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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那天帶著采來的藤條回家編筐的女人說，哲言正對那小傢伙大喊大叫。

長安小聲道：「我想學刀。」

女人把這件事說出來，是非常同情那孩子的。

長安飛快地搖搖頭，細聲細氣地開了口：「哲言不是賤人，他對我很好。」

而長安也真的是個非常奇特的小孩。

當長安磕磕絆絆地長到了六歲多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場奇迹。

她的目光無意落在長安的脖子上，突然臉色一變，扒開小孩的粗布衣服，那被衣服掩住的地方竟然有一條像被什麼東西抽出來的血痕。

阿妍輕輕地抓住他細得嚇人的小手按下，柔聲道：「長安吃，我吃過了。」

阿妍接過花，有些驚訝：「是給我的么？」

屋裡傳來粗重的喘息聲和粘膩的呻|吟，長安其實並不是很明白哲言在幹什麼，只是隱隱約約地從別人鄙夷的態度里，知道這是不好的事。

她只得在製糖之外，替人做粗活和重活。

長安默默地看著路柯。

「不不，」哲言把他的手推了回去，露出一個別有意味的笑容，「什麼也不用，我喜歡你，我情願的。」

當然，想要活下去，還有另外一種方法，就是依附於某個強者，比如出賣自己的身體。

「這是怎麼弄的？」她臉色沉下來，突然站起來，憤怒地看著不遠處的木屋，「那個賤人……他竟然打你？」

北方沒有南方那樣，人們聚居的城邦，通常都是分佈在叢林中或者草原上的零散部落，在這種地方討生活，就必須要遵守叢林的法則——優勝劣汰、適者生存。

而且兩三年以後，族長也慢慢地對哲言失去了興趣，從那時候開始，家裡來的「客人」就不固定了。

長安三四歲的時候，總是聽見別的孩子叫自己家裡那個成年男人做阿爹，十分羡和圖書慕，也學著這叫哲言。

阿妍看著他的笑臉——這孩子的眼睛漂亮，但看人的眼神總顯得有些冷冷的，唯有笑起來的時候，眼角那一點泛起微微的粉紅，就好像是春天飛起的桃花瓣一樣。阿妍摸著他的頭髮嘆了口氣：「長安長得比部落里所有的小孩都好看，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去看訓練。」長安回答。

不能生小孩的女人是不能名正言順地做人家妻子的，如果她願意，或許可以像哲言一樣用自己交換別人的垂憐——當然，什麼時候被丟棄，就說不定了。

或許哲言在顛沛流離和艱難的生活的逼迫下，變得真的有些容易歇斯底里，或許他只是覺得自己不配有這麼一個孩子叫他阿爹，可是這麼複雜的事，一個那麼小的小東西，怎麼可能明白得了呢？

長安看著哲言熱情地把路柯送走後，還回來絮絮叨叨地對他說道：「亞獸最好的出路就是當一個手藝人，一輩子到了什麼部落都能生活，你明白我的意思么？要好好和路柯學習，搭上他可不容易……」

他撿起自己的小背簍，打開蓋子，從裏面拿出一束花，那花一串一串地長著，像一個個的小鈴鐺，即使被摘下來，也能十天半月地一直保持新鮮，透著一股幽靜的芳香，叫做「彩鈴花」，女人們都喜歡掛在家裡當裝飾，可是很稀有，只有林子深處才有，那是獵人們才能涉足的地方。

可是沉浸在自己的喜悅中的哲言完全沒有聽見，他忙著憧憬未來——這個孩子是他的寶貝，曾經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支撐，所以他一定要有一個光明的未來，一定要比任何人都強。

他實在不像是那種能健康地活下來的孩子，不說獸人，就是亞獸人的孩子也要比他大一號，連女孩子看起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比他健壯不少。不知道他生了什麼病，住的小木屋裡每天都會傳出濃濃的草藥味，張嘴咳嗽比他說話的時候多得多。

一開始別人看見長安，總是要說幾句諸如「這孩子能活下來么」之類的話，長安略微懂事以後，被人這樣說得多了，連自己也要懷疑了，可是後來就沒有人這樣說了，因為哲言有一次聽見，像條發了瘋的野狗一樣跟人家玩了命。

女人名叫阿妍，住在不遠處，丈夫在一次打獵中死了，她沒有孩子，獨自孀居。一般而言，北方部落里的女人死了丈夫很難生活下去，會再嫁，可是也有特例——比如阿妍，沒有人願意娶她，不是因為她很醜，是因為大家都知道，她不能生小孩。

他是一歲多的時候被一個名叫哲言的亞獸男人帶到部落里來的，一大一小已經流浪了一年多，才找到了一個願意接納他們的部落。

他總是在對別人解釋，說長安不是他親生的，好像唯恐別人忘記這一點似的。

可這個名叫做「禿鷹」的部落，實在比不上哲言他們原來的那個，物資並不是很豐富，族長已經有三個妻子，實在沒有餘力再把一個不能繁衍後代的亞獸帶回家裡。

「長安，長安，快過來！」一個經過的女人看見他，面露喜色地招了招手。

這些是她幫人製糖的時候剩下的，她不敢多拿，會被別人發現。長安捏起一塊，踮起腳，把糖塊遞到她嘴邊。

「不不，他很健康，只是長得比別的孩子晚一些！」哲言飛快地否認，「屋裡的那些草藥是我喝的，真的！你相信我，如果你嫌他麻煩，每天晚上就讓他自己回來，我照顧他，長安很聰明，走過一次的路就不會忘記，是不是？快說話！」

