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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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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年關

第一章 年關

「我瞧著這樣的就很好。」向夫人說,含笑瞥了身邊的女兒曇生一眼,「我們謝家歷來只與皇族通姻親,佛生配的是康穆王爺,下面的姊妹不好落了次序。如今諸王里只剩九王和喪妻的六王未娶親,便是輪,也合該我家曇生配給樂陵王殿下了。」
「可不是!」彌生說,「我覺得夫子太過嚴苛,有點不近人情。叫我阿耶聽見了又要罵我,可我當真不願再回鄴城了。我又不入仕,拜什麼師呢!索性傳授權謀倒好,那夫子只教我些無關痛癢的東西,整日老莊,聽得腦子都木了。」
守門的稍稍轉了轉門臼,尤不足。邊上幾個婆子低聲催促:「再合上點,小子,再合上點。」
父親時任尚書令,一世認真做人,脾氣固執也不好通融,他提高了嗓門道:「你學藝三年,三綱五常知道多少?祭祖有時辰,闔家都在,獨少你一個。莫非忘了自己是謝家人不成?」
彌生在諸姊妹里排最末,也想不到那麼長遠去。聽見曇生要配夫子,想當然地高興起來,搡了曇生的肩道:「阿姊做我師娘再好不過,什麼時候能定下來?早些大婚,到鄴城去,我也好有人照應。」
一個男人,年近二十五還沒有婚配,走到哪裡都算晚的。若不是家道艱難,就是自己本身有毛病。當然了,歷來沒有做學生的背後編派師父的道理。倒不是因為像父親一樣把師尊舉在頭頂上,只是不甚感興趣。樂陵王殿下在文人圈子裡出了名的善言笑,可是面對學生卻一板一眼,且說話苛刻,挑剔難伺候。他們這些資質淺的躲他都躲不過來,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過問他的婚姻問題!
不知怎麼,眾人都怏怏緘默下來。蓮生和玄生湊在一塊兒議論初七互贈華勝的老理兒,彌生從屏風的縫隙朝外看,奇道:「諸位阿兄都在,唯獨缺了四兄。」她回頭問:「人哪裡去了?」
彌生嘴角抽了下,不敢反駁,只道:「我進去拜見爺娘,回頭再與阿兄說話。」
她且壓她們坐下,應道:「我整年不在家,嬸娘和阿姊們跟前盡點意思。」又給沛夫人滿上,自己舉了琉璃盞往前送了送,「我敬大人和姊妹們。」
曇生臉皮薄,見她們當眾議她的婚事,早羞得無地自容。三個嬸娘低頭淺笑,心裏忖度著,僅剩這兩個王了,謝家姑娘待字的還有五個,誰該當是嫁給旁系郡王的呢?
謝家主母見女兒到門前,礙於禮教不好相迎,便踅身退回廳堂里。唯剩謝洵在檐下遙遙招手,高聲喚道:「細幺!」
這是每年必要問的。她兩手扒著地面,青磚冰冷,寒意直鑽進脈絡里,復稽首應道:「兒在外謹記大人教誨,從未敢忘。」
賀夫人打探著,「朝里聖人同拓跋皇后倒不過問?連康穆王都娶了親,樂陵王殿下行九,卻落在十一王後頭?」
謝家的女兒除了彌生都養在深閨里,對外面的世界很是嚮往,七嘴八舌地問鄴城的情況。時下局勢穩了,京都湧現了一批文人雅士,才高八斗,放浪不羈。彌生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四叔父家的蓮生婉媚道:「我卻沒有細幺這樣的好命。要是也拜個師,到外頭遊歷一番,也不枉此生了。」
