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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邊開酒瓶一邊問：「你怎麼知道我生日？」

盛清讓整個後背都綳了起來。

宗瑛難得說這麼多話，但語調毫無波瀾，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只是一貫的寡淡神色里，藏了一些悲傷暗涌。

她說完重新落座，一手持塑料碗蓋，一手握筷，從碗里撈出一半捲曲的麵條，悉數堆上碗蓋。

生日吃面再尋常不過，然而兩個人分食一碗速食麵慶生，卻是盛清讓從未經歷過的體驗。

盛清讓愣神之際，她已將另一雙筷子和餘下的半碗面推到他面前：「吃吧。」

她突然取出盒子里的表套進手腕，戴好。

看包裝盒上的logo基本就能猜到是什麼，打開它，裏面的確裝了一隻表，屬於三十年代的一隻表。

和世代傳下來的古董表不同的是，這隻表簇新鋥亮，未經歲月洗禮，指腹撫摸錶盤，直接觸到的即是那個時代的溫度與氣味。

盛清讓放下面碗，宗瑛自然地伸手拿過，蓋上碗蓋，起身走到門口，連同筷子和紙巾一併投入垃圾桶。

盛清讓打住這個話題，問她：「工作忙嗎？」

宗瑛斂眸問他：「你這些天都來過公寓？」

他顯然有些不知所措，稍稍俯身，謹慎地低聲道：「宗小姐，很抱歉，我剛剛可能唐突了。」

盛清讓扭頭看她。

盛清讓陡然想起「立遺囑」的事，又想起她拋售股份處理財產的事，猶豫一番最終還是問她：「可以問問是什麼事嗎？」

看她神色如常，盛清讓方鬆一口氣，隨即遞去手錶盒子：「數月以來非常感謝你的幫忙，請務必收下。」

店內兼職生看得一臉迷糊，事情發展完全超出她的預料，她還想再瞧兩眼，人卻已經走遠了。

書櫃里擱著一隻小相框——印了一張星雲圖，像張開的蝴蝶翅膀，是驚艷窒息的美麗。

她睡姿看著難受，身上連個毯子也沒有蓋，盛清讓俯身輕聲喚她：「宗小姐，醒一醒，回卧室去睡吧。」

憋了好半天，他問：「方女士在公寓嗎？」

他沒有走到櫃檯來討要報廢食物，而是徑直走向臨窗桌板位，在那位和圖書女士身旁停住步子。

宗瑛餘光瞥一眼自己的手，說：「發生了一些事故，原來那扇門關了，只能去鑿另一扇門。」

「忙。」她稍頓，「但我現在在休假。」

699號公寓門口同樣落滿法桐葉，地上一片濕嗒嗒。

兼職生探頭看了看，只見他彎著腰，視線落在桌板后那個吃泡麵的女人身上。

很少有人將她的話這麼當回事了，宗瑛抿唇別開臉，將信重新收進玄關櫃，上前一步將大門關上，迅速岔開了話題：「剛才半碗面肯定不夠，所以回來的路上我又叫了些吃的。」

宗瑛答：「小時候喜歡。」她突然抬頭看一眼座鐘：「不早了，去洗個澡睡吧。」

宗瑛回憶起自己的確在他面前使用過身份證。

宗瑛目光落在盒子上，兩秒后她伸手接過禮物。

他問：「為什麼不是了？」

它們清晰強烈得，甚至蓋過速食麵的辛香味。

她往對方酒杯里倒了半杯酒，又往自己酒杯里倒了半杯酒，平靜地說：「今天也是我媽媽的祭日，她在很多年前去世了。」

盛清讓起身收拾，宗瑛斂斂神，拿了煙盒走到外陽台上去抽煙。

客廳里一度陷入沉默，唯有座鐘滴滴答答冷漠無情走向新的一天。

宗瑛是在沙發上醒來的，沙發旁擱了一張躺椅，不見盛清讓的身影，外面天已大亮。

她雙手揣進褲袋，轉身同盛清讓道：「回去了。」

forlife——

914這天從某一年開始，變得不再值得慶賀。

盛清讓看她片刻，目光移回室內。

兩個人像這樣不急不忙地相聚在699號公寓，好像也是很難得的事。

「因為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要做。」

宗瑛垂眸看盛清讓的鞋子，鞋面是還沒來得及擦去的塵土，褲腳也不幹凈，襯衫是努力維持的整潔，總體還是狼狽，視線上移，最後對上他的眼，她十分想問一句「你這些天去了哪裡」，但末了也只是以一貫冷靜的語氣問他：「吃過飯沒有？」

盛清讓垂眸看她寡淡的臉，如實回道：「沒有。」

速食麵和*圖*書的熱氣靜靜升騰，辛香味在鼻腔里彌散，便利店的背景樂自動切到下一首，旋律突然活潑起來。

他來到她的時代和她相遇，已經遭遇了太多的第一次，但這一次，卻隱約有些不一樣。

盛清讓又輕喚了她一聲，她卻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盛清讓回想起她一路都在看手機。