路柯有些粗魯地在長安和_圖_書頭上摸了一把，然後把手伸進懷裡：「今天的……」

哲言聽了，眼睛都亮了起來。

從他懂事以來，家裡每次來「客人」，長安都會被哲言趕出去，而慢慢地，孩子也明白，這彷彿是他們唯一的生活來源。

可是女人沒聽見男孩的哭聲，一聲也沒有。

阿妍怔了片刻，嘆了口氣，伸手蹭了蹭孩子柔嫩的小臉：「不是說不可以一個人去林子里么？萬一遇到猛獸怎麼辦呢？」

長安接過來打開，裏面是三顆指甲蓋大的芽糖塊，圓潤而呈半透明狀。

當然，如果既不會手藝也不會戰鬥，亞獸通常還可以通過替人做粗活換取食物，即使收入微薄，好歹也能維持貧窮的生活。

大概男人在發泄完慾望以後，心總是容易軟一點，路柯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答應了：「明天可以讓他來試試，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如果他吃不了苦的話，我還是會給你送回來的。」

路柯挑剔地看了看長安：「真的有六歲？可是看起來也太小了——屋裡還有那麼多草藥，他是不是有什麼病？」

「你叫我什麼？再讓我聽見一遍，就打爛你的嘴！誰是你阿爹？部落里最勇敢的勇士才是你阿爹！當年大長老臨死前親自拿他的骨牌給你命名，你看看你在幹什麼？」那個獨臂的男人當時這樣吼道，「你怎麼能……怎麼能叫我這樣的人阿爹，你這是自甘墮落，你還有廉恥么！」

然而粗活，現在的哲言是已經做不了了，他也沒學過什麼手藝——就算可以，那些精細的事情，也不是一隻手能完成的。

只有偶爾有人可憐他，偷偷從家裡拿吃的東西送給他的時候，小男孩才會用那雙孩子特有的、清澈黑亮的眼睛深深地看對方一眼，好像要把人家記到自己心裏似的，然後鞠一躬表示感謝。

「和圖書他六歲多了。」哲言賠著笑，彎下腰對長安說道，「這是路柯，是有名的木匠，以後就是你的師父了，你將來會成為一個和他一樣受人尊敬的手藝人。」

哲言抓住路柯的袖子：「我什麼也教不了他，求求你收下他吧，這孩子什麼都能幹，吃得也不多……求求你。」

誰也沒見他哭過，他也從不和別的孩子一起玩，整天整天地不知道跑到哪裡去，到了飯點又神出鬼沒地回來，也不愛說話，別人善意地摸他的頭逗逗他，他就一聲不吭地站在那，也不笑，默默地忍耐著對方的撫摸，等著別人把話說完，就點點頭或者搖搖頭離開。

男人皺著眉打量了這個小傢伙：「你瘋了么？這也太小了……有四歲么？」

長安這才極珍惜地把糖放在自己嘴裏，畢竟是孩子，吃了甜的，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沒有用處的人是不能得到別人的認可的。

「非常美，」阿妍說道，「我喜歡極了。」

幼兒一般血氣充足，臉頰和嘴唇通常會比成年人紅潤不少，可是這孩子實在太不健康了，總是看不出他有什麼血色，嘴唇的顏色也淡，整張臉上，只有唇瓣相接的一條線和眼角上，奇異地帶了那麼一點珍貴的紅暈。

回家的時候，他看見木屋的門上插著幾根長草，長安的腳步一頓，停了下來——他知道，這是哲言叫他走開的意思。

長安拾起自己的草鞋，啪嗒啪嗒地跑了過去，阿妍小心地掃了周圍一眼，發現沒有人，這才半蹲下，放下背後重重一背簍皮子——冬天就要來了，她要幫族長夫人們把這些生皮子打理好——然後把手伸進懷裡，摸出一個小紙包塞給長安：「拿著。」

長安點點頭。

林子那頭是年輕的獵人和武士們訓練的場地，長安總是喜歡偷偷鑽到草叢裡偷看，那hetubook.com.com裡的大人們都知道，只是他不討厭，從來不搗亂，也就隨便他了。

即使他後來出門，頂著腫了一半的小臉整整十多天。

哲言身體不好，別說少了一條胳膊，就是再多長一條胳膊，也難以像別人的阿爹那樣出門打獵，亞獸男人天生缺乏戰鬥力，所以很多亞獸長大以後，通常會成為某種手藝人，有時候這些技藝也會為他們贏得別人的尊重。

她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然而這時，哲言家的木門開了，一個男人從裏面走了出來，哲言披著衣服，跟了出來，他們低聲說了些什麼，哲言突然面露喜色，遠遠地對著這邊喊道：「長安，快過來！」

而他竟然就這麼活了下來，看起來還活成了一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

比起這樣沒有尊嚴的日子，她寧可靠自己艱難地過活。

阿妍擅長從做饃的芽麥裏面提煉糖，誰也沒有她那樣的手藝，煉出的糖又晶瑩又香甜——如果她生活在南方，說不定日子會好過一點，荒涼貧窮充滿戰爭的北地，芽麥是重要的糧食，只有極少數家庭才拿得出多餘的，給孩子和女人們做糖吃。

哲言的回答是一個巴掌。

「你不喜歡么？」小孩似乎有點緊張。

阿妍小聲對他說道：「拿去吃，別讓別人看見。」

長安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依然沉默。

長安小聲道：「阿妍，給。」

哲言缺了一條胳膊，可依然是個眉清目秀的男人。

哲言和長安之所以能在這個小部落里留下來，也就是族長的一句話……和一夜而已。

哲言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廢人。

長安習以為常地轉身離開，背著自己的小背簍走到河邊，坐下來把光著的小腳丫浸在河水裡。

長安提起小背簍跑過去，哲言便拉過了他，熱絡地把他推給旁邊的男人：「這就是長安，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