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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葉子

作者:安竹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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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遇仙

一、遇仙

蜀中盆地,沃野千里,卻藏於秦嶺巴岷之間,陸上交道只靠連綿數百里艱險蜀道連接。這金牛古道修于戰國年間用於秦蜀戰事,正是蜀道主路。自梓潼向北金牛道便連山險峻,越發難走,孟生在山道中放眼望去,絕壁上樹作鷹爪,石如鬼面,此時北風轉緊,大雪紛落,滿目都是荒天凍地。
賈子期聽完點頭道:「原來如此,這案子必是那五人所作。我原也犯疑,你又不缺錢財何必做這亡命勾當。」孟生道:「不教捕頭為難,你先鎖了我去,到府衙我自去與判司說個分明。」賈子期道:「既然如此,我先去趟城西趙家。」孟生奇道:「又去趙家作什麼?」賈子期冷笑道:「你哪裡曉得公門裡的深淺。這案子牽連太大,已驚動了刺史,上下都急盼著結案。如今既有物證,你又饒有家財,到了衙門裡哪容你申辯,必是先嘗上一通軍棍,后逼你湊足那一萬兩銀子,待交足了銀兩再尋個由頭送你上路,往外只說病死牢中。那趙家世代經營棺材鋪,與我最是交好。我先去替你挑副上好棺材,不教你爛在牢里,也不枉大家相交一場。」
賈子期道:「卻又為何?」孟生:「這四人起身朝我同那女子行過禮,便各自演武。一人縱身一躍,居然身至空中,良久不墜,狀如飛鳥。一人在牆壁上行走如履平地,奔跑跳躍,迅急如風。另有兩人走到院中似要對練,卻相隔大約十步,只是凌空虛打。」賈子期道:「想必這兩人怕近身肉搏互有損傷,所以只比招數不比勁力。」孟生道:「我初時也以為如此。這兩人拆了三十招后,一人稱敗,便雙雙歸座。這時兩人身上麻衫竟都已被裂成一綹綹碎布條。原來他們凌空施展拳腳,就能催動力道傷人。這時那女子對我道這四人天資平平,技藝有限,難入方家之眼,便要請我展示。我看完四人技藝,心想這些人莫非不是凡人,否則怎能有這般本事,況且這四人還只是隨從,那女子更不知有多厲害,我這點粗淺武藝怎敢獻醜,連忙再三推辭。那女子也不多勸,坐了少時,便起身告辭。我送這五人到門口時,那女子說她花車上套的馬匹已乏,想借我府上烏孫馬一用,我便將馬匹借與她,這五人道罷謝就離開了。沒想到竟出了庫銀失盜的案子。」
只見一名只穿著紗羅小衣的婦人,面帶紅暈,低頭淺笑,伸手拔出頭上如意銀簪,將烏黑長發散開披在兩肩,側坐在一名魁偉男子膝上。這男子精赤著上身坐在榻上,一手挽著纖腰,一手擎了個小酒杯,閉了雙眼,滿面含笑。房角銅火盆里獸炭通紅,一室皆春。孟生卻如墮在冰窖之中,原來這女子竟赫然是自己娘子蘇三,這男子卻正是好友賈子期。
孟生大半日水米不曾打牙,又惡鬥一場,趕了許多路途,哭了一陣也覺得乏了。便在大殿一角,找幾個破舊蒲團鋪在地上,將袍衫捏成一團枕在腦下,倒頭就躺,只是心煩意亂哪裡睡得著,半夢半醒間一會兒夢到和蘇三新婚燕爾時的情形,一會兒夢到自己沖回去把賈子期和蘇三都打殺了,一會兒又生出些古怪念頭夢到自己在窗邊偷看蘇三和賈子期親熱,竟越看越是歡暢。暈暈沉沉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見房樑上一響。孟生是練武之人,立時警覺,偷眼看去,只見一個人影伏在樑上緩緩移動。這人到了房梁一側,輕輕一縱,貼到根立柱上,四肢緊抱著柱子順溜而下,落到地上。
