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八 父心拳拳
小男孩還不認識字，煞有介事地掰著手指頭，對著上面的刻字認真地數道：「小——十——六……哎？」
顧昀抓住長庚的手放在眼前反覆把玩。陛下的手能看出一點習武之人的特徵，手指上還有幾道弓弦磨出來的痕迹，不過平日里畢竟還是拿筆的時候多，他手指修長，賞心悅目，手心卻有點涼，與他夢裡那男人的手天差地別，不知道怎麼勾起他做了那麼個古怪的夢。
顧昀：「想你。」
「嘖。」顧昀頗為鬱悶地從梯子上跳下來，「知道了，今年清明寒食我親自給他燒紙。」
（七）
顧情聖在情人床上，是不可能說出「想我爹」這種鬼話的，他頓了一下，輕聲道：「我在想……陛下最近是日理萬機累著了嗎，怎麼今天晚上這麼老實？」
「帶著，省得府里沒人敢管他，」顧慎摸了摸兒子的頭髮，嘆道，「這小崽子，真會長，哪都隨你，我平時想管教都捨不得下狠手。」
都說顧帥是天命破軍，果然不是凡人。
顧慎有些窘迫地乾咳一聲，抬手將汽燈拉滅：「天色不早了，趕緊歇下——把這肉團往裡挪。」
顧昀帶著哭腔問道：「什麼是大樑？」
顧昀不滿道：「比起胡格爾，我才算是嚴父吧？難不成本帥在你眼裡，還沒有個巴掌大的蠻族丫頭厲害？」
「我？我小時候不怕我爹，要怕也是怕自己贏不了他。」顧昀難以理解地皺皺眉，對長庚道，「胡格爾那麼個小女人，就算狠毒了些，可你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比她高了，有什麼好怕的？」
大軍過處，除了近乎肅穆的腳步與馬蹄聲，竟無一人私下交談，齊刷刷一片，動靜如一。乍一看，簡直看不出這一夥是人還是鐵傀儡。他們入北大營時，為首玄騎將鐵面罩往上一推，抬手傳令止步，身後數千精兵同時定格，紋絲不動地凝固在了原地，難以想象的壓迫感排山倒海而來，北大營當值的衛兵一時間只覺毛骨悚然，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不再操著一副乾巴巴的聲音，顧昀雖然似懂非懂，卻意外地聽進去了，老實了下來。
顧慎乾咳一聲，欲蓋彌彰地解釋道：「我是不耐煩聽這小兔崽子吵鬧。」
顧慎驚奇地打量了幼子一番——這小子乳牙都沒長齊就敢騙他老子，瞎話說得臉不紅心不跳的，還不怕他，簡直是狗膽包天。
顧慎頓了頓，緩緩道：「給你將我大樑征戰北疆的故事。」
顧昀觀察了他爹一會，小貓似的叫了一聲：「睡著了嗎？」
顧慎一抬手把他撈起來放在自己胸口上，他的胸膛寬闊厚實，沉穩緩慢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地傳來，他拍著顧昀的後背，給那孩子講什麼叫做「太平」，什麼叫做「玄鐵營」，講那些咆哮的重甲、劃破長天的鷹，一日千里的輕裘，講玄鐵三營是怎麼縱橫北疆，讓群狼俯首的……顧昀不知是什麼時候睡著了，顧慎睜開一隻眼看了看他，見這小東西眼角還有有些發紅，一隻爪子揪著自己胸口的衣服，彷彿是要往嘴裏塞。
「就是成千上萬、很多很多像爹一樣的男人，像你娘一樣的女人，像你一樣的小孩，還有像王伯一樣的老人。」顧慎道，「我們一起生活的地方，就叫做大樑。我們有很多好東西，身上穿的綾羅布匹，出門做的蒸汽馬車，還有盤中……你愛吃什麼？」
