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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葉子

作者:安竹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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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競寶

二、競寶

兩人說說笑笑,聊得投機,不知不覺天色已晚,許觀想起還與陸淮有約,便起身會過鈔與小宴出得店來。酒樓門前不知從何處緩緩行來一頭小胖青驢,生得通體滾圓,皮毛油光水滑,頸上系了個銀鈴,一路搖頭晃腦行來叮叮噹噹響個不停。小宴伸手牽過青驢,一按轡頭輕輕躍上,朝許觀拱了拱手道:「有緣他日再見吧。」說罷飄然而去。許觀立在店門口看見她側坐在驢背上雙腳微盪,一人一騎漸漸行得遠了。直到再也望不見她,聽不到鈴鐺響,才緩緩朝投宿的客棧而去。
陸淮側頭問那梁姓商人道:「梁公,你看這對托金琉璃瓶莫非是傳說中蘇家第二代所制的……」梁姓商人道:「祇園金瓶?」陸淮點點頭道:「我是只聞其名。想來要在瓶內托金,需用鐵篦熨烙,才可使金緊貼瓶里,可看這瓶口如此狹小,鐵篦也伸不進去,何況琉璃又極脆薄,也不敢用力熨烙,這金瓶如何製成,真是匪夷所思。」梁姓商人道:「聽說蘇家第二代里有位奇人叫作蘇小手,這金瓶便是他的傑作。」陸淮道:「且說來聽聽。」梁姓商人道:「傳說蘇小手是蘇家第二代里難得的巧匠,只是身有殘疾,生來就是個侏儒。蘇家覺得他難以繼承琉璃技藝,便送他去青州龍興寺學武,以期治療疾病,強健身體。誰知蘇小手在寺里居然學成了一門極厲害的金剛指力,後來將這路指法用在琉璃製作中,竟成了一代大匠。」許觀問道:「這對金瓶便與他的金剛指功夫有關了?」梁姓商人道:「正是。聽說蘇小手是先將金箔用銀筷壓入瓶內,再倒入水銀,左右滾動而後倒出。蓋因水銀柔軟且沉重,可將金箔壓在瓶壁上。然後他再伸臂入瓶,用手指將金箔壓實。他天生是個侏儒,手臂細小方能探臂瓶中,又因他習有金剛指力,運力可剛可柔,收控自如,才可使這金箔熨貼瓶壁。」許觀道:「無怪這瓶兒如此珍貴。這位蘇師傅在寺中待過,便將托金琉璃瓶命名為祇園金瓶,想來是用佛經中給孤獨長者黃金鋪地的典故吧。」梁姓商人點頭道:「這位小兄弟所說正是這金瓶名字的由來。」
三人正說話間,中間方桌席上那紅袍老者已站起身來,果然開口便是:「這瓶應是蘇家的祇園金瓶。」眾人聽到「祇園金瓶」四字,又是一片驚呼。那砸瓶胡人叉手胸前哈哈大笑,大為得意。許觀小聲問陸淮道:「這砸瓶的胡人是什麼來歷?」陸淮道:「這個我也不知了,梁公可曾見過此人?」梁姓商人搖搖頭道:「此前從未見過……」此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這人叫阿史那婆羅門。是突厥國的王子。」
此時東首方桌旁站起一人,朝眾人作了個四方揖,朗聲道:「列位請了,小弟乃江陵寶瑞閣的薛品海。適才看過勃律國的紫玉琉璃杯,果然大開眼界。小號碰巧也收了件琉璃器,請大家品評一二。」說話這人二十六七歲年紀,一身白色錦袍,面如冠玉,丰神俊朗,是個人才出眾的美男子。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也是一襲白衣,雙手捧了個托盤立在他身後,托盤上高高放了件器物,被一塊淡黃綢布蓋著。薛品海伸手揭下綢布,只見托盤上露出一尊湖綠色琉璃凈瓶,器身橢圓,兩側有耳,燈光之下,更顯得晶瑩剔透,翠綠欲滴。