燈籠巷盧家大宅里賈子期心中疑慮不安,披起衣服外出繞房查看。就在此時,城北猿門山麓已多了條人影。猿門山地靠涪江,峭壁參天,矗立如屏,此時岩間積有冰雪更是險峻異常。這人卻直面山崖縱身而上,在岩壁上稍一借力就能躥上數丈,真比猿猴還要敏捷。
原來這川北盧家本是大戶,盧孟生這代,家道雖有跌落卻仍是富足人家。孟生素無大志,也不汲汲於名利,平生只好槍棒與求仙兩樣,最愛結交些江湖好漢,方外高人。捕頭賈子期是錦州地方使橫刀的好手,與孟生相識已久。賈子期忽然出手,孟生只道他有意戲耍,呵呵笑道:「子期,原來你愛雪天比試,我們就去後院再比劃比劃。」賈子期卻正色道:「此事當真是你做的?」孟生見他神色堅定,不似做耍,便道:「究竟何事?我著實不知。」賈子期盯著孟生雙眼,過了半晌才緩緩鬆開他道:「前日本地出了件大案,府衙失盜了庫銀一萬兩。」孟生驚道:「竟有此事!卻又為何懷疑是我所為?」
孟生道:「那女子又道還聽說我武藝不凡,想切磋一二。我想怎好同這些孩子戲耍,便說互相搏擊恐怕有傷和氣,不如大家演示一番。那女子稱是,就讓四名麻衫少年演示技藝。誰知這四名少年一出手,讓我瞧得目瞪口呆。」
待登上山頂四下觀望,卻未見有什麼異樣,孟生心想:「清商說我來到峰頂自然就知他們所在,不知可有什麼記號……是了,他讓我到猿門山紫虛峰去,卻不知腳下這山峰是不是紫虛峰。」此時天色已晚,暮色四合,這場大雪也漸漸停了。正尋思間,望見遠處山坳間燈火初起,影影綽綽好似一座寺廟,心道:「我去問問這山中僧人自知紫虛峰所在。」於是踏著亂瓊hetubook•com.com碎玉,往那座寺廟走去。行到近前,抬頭看去,見這寺廟山門前長滿蒼苔,衰草叢中立了一幢殘碑,上面隱約能辨出「智興寺」三字。一陣北風吹過,殿角鈴鐸作響,驚起了幾隻寒鴉繞著山門,啼叫著飛遠了。
數招一過,只覺得對手個個刀重力沉,均非庸手。孟生本不欲傷人,此時心想:「對手眾多,我若只守不攻,終究氣力不支,須先搶攻傷他幾人,先得脫身,日後再作解釋。」於是賣了個破綻,作勢要敗,一名使橫刀的矮胖黑衣人只道有便宜可撿,欺身搶上,掄刀攔腰橫砍過來。孟生眼快,棍交左手,待刀近身旁,右手暴起使了個空手奪白刃的手法。他這路空手奪白刃功夫也得過名武師的指點,出手講究「穩、巧、狠、准」,一鉤一擒之間已將對方的刀奪了下來,左手熟銅棍乘勢向下猛砸。那矮胖黑衣人見刀被奪走,疾縮手臂卻還是慢了半步,喀嚓一聲只覺右臂一陣劇痛知道已給砸斷。這人忍痛往外跳開,口中大叫:「龜兒子,你敢使詐!」孟生棄棍使刀,手足肩背皆隨刀轉,劈掛撩砍,信手使的正是賈子期所教的一門獨臂刀法。
賈子期哼道:「這兩日我們尋查盜賊,不敢有片刻歇息,卻是苦無頭緒。直到今日卯牌時分,一個弟兄在城北查到匹無主馬匹,馬上駝的正是兩口封裝庫銀的木箱,只是箱子……嘿嘿……自然是乾乾淨淨。至於這匹馬,我卻認得。這馬高頭長身,頭有白章,背有虎紋,不是尋常川馬。方圓百里只有一匹,正是你那匹烏孫馬。此事若與你無關,就快牽馬出來與我看!」說罷目光炯炯瞪著孟生。
孟生笑了半晌,見跟出來三人都是一臉迷惘,便隨口吟道:「神仙可學,人自多累。愛欲冤嗔,皆是懸贅。清商作歌,疏狂一醉。子虛烏有,夢生我輩。」說罷從懷裡掏出一大包銀兩,遞給許觀道:「這些足夠你去長安應舉了。」又遞了些銀兩給汪四公道:「你也去吧。我那一棍未使幾分力,你再尋個大夫瞧瞧應無大礙。」汪四公口中推託「不當」,手裡已自接了,心道:「早知有銀子,該給他多打上一棍了。」捧了銀兩迭聲道過謝,退了出去。慧明見孟生仰天大笑,只當他瘋病發作本又要往僧房跑,此時卻湊上來,一看之下已被那雪花銀晃了眼,滿面堆笑道:「南無阿彌托佛。許觀,這當真是盲龜浮木的機緣,還不趕緊多謝施主。」孟生問許觀:「什麼叫盲龜浮木的機緣。」許觀道:「師傅講的是佛經里的故事。佛祖說大海里有隻盲龜,每百年才浮出海面探頭一次。海上又有一塊浮木,上有一孔,隨波逐流。師傅說先生周濟就如同那盲龜探頭到浮木上小孔一般,機緣難得。」孟生聽了笑道:「我是盲龜,你才是那浮木。」