那些阿嫂都是大家出身,三從四德高高供在頭頂上,婆母的話沒有一個敢反駁。小姑那裡又央告,沒辦法只得圓融道:「不知正月十五九王殿下來不來,且聽聽殿下的意思。若是殿下也覺嫁得,妹妹聽尊長的話,日後絕不吃虧的。」
彌生老大的不願意,「慕容家如今只剩兩位王,一位是喪了妻的鰥夫,一位是我師尊。夫子在三綱五常內,嫁不得。阿娘說,莫非讓我給人續弦,做填房去嗎?」
她眯著眼睛仰頭看,屋頂的積雪襯著碧藍的天,雲是薄而淡的。這樣如詩的年華,倘或養在深閨里,不用每日點卯讀書,那才是最愜意的人生啊!只恨夫子怪異,收她為徒也不知是為了什麼。弄得現在這樣不上不下,辭又辭不出來。她幾次想問問,是不是父親什麼時候不小心得罪了樂陵王,所以他要這麼處心積慮地報復。
彌生長了副令人艷羡的臉架子,八歲上坊間就傳她神光動人,亘古所無。如今六七年過去了,越發的出挑。是那種濃淡相宜的美,不打扮時榮華淺駐,然而一妝點,又是別樣鮮煥的光彩。
一架高輦颯沓而來,頂馬披了套流蘇金縷鞍。一路風馳電掣,那馬鬃飄揚起來,映在皚皚白雪中尤為流麗。到了門前韁繩一收便頓住了,僕婦們上前打傘鋪腳墊,開了輦門,退後納福。門裡下來和*圖*書個女子,梳雙螺髻,穿著丹綉裲襠,腰上束圍裳,絳紅的宮絛直垂到笏頭履上去。雖還未及笄,身量卻頗高。瘦長條子,碧清的一雙妙目。立在花毯上抿嘴一笑,淡淡其華,隨風入畫。
母親提起佛生來,總是滔滔不絕,一腔的不滿。彌生怕引她惱火,自己這頭又抵觸王潛,乾脆趁著這當口說:「今兒初一,別提不快活的事。阿娘,兒有個不情之請,你同阿耶說,拿我配癩痢不打緊,只別配胖子。」她訕笑著,「兒怵肥肉,怕瞧久了要吐。」
沛夫人轉臉問彌生:「樂陵王殿下的婚事還沒有消息嗎?」
大郎謝洵忙道是,剛穿好油綢衣,只聽門外隱約有鈴聲傳來。稍一頓,門上的僕婦拍手呼曰:「女郎至!」眾人魚貫下了青石長階,在風雪中翹首而待。
她不像別的姑娘,一提婚配就羞臊,反倒順承道:「兒最聽阿娘的話,阿娘就是給我指個癩痢,我也照嫁不誤。」
「琴棋書畫也可以琢磨琢磨,做什麼非要參禪悟道?真要四大皆空了,日日青燈古佛,那活著還有什麼趣兒?」彌生笑道,又轉臉問蓮生:「年下佛生可有消息?」
他言罷振袖去了,腳上麻質的六合鞋早濕得透透的,還偏挑積雪厚重的牆根走。一路歪歪斜斜如痴如醉的樣子,簡直讓人悲喜難說。
說起康穆王就想到三年前出嫁的佛生,彌生有些委頓。佛生是父親的侍妾馮氏所生,極聰明的一個人。因為生母早亡,又沒有一母同胞,在府里每每形單影隻。那時只有彌生親近她,因此姊妹間的感情十分親厚。後來佛生出嫁,彌生捨不得她,還曾在她屋裡仰天長號,哭了很久。
這時僕婦們來通稟,守歲飯都備好了,請郎君娘子們移步。彌生攙著母親出門來,天已經黑透了,雪下得越發大。西北風卷攜著雪珠子打在傘面上,颯颯作響。
蓮生搖搖頭,壓低聲道:「你是知道的,你母親不待見她。眼下嫁得又不得意,我料著,心裏怎一個恨字了得!只巴不得老死不相往來,哪裡還惦記娘家的好處呢!」
沛夫人站在衣架前裡外打量釵鈿禮衣,一寸一寸地撫摩過去,見彌生來了招招手,「快試試可合身。」說著,便和幾個嫂子搭手把那窄衣寬博的華美衣裳給彌生穿上,又蹲著給她束抱腰,腰封兩側配上玉雙螭壓裙。沛夫人上下審視,臉上滿足地笑起來,「我兒成人了,母親心裏歡喜呢!」