桌上七八個紙盒擺著，食物冒著熱氣，十分豐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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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門，撲面而來的滿室潮氣，宗瑛啪嗒按亮玄關廊燈，看到陽台門忘了關。

因為值夜班，她時常能在晚十點后遇到這個奇怪男人，他舉止衣著雖然老派但絕不寒酸，可每次來店裡，卻總是什麼都不買，只問她還有沒有報廢的食品。

「正好。」宗瑛重新掀開碗蓋，起身走到收銀台，問目瞪口呆的兼職生又要了一雙筷子，折回長條桌坐下來：「我也沒有吃，坐。」

宗瑛隱約嗅到一些戰火氣息。

他清楚這時候不該插話，果然，宗瑛接著往下講了：「那天保姆阿姨說，她晚上會回來給我過生日，所以一大早就準備了蛋糕蠟燭，可我從天亮等到天黑，都沒有等到她。很晚的時候，他們到家裡來報信，說她在新的大樓里自殺了，爸爸知道后很憤怒，遷怒到我，把我的蛋糕和蠟燭也砸了。」

這是超出他知識儲備的內容了，他問：「你喜歡天文嗎？」

講到這裏，她仰頭將杯子里的酒全都飲盡了。

宗瑛重新走回室內，將煙頭丟進空易拉罐，瞥一眼盛清讓注視的相框，說：「那是死亡的恆星。」

當著盛清讓的面，宗瑛一封一封看完，最後從信紙里抬眸看向他。

夜班兼職生在報廢過期的食品，腳步聲響響停停，宗瑛坐在長條桌板前發愣。

盛清讓垂首一想，解釋道：「我從浦東回來的那個晚上曾給你和公寓里打過電話，沒有能打通，後來回公寓，家裡也沒有人，我擔心你外祖母隨時會回來，為免麻煩沒有久留，但不與你說一聲總歸不好，因此只能留信給你。」

她又飲了一口酒：「是那種雙層的奶油蛋糕，甜膩和-圖-書膩的；蠟燭是帶電子晶元會唱歌的蠟燭，被砸了之後，保姆阿姨把它丟進垃圾桶，它卻還能唱歌，只是變了調，慢吞吞陰慘慘的。那天晚上家裡的人全都出去了，只剩我一個人，我坐在垃圾桶旁邊聽它一直唱到沒電，我覺得很害怕，後來也沒有睡著覺。」

兼職生幹完活忽然抬頭，朝外一看，便見到個熟悉身影，她心想，怎麼又來了啊？

他視線回到資料白板上，上面貼著各種事故、凶殺案，其實他早該意識到她不是普通醫生，哪有醫生天天和死者打交道的？

他問：「是哪種極限運動？」

盛清讓趕緊拎好公文包，拿過桌板上的手錶禮盒，起身跟她往外走。

盛清讓似乎鬆了一口氣。

深知內情的外婆就說：「你媽媽最近講你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做完作業就只曉得睡覺，該不會是要送你一塊表吧？」

路燈吝嗇，只照顧腳下一片天地，盛清讓站在亮光照覆之外，一張臉半明半昧。

宗瑛皺眉低頭吸一口煙，抬頭回：「原來是，現在不是。」

她站在室外的黑暗裡，看亮光下的他重新打量她的書櫃，她的相框，她的資料白板。

盛清讓突然問她：「宗小姐，你不是普通的醫生吧？」

店門外只剩路燈死氣沉沉地睜著眼，經疾風驟雨摧殘過的法桐樹有氣無力地杵著，紋絲不動，闊葉落了一地。

瓶塞拔出，盛清讓起身去拿來兩隻杯子，他答道：「你的密碼是914914，雨傘上也印著914，可見這個數字對你很重要，何況……」他頓一頓：「你的身份證件上也寫明了出生年月。」

他只感覺到是大事，問：「有我幫得上的地方嗎？」

聽到門鈴聲，盛清讓下意識緊張，急急忙忙要避開，宗瑛卻從沙發里起身請他放心：「是我叫的外賣。」

可等到天黑，等到昨晚之前，她也沒有等到過一隻表。

她不是機器，冷硬利索的行事風格之下，也有自己的情感。

宗瑛很累了，癱坐進沙發里，電視也懶得開，屋子裡只有走鐘聲，直到盛清讓走去廚房燒水httｐs://ｍ.ｈetuboｏk•cｏｍ•ｃoｍ，屋裡才又響起水沸騰的熱鬧聲音。