這富態中年人進得店來並不落座,從懷中掏出一封帖子遞給酒保,酒保看了躬身道:「原來是錦州陸爺到了,請稍待片刻。」轉身走進內堂。這富態中年人這才尋了張桌子,興高采烈招呼許觀坐下道:「許兄弟,這胡商寶會每三年才舉辦一次,你這次真是大有緣法,正好碰上。」
紅袍老者話音剛落,阿史那婆羅門走上前去一把握住那長生瓶,薛閱山怒道:「你這廝是要明搶嗎?」阿史那婆羅門貴為王子,哪曾聽過這般言語,心中大怒,揮拳便朝薛閱山衝去。眾人見他氣勢洶洶,都替薛閱山捏了把冷汗,不料阿史那婆羅門奔出兩步卻突然踏空,咕咚一聲摔了個大跟頭,剛爬了起來,才邁得一步竟又摔了一跤。眾人都覺好笑,只見他站起滿臉通紅,大聲用突厥語咒罵,雖然通譯不作翻譯,也知他是在咒罵有人暗算。
阿史那婆羅門走到木盒近前,面向眾人又說了一番突厥語。那通譯解釋道:「諸位只道那祇園金瓶為蘇家第二代的名匠蘇小手所制,是珍稀無比的寶貝,原也不錯。不過金瓶和這寶盒比起來,就當真不值一提了。下面我家主人為諸位演示這寶盒的妙處。」這番話說完,滿場人鴉雀無聲都盯著那木盒,均想:「原來他連金瓶的來歷都知道,那木盒果然來頭更大,且看究竟有什麼玄虛。」
話音剛落,一名從人端出個木盒放到砸瓶胡人席前。這胡人打開木盒取出一對琉璃瓶放到桌上。眾人看了都是一陣輕聲驚噫,這對琉璃瓶窄口寬腹,造型古樸,比剛被砸掉的翡翠琉璃瓶高出寸許,最奇是每隻瓶內都託了一層黃金,遠遠看去熠熠放光,就好像一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金瓶一般。砸瓶胡人順手提起一隻托金琉璃瓶,也遞給坐在中間方桌席上的紅袍老者。紅袍老者雙手接過,低頭仔細鑒識。
阿史那婆羅門先將木盒合上,伸手在盒蓋上劃了幾下,口中喝道:「大家請看。」只見盒蓋上生出一團荷葉狀的小小雲彩來,這朵雲彩飄到離地七八尺高處就不再上升,雲里緩緩現出幾個人影。眾人定睛看去原來雲上是一班樂師各抱琴瑟,正在奏樂。側耳聽聞,樂聲裊裊,忽而湍急清越,忽而和緩沉鬱,一會兒如怨如慕,一會兒如泣如訴,繁音殊調,蔚為大觀。雲中又有一個女子翩躚起舞,裙帶飛舉,飄飄似仙。一曲奏畢,雲上人影次第隱去,這朵雲彩也緩緩收攏,漸漸收入那木盒之中。舞影雖歇,餘韻未了,眾人都看得痴了,忽聽啪的一聲,原來許觀身旁那瘦小老人直盯盯看著那木盒太過入神,手中竹杖不知不覺滑落到了地上。
一名衛士忽然走到一位老者身後猛地用手一扳他肩頭,那老者嚇了一跳,手上的盛的湯水灑了一身。這衛士仔細端詳了一番,哼了一聲,鬆開這老者又四下張望,尋查是否還有可疑人物。許觀心下惴惴,小宴卻滿不在乎,提起桌上的酒壺給許觀和自己都滿滿斟了一杯,道:「成都府就數這如意樓的劍南燒春還算地道,你也嘗嘗。」許觀舉杯飲了,只覺這燒春酒入口甚是辛辣,回味卻甘美醇厚,果然是好酒。小宴見他依言飲酒,很是歡喜,也端起杯來飲了一口。此時那幾名衛士都轉身下樓而去,顯是沒能認出小宴就是那盜寶之人。許觀靠在闌干邊向下觀望,見這伙衛士出了酒樓又去別處巡查了。
此刻阿史那婆羅門提起一隻祇園金瓶走到薛品海面前道:「這瓶還你。」薛閱山上前接過金瓶也往地上一砸。薛品海驚道:「小弟,不可……」卻哪裡還攔得住,只聽嘩啦一聲,這世間罕見的祇園金瓶已變成一堆琉璃碎片,大廳里一時惋惜聲嘆息聲四起。薛閱山瞪著阿史那婆羅門道:「誰稀罕你的東西。你砸我們一隻瓶,我也砸你一隻。大家算扯平。」阿史那婆羅門哈哈大笑道:「好小子!痛快!痛快!」