愈是家業大,愈是規矩重。大年下,不論遠在何方,外放的諸子都要回鄉祭祖過節。謝氏有子九人,臘八前已經陸續返家了。唯有兩個女兒還在外。長女佛生嫁與康穆王為妃,做了人家的媳婦肯定是回不來的。次女彌生很奇異,十一歲的時候叫樂陵王相中了,好說歹說收去做徒弟。少小離家,到如今三載有餘,只在年關才得同爺娘兄弟團聚。
謝集行四,是彌生的胞兄。為人放浪形骸,才情很有些,可惜縱情得過了頭,叫人有點接受不了。看他這一臉紅光滿面,肉皮兒綳得要裂開似的,不問也知道,大抵是吃了寒食散,跑到外頭散發藥力來了。
祁人過年很有講究,年初一清早,全家老小穿戴端正祭祀賀拜,從年紀最小的開始喝屠蘇酒和桃湯水。彌生手裡顛騰著那顆生雞蛋,半天沒敢下嘴。到最後還是母親拔了簪子兩頭鑿出洞來,逼著她吃下去的。
眾人皆笑,沛夫人道:「這點你比佛生強些,你那有氣性的阿姊,這會兒不知怎麼恨我呢!也罷,終究不是自己養的,隔層肚皮隔座山。把心吐出來,人家還嫌不夠熱乎!」
這下子犯了忌諱,兄嫂們大皺其眉。年三十里不準死啊活的,謝尚書尤其尊師重道,接下來少不得一頓數落。
彌生復坐下來,穿堂里有風迎頭吹,直往袖籠里鑽。她挪挪月牙杌子,挨到夾角里,低頭描畫圍裳上的蔓草紋。枝葉縱橫,牽牽絆絆點綴著素絹的鑲邊,看久了有些煩悶。
眾人滿臉無奈,「不知又在哪裡醉生夢死呢!」
眼看近日暮了,還不見回來。堂屋前的卷殺斗拱下站了個緩鬢傾髻的貴婦,攏著暖兜朝門上張望。等了一陣耐不住了,著人到屋裡傳話,喚來阿郎,焦躁道:「天色不早,不知是不是路上出了差池。你同你阿耶回稟一聲,帶人到城外去迎。」
當然只是私下裡揣測,當真去問,少不得挨一頓痛罵。她無聊地擺弄纖髾,想起母親昨天說有人來提親,臉上熱辣辣的。十五了,長成人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www•hetubook•com•com紀。謝家出了名的眼界兒高,來提親的很少,平常百姓是不敢踏足的。她打聽一番,不出所料,果然是琅琊王家的王潛。十來年前兩家大人玩笑提起過,慕容氏沒有適婚的良配,四大家族便開始通婚。
生食雞蛋有個名頭叫「鍊形」,再吞上七顆赤豆,據說能避除瘟疫。再者是綁敷于散,用雄黃加蠟調和,做成丸子大小。初一早上男左女右的佩戴,能懾鬼,趨吉避凶。
若照著相傳的老規矩辦更為複雜,五十年戰亂,到如今已經是精簡了。原本還有掛桃符、畫雞、拿錢串子打糞堆等等,實在是名目繁多。一早晨下來熱鬧夠了,人也焦頭爛額。年紀小的時候盼著過年,過年有新衣穿。年紀稍長就失了興趣,看底下侄兒侄女戲耍,不免有白駒過隙感慨。
彌生嘆了口氣,「你們只道外頭好,殊不知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無依無靠多可憐。夫子只授課業,礙於我是女孩兒,不過單辟個院子給我。我在外,連個貼心的婢女都沒有,事事靠自己。」她把手往前一攤道:「瞧瞧我這雙手,誰能猜到我是謝家的女兒?」
彌生一時惘惘的,覺得倒不像學藝,像簽了賣身契似的。竟連選婿都要師父做主。那位殿下平常不苟言笑,她算是關門弟子,卻並不受照拂。看來指望有生之年嫁出去,恐是不能夠了。
彌生有點不好意思,「太學里見得多了,一時轉不過彎來。」
大年下,鬧得不痛快也沒有必要。彌生岔了話題,問敷于散可做好了,又說起初一吃生雞蛋,難以下咽,在她母親懷裡忸怩半晌。被她這麼一鬧,原先那些傷和氣的斤斤計較暫且撂下了,嬸娘們東家長西家短地胡聊起來。一時花廳里其樂融融,笑語混著酒香,氤氳繞樑。