王管家應道：「是。」
顧昀依言爬上梯子，果然在木櫃頂上找到了一個鐵盒子，拂開上面厚厚的塵土，打開一看，只見裏面有一套玩具似的小盔甲，頭盔、護腕，不是玄鐵的，顯得又輕又精緻。顧昀從來不知道自己小時候還有這些玩具，他愣了半天，怎麼也想不起這是他什麼時候的玩具。
顧昀眼淚汪汪地露出個頭，充滿不信任地瞪著他。
長庚手持奏摺，偏過頭來用下巴蹭他的頭頂，低聲問道：「怎麼了？」
「我把這小子從窗戶扔出去算了！」
他便漫無邊際地想：「這個小東西，長了這麼長時間，還是這麼小。」
顧昀聽了，往前探了一下頭，差點被哄出來，誰知臨時又改了主意，一臉懷疑地看著顧慎：hetubook.com.com「你打我！」
顧慎道：「所以我大樑要有鐵甲和你爹這樣的人，才能保一方太平。」
顧慎將外衣去了，又到屏風后洗漱收拾，出來衣服也不肯穿好，便去拉長公主的手，不料被夫人甩開了。
那小崽見謊言被拆穿，也不心虛，依然很歡樂地嘗試著掙脫顧帥的鐵掌，想要四處亂爬。
被攔在門外的小孩墊腳扒著窗戶，瞪著大眼睛，眼巴巴地往公主屋裡看，顧慎一時心軟，就給領回來了……然後他現在後悔了。
可他話是這麼說，手掌卻很輕柔地覆上顧昀的額頭，繼而又擋住了他的眼睛，省得他被汽燈微弱的光芒驚擾。安定侯的手寬厚穩定，手心溫暖，像根定海神針似的，顧昀很快不折騰了，老老實實地窩在他掌心下睡熟了。
「我在，玄鐵營在，能怎麼樣？你放心。」顧慎臉上露出一個有點倨傲的微笑，他伸長了腿，平放在床上，比了比，發現縮在被子里的顧昀還沒有他一半的腿長。
父母小別勝新婚的時候，中間夾著個狗屁不懂的倒霉孩子是件很難受的事——孩子是親生的也不成。
顧昀憤怒地翻身坐起來，開始醞釀大哭一場。顧慎不為所動地看著他，驚奇地發現這小東西居然很會察言觀色，眼見平時對付他娘的招數不管用，立刻就把眼淚憋回去了，連裝裝樣子都不肯了。
王伯跟上來問道：「侯爺找什麼？」
長公主：「小十六怎麼辦？」
雙親去世太早，顧昀發現自己有點記不清公主的樣子了，對老侯爺的印象居然還要深一點，可能是他那時總是憤恨地盯著父親的緣故。
王伯叫來幾個家人，將一個大箱子抬到顧昀面前：「咱們家存的都在這了，侯爺要找什麼樣的割風刃？」
長公主笑道：「大帥非得威嚴掃地不可。」
長公主：「……」
好像差一個字。
「他多大了還鬧覺？還要人哄？」顧慎長眉一挑，不滿道，「這孩子也太嬌氣了。」
醒來后才發現果然是夢，這麼周到的人只有他家陛下，而他自己，如今也手掌玄鐵虎符多年，雙手遍生老繭與傷疤，早不是當年那個想盡辦法往母親房裡鑽的幼童了。
一刻之後，顧昀讓他爹拍灰撣土的鐵砂掌收拾得嚎啕大哭。
長公主捉住顧侯爺的賤手：「閑的你，怎麼當爹的？一會弄醒了他要鬧覺，你來哄嗎？」
再小的孩子也不會怕疼自己的人……
顧昀道：「肉。」
顧昀：「我要告訴我娘！」
顧慎頓時笑不出來了，他掀開床帳，果然看見一隻小糰子四仰八叉地佔了一整張床鋪，睡得手腳顛倒。
他們父子兩個一度像仇人一樣，老侯爺對他毫不留情，而他則是撐著一口氣，無論如何也不肯服軟求饒，好像那樣就輸了一樣。
長公主笑眯眯地看著他：「大帥要解甲歸田嗎？不好，我可不會織布，你還得再娶個會織布的小老婆。」
長公主輕笑道：「那你這是在做什麼？」