又轉過身對著慧明道:「一客不煩二主。我今塵緣已了,求長老收錄,便在這智興寺里賜予剃度。」慧明只當他作耍,又哪敢不依,只得去取淨髮剃刀。見他走遠,孟生摘下那塊波月石放在許觀手中道:「這石頭貼身帶了,便是一匹腳力,可助你去長安。」說罷走到殿檐下,疊起腳來打坐。許觀怕他捱不住雪夜風寒,便去取了件僧袍與他披。再回來時,孟生已坐在那裡不動了,見他嘴邊帶笑,眼角間卻猶有淚痕未乾。許觀與孟生雖是初識,又覺他說話瘋瘋癲癲,卻不知為何總覺親近,見他故去了,心裏一陣悲涼,鼻子一酸也落下淚來。
蘇三輕輕掙脫賈子期懷抱落在地上,雙手把玩著那根如意銀簪,低頭道:「當真非要他性命嗎?」孟生認得那銀簪正是自己定親那日送與蘇三的,卻見賈子期將銀簪奪了下來,捉住她雙手道:「你莫非後悔了。」蘇三柔聲道:「我與你度了一日,便強似與他過了一年。他每日只知舞拳弄棒,要不便念經求道,慢講說句話兒,終日里就連個面也見不著……」
孟生搶得上風,精神一振,正待突圍搶馬,忽聽為首那瘦削黑衣人喝道:「大家退後,我來與他比刀。」圍攻眾人聽到號令都霎時住手,讓出條道來。孟生見說話這人一直站在圈外背手而立,此時緩緩走來也並不亮兵器,便問道:「既要比刀,你刀在何處?」這瘦削黑衣人冷笑道:「在你手中。」話音剛落,孟生只覺虎口一麻,手上劇震,再看那刀已到了對方手中。這下孟生不由一驚,心道:「此人奪我兵刃竟如探囊取物,武藝遠在剛交過手的幾人之上,我如何能是對手。」正躊躇間,卻見那瘦削黑衣人並不進擊,舉起刀來緩緩比劃了兩招,赫然正是孟生剛剛使過的獨臂刀法開頭兩招,接著他將這三十余式刀法一招不錯又依樣使了一遍,只是越使越快,到最後十招更迅如疾風暴雨。只聽鋼刀破風之聲嗚嗚大作,實是威不可當。孟生又是駭然又是欽佩,心想:「此人刀法只怕尚在子期之上,我更是遠遠不及。而且這人當真好記心,只看一遍這三十招就能使得分毫不差,改日一定要請到家中好好討教……」轉念間又不禁啞笑:「眼下正在與他放手相搏,還想什麼討教。」
孟生一路縱馬向北疾行,取金牛道奔劍閣方向而去。他突遭橫事,自是鬱和_圖_書郁滿懷,只顧揚起馬鞭猛抽座騎,可憐這馬兒聲聲悲鳴,吃痛狂奔,不消一個時辰便來到梓潼地界的瓦口關。
入得寺來,一名僧人出來問訊。孟生請教法號,這和尚陪笑道:「小僧法名慧明,忝為本寺長老。寒夜裡不知施主光臨,有失迎接,萬勿見罪。」他見孟生手提銅棍身有血跡,先有幾分懼意,因此說話甚是客氣。孟生道:「打攪長老了。我是個過路人,請問長老猿門山紫虛峰怎麼走。」慧明奇道:「這裏便是猿門山了,只是猿門山並無一座山峰叫紫虛峰啊。」孟生聞言,臉色一變,急道:「你再好好想想,莫不是記錯了?」慧明見他神色頓異,也給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小僧……在這山裡住了二十余年,確實不曾聽說過……這個……這個紫虛峰。猿門山裡神斧峰、向月峰倒是有的。施主若是要上山遊玩,那向月峰風景也是極佳……」孟生聞言獃獃站在當地,良久不言,突然間仰天大笑:「原來人人都在騙我!連神仙都會騙人!」直震得佛龕上的灰塵簌簌往下落,他笑了一陣,聲音越來越嘶啞,笑聲轉為哽咽,最後變成了嚎啕大哭。慧明嚇得連忙往外奔逃,跑回僧舍將門插上,喘息不止,暗想:「這人八成是失心瘋了。」