彌生在太學待了三年,習慣了安靜的生活,人多一鬧騰就有點吃不消。好歹該忙的都忙完了,搬個杌子走到巷堂里,一個人背靠著牆晒晒太陽,也不亦樂乎。
她這話一出,沛夫人就知道她打什麼算盤了。王家公子體胖出名,她大約是嫌棄人家。先頭還百樣聽爺娘安排,霎時間就換了說辭,挑肥揀瘦起來。她伸手點彌生腦門子,「你這個人精,耍賴討巧是頭一等。你父親和王家郎君是至交,兩人同朝為官,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臨時變卦,叫你父親怎麼同他交代?除非你聘的是慕容氏,否則人家得說你父親毀約,背後要戳脊梁骨的。」
謝尚書何嘗不知道,只是自古只有師尊不願授業,卻沒有徒弟自說自話拜退師尊的。因道:「謝家的女兒焉能同市井裡的相提並論?無才無德,將來憑什麼輔佐夫主?樂陵王撇開出身不論,更是大鄴學識第一人。平素嚴厲些就叫你惱悶了?可見你是個不上進的孽障!」
戰亂得久了,離寶座只一步之遙的人都有野心,誰不想做那萬萬人之上?諸皇子是陪同父親一起打天下的,到時少帝登基,絕控制不了那些慾壑難填的阿叔。所以嫁給這一輩的王勝算也頗大。她是高台上走過一遭的人,最知道皇子們的心思。除非是個傻子,否則過分的安靜,便是韜光養晦的厚積。那位九王爺豈是池中物?勇而有謀,才是真正的王者。
這裏正胡思亂想,冷不防有人疾風一樣地走過她面前。她抬頭看,青石甬道那頭立了個男子。大冷的天,寬袍大袖,衣裾翩翩。他跑到井口,從右衽里騰出一條胳膊,光膀子打水。葫蘆瓢兒一舀,仰脖子就喝。她看得牙槽發酸,站起來喊了聲:「四兄。」
幾個人探著頭看,看完了紛紛嗟嘆。雖不至於太過埋汰,到底和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不一樣。曇生嘖嘖咂嘴,「怎麼不許帶仆婢呢?漿洗衣裳什麼的都要自己動手嗎?」
彌生披了鶴氅跨過門檻,對謝洵深深一長揖,規規矩矩地叫了聲:「大兄。」
她很想學台上巫儺嗟嘆一嗓子嗚呼哀哉,又怕惹得父親不快,只好勉強稽首下去,「兒孟浪,這話以後斷不敢再說了。」
沛夫人是謝家大婦,正頭的嫡室嫡妻。連著養了四個兒子,到第五個才生下她,寶貝得心肝肉一樣。聽她溫言絮語的又是奉承又是道苦,拉手看看傷口,心裏疼得一抽一抽的。
沛夫人怪她口沒遮攔,啐道:「才剛還說你大了,你哪裡長大了?還是一副小孩心性!世上哪個做母親的願意眼看著孩子給人做小老婆去的?佛生再不濟,好歹是康穆王爺的正頭王妃。你樣貌出身都在她之上,嫁得不如她,豈不惹人笑話!我算來https://m.hetubook.com.com算去,眼下只有王家好作配。嫁庶子是不成的,若嫁庶子,倒不如嫁旁系的王侯呢!」
四個堂姐站起來躬身,「不敢當,多謝阿妹!」
彌生暗裡惆悵,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有囁嚅著道是。
少年人的想法總是很單純,愛憎分明。道生很是不屑,她素來看不慣佛生那副天下人都欠了她的模樣。嘲諷一哼,話里也帶了輕蔑的味道,「我實話實說,你們別呲達我。佛生本就是妾室養的,出身上差了好大一截子。康穆王殿下不過是瘸子,又不是傻子。要不是有疾,哪裡輪得到她去作配?她如今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倒好笑了,莫非她不嫁王爺,卻願嫁個貧民?只怕屆時又另有說辭,怨恨將她賤配了,不拿她當人看。謝家生女為後,但也沒把庶女算在裡頭。她人不大,心倒不小。莫非還指著往上爬,想要一步登天嗎?」