頭頂柔暖燈光覆下來，哪怕她現在仍穿著堅硬鎧甲，但看起來卻沒有那麼冷，那麼難接近。

深夜鮮有人進出大樓，內廊里呈現出特別的寂靜。兩個人進入電梯，宗瑛一直低頭看手機，盛清讓站在一旁，多少有點無所事事的尷尬。

宗瑛沒有醒，反而皺起眉，牙咬得更緊，呼吸也愈沉重，因為酒的緣故，她臉上生出一點難得血色，嘴唇微啟，啞著嗓開口：「媽媽，我有點害怕。」

兼職生看著都覺得尷尬，癟癟嘴剛移開視線，歡迎鈴聲卻乍響，她聞聲扭頭，只見那位先生竟然開門進來了。

盛清讓剛要接，宗瑛卻先一步拿過單子，順手拉開玄關櫃拿錢。

盛清讓剛生出「會不會吃不完」的擔心，宗瑛瞥他一眼，回說：「放心吧，我能吃完，不會浪費。」

他忙拎起外賣盒走向餐桌，得心應手地忙起來。宗瑛看他忙活便不插手，徑直去儲藏櫃翻出一瓶酒，拿了開瓶器，到餐桌前坐下來。

「因為危險嗎？」

她大步折回房間，拎了件白襯衫出來，扔給盛清讓道：「你落在南京酒店樓梯間的襯衫，我送洗的時候讓他們一起洗了，乾淨的。」

宗瑛今晚逢問必答，到這個問題，自己卻拋出了疑問句：「生死？」

手錶上的，盒子上的，還有盛清讓衣服上的氣味。

他又轉向書櫃，看到角落裡那隻極限運動協會的小小徽章：「宗小姐，你喜歡極限運動嗎？」

「為什麼休假了？」

她伸手拿過它，想起數年前的生日前夕，她向外婆打探：「媽媽今年會給我什麼禮物呀？」

宗瑛聽完手垂下來，她還記得上一次在高速服務區自己同他說的那句「如果回來，不管怎樣，知會我一聲」，而他當真這樣做了。

她看他吃完最後一筷面，提醒說：「湯不要喝。」

盛清讓洗完澡出來時宗瑛蜷躺在沙發上睡覺，餘下來那半瓶酒也被她喝了個乾淨。

她打開匣子翻出幾張鈔票遞給對方，突然又注意到匣子底下壓了數封薄信，她手倏地一頓，hｔtps://ｗwｗ•ｈｅｔｕbｏｏｋ•ｃｏｍ•coｍ在盛清讓意圖阻止的目光中，手指一拈，全抽了出來。

因此她十多年沒過生日，也很久沒有人同她講「生日快樂」。

電梯門開，宗瑛收了手機，說：「外婆今天剛走。」

外賣？盛清讓根本不記得她有點過外賣，走上前開門，對方卻當真說：「是宗女士叫的外賣，這是結賬單。」

她說完往沙發里一坐，拿過剛才喝剩下的半瓶酒，頭也不抬地催他：「快去洗吧。」

她說著抬眸，又盯住他。

「不了。」

「現在還去嗎？」

宗瑛進餐一向迅速，盛清讓努力想跟上，仍是慢了半拍，最後便是——

她這樣催促，盛清讓當然不能再耽擱時間，立刻上樓拿衣服，宗瑛卻說：「等等——」

隔著玻璃窗這聲聽不太真切的祝福，對宗瑛來說是一種年代久遠的陌生。

盛清讓捕捉到她目光里一絲柔軟真實的疲憊。

是夢話。

他總不會連別人的泡麵都要眼饞吧？！

宗瑛彷彿回憶起很久遠的事：「是。」

宗瑛搖搖頭。

「攀岩。」

每一封都出自盛清讓之手，基本都只有寥寥數語，措辭是報平安式的彙報近況，每封底下都有落款和日期。

盛清讓知道914是嚴曼離世的日子，但宗瑛對他主動坦露過往，這是頭一回。

宗瑛從聽他講生日快樂的那刻起就在走神，直到他在玻璃窗外消失，直到他推門進來，直到他開口致歉，她才蓋起泡麵碗蓋，側身抬頭，出乎意料地道了一聲：「謝謝你。」

動作利索，毫不拖泥帶水。

宗瑛的煙快燃盡了，她說：「費手。」

她抽到第二支的時候，廚房水聲歇了，盛清讓走過來，停在距她幾步遠的地方。

戰時食品緊缺，宗瑛很能理解他對食物的珍惜心情。

盛清讓剛將水倒入杯子里，門口乍然響起一陣鈴聲。

她徑直走去陽台關門，盛清讓俯身將手錶盒放在沙發茶几上，有幾分各司其職的意思。

零點的鐘聲打過之後，冷冽酒氣漸漸淡了，桌上只剩一堆空紙盒——全部吃完了。

晨光躡足進客廳，宗瑛坐起來，揉揉太陽穴醒神，視線落在茶几的表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