孟生聽罷,如夢初醒,忙拜倒道:「子期救我!」賈子期伸手將他扶起道:「孟生,我正是為此而來。你在錦州樹大招風,認得你那匹馬的不少,只怕少時就有人來拿你,是以我一見那烏孫馬就趕來相報,好速圖個計較。常言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此地已斷不可久留。」孟生道:「賢弟大恩,我如何能報!」賈子期道:「你我兄弟,不必說感恩戴德之言,趕緊安排避禍。」孟生道:「劍閣延祥觀的主持是我舊識,我可去那裡避上幾日,只是內子去了漢州岳丈家,回來尋我不著,豈不心焦。」賈子期道:「事在危急,不可耽擱。嫂嫂這邊我自會照料,待你安頓下來,再送她來延祥觀與你相會。你速去劍閣,善自珍重。我這便回去,遇上追兵還可穩他一穩。」說罷朝孟生抱拳一拱,回身便走,孟生忙送到門口。賈子期上馬又道:「險些忘了一事,此去需吩咐下人只說訪友,免得公人到此捏你個畏罪潛逃的口實。適才聽你所言,那五人手段高明,多半也拿他們不住,我自去尋個死囚來頂罪,待案子結了,風頭平息,你方可回還。」兩人灑淚而別,不在話下。送走子期,孟生哪敢怠慢,連忙卷了些衣服盤纏、金銀細軟,揀了根熟銅棍,牽上馬從後門出宅,臨行又叮囑管家若有訪客只說外出雲遊,不知幾時能歸。
只聽蘇三笑道:「原來賈頭兒來了,只知道偷酒,也不怕羞。」賈子期睜開眼,笑嘻嘻斜瞅了她一眼道:「人也偷了,便偷些酒怕什麼,又不知適才是誰不怕羞了。」蘇三伸手在賈子期臉上一刮啐道:「奴不怕羞,也是被歹人勾的。」賈子期哈哈一笑,放下酒杯,雙臂將她緊緊環在懷裡道:「你怕是要終日陪歹人了。」窗外孟生看到這裏只覺天旋地轉,幾欲暈倒,竭力調息才勉強穩定住心神。接著聽賈子期又說道:「天可憐我日日相思,今日起才能與你長相廝守。你可知這次我還請了師門裡的高手飛天豹子嚴師叔拿他。我師叔刀法蜀中無對,縱是十個盧孟生也不是對手。」孟生聽到此處方知在梓潼蜀道所遇黑衣人的來歷,只覺得毛骨悚然,驚懼難言。
孟生朝天拜了三拜,將波月石貼肉戴在胸前,覺得身輕足健,渾身氣血流轉好不爽快,腿上穴道也自然被解開。試著輕輕一縱,居然離地便有五、六丈高,不禁又驚又喜。轉眼瞥到嚴老大留下的一匹白馬,心想:「不知戴著這寶物騎馬又會如何?」便提了熟銅棍,上馬縱轡,輕輕送了一鞭。那馬一聲嘶鳴,四蹄跑發,孟生耳內只聞風吼,跑了一陣,疾收韁繩,再看周遭景物都甚是熟悉。原來些許工夫,這馬兒竟然撞州過縣跑回到了錦州地面。
登山這人正是盧孟生。孟生在窗外聽到兩人調笑,歷歷在耳,再也忍耐不住,一拳擊在窗欞之上,悲憤之間轉身便走。他揣了波月石在身,發足一縱,已是蹤影不見。孟生兩腿狂奔,心中卻亂作一團,剛才所見情景一遍一遍在腦中重現,只覺得天下萬事萬物都顛倒了一番。猛然間想起那黑臉少年清商要他去猿門山相會,心道:「這人間已了無樂趣,何不趕緊去尋他,早得解脫。」便一路徑投城北而去。
此時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一名披著黑色大氅的魁梧官差揚鞭催馬,穿城而過。這騎飛馬奔到城南燈籠巷的一座大宅前停下,官差翻身下鞍急匆匆上前扣門。過不多時,一名身穿管家服色的老人出來應門,見到這官差連忙道:「原來是賈捕頭,眼看就要有場大風雪,快裏面請。」這賈捕頭也不搭言,徑直走向內廳。
正待打馬過關,猛聽得腦後風聲凌厲,孟生急忙縮身俯低,嗖的一聲一支狼牙羽箭貼著頭頂飛了過去。回頭張望,見三十丈開外,四騎飛馬踏雪追來,馬上四人都是一色黑衣,風雪之中甚是顯眼。孟生心中驚駭:「莫非已有官差奉命來捉拿我?」他正和-圖-書驚疑不定,跨下馬匹忽然一聲長嘶,跪倒前蹄,原來這馬後腿、臀上都已各中了一箭。片刻之間,這四名追兵已逼到近前,為首一人一聲唿哨,前面山路后又轉出了四條大漢,也是一般黑衣短打裝扮,各持橫刀短矛,寒光刺眼。孟生忙離鞍下馬,背倚山壁而立,抄起熟銅棍橫在胸前,朗聲道:「某乃錦州盧孟生,敢問幾位尊姓大名,為何傷我座騎?」
孟生忙恭恭敬敬雙手接過。這墜子晶瑩潔白,觸手微涼,隨即溫潤,似乎為玉石雕就,卻又沉甸甸比尋常石材重上數倍。捧在手中,低頭細看,墜子一面刻有奔馬,四蹄騰空,一足踏在只飛燕背上,雕法栩栩如生,奔馬飛燕都盡得飛騰雲間之妙。翻過另一面,上面只鐫了兩個篆字「波月」,印風古拙凝重。孟生知是異物,端詳良久贊道:「果然是仙家寶貝。」半晌無人搭言,抬頭一看,只見空山寂寂,雪意茫茫,哪有半個人影?