長公主：「我在看傳說中鐵石心腸的大帥一腔拳拳慈父心。」
顧昀細細地撫過那陳年舊物，沒吭聲。
（三）
顧慎忍不住想道：「你小子若是爭氣，天下還能再安定一代人。」
小顧昀的模樣活脫脫是個翻版的長公主，顧慎看著他的睡顏，神色微微一動，目光隨即柔和下來，又說道：「你若是不耐煩在京里待著，過了年就隨我走吧，北疆天高皇帝遠，吃糠咽菜也自由。」
顧慎直覺這小東西不會跟他善罷甘休……可能也算是另類的父子連心吧。他忽然來了興緻，想知道小崽打算怎麼對付自己，於是強行把顧昀裹在被子里，往胳膊底下一夾，自己閉上眼，假裝睡了。
「閉嘴，睡覺！」顧慎額頭上蹦出兩條青筋，很想把他床上的肉團扔出去。
倘若自己與老侯爺易地而處……顧昀搖搖頭，想不出自己能不能狠下這個心。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把割風刃收回盒子，偶然間想起和長庚的一次閑聊。
他對父親所有印象，就是堅硬、不留情面。從小塞進他手中的刀劍是開了刃殺過人的，陪他練劍的鐵傀儡也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真能打斷他的骨頭……甚至殺了他的。
長庚頭皮有些發麻，拼盡全力擠出一句：「我不想。」
顧慎臉色有點發黑：「這臭小子怎麼又溜進來了？」
顧昀聽說，放了心，開始往外爬，結果爬了一半，這小崽子又不知想起了什麼，動作一頓：「不信！」
顧慎：「……」
這孩子忒沒追求了。
顧昀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二）
這時，旁邊的人低低地抱怨了一句：「可算醒了，飯點都讓你睡過去了，快起來喝碗熱湯墊墊，想吃什麼點心？」
老侯爺用手給他擋燈光？
顧昀小心地把那根空心的割風刃拿出來，這東西對他來說顯得太細了，兩根手指就能夾住，握在手裡幾乎感覺不到分量。他用手指輕輕擦去尾部的塵灰，「顧昀」兩個清晰的字跡就顯露出來，後面還跟著個小尾巴，寫著「小十六」……不是他自己寫慣了的那種刻意追求雅韻的字跡，那字刻得很深，毫不花哨，甚至微微帶著一點戾氣。
他一臉不怒自威的嚴肅褪了個乾淨，幾乎帶著幾分無賴相，上前摟住長公主的腰，低聲道：「太想你了……真想把這些閑雜人等都丟出去，彤兒，下次還是隨我去邊關吧，那是我的地盤，想抱著你坐一匹馬也沒人管得著。」
正這當，顧慎彷彿感覺到了他的視線似的，面無表情地偏頭看過來，衛兵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驟然與之遭遇，一時間胸口竟然一涼，有種自己被洞穿的錯覺，忙頭也不回地跑了。
他說著，指揮人搬來梯子，放在一個收了不少弓的木柜上，就要親自上去，顧昀連忙攔下顫顫巍巍的老頭：「我自己來，您老慢點。」
顧慎運著氣坐在床邊，伸手戳他兒子的胖臉，戳了一會發現又軟又嫩，有點上癮，還沒完了。終於把孩子驚動了。小顧昀無意識地往被子里縮，臉也皺了起來，哼哼唧唧的，像是要哭。
顧慎：「別扯淡，你娘她根本不會唱歌。」
顧慎將已經開始癢的手掌背到身後，大尾巴狼似的說道：「保證不打你，打你爹是……是那個小狗。」