到了碼頭,陸淮已等了多時,見他帶了木盒回來,欣喜萬分,打開瞅了一眼就揣進懷中,說道:「小兄弟,你去客棧的時候,我又接了單生意。有位客人也去長安,船上還有些空,我便允了捎她同去。只是她還有些行李腳力,你的客艙需隔出一半來。」許觀道:「自是無妨。」陸淮道:「你也來見見她……咦,她剛才在這裏,又不知去哪裡了?」忽聽得一陣鈴鐺響聲,許觀回頭凝望,見雨中行來一頭小胖青驢,驢上坐了名女子,頭上戴了頂斗笠,瞧不見面容。這女子衣衫都已淋濕了,卻渾不在意,只任這驢兒信步徐行。許觀忙走近了觀瞧,這女子恰也抬起頭來,只見她一對眸子璨如水晶,嘴角兒似笑非笑一臉頑皮神色,卻不是小宴是誰?許觀見了又驚又喜,大步雲飛迎上去,一時又說不出話來,過了良久,才道:「怎麼是你?你與我們結伴同行,這可太好了!」陸淮看看許觀,問道:「你原來認識這位姑娘?」許觀便將昨日在如意樓相識之事,除了小宴盜寶一節外,盡數說了。
薛品海微慍道:「小弟,莫再胡鬧,你哪還有什麼寶貝。」阿史那婆羅門劈手奪過那小瓶,舉起一瞧是個連蓋的古舊小瓷瓶,釉面暗淡無光,外壁顏色青紅相間,似有些雜亂花紋。再仔細看去才見瓷瓶外壁上又鏤出許多小格,除卻一個小格外每格里都嵌了一片小瓷片,瓶壁上的雜亂花紋便由這些瓷片組成。薛閱山見小瓶被奪走,衝上前去想從對方手中搶回來,可是人小個矮,阿史那婆羅門將小瓶舉起,他便再夠不著。
梁姓商人又道:「蘇小手篤信佛教,只作了四尊祇園金瓶就返回龍興寺出家了,從此只制菩薩造像,不再制琉璃器物。後世也再沒有這托金琉璃瓶了……」陸淮呵呵笑道:「琉璃和黃金倒還好說,卻上哪兒再找個會金剛指的侏儒去?」
中間席上那紅袍老者站起身來道:「阿史那王子,這祇園金瓶是你今日赴會要呈的寶物嗎?」阿史那婆羅門搖頭道:「不是,不是。這瓶子不算什麼好寶貝。我的寶貝在那裡。」說罷用手一指,眾人都不禁面面相覷,原來他所指的竟是裝祇園金瓶的那方木盒。梁姓商人道:「古人賣櫝還珠,遺為笑談。莫非這王子不識這對金瓶,反把那木盒當成珍寶了?難怪他見瓶給砸了也不心疼。」陸淮搖頭笑道:「那木盒是不是珍寶我不知,只曉得今日有上萬兩的銀子給人砸成一地碎片了。」
原來世尊釋迦牟尼當年在王舍城說法,有位給孤獨長者自舍衛國來,因見佛陀而生大歡喜,便發心請佛陀往舍衛國去。佛陀許之,令其歸家啟建精舍。給孤獨長者尋到祗陀太子有座園林,清凈嚴潔,便請太子讓渡。太子不願,為難和圖書道:「若能以黃金遍鋪此園,我方賣之。」不料給孤獨長者果真以黃金鋪地,祗陀太子為其所感,遂與長者共建精舍。後世便稱此精舍為祇園,這托金瓶以祇園為名,亦有黃金雖貴佛法難聞之義。
兩人正說著話,忽聽樓梯聲響,走上數人相貌兇惡,各配刀劍,正是胡人寶會上的幾名衛士。這幾人上得樓來,立在酒樓角處環視四周,似乎正在搜查盜寶之人。
陸淮聽了,將許觀領到一旁,嘿嘿笑道:「小兄弟,這個便叫緣分了。你此去長安,若是沒中狀元,娶個媳婦兒回家也硬是要得。你這一把押得十足穩賺啊。」說罷又是哈哈大笑。許觀面上一紅,道:「員外說笑了。」陸淮兀自笑個不停,轉身往船上走,不料樂極生悲,沒走出兩步就撲通一聲摔了一跤。他只道雨天地滑,爬了起來剛剛站穩,誰知不及邁步便又摔了一跤。許觀知是小宴作怪,急忙對她說:「你放過陸員外吧,他只是說笑罷了。」小宴見他著急,格格笑道:「他若再亂嚼舌根,今日少說還得拜個十次八次丈人。」