嚴老大道:「尊駕如何稱呼?非是不放此人,他在本地犯了盜庫銀的大案,我們職責在身,定要拿他回去。」他講話本來清晰洪亮,說這番話時聲音卻微微顫抖,到「定要拿他回去」六字已是細不可聞。黑臉少年淡淡道:「那些銀子是我們拿的,和這位郎君無關。你們還不走嗎?」此言一出,眾人更是一怔,不約而同看向嚴老大等他示意。嚴老大本是六扇門裡的高手,平素脾氣最是乖戾蠻橫,可剛才那少年這一手憑空取刀太過神奇,就此退卻固然下不來台,上前叫陣卻又不敢。囁嚅許久也不知如何作答,臉色一陣紅來一陣黑。
廳外滴水檐下一名小童正搓著手用小爐煮酒。賈捕頭掀起暖簾跨步而入,見東首花梨木軟榻上坐了一人,約莫三十四五年紀,生得白淨面皮,頜下三綹須髯,對著幾樣菜肴自斟自飲,好不自在。這人見到賈捕頭大喜,起身迎道:「子期,你怎麼來了。這天氣正愁找不到人對飲,快坐下先酌幾杯,解解寒氣。」賈子期道:「不急飲酒,有件要緊事討教,卻怕隔牆有耳。」這人便引賈子期到側廂小廳,待及轉身,賈子期搶上來一把扣住他手腕,低聲喝道:「盧孟生,你好大的膽子!」
孟生聽完,呆了半晌才道:「這馬確實不在家中,三日前已經被借走了。」他見賈子期臉上似笑非笑,嘆了口氣接著道:「說來原也難教人信,那日我在家中研習《南華經》,突然報有客人來訪。出門相迎,只見一輛捲簾花車,車上環珮丁冬也不知掛了多少飾物。車前站著四個穿麻衫的少年,見到我神色都頗為恭敬。花車門帘捲起,走出來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子。」賈子期聽到此處,皺眉插話道:「那女子什麼模樣,如何打扮?」孟生道:「那女子身形高挑,生得神清骨秀,只是臉色極白,似乎經年不見陽光。梳有雙鬟,發上還插了許多花梳,嚴冬天氣只穿著天青色的衫裙披帛,卻好像並不畏寒。這五人入座后,那女子對我說,仰慕我結交天下英雄、有道之士,特地趕來相會。」賈子期道:「不過是些少年,居然自稱天下英雄、有道之士。」孟生:「當時我也作這般想,心想這些孩子不知從哪裡打聽到我常好招接來往好漢,想來討些錢財,可看他們那輛馬車又不似貧家子弟。」賈子期點頭道:「不錯,然後怎樣?」
許觀拿了葯進來遞與汪四公道:「四公,你偌大年歲如何能再作這營生啊。」他這句話說得甚輕,孟生聽了卻好像想起來什麼重要之事,可究竟何事,又說不上來。慧明見他怔怔出神,又擔心起來,心想:「這漢子只怕又要發瘋了。」腳下已往後退了一步,說道:「施主,夜已深沉,不如……」孟生搖手示意他不可說話,閉上眼睛又全神貫注凝想,想了一會兒突然問許觀:「你可知這山中有座紫虛峰?」許觀道:「猿門山共有三峰,並無一座叫作紫虛。」孟生介面道:「紫虛,紫虛……嘿嘿……老不以筋骨為能,蠢重人又怎羽化登仙。莫非本是場子虛烏有……」他口裡喃喃不停,緩緩踱到殿外,坐在地上低頭苦思良久,忽然仰頭望天。其時大雪初停,霄分人靜,一丸冷月當空,照得人通體透涼,俗念盡滌。他這一望之下,便已悟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這八名黑衣人已匯到一處,結成一個半圓,緩緩圍了過來。為首一人道:「你盜庫銀的事發了,還想畏罪逃竄么?」說話這人臉頰瘦削,眼眶深陷,一開口卻是中氣充沛,挾帶風聲在山谷中傳了出去,直震得人耳鼓發麻。孟生道:「莫不是幾位官差大哥?孟生出行只為尋訪道友,並不知盜銀之事。」