顧慎想了想，伸了個懶腰，靠在床沿上，對公主道：「西域十六國來朝，東海倭寇不成氣候，如今北疆蠻人又俯首，眼下，十年的太平日子總是有的，我想趁這十年休養再練兵，將玄鐵營擴充，十年後，世上再無人敢犯我大樑鐵騎——彤兒，到時候，咱們就把玄鐵虎符交換給皇上，你說好不好？」
「唔。」顧昀頓了頓，無辜地問道，「那你在蹭什麼？」
「唔，你小時候心思太重，脾氣也軟和。」顧昀忽然想起來，問道，「你怕過我嗎？」
顧昀這才回過神來，微微閉了一下眼，懶洋洋地應道：「都行。」
顧慎笑出了聲：「刻的是『顧昀』，兒子，割風刃上刻個『小十六』，你還怎麼上戰場，把敵人活活笑死嗎？」
可是這件事總是在他心裏糾纏不休，晚間歇下，許是白天睡多了的緣故，顧昀死活合不上眼，他一隻手摟著長庚，一隻手墊在自己的腦後，在靜謐的夜色中，任憑思緒一路漫無目的地滑開。
「吵你了？」顧昀抬手掠過他的鬢角，用指腹在他太陽穴上輕輕按著。
玄鐵三軍主帥大半夜穿著一身中衣蹲在地上，隔著床板跟幾歲大的小兒子對峙：「出不出來？」
長庚想了想，說道：「大概我和你不同吧？」
顧慎面無表情地猶豫了一下，生硬地開口道：「從前，有個小……小狗……」
而除此以外，盒子里還有彈弓、蒸汽的小馬車等等一堆孩子玩的東西，以及……一條不到一尺長的「割風刃」。
「一把不到一尺長的，」顧昀想了想，想著王伯從小看著他長大，也沒什麼不好意思說的，便又笑道，「其實不是真的割風刃，是把仿品，裏面空心的，哄小孩玩的……咳，我也是想起什麼是什麼，找不著就算了，早不在了吧？」
顧慎重新用小被子把那小崽包起來放在一邊，回顧了一番方才鬥智斗勇的過程，忽然覺得這小子是個可塑之才，便抬手在抽抽噎
和*圖*書噎的胖糰子頭上拍了拍：「給你講故事，還聽不聽了？」「什麼？」長庚先是吃了一驚，隨後笑起來，「我怎麼會怕你？」
（五）
顧昀一臉敬畏，顯然是不太知道。
這可真是白日做夢了。
在大樑朝，長公主比公主金貴一些，有本事的長公主更金貴一些——乃至於先帝唯一的血脈，玄鐵虎符的持有者，那便是天下無雙的貴重了，皇上見了她也要恭恭敬敬地叫姑姑。
顧昀聽了，往枕頭上一趴，很識時務地不動了。
一隊玄鐵輕重甲兵自北疆班師回朝，大部隊在後面，一支先遣軍由安定侯顧慎親自帶回，這支先遣軍乃是玄鐵三軍的精銳，隨行押送著大批的紫流金，還有十八部落狼王父子與神女等重要戰俘。
（八）
顧昀賊兮兮地笑了一聲，飛快地從被子里掙脫出來，爬到床尾，猝不及防地伸出爪子撓了顧大帥的腳心，在顧慎猛地彈起來之後，這小崽子跐溜一下滾下床，一氣呵成地鑽到了床底下。
顧慎伸出手指點了點她，隨即，他臉上溫柔的笑容收斂了些，又道：「位高者不可權重，倘若外敵肅清，再拿著玄鐵虎符，免不了動輒得咎，我看小十六也不是什麼經天緯地的材料，你我退一步，來日他的路會寬敞些……你看我做什麼？」
顧昀沒理解他笑什麼，懵懂地想了想，大度地說：「顧昀也行吧，那我還要再刻一個『小十六』。」
顧昀眨眨眼：「……太平？」
顧慎閉著眼假寐。
玄鐵營中有公主帳，只是這次公主並未隨行，霍鄲只聞其聲名，未見過其人，「公主」對他來說，簡直和遙不可及的仙女差不多。霍鄲聞聽「殿下」兩個字，臉已經紅成了猴屁股，等他回過神來，顧慎已經走遠了。
顧慎被他氣樂了，沖顧昀招招手，軟下聲音哄道：「出來，爹給你講故事。」