許觀道:「原來你……你……你便是適才用鞭子偷了人家寶物的老先生。」那女郎微慍道:「第一我是大小姐不是老先生。第二這瓶子本不是寶瑞閣的,我也不是偷他們寶物,反是救他們兄弟性命呢。」許觀自小生在窮鄉陋邑,從未與年青女子打過交道,見這女郎突然生嗔,伸手撓了撓頭,一時窘住也不知說些什麼好。那女郎見他一副獃頭獃腦模樣,又覺好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啊。」許觀道:「我是錦州人士名叫許觀,你呢?」這女郎不答又問道:「你為什麼會來這胡商寶會,也是來賽寶的嗎?」許觀道:「我隨一位朋友來的。他是錦州的行商,前往長安買賣,途經成都知道有此寶會,便攜我同來開眼。」女郎點點頭道:「原來如此。」過了片刻,又道:「我叫小宴,也要回長安去。」
酒保將二人引到一間廚房之中,灶上爐火正旺,上面擱著一口大鐵鍋不住冒氣,也不知煮的什麼東西。酒保取了根燒火棍,在爐火里撥弄了兩下,往後退開。只聽轟的一聲,眼前連灶帶鍋都陷入地下,露出牆上一個半人高的大洞來。酒保取出塊木板搭在地上,示意兩人進去。許觀見了暗暗心驚,陸淮笑著低聲道:「這寶會樹大招風,所以每次都會選在隱蔽地點。你且跟我來。」說罷彎腰向洞里鑽去,許觀也跟著探身進去。
這富態員外姓陸名淮,是錦州的大行商。智興寺本是陸家香火院,一日陸淮去寺中祭祀,有和尚說起許觀遇人贈銀得以應舉之事,心想:「聽說漢朝有個朱買臣,也是樵子出身,後來運達官至丞相長史,名傳天下。這許觀有此巧遇,想來也是個有造化的。我去長安買賣,不如帶了這少年同去,只當押上一注,日後他若能高中,也算是結識在先。」待見到許觀,這一老一少都覺分外投緣,便一道出發。陸淮走南闖北,見聞頗廣,一路上講些各地風物人情,許觀聽得津津有味,也不覺路遙。這日到了成都府,陸淮安置好貨物伴當,忽對許觀說:「小兄弟,你可曾聽說過胡商寶會一事?」許觀道:「只知胡商多有豪富,這胡商寶會卻不曾聽過。」原來唐代珍寶行業多為西域商賈經營。時人形容不相稱的諺語有「窮波斯,病醫人,瘦人相撲,肥大新婦」一說,窮竟能與波斯不相稱,胡商之富實已深入人心。
卻只聽當的一聲,小瓶落地發出的聲響竟好似一件金鐵之物擊在石上。這小瓶非但不碎,反高高彈起。薛閱山躍身而起,一把將瓶搶下,牢牢攥在手心回到兄長身邊。薛品海接過小瓶,滿腹狐疑問道:「小弟,你從何處得來此瓶?」薛閱山道:「大哥,你還記得我們上月乘舟途經虔州,突遇一場暴雨嗎?」薛品海道:「似有此事,遇到暴雨又如何?」薛閱山道:「雨過之後,你去城中進貨。我便留在船中。當時我忽然望見河岸沙灘上有一塊地方,熱氣蒸騰,高達數丈,便離舟登岸上前細看。結果在亂石之間見到這個小瓶,覺得是個罕物,就收了起來。」薛品海道:「怎一向未聽你提起。」薛閱山道:「因為瓶上個機關我始終猜不明白,拾到這瓶許久一直沒能打開瓶蓋,怕你笑話,便一直不曾提及。」
薛品海甚是無奈,只覺對這個弟弟無計可施,嘆了口氣也不知說什麼好,又瞅了瞅小瓶道:「我也不識此瓶,還是請行頭大人鑒識吧。」便將小瓶送到紅袍老者手中。紅袍老者接過小瓶擱于桌上,將面貼著瓶壁仔細察看,又與身旁幾人低聲商討許久,才直起身來長舒一口氣,對眾人道:「諸位可還有寶物要呈?」見無人敢應便道:「幸得諸位襄助,今日寶會盛況更勝往昔。眾家所呈寶物真是琳琅滿目,光彩照人,叫人難以取捨。我等仔細商議,最終卻都覺此次寶會魁首……」未等他說完,阿史那婆羅門已是仰面大笑,得意洋洋,顯是覺得寶會魁首和圖書非己莫屬。誰知這紅袍老者最後所說竟是:「最終卻都覺此次寶會魁首並無疑義,當為江陵寶瑞閣!」