上半晌還響晴的天,到了午後開始下雪。雪末子滿天飛,在眼前混沌沌鋪陳成障眼的紗。年三十里,冷到了極致,連台階下的閥閱都凍住了。頂上兩隻石獅在西北風裡蹲著,漸漸面目模糊,冰凌糊了滿口。
內宅的僕婦挨在門上等人,掖著手,呵氣頓腳,回身對守門的說:「門合上一點。」
那小子把眼一瞪,「大過年不作興關門,郎主知道了要罰!」他索性把門大大一開,眾人都暴露在凜凜寒風中。
廳堂里燃燒的錢帛漸次滅了,整塊寒冷又壓將下來。父親板著臉坐在寶椅里,手中端了盞茶。喝上一口,有些涼了,便托地擱到一旁,「我問你,這一年在外可恪守閨範?師尊跟前可敬孝道?」
彌生笑嘻嘻應個是,起身逐一給兄嫂們納福行禮。眾人見家主臉上有了笑意,一口氣總算泄下來。闊別整年的兄弟姊妹歡聚一堂,襯著這滿屋子的年貨家當,又蒸騰出另一種鬆散愜意的氛圍來。
這是個富貴已極的人家,五十年戰亂中屹立不倒的望族。時居陽夏,家主姓謝,祖輩受封列侯,權勢通天。因為歷代常與皇室通婚,坊間有諺「公主為婦女為後」,說的就是謝氏的輝煌。如今天下大定,大鄴開國后尤其注重門第風骨,謝氏隱退的後輩紛紛重新出山,在朝中的威望一時無人能比肩。
她撫撫臉,這個年紀正是懷春的年紀,對愛情心嚮往之。她記不得王潛長什麼樣了,不過出身簪纓,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氣。可惜就可惜在民諺坑人,「王郎體胖,具服大焉」。她自行想象,恍惚看見一個穿著朝服的粗蠢的胖子,山一樣擋住她的視線,氣勢逼人。
這話不無道理,一個曾經戰功赫赫的王,即便受傷殘疾了,仍舊是不可小覷的貴胄。佛生嫁了他,哪裡就能辱沒了她呢!
彌生自小就懂得撒嬌邀寵,聽嫂子們這麼一說,立時響亮快活地應了聲,撲進母親懷裡纏綿搖撼著,「阿娘疼我,我到哪裡都不能忘了阿娘。」
這倒給她提了醒,她的婚事要經夫子首肯。如果夫子來不了,那麼事情暫且要擱置下來。但萬一來了,她計較著大約可以去那頭求求情。夫子心再冷,總還看著三年的師徒情誼,不見得見死不救吧!
一干人聽了都訕訕的。細算下來,只有長房才是嫡系。年紀長幼是次要,如果非要配親王,最後一個席位必定是彌生的。不過眼下師徒的名分在那裡,這個念想也就斷了,不料卻縱得底下這些人想入非非。
僕婦引了她往正堂去,堂門上垂著排簾,簾下是厚重的呢氈。彌生打起堂簾進去,甫入門就嗆了一口煙。除夕祭祖是歷年來的規矩,她這樣晚到,已經是大大的不孝。偷眼看看父親,並沒有一年未見的骨肉親昵。她心裏突突地跳,婆子打了手巾來給她凈臉,幾個兄嫂都示意她先上香叩頭。她只得穩住心神把儀式走上一遍,待所有都打點周到了,才踅身給座上的父母長輩見禮。
謝家主母疼愛女兒,從旁道:「祖宗家法也沒立過這規矩,女孩家要學孔孟老莊的。當初拜師本就不是自願的,三年下來總算交代得過去了。如今一年大似一年,眼看就要及笄,再在先生跟前的確不方便。」
大堂到花廳有段路,她挽著母親的胳膊慢慢走。一時心裏膩起來,靠著母親的肩頭嘟囔:「阿娘,我在外日夜想您!夫子苛刻,每日布置的課業做都做不完。像前日臨行作梗,我心裏急著回來見阿娘,刻刀划傷了手,這會兒還痛呢!」