另一人道:「快將兵器扔了束手就擒,省得大爺們動手。」孟生有了賈子期叮囑,心想:「果然一入公門深似海,適才若不是我躲閃及時,那一箭已在腦袋上穿了個窟窿,不過是捕拿嫌犯,居然下手如此狠辣,被他們擒去豈有幸理,不如伺機搶馬,早點脫身,回頭再託人想法周旋。」想到此節,便道:「既然諸位終是不信,在下去官府走一遭又有何妨。只是我馬匹已傷,此處山高路遠,卻如何是好?」為首這瘦削黑衣人冷冷道:「你口裡答應就範,卻不棄兵器與我們敷衍,究竟想耍什麼和-圖-書花招?給我拿下了!」
孟生為人慷慨好義,平素除招接過往好漢,見到落魄武人還另有資助。人家受了恩惠,又見他喜愛武藝自然也傳他些得意招數,因此孟生見聞既廣,所學又雜。見幾名黑衣人呼嘯而上,當下舞動熟銅棍,使開一名行腳僧人所授的小夜叉棍法,疾而不亂,法度謹嚴,牢牢守住門戶。
眾黑衣人聞言面面相覷,突然又聽得一聲怪叫,尋聲望去,原來那矮胖黑衣人自己將刀從肩頭拔了出來,也不顧肩上血流不止,用左臂舉起刀來揮了幾下,昂首大聲叫道:「老子今天行大運,放屁都砸到腳後跟上。你們這兩個小鬼,使的什麼妖術,把嚴老大的刀弄飛過來,有種來與爺爺面對面打上幾百合。」為首那瘦削黑衣人嚴老大喝道:「小五,還不住嘴!」被叫作小五的那矮胖黑衣人不敢有抗,只是一臉悻悻然,仍兀自小聲咒個不停。
這人躡手躡腳到了佛堂前,抖出個布袋將佛前供著的瓜果、面點之類都裝了進去。孟生心道:「原來是個偷供品的小偷兒。」這偷兒拿完了供品,瞥見殿角處還躺了一人,吃了一驚。孟生閉眼假寐,這偷兒見他不動,大起膽子湊到他近前,俯身摸索。待這偷兒摸到近旁,孟生一聲大喝,熟銅棍起,正磕在偷兒左臂上,那偷兒慘叫一聲作勢要逃,胸口早被孟生一把擰住。藉著殿內油燈看去,這偷兒一對細眼,滿臉皺紋,頦下留著稀疏花白鬍鬚,竟是個老者。這偷兒呲牙咧嘴一臉痛楚,眼裡卻滿是憊懶神氣,口裡念個不休:「大王饒命!小人家裡還有九十歲老母,無人贍養,千乞大王留條性命!」孟生一怔道:「什麼大王。某是個過路人,你來這寺中偷盜,合當讓院里僧人與你對質。」便扯著他到後院僧舍,孟生也不知哪一家是慧明的禪房,只是大聲呼喊:「慧明長老,煩請出來,有事相擾。」慧明本已睡下,聽到孟生叫喊,不由得迭聲叫苦。當下念了十幾遍南無阿彌陀佛,才哆哆嗦嗦走了出來與孟生見禮道:「施主還不曾安歇。」孟生道:「你且來看,我在寺中擒了個偷供品的偷兒。」說罷把那偷兒推了出去。
一會兒慧明捧著剃刀氣喘吁吁趕來,見此情景嘆道:「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必接引施主往生極樂凈土。」又對許觀道:「許觀,你這番緣法結自本寺,那些銀兩頗豐,也當留下一半用作寺里香火。你莫違了這施主的心愿,早些啟程應舉去吧。」
正說著三人已走到後殿之中。只見佛前琉璃海燈下,一個少年坐在地上捧了本書讀得聚精會神,直到三人到近前方才察覺,慧明喚道:「許觀,來見過施主。」這少年忙起身施禮,孟生見他約摸十七八歲,寬鼻闊口,容貌醜陋,一雙眼睛卻澄澈淡定,令人觀之可親。許觀瞧見汪四公撫著臂膀,臉色痛楚,便道:「四公,莫非又給人打傷了,我與你找些金創葯來。」說罷快步往外走去。慧明道:「你倒菩薩心腸,偷兒吃打是現世報。」孟生問道:「此子如此嗜讀,為何不投牒自舉,進京求仕?」慧明道:「他去年已中了解試。只是此去長安,一路車船館驛,所費頗巨,他哪裡有錢去京師應舉。」