琉璃瓶此際已傳到西首方桌,突然席上傳來一陣大笑。眾人聞聲看去,西首方桌旁站起一人,二十齣頭年紀,身披一件名貴的黑貂裘,頭上束滿小辮,一張紫銅色大臉,樣貌甚是粗豪。這人手裡所握正是那件琉璃凈瓶,見他緩步走到薛品海面前一字一頓說道:「這是你帶的寶貝?」幾個字說得音調怪異,頗為生硬,顯因是胡人之故。薛品海躬身施禮道:「不敢,正是小號所呈。還請先生見諭。」這人道:「這是什麼寶貝?」薛品海道:「此瓶可稱翡翠琉璃瓶,適才蒙商會行頭大人鑒識,當為太原蘇家第三代所制。」這人道:「原來是太原蘇家啊……」說罷將凈瓶舉起,似要對著燈光仔細觀賞,忽然間雙手用力向下一摔,只聽咔嚓一聲,這翡翠琉璃瓶已給砸得粉碎。
此言一出,大廳里轟的一聲好似炸開了鍋,阿史那婆羅門憤怒驚異自不待言,薛家兄弟也是一臉茫然。紅袍老者面色鄭重,手指著這小瓶徐徐道來:「此瓶乃是至寶。相傳西海之上有島名叫白民國。這小瓶便是白民國國寶,因戰亂已丟失了多年。白民國王曾下令求此寶,稱尋到者可拜為國相。」薛閱山聽到此處問道:「這瓶原來是白民國國寶,不知又有何用處?」紅袍老者道:「此瓶名喚長生瓶,是用上古年間白民國一種叫作乘黃的靈獸之角所制。乘黃只生於白民,其狀如狐,角長於背上。故老相傳,若有人能騎在乘黃背上便可得兩千年長壽。乘黃今已絕跡,不可復見。但據稱這長生瓶里實藏有長生奧秘,故成白民國國寶。只是如今白民國已盡為海水吞沒,這瓶中奧秘便無人知曉了。」
許觀回到客棧中,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清晨,陸淮早早起身叫伴當裝點了貨物,一行人徑投城東碼頭,打算從水路出川。行到錦江之畔,忽然間天空烏雲遮掩,落了些微微細雨,不多時這場雨漸大起來。正在慌忙登船,陸淮忽然大叫道:「啊呀!不好!我的寶貝落在客房了。」眾人忙問他丟了何物,陸淮道:「是個兩寸見方的金絲楠盒子,我平日都放在枕邊。今日起得急,忘記帶了。」便要急著往客棧趕,許觀見雨大,忙攔住他道:「員外,我替你去取。」許觀有波月石在身,不多時便到了客棧,問了店家才知陸淮果然落了個木盒在店中。許觀取了木盒,謝過掌柜,本該趕回碼頭,卻不知怎的又走到如意樓下,站在店門口獃獃出神。如意樓里的店伙見他站了許久,都道這人愛在街上淋雨必是瘋了。有個店伙認出他是昨日的主顧,出來沖他招招手道:「客官,您老別在雨地里站著,還請快進來坐吧。」許觀這才回過神來,擺了擺手緩緩返向城東。
許觀看到這裏,低聲問陸淮道:「這太原府蘇家很有名嗎?」陸淮點頭道:「太原蘇家是琉璃名匠,祖上傳有琉璃製作之技,天下無雙,傳到今日已是第五代。只是蘇家所制器件多供于大內,況且琉璃易碎,難以傳世,因此坊間流傳的蘇家琉璃極少。尋常人擁有一件蘇家第五代所制的器物已是如獲至寶,這件凈瓶若是蘇家第三代所制,可當真珍貴的緊了。」旁邊那梁姓商人也插話道:「寶瑞閣這兩年好生興旺,如今看這薛少東家果然眼力不俗。據說薛少東家身後那白衣少年是他胞弟,叫作薛閱山,年紀雖小卻也是聰穎不凡。」
阿史那婆羅門將小瓶放在耳邊晃了晃,聽到瓶里沙沙作響,想拔那瓶蓋打開看看瓶里裝了什麼東西,不料使儘力氣也拔不出這小小瓶蓋。原來瓶壁上所嵌的瓷片便是開蓋之鎖,唯一的空格是留給瓷片迴轉移動所用,這些瓷片組成一幅完整圖案,瓶蓋方能打開。只是瓷片眾多,又只留有一個空格,將任意兩片拼湊到一起已是大費周章,拼出圖案則更是艱難無比。阿史那婆羅門哪知其中奧秘,又使勁摳了摳瓶口,那瓶蓋還是紋絲不動,不由得心頭火起,大聲罵道:「這是什麼怪東西!」將小瓶往地上又是狠狠一摔。眾人都紛紛搖頭,只道地上又要多出一堆碎瓷片了。