顧慎一挑眉：「隨便，你娘是我老婆，你可以試試，看她到底向著誰。」
只見隊伍中一個親兵出列，小跑上前，雙手捧出一塊玄鐵虎符，遞給北大營守衛。
門口一個老嬤嬤笑得見牙不見眼：「侯爺總是這麼多禮，快請。」
顧慎挽起袖子跳下床，蹲在地上：「你給我出來！」
「所以他們時常要和我們換吃的。」顧慎說道，「但是換著換著，就會不滿足，認為我們給得太少，於是就派人來搶。」
顧慎：「……」
「這是老侯爺當年托靈樞院做的，」王伯眯著眼看著顧昀手中的空心鐵棒，「除了沒有內芯，外殼是按著真正的割風刃縮小的。」
（六）
他居然還知道談條件——顧慎笑道：「不打你了，快出來。」
顧昀老實了一會——比顧慎想象得還要有耐心，隨後他小幅度地試著掙扎了幾下，見顧慎沒反應，便湊上來偵查他睡著了沒有。小孩細軟的呼吸噴在臉上，癢得顧慎想笑，心道：「這麼鬼鬼祟祟的，打算往我臉上畫東西嗎？」
「找一把割風……其實是一根棍子。」顧昀讓過一個院的鐵傀儡，往裡走去，顧家歷代出武將，到了顧慎這一代，手握玄鐵虎符，與國君分庭抗禮，權力與聲望到了極致，武庫中是歷代先人積攢的傳世名器，一進門，便有一股說不出的肅殺撲面而來，從里往外，裏面多是古樸的刀劍，外面的則多少帶上了些火機的功能，所收兵器，有飲血無數的、也有未曾開刃的，靜靜地陳列其中，或凝重、或猙獰。
他發現自己居然小看了這隻胖糰子，這小子沒幹出什麼往人臉上畫畫之類幼稚的事，一眼看出自己只是想睡覺的意願，於是直奔主題，就不讓他睡，還特意等他睡著以後再給他「致命一擊」，甚至準備好了撤退路徑！
小顧昀踮著腳，掛在一個男人的胳膊上，那男人力氣真大，一條胳膊吊著他，握著刻刀的手卻連抖都不抖一下，一氣呵成地刻下「顧昀」兩個字，然後拿給他看：「刻了名字，這就是你的了。」
那天，顧大帥的笑聲隔著院都能聽見。
顧大帥一路屏退下人到了後院，到門口，先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中規中矩地開口道：「顧慎求見公主。」
和_圖_書顧昀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從夢中驚醒，一隻手遮在他的眼睛上，擋住了旁邊細微的燈光，一瞬間，顧昀有些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顧昀下了朝，沒去北大營，也沒去靈樞院，他徑自回了侯府，去他家的武場。
小顧昀脆生生地回道：「唱歌！」
「但是有個地方，有一群跟我們長得不太一樣的人，他們那比較窮困。肉也有，只是不管飽，很多都是風乾的，」顧慎掰開顧昀的嘴，看著他那一排嬌嫩的小乳牙，鄙視地搖搖頭，「反正你肯定是咬不動的，而且總是不夠，沒有糧食，你每天吃的點心、糖……一樣也沒有，天天餓肚子，你知道什麼叫餓肚子嗎？」
顧昀在被子里拱來拱去，露出個腦袋看看他，然後呲著小乳牙沖他笑，一點也不怕凶神惡煞的顧大帥。
玄鐵營的將士們，每個人的割風刃上都刻了自己的名字，顧昀本以為唯獨自己這個主帥沒有，卻不料原來他的名字在這裏。
顧慎：「你知道什麼是百姓嗎？」
長公主自從生了顧昀，身體一直不太好，換季時總要病一場。倒不是什麼大病，只是她怕把病氣過給孩子，不讓顧昀賴在她房裡，為了給孩子做個公平的好榜樣，連想湊上去的顧大帥也一起趕了出去。
