經能遊刃有餘，有這樣的資質，為何寧可去鑽研別家劍法？浮躁！」

程潛一愣：「這好像是韓淵那日在扶搖山外畫的那個。」

突然，那老者開口道：「就憑你這樣浮躁的心緒，也想走『人道』？」

程潛心裏一瞬間轉過無數個念頭，將那老人方才掩飾的「幽微」從頭到尾琢磨了個遍，再次硬著頭皮將那劍招使了出來。

「你若真能超凡脫俗，自覺解透了扶搖木劍，為何連一招『幽微』也使不好？站起來！」那中年人怒喝道，「劍還沒傳完，裝什麼死！」

這一慢，可謂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他虎口一麻，霜刃「嘡」一聲，竟被一把木劍挑飛了！

「接招，少廢話！」老者橫劍而上，攔腰一劍「盛極而衰」中的「極盛」，木劍劃出了一道滿月似的長弧。

程潛本來有心將他打成一隻白面口袋，聽了這句話，動作卻驟然頓了頓：「前輩你是……」

程潛不由自主地卡了殼。

若說方才是憂心嚴爭鳴，心緒略有浮躁，程潛承認，但他這麼多年的苦功不曾比任何人少下一分，九死一生，不曾比任何人安閑——天資姑且不論，他自認絕不是個浮躁的人。

一套漫長的木劍法走完，舞劍的和_圖_書人已經變成了老人，錦袍重新變成素白的布衣，寶劍重新變成無鋒的木劍。他垂劍斂目，整個人身上有種看破紅塵的靜謐。

程潛又問道：「如果我們選了『天』字或者『地』字呢？」

程潛第一次真正領會「幽微」的劍意，先開始有些滯澀的劍越來越純熟，霜刃帶起漫天的劍影，令人戰慄地在整個空間中鋪陳展開，一時間竟與斬魔陣異曲同工。

那個布陣的魔修說過，此陣名為「聽山陣」，能聽見什麼呢？

他十歲學劍至今，一把霜刃不說橫掃天下，也從未有過這樣的奇恥大辱。

程潛從小跟他一起長大，他是平日里沒事找事，還是動了真火，程潛還是能分辨出的，當時就一愣，心裏微微有點犯嘀咕，想道：「難道他也被那老頭折磨得不輕？」

程潛這一輩子也沒被扣上這麼多頂蠢材的帽子，然而偏偏無法反駁——誰讓人家比他強太多呢？

嚴爭鳴聽他問了一句之後立刻緘口不言，心想：「哦，這是做賊心虛了。」

剛開始，他心思難定，度日如年，雖不擔心同在此間的嚴爭鳴，卻開始擔心起外面跟眾多魔修與天衍處的人共處一室的李筠等人。沒料到轉眼被此間主人明察秋毫地看出心不在焉，遭到了疾風驟雨的虐待，逼得他不得不摒除雜念，漸漸沉入扶搖木劍中。

程潛一時間心跳如雷，說不出話來。

大師兄小時候學的那手稀鬆二五眼的劍，真能修正什麼嗎？

誰知剛一開口，嚴爭鳴一道冷冷的目光便掃了過來，截斷了他後面的話。

接著是風吹竹林，一股竹葉香彷彿呼之欲出，有細細的竹筆桿敲打著石桌，發出清脆而微帶一點迴旋的聲音，下一刻「嘩啦」一下，彷彿是紙張被風掀起，卻並沒有吹遠，似乎是被什麼東西壓著一角，只是響個不停。

程潛：「……」

面對這樣的同門前輩，哪怕對方說他脖子上頂著的是一枚七竅夜壺，他也只好聽著。

兩人腳下，一個巨大的法陣好像徐徐點燃的烽火一樣鋪展開，耳邊傳來一聲不知何處而來的嘆息。

這一退不要緊，手中霜刃立刻有了反噬的跡象，這養不熟的凶劍多年沒鬧騰，程潛都險些忘了它是個什麼尿性。

中年人嘴角微提，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打斷了他：「因為你覺得木劍與你不對路，是嗎？我扶搖木劍走得是『人道』，從生到死，從少到老，世上萬萬千庸常之人都脫不開這個路數，一點稀奇的地方都沒有，你覺得自己是例外，與那些常人不同，和圖書對不對？」