瘦削黑衣人使完這三十余招后收勢不發,側頭斜睨孟生,問道:「我的刀法比你如何?」孟生嘆道:「遠勝於我,我跟你們去便是。」那矮胖黑衣人聞言大怒,破口罵道:「我的兒,你現在才認輸,已經晚了。」孟生心神稍分,只覺腿上微微刺痛,已被對手用刀尖戳中穴道,再也站立不穩,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瘦削黑衣人道:「你傷我三人,先斬你一隻右臂,也算大大便宜你了。」說罷哪容孟生搭腔,舉刀劈頭蓋臉砍了過來。孟生無奈動彈不得,只得把眼一閉,暗道:「罷了!不想今日冤死在這裏。」刀光閃處,但聽「哇呀」一聲,已是鮮血飛濺。
彤雲低布,朔風割面。劍南道錦州城中,店肆多已關門閉戶,路上行人稀少。
黑臉少年又等了一會兒,見對方還不說話,便道:「我送你一程吧。」只見這黑臉少年站在原地,凌空探手一抓一抬,隔著數丈嚴老大竟然雙腳離地,被抓移到半空之中,接著他運臂一擲,嚴老大就像一枚投槍,又高又飄被扔出數十丈去,遠遠變成一個黑點急速墜落,眼看便要摔至地面化為肉醬,黑臉少年遙遙伸臂一提,那黑點又被提起數丈,下墜之勢立消,他方才放手。眾人舉目望去,嚴老大終於落到地上,激起一團雪花騰空,煞是好看。
眾人都看得目眩神迷,愣了半晌,剩下的幾名黑衣人才連滾帶爬,落荒而逃。片刻之間山道中只剩下孟生和那兩名少年。那黑臉少年躬身對孟生道:「前次多蒙款留,別後我家主人常說郎君骨相之中存有道氣,或有期再會,便教我們來請君赴敝處一敘。」孟生見了他隔空擲人的神通,又聽他如此說,心想:「那車中女子定是神仙,見我求仙心誠特來度我。想必是日日誦經禮懺不曾間斷,才終得此機緣。」忙回禮道:「不敢。忘了請教兩位仙童尊號,仙鄉何處?」那黑臉少年道:「我叫清商,這是我師弟子春。郎君且隨我們啟程,去了便知。」孟生又驚又喜,正待答應,忽然想起前人筆m.hetubook.com.com記中有晉時王質遇仙的故事,心道:「那王質在爛柯山貪看仙人下棋,結果山中只呆一日,世上已過千年。娘子此刻還在岳丈家中,我這一去,只怕再無相見之期,何不求他們把娘子也度了。」便道:「只是荊婦不知此事,可否容在下喚她同去。」紅臉少年子春拍手笑道:「郎君原來好深情,只怕難得逍遙自在了。」黑臉少年清商取出一個墜子遞給孟生道:「此乃神行飛升之寶,貼身攜帶,如乘良駒飛燕。錦州城北猿門山紫虛峰能通我洞天,郎君佩戴此墜,方可上得峰頂,屆時自知我等所在。」
彷彿過了良久,孟生腦中突然一念:「怎麼這一刀下來一點也不覺疼痛?我並未開口,又是誰在發聲呼喊?」緩緩睜眼,只見對面瘦削黑衣人臉色蒼白,滿眼驚懼,那矮胖黑衣人右肩上卻端端正正插著砍向自己的那柄橫刀,一臉錯愕。不知何時多了兩個麻衫少年,叉手分立在自己兩旁。這兩名少年,一人面如重棗,一人臉色黝黑,神態都甚是閑適,再仔細看來,正是三日前借馬那女子的兩名隨從。這兩名少年見孟生睜眼,俯身扶他站起,各施了一禮。紅臉少年道:「我們來遲一步,教郎君受驚了,實在過意不去。」黑臉少年道:「且稍待片刻,等清靜些再敘。」說著便邁步向一干黑衣人走去,對眾人道:「我家主人有令,命我們來請這位郎君,你們不可為難於他,即刻離去吧。」