「沒怎麼，」顧昀若無其事地回道，「好長時間沒摸過陛下的龍爪，想得很。」
還挺不好糊弄。
長庚：「……閉嘴，睡覺！」
顧慎不得不重新對嬌氣的兒子硬下心腸，因為他已經遇見到了未來的亂局，或者已經看見了自己的下場。他要生生地給顧昀逼出一條活路，給玄鐵營逼出一條活路，給顧家逼出一條活路，也給大樑萬里河山逼出一條活路。
長公主壓低聲音道：「別鬧，你兒子在呢。」
送回京城的北蠻戰俘雖然不過是些階下囚，但皇上仍然下令以禮相待，將狼王世子與神女等一行送入鴻臚寺的官驛里，好吃好喝地侍奉。之後又是大朝會、又是犒賞三軍，顧慎折騰一番，得以回府時，已經是深夜了。
這話要是說給二十年前的顧昀聽，就算掰開揉碎給他講道理，他也是聽不進、聽不懂的，而今，他也到了當年他父親的年紀，卻能從一句不著邊際的嘆息中聽出所有來龍去脈。
顧昀以其年幼的腦子思前想後了一番，認可了這個條件，這回，他被他爹騙了出來。顧慎老鷹抓小雞似的將他拎了起來，獰笑道：「臟猴，爹這不是打你，只是給你拍拍土。」
整天想著怎麼照顧你都來不及。
「我大樑，北有大關林立，難至海上諸島，西有十萬大山，東臨浩海一片，從東邊走到西邊，跑馬要連月之久，風物也大有不同，百姓在各地安家，南來北往，和睦欣然……」
「柜子頂上，有個小盒，」王伯說道，「侯爺小時候的東西都在那呢。」
入了關，便是一去千里的平原，再往前走不遠，一過昌平，途中的驛站就已經掛了北大營的旗——這是京畿重地了。
他結結實實地愣住了，這是個貨真價實的物證，證明他那些細碎、模糊的記憶，居然都是真的。他看著這東西，腦子裡忽然浮現了一個場景……
長公主隔著被子輕輕地拍著兒子，問道：「北疆怎麼樣？」
進門時，顧慎拍了拍自家門口鐵傀儡的肩，長長地吁了口氣，顯出一點疲憊來。他的親兵霍鄲年方十七，還是個孩子，一直跟著他在北疆吃沙子，這還是頭一次來京城，跟在主帥身後轉著一雙大眼睛東看西看，眼睛快不夠用了，侯府的影壁、花窗……乃至門口掛的汽燈，都能讓這土包子少年新鮮個不停。
（一）
顧慎指著霍鄲，對迎出來的王管家道：「給這小子找個落腳的地方，別餓著他。」
顧昀想著長庚那句話，心裏忽然「咯噔」一下。
顧慎道：「老實點我就給你講故事。」
元和帝太心急，他甚至不願意等到顧慎夢寐以求的「四海清平」。從越祖制封蠻族神女為貴妃開始，事情就不對了，隨即，皇上幾次三番想要削兵權，朝中群小聞風而動……
連她也不是很想知道顧帥「捨得下狠手」是什麼標準。
這是www.hetubook.com.com太始三年，顧昀南巡西南駐地，為了趕上過年，馬不停蹄地連夜坐長鳶飛回京，勞頓太過，他到家以後倒頭便睡，一覺醒來都已經快黃昏了，不知怎麼夢見了他爹，夢裡，老侯爺還用手替他遮過光。
直到玄鐵營事變。
顧昀畢竟佔了半個長輩的身份，儘管關係變了，但他對長庚始終是愛護縱容大於其他，再不要臉，在某些事上，他這做義父的也不好意思太主動，除了偶爾嘴欠，剩下基本是對長庚予取予求。長庚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當即清醒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看了一會，神色漸漸變了，不過他隨即想起了什麼，又按捺住自己，屏息凝神地掐著顧昀的手腕把了片刻的脈，到底還是意志堅定地忍住了，咬牙道：「你長途跋涉那麼遠，一回來就撩撥我，沒事給自己找病嗎？」