眾人一時都呆了,均想:「寶瑞閣今日真是晦氣,摔瓶這人定是特來找茬的。」那白衣少年薛閱山已是一步沖了上去,滿臉怒容指著砸瓶胡人道:「你憑什麼砸了我家寶貝!」他比那胡人足矮了兩個頭,卻全然不懼,眉梢眼角儘是一股倔犟狠勁。砸瓶胡人並不理會,雙手輕擊兩響,從廳角走出一名漢人,頭戴小帽,生得一對小眼滴溜亂轉,兩撇短須,形貌甚為精幹。那胡人方才大聲發話,只是這次講的嘰里咕嚕全是胡語。戴小帽那漢人咳嗽一聲,開口說道:「今日是寶會佳期,大家應該攜帶珍貴寶物前來。若有些尋常器物也帶到這裏,倒不如給砸掉乾淨。」眾人才明白他是個通譯,又聽他繼續說道:「請諸位鑒賞我家主人所帶的太原蘇家琉璃器。」
成都府https://m.hetubook.com.com氣候溫暖,土地肥饒,又兼魚鹽銅銀之利,浮水轉漕之便,自古便稱「天府之國」。兩漢以來,楊雄洗墨,文君賣酒,司馬相如賦詠歌呼,諸葛武侯戰攻駐守,到了隋唐之季,成都繁華猶勝往昔,與長安、揚州、敦煌並稱天下四大名城。
二人在店中坐定,許觀四下打量,見店面狹小,牆壁斑駁,陳設也甚是簡陋,心想:「莫非胡人寶會就在這小酒館里?」陸淮瞧出他心思,只是微笑不言。過了許久,那酒保走了出來,對陸淮點頭道:「二位請隨我來。」
洞的另一頭是一條不長的甬道,兩側石壁上各鑲了四個青銅獸頭,獸頭口裡都含了顆純白色的珠子,放出柔柔熒光用作照明。甬道盡頭是一扇石門,陸淮伸手推開,二人走了出去只覺眼前一亮,豁然開朗。只見面前一間巨大石廳,當中擺了三張方桌,桌旁各坐了數人,周圍又散放了一圈圓墩,也已盡數坐滿。石廳四角各置一盞碩大的葫蘆形陶燈,將大廳照得通明。石廳鑄銅為頂,鎏金其上,四壁都雕有鳥獸花卉,真是奇偉瑰麗,美輪美奐,與入口處的小酒壚相比好似兩重天地。
許觀離了那小酒壚,沿著玄中觀的院牆向西信步而行,不到三五十步,望見路口立了一座大酒樓,門外豎根朱紅望竿,懸了面酒旗,寫著五個大字「朝沽成都酒」,走到樓前細看,雕檐下掛了面金字匾額,上書「如意樓」三字。一陣微風吹過,陣陣酒香撲鼻。許觀大半日不曾飲食,便入得樓來。有個店伙迎了出來,唱了個喏,說道:「實是不巧,小店這會兒正好滿座,客官若要待客,便須稍候。若只一人,樓上還有一個空座,只是恐要與旁人拼桌。」許觀道:「只我一人,拼桌也無妨。」店伙便引他到樓上一個憑闌座位。許觀走到闌干前忽然從旁轉出一人,手持酒杯撞在他身上,濺了許觀一身酒水。那人忙道:「啊喲。可對不住。」許觀道:「不妨事。不妨事。」一面抬眼看去,只見持杯這人是個少女。十六七歲年紀,身著豆青色短襦,領口翻出一條白狐裘,發上束了根銀色絲帶。一張瓜子臉白裡透紅,雙頰上各有個淺淺梨窩,眉黛青青,笑眼彎彎。這女郎見許觀瞧她,也定睛來瞅許觀。許觀與她目光相接,面上一紅,不敢再看,低頭忽瞥見她左手腕上戴了件瑪瑙手環,發出淡淡酒紅色光暈。許觀心中一動,又抬頭仔細看去,見這女郎右眉梢上果然生了一點小痣,禁不住驚道:「哎唷!原來你是……」這女郎撲哧一聲笑出聲來,伸出食指比在自己口唇前示意他噤聲,低聲道:「好小子,也給你讓個座兒吧。這次好沒禮數,怎的又不叫我老人家了。」