他的話被一聲冷哼打斷了，那老人聞聽此言，也不知道為什麼，顯得更來氣了，揮舞著木劍一下一下地拍著程潛的肩膀，一迭聲地罵道：「蠢材！蠢材！」

程潛聽了，心裏忽然有個念頭一閃而過，快得沒來得及抓住，他若有所思片刻，端端正正地沖那老者行了晚輩禮，這才大步離開了。

剛開始，他是一襲素白布衣的少年，隨著扶搖木劍一招一式層層推進，面貌逐漸變成了成人模樣，手中木劍化為寒光四溢的長虹寶劍，身上布衣也變成了雍容的錦袍。

接住了！

眼前除了一個怒氣沖沖的大師兄，還有好多人，一側以韓淵為首，身後一股腦的烏合之眾全是魔修，另一側以游梁為首，身後是不知何時聚集在此的大批普通修士。

中年人居高臨下地將手中寶劍架在他的脖子上，漠然道：「知道你錯在什麼地方么？」

老者道：「扶搖派自古只走人道，至於天與地，我教不了，沒人教得了，只好送你們從哪來回哪去。」

傳承中那老頭眼尖得很，不會看出來多嘴說了什麼吧？

可惜他越強，對手也越強，程潛的氣力終於耗盡。

等了半晌，就在程潛乾咳一聲，正要開口的時候，嚴爭鳴出其不意地開口道：「怎麼，關於如何交代這把木劍，你已經編好瞎話了？」

人力終於有所不殆，不得好死劍又不允許他後退半步，程潛的雙臂終於顫抖起來，被卡在那裡的手腕「嘎嘣」一聲輕響，好像扭著筋了，他強行衝擊起被封在氣海中的真元，真元不斷地衝擊著內府，程潛眼中一次一次地閃過寒霜，又一次一次地被更死得壓制回來。

那木劍中種種劍意，對他來說，始終彷彿隔著一層什麼，他像是艱澀地領悟別人的人生際遇那樣生搬硬套，從不曾真正有感而發過。

一見他，程潛心裏不由自主地浮起愉快，腳步都輕快了許多：「大師兄……」

程潛一把將嚴爭鳴推開，兩人分開三尺，木劍從中間穿了過去，凜冽的劍風削斷了程潛垂在肩頭的一縷亂髮。

而後轉瞬就消失了，下一刻，場中卻出現了兩個白衣老頭，從兩側腳不沾地似的飄了進來，頓時將兩人分開了。

程潛忽然一步縮回，回頭問道：「不知前輩如何稱呼？」

這是清安居。

那老人第二劍已經送到，程潛只好一咬牙，半步不讓地再次接招。

那老者眼觀鼻、鼻觀口地答道：「無名，我不過是你們存下來的一點傳承。」

木椿真人的確只教了他一年多，在忘憂和-圖-書谷中匆忙將整套扶搖木劍傳給他，也不過就是仗著他小時候過目不忘的小聰明。後來門派的劍譜基本是程潛憑記憶默出來的，有出入的地方大師兄修正了一下。

程潛低聲辯解道：「家師在我們剛剛入門的時候就仙去了。」

程潛頭皮一炸，這位前輩以老人的形象出現的時候，使用「盛極而衰」這一式的劍招雖然老辣，卻跟更偏向于「衰」，未免聲勢不足。可他以中年人形象出現，手裡木劍又變成不知名的寶劍，卻剛好合了「盛」的劍意，威力簡直不能同日而語。

他的真元被牢牢地壓制在內府當中，一時間與凡人無異，往常彷彿能與他心意相通的霜刃頓時變得無比凝滯，程潛勉力抽劍一擋，只覺得老頭那木劍上彷彿有泰山壓頂之力，他手腕一麻，加上此情此景太過怪異，程潛本能地往後退去。

程潛確定，斬魔陣破的時候，此地還沒有這麼多活修士。

手上的壓力越來越大，真好像天塌下來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原來那天韓淵一個人偷偷跑到扶搖山下，氣勢洶洶地布下個看似兇險的陣法，就只是為了聽一聽扶搖山的聲音么？

程潛吃了一驚：「師兄！」

程潛：「……」

下一刻，那白衣老頭驀地一抬頭，一劍刺了過來。

他抬手蓋住了程潛的眼睛：「你仔細聽。」

老人兀自跳了一會腳，身形突變，轉身變成了那身著錦袍的中年男子模樣，又一招「極盛」揮了出去。

嚴爭鳴瞪了他一眼之後，也不吭聲，轉過身徑自往前走去。

雖然從未自誇過，可程潛深藏潛意識裡的自視甚高讓他從未將扶搖木劍中每一招往自己身上聯想過。

誰知這一腳竟踹了個空，那老者本人居然只是個幻影，唯有他手中劍是真實不虛的。

程潛忙邁步追了過去，眼前一花，他發現自己已經重新回到了太陰山下，再一回頭，什麼傳承與心魔谷，全都消失不見了。

程潛被困在這裏不知多久，此間不知名的主人無數次禁錮住他的真元，無數次強迫他像個沒入門的小弟子一樣，將霜刃當成普通木劍練習。

嚴爭鳴低聲道：「好像是後山。」

白衣老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伸手一招，那霜刃貼地飛起到程潛近前：「再來。」

程潛手指緊了緊。

程潛一頭霧水地跟在他身後，一邊絞盡腦汁地回憶自己又哪裡得罪了這位少爺，一邊無奈地問道：「你這又是怎麼了？」

黑暗深處先是傳來細碎的蟲鳴，繼而有不明顯的水聲，風吹過草地，旁邊似乎有個人翻了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