「老婆」是什麼意思，小顧昀不是特別明白，但是懵懵懂懂地感覺對方說得有道理，於是板著小臉不吭聲了。
顧昀往床底下更深的地方鑽去，得意洋洋地沖他做鬼臉！
他卸了甲，便順帶收斂了一身鬼見愁的煞氣，單是看背影，與京城中車來車往的士族公卿並沒有什麼不同。
顧慎想安天下后急流勇退，元和帝卻在沉迷蠻妃美色的同時對玄鐵虎符的主人充滿猜疑。
顧大帥哪裡會講什麼正經故事？他絞盡腦汁地一邊說一邊自己編，語氣十分生無可戀，活像老和尚念經，把自己都念叨困了，顧昀沒一會就煩了，又開始哼哼唧唧地到處爬，顧慎抬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老實點！」
王管家身後的幾個小廝「嗤嗤」地笑起來，顧慎在他後腦勺上摑了一巴掌：「我去殿下那，你跟著幹什麼？」
那守衛這才知道居然是顧大帥親臨，腦子裡「嗡」一聲，連滾帶爬地跑去報信，臨走前，他壯著膽子偷偷看了馬背上一身「輕裘」的顧帥一眼，見那男子身量頎長，並非傳言中的三頭六臂，他約莫三十來歲，臉上略有些風霜之色，五官堪稱清秀，與想象中率領黑旋風蕩平北蠻十八部落的絕代名將不太相符。
王伯聽了，「哦」了一聲，慢吞吞地回道：「那個啊，在，等我給您找。」
顧昀歡樂地搖頭晃腦。
他曾經以為天性遇強則強，所以從未畏懼過父親，卻原來是記憶最深處已經模糊的地方，戳著一根沒有芯的割風刃，頂天立地地護持著他。
「好吧。」顧慎一巴掌把這小崽子按住，生疏地在他身上拍了拍，「你娘怎麼哄你睡覺？」
「想什麼呢？」長庚忽然動了一下，帶著點鼻音低聲問。
顧慎進了屋，耐心地等著礙事的嬤嬤和丫頭都走開，這才陡然換了一張面孔。
「慢點，你別壓著他。」
至少這一刻，鐵血的顧慎還是懷著一顆嬌寵放縱的心，想讓他唯一的小兒子無憂無慮地長大的。
王伯低聲道：「世道逼到這裏了，老侯爺也是沒辦法，您不要怪他。」
顧昀眼睛睜圓了，蜷縮起來，緊張地抱住被子的一角，好像怕人來搶他的肉和糖一樣。
隨即，他又覺得自己將這麼大的野望安在一個胖糰子頭上，有點異想天開，便自嘲地一笑，抬手彈滅了汽燈，心道：「唉，還是順其自然吧。」
「情」一字，動人至深，能讓猛獸柔腸百結，凶神俯首聞花，讓無畏者千萬人吾往矣，讓懦弱者越發偏激瘋狂。
霍鄲忙道：「大帥，屬下不跟著您嗎？」
安定侯府的小侯爺顧昀當然有自己的奶娘，只是這小東西天生有股說不出的古怪性情，平時看著不認生，誰帶都行，跟誰玩也不哭，可是小小年紀，心裏卻很有一筆親疏遠近的賬，至今不認奶娘，只認親娘。有一次他避過一大幫丫鬟婆子，偷偷溜進長公主房裡，躲在床底下，晚上公主回來才給揪出來，半夜三更，公主也不捨得把他打發回去，便留他住下了，從那以後，顧昀彷彿打通了任督二脈，為了賴在他娘屋裡，簡直無所不用其極，變著法地蹭床。
長庚笑道：「你就算能飛天遁地，也不會傷我一根頭髮，能厲害到哪去？再小的孩子也不會怕疼自己的人的。」
「你到底睡不睡？」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