等佛生走了她才知道,阿姊嫁的是個瘸王爺,一個纏綿床榻、沒有政治前途的廢人。佛和圖書生那麼要強,她不敢想象佛生見了夫主是什麼樣的心情。她猜佛生一定恨娘家人,恨他們只顧鞏固地位,葬送她的前途,所以才會一去三年杳無音信。
彌生目瞪口呆。這哥哥平時尚可,但服了寒食散便開始癲狂。大過年又死又發喪,叫父親聽見免不了長篇大論地訓斥。大鄴開國后,旁的都沒得挑,就是風氣不大好。京機里這種葯盛行,分明是治寒症的方兒,不知怎麼成了那些貴胄們炫耀身份的利器。若是有誰不附庸,反倒成了不入流,要遭人笑話。
「難為你。」沛夫人傷嗟道,「殿下是鳳子龍孫,滿肚子才學聞名遐邇,太學里又收了那麼多學生,如今個個在朝野為官,桃李滿天下。人家瞧得起,破例收你一個女弟子,是求也求不來的榮耀。咱們應當感恩戴德,還有推託的道理嗎?」
彌生無關痛癢,只顧吃她面前的駝蹄羹,懶散應道:「我是做學生的,夫子的婚事不與我相干。再說平常除了授業,夫子從不和我多說話。他的私事,我是不得而知的。」
謝尚書顯得很意外,「老莊六十歲還拜師做學問呢,你學成了多少,竟配提出師二字?」
道生呷著茶湯嗤笑,「若能拜個儀錶瑰傑、神情閑遠的師父,更是錦上添花,是也不是?」
謝尚書面上嚴厲,心裏到底也捨不得。一年沒見的孩子,又在年關上,到家就罰跪罰面壁,橫豎說不過去。自己先平息了怒氣,只道:「念你年幼,暫且饒了你。等過了初三我修書與你夫子。正月十五正巧是你及笄之日,等禮成了再回鄴城去不遲。」謝尚書莫可奈何地嘆息,「成了人可不像眼下這樣隨意了。再敢信口胡謅,我就狠狠地罰你,可記住了?起來說話吧!」
待進了花廳,父親另四房兄弟家眷們都到了。又是一番規矩,從父跟前磕頭行禮。幾個姨娘雖有所出,仍舊不能上正席,在花廳那頭另開了單桌。按理說彌生是嫡女,不必自降身份同她們兜搭,不過畢竟在外幾年有了閱歷,也懂得了人情世故,便隔著六扇屏風遙遙請安問好。幾個姨娘受寵若驚,忙起身還禮。行三的嬸娘賀氏掩嘴笑道:「眼下好了,咱們府里出了女夫子了。二月里你阿弟有鄉試,也請你指點一二方好。」
蒲團往跟前一鋪,她深深泥首下去,「兒上路晚,誤了時辰,請阿耶責罰。」
眾人幹了酒,二嬸娘向夫人嘖嘖道:「若是有個師娘還方便些。夫子到底是男人,很多事沒法子手把手地教。」
不過樂陵王殿下美姿儀,這點艷名和他的學問一樣盡人皆知。世間大約找不到如此雙全的人物了,女人們對他感興趣,想掏挖點私人消息不足為奇。
彌生悵惘不已,果然生在望族,待遇也分幾等幾樣。因為一直很喜歡佛生,她只顧著替佛生惋惜。她明白父親這樣做的用意,不過藉此鞏固與慕容氏的關係,好為後面入官的謝家子弟鋪路。四大家族中只有他願意將女兒嫁給殘廢,這是多大的忠心!他在向神宗皇帝示好的同時,把佛生當作貢品祭獻了出去。
母親說王潛是長房長孫,首屈一指的好人選。只是她如今人在樂陵王門下,師尊同父,要出閣,必須先得夫子恩准。又說十五她及笄,父親寫信通稟樂陵王殿下,誠意邀殿下來觀禮,好藉機同殿下商議她的婚事。她對這門親卻避忌得很,心裏暗自慶幸著,夫子忙,她在眾多弟子里不算出眾,夫子未必願意為她長途跋涉地奔波。
夫子服不服寒食散她不知道,但說起行散,有一回夫子盯著她,看了足有半盞茶工夫。當時她唬得噤在那裡,不知是不是哪裡做得不稱他的意,縮著脖子等挨罵,誰知他又若無其事地繞開了。現在回過頭想想,大概也是葯后的行為失常吧!