唐代橫刀,雖是短兵,但長柄厚脊多為雙手使用。這路刀法只用單臂,須得臂力過人方能使動,使開之後卻又比雙手刀更多變化。孟生平日誦經求道之餘,不曾間斷打熬氣力,此刻將這路獨臂刀使發了,虎虎生風,招招進取,三十招過後又傷了兩人。那受傷的矮胖黑衣人在一旁觀戰,見己方不利越發焦躁,更是罵個不休。
孟生聽她說到這裏句句屬實,不覺悔恨、酸楚、惱怒、委屈諸般心緒一起湧向心頭,恨不得立時就要衝將進去,卻又哪裡邁得開步。賈子期哼道:「那廝既有錢財又娶了你這般漂亮夫人還不知足,老做什麼成仙的春秋大夢。」蘇三嘆了口氣道:「可終究……終究還是我負了他。」她將臉貼在賈子期胸前道:「我日後終是你的人,求你看我面上,監他幾日便解送出去吧,好歹留他條性命。」賈子期笑道:「不錯。你生得如此美貌,與其自己娶回來讓別人偷,倒不如放你在別人家裡,讓我來偷。」蘇三嗔道:「你說什麼?」賈子期伸手撫著她秀髮道:「傻娘子,你好糊塗,他若不死,你我如何長久。再說你不曉得我那嚴師叔手段最狠,此刻他只怕都斷成幾截了,我就是有心救也來不及。何況他平日里就曉得求仙,我今送他一程,去了西方極樂世界怕是還要謝我呢。」蘇三抬頭望著賈子期雙眼幽幽道:「他去極樂世界,我們兩個日後去阿鼻地獄。」賈子期哈哈大笑道:「便是去阿鼻地獄,也作一對快活鬼。」說罷攔腰將她擒起,一把壓在榻上。此時忽聽窗上砰的一聲響,房內兩人都是一驚。賈子期厲聲喝道:「什麼人」,忙推開窗子向外察看,只見飛絮連天,碎瓊匝地,並無一個人影,只是窗欞裂成了數段。
慧明一見之下,指著這老漢大罵道:「又是你這老賊囚,你便靠著我這智興寺過活嗎?」孟生道:「莫非長老與他相識。」慧明道:「說來慚愧。此人是錦州地方有名的潑皮閑漢,叫作汪四,年輕時便不務正業,遊手好閒。如今年歲大了眾人都喚他汪四公,卻還是惡習不改,常來寺里偷盜,有時竟連香燭燈油都一併偷了去。」汪四公聽了苦笑道:「和尚,出家人也不留口德,罵得這般難聽。再說我幾時又偷過你香燭了。」慧明哼了一聲,也不理他,對孟生道:「此番真是有勞施主了。」汪四公嘆道:「我只道你廟裡只有那個狀元郎夜裡不睡,不想如今又伏了個厲害幫手。這次汪四當真是背鼓進廟,趕來尋錘。」孟生問道:「什麼狀元郎。」慧明道:「施主見笑了。哪有什麼狀元郎,是鎮上一個樵子,只為他性好讀書,又常送寺里些柴薪,便許他夜裡在後殿借燈看書。」孟生道:「你引我去瞧瞧。」慧明不敢相違,便領孟生往後殿去,汪四公也只得隨著。一邊走慧明一邊道:「說起這樵子,倒真是個苦人。多年前鎮上村學的許學究在雪天里拾了個木盆,裏面睡了個小嬰兒,就是他了。許學究夫婦無有子息,便認了這棄兒作義子,取了個名字叫作許觀。長到十三四歲,許學究夫婦前後都過世了,皆葬在寺后。這孩子失了依靠便只賴砍柴為生。」
孟生正要催馬奔漢州方向,突然尋思:「我求仙問道,而今終有了結果,不如順便回家叫管家和小廝們都各自散了,反正揣了這寶貝去哪裡都不消片刻。」便撥馬回燈籠巷來,交睫之間到了自己宅前,也不下馬,雙足在馬蹬上一點,身子騰起數丈,從牆頭御風而入,悄然無聲落在院內,真好似神仙下界一般。正待呼喚管家,聽得內廳隱約傳來女人聲音,不由一喜:「莫非娘子已回來了。」忙搶上前去,忽聽見房裡又傳來男子笑聲,孟生心中一動,湊眼往窗縫裡窺去,這一看不打緊,驚得他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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