大唐貞觀初年,成都城西玄中觀一帶食肆、茶坊、酒館、雜市林立,又有貨郎沿街叫賣果子、胡餅、胭脂、水粉之類。香塵不斷,遊人如蟻,正是城裡一個喧囂熱鬧去處。玄中觀南邊街角有座爛石橋旁,一面青布酒望子高高挑出,上繪一個金色葫蘆,迎風招展。一日這酒店裡來了兩位客人,一位年約四旬,身著繭綢袍衫,生得圓面大耳,頗為富態;另一位是個少年,廣額粗眉,寬鼻大口,正是進京趕考的許觀。
見許觀不知胡商寶會,陸淮道:「此乃胡人舊俗,賽寶大會上眾人各呈寶物,可供交易。如今這寶會已不僅限胡人,許多行里的老號都會派人攜寶參与。所示寶物最珍奇者胡商商會的行頭往往還另有嘉獎。今日在成都府正巧有場寶會,小兄弟如是無事,同去開開眼界可好。」許觀少年心性,喜好新奇,自是欣然欲往。兩人便離了下處,陸淮帶路往玄中觀南邊這家酒壚而來。
二人走到近處,許觀見這群人里許多高鼻深目果然不是中土人士,也有不少漢人蔘雜其中,大都衣著華貴,珠光寶氣,顯然也是些豪闊商賈。一名坐在牆邊圓墩上的商人認出了陸淮,起身道:「陸員外怎麼才到,難道帶了什麼驚世駭俗的寶貝來?」陸淮哈哈一笑道:「梁公,你老弟那點家當哪敢到這裏現眼,我也只為開眼而來。路上耽擱,便到遲了。」那梁姓商人點點頭,指著身旁兩個空著的圓墩道:「既然如此,趕緊落座,餘事稍候再聊。莫錯過了好戲,剛才已比過幾輪了。」
三人急忙轉頭,見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材瘦小的老人。這老人身著青布大袍,右眉梢上有一點小痣,一對眸子黑如點漆炯炯有神,手拄一根七節竹杖倚在牆邊。許觀忙站起,讓出圓墩對這老人道:「老人家請坐。」這老人微微笑道:「可多謝小哥了。」便大馬金刀坐下,陸、梁兩人見這老人見識廣博,都不敢怠慢,忙自薦一番。這老人點頭道:「好說,好說。」許觀立在側旁,瞥見這老人面色黝黑,左手因拄杖露出一段手腕來,腕上戴了件酒紅色瑪瑙手環,肌膚卻是皓如白玉,心中微微奇怪。
見眾人眼神里儘是驚嘆艷羡,阿史那婆羅門更是得意,中間席上的紅袍老者對眾人道:「此次寶會,阿史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王子所呈寶物是樂舞寶盒,還有哪位有寶物要呈的?」眾人都自忖所帶器物遠遠不及,良久無人搭言。阿史那婆羅門走到薛家兄弟面前道:「你們還有寶物和我比嗎?」薛品海道:「殿下藏寶之豐非小號可比。」薛閱山卻道:「誰說沒有,我還有寶貝呢。」說罷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來。
小宴忽然放下酒杯,問道:「你既然說我偷了人家東西。剛才那些衛士經過,你為何不出聲相示?」許觀一愣,道:「那幾個人看起來很兇,你給他們抓去恐怕……不過你拿別人東西,總是不好,將來還是還給人家吧。」小宴哼了一聲,道:「憑那幾個傢伙就能拿住我?是我放了他們一馬呢。」又正色道:「便說與你知吧。這瓶子若不是被我取了,薛家那兩兄弟只怕都活不過今晚,你以為阿史那婆羅門那許多寶貝都是怎麼來的?」許觀倒抽了口冷氣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小宴道:「也不說這些無趣之事了。你怎麼到這裏來的?往長安去是要趕著考狀元嗎?」許觀也不隱瞞,將遇到盧孟生贈銀得以應舉之事簡略說了些,小宴聽了嘖嘖稱奇道:「江湖上儘是費盡心機騙別人錢財的,似這般大把銀子散與旁人的,只聽說過還真沒見過。」又問道:「你一個人外出應舉,不挂念爹娘嗎?」許觀道:「我沒見過親生爹娘,生出來便被扔在雪地里,全虧義父義母養育,如今他們也都過世了。」小宴「哦」了一聲道:「原來你也沒爹沒娘,是個苦孩子。」兩人邊飲邊聊,小宴絕口不再提盜寶之事,只是天南海北侃侃而談。許觀聽來才知她遊歷頗豐,曾至突厥、新羅等國,見聞竟似比陸淮還要廣博幾分。小宴講到在大海中曾遇巨魚大如牛犢,又有魚生有雙翼如同飛鳥;西域沙漠之中還有座山丘,寸草不生卻火焰連天,終年不息。許觀聽罷嘆道:「我讀《山海經》,常道書中許多奇山異水、珍禽怪獸都是前人杜撰,原來天下之大果然是無奇不有。」小宴道:「我只道這些事兒是我頭一個見呢,原來書里早就有記了。」許觀又問:「你怎麼讓那突厥王子連摔兩跤的?」小宴道:「那個叫做丈人咒。」許觀奇道:「什麼叫丈人咒?」小宴笑道:「你若是見到老丈人,該當如何,自然是拜倒磕頭吧。丈人咒就是叫人摔倒的法術。」許觀道:「原來這麼厲害,學會了這咒語豈不是誰也不用怕了。」小宴搖搖頭道:「這是個小法術,只能對付阿史那婆羅門這種尋常人,遇到真正厲害的傢伙就不管用了。」
薛品海接過托盤,端至中間方桌席上一名紅袍胡人老者面前道:「請公識鑒。」紅袍老者拿起琉璃凈瓶仔細端詳了半晌道:「也算難得了。這琉璃瓶有些來歷,應該是太原府蘇家第三代的人物所制。」薛品海聞言面上一喜,道:「我果然不曾走眼。」紅袍老者將琉璃瓶遞給身旁一名中年胡商道:「你們也看看。」這琉璃瓶便在席上眾人手中傳看,所到之處都是一陣嘖嘖讚歎之聲。
這下石廳里亂作一團,黑暗之中,只聞尖叫聲、呼喊聲此起彼伏。好容易才重新掌上燈火,走出幾個衛士模樣的人四下查看,那瘦小老人早已不知所蹤。紅袍老者皺著眉頭對薛品海道:「今日之事,實在對不住公子,請隨我歸去再作計議。」又對眾人道:「叫諸位見笑了,大伙兒先出廳去吧。」眾人聞言爭先恐後從那甬道湧出,一時間這破舊小酒店裡竟擠滿了衣衫華麗的富商巨賈。過了一頓飯工夫,許多人慢慢散去,剩下的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有的說寶瑞閣太過倒霉,一日之間失卻了兩件寶物;有的說那長生瓶里裝有長生靈藥,薛家兄弟年歲其實已經不小,全靠這長生靈藥續命駐顏;還有的說那瘦小老人沒準是阿史那王子一夥,故意串通好了搶走長生瓶。許觀越聽越覺好笑,不欲再聽,轉頭見陸淮還在與眾人絮絮寒暄,便與他約了夜裡再回客棧相會,獨自一人走了出來。
阿史那婆羅門正罵得興起,許觀旁邊的瘦小老人猛然站起身來,將手中七節竹杖一晃,從中抖出一根數丈長的金蛇長鞭來。他手腕輕甩,長鞭靈蛇吐信一般撩向阿史那婆羅門雙腿,這突厥王子雖站在原地竟被他這一鞭又掀倒在地。瘦小老人見一擊命中,呵呵一笑,甚是得意,道:「不聽話,再讓你摔幾跤。」只見他將長鞭在空中劃了個大圈,鞭頭一昂,又奔阿史那婆羅門而去。眼見這一鞭又要擊中,阿史那婆羅門身前已多了一人,手舞鐵杖接過這一鞭。金蛇長鞭掠在鐵杖上,瘦小老人只覺得手上劇震,軟鞭險些被強奪過去。定睛看去,擋在阿史那婆羅門身前的是條魁偉胡人大漢,生得豹頭環眼,鷹鼻卷鬚,一對虎目,顧盼生威。瘦小老人扁了扁嘴,知道厲害,軟鞭倒轉不再攻阿史那王子,忽然捲起桌上的長生瓶,收鞭回手將瓶揣入懷裡,長鞭又擊向石廳角落的四盞陶燈,只聽不多不少四響陶器破裂聲,燈火盡熄,大廳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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