沛夫人別過臉去,「年前有官媒提過,樂陵王殿下不是都謝絕了嗎?咱們這裏盤算沒有用,且待人家怎麼說吧!依著我的意思,旁系的郡王公侯也沒什麼不好。要論起來,宗室子弟哪個孬呢?」說著一笑,「打個惡俗的比方,僧多粥少,也是沒法子的事。」
她嘴裏含混著應道:「我家夫子脾氣古怪,大約連聖人都管不了他吧!他不愛朝政,不愛美人……」她抬頭想了想,「橫豎我也不明白,想來他唯圖一生快意,只願做個閑散王爺。」
曇生知道彌生維護姐姐,怕道生沒頭沒腦這一通傷了姊妹和氣,忙打岔道:「她過門三年了,我料著該有子嗣了吧。可惜沒有書信來往,高陽的情形也不得而知。」
她嘆口氣,「四兄往後少服些和圖書葯吧。天這樣冷,仔細凍出病來。」
嫂子們一旁附和道:「阿家就盼著這刻,真真是十幾年的心血。這身行頭三個月前就開始籌備了,日後妹妹大了,要好好孝敬阿家才好。」
謝集手裡哧哧打著扇子,回身叫隨行的小子拿酒肉來,邊吃邊道:「逢年過節噪也噪死了。到處燒爆竹,比發喪還鬧騰。年有什麼可過的?大一歲,離死又近一步。」
曬得久了,有些昏昏欲睡。她撐著頭合上眼,才要打盹,旁邊腰門上有腳步聲傳來。梳著環髻的侍女福身行禮,「女郎怎麼一人在這裏?叫婢子好找!夫人籌備了笄禮時的冠服,叫女郎快些去看呢!」
「昨兒將入夜才到家,回來就沒看見你。阿兄年下哪裡玩去了?」
她惕惕然道不敢,頓了頓支吾著說:「並不是女兒願意耽誤,是夫子有意刁難。前日教篆刻,明知道我臨行,還派人送一方石胎來命我刻章。我不敢違逆師命,只得完工了才上路。」她斜著眼睛給母親和哥哥遞眼色,「阿耶替我想個辦法推託。我心裏惱悶得很,想就此出師了。」
彌生轉過身來看幾位嫂子,「阿嫂快給我說說好話!自己家裡阿兄個個容貌魁偉,我配個痴肥的女婿,將來連娘家都不敢回了。」
蓮生在她臉上細打量,「幸而沒禍害了面孔,和走時沒什麼大不同。」
三叔父家的玄生視線飄忽忽落在半空中,莫名其妙蹦出來一句:「還不如在閨里念念佛!入了道,心生蓮花,不染塵埃。」
果然,家主潑天震怒,「你當拜了師還有你自己的主張?夫子不發話,你且給我鞍前馬後地效力。莫說及笄,就是將來選婿出嫁,也要照著夫子的意思來辦!」
頗豪氣的舉動又叫她們嘲笑起來,「是夫子教的嗎?學得男人家一樣。」
向夫人是前朝的公主,私下裡有她的想頭。這五十年倉皇動蕩的歲月里,當權者走馬燈一樣更替。她是出了嫁的女兒,娘家的興衰看得淡了,如今只活兒女。能和大鄴慕容家攀親,巴結住當下的皇族是最要緊的。渤海王奪位后雖未立嫡,將來繼承大統最有希望的自然是長子。可是皇長子成婚不算早,膝下世子才七八歲光景,要作配太牽強。
彌生和眾位堂姐長遠沒見,團圓飯用得差不多了便自發騰挪出來。一旁侍立的婢女伺候著漱口盥手,又搬來炭盆,送了湯婆子讓她們各自焐在懷裡。姊妹五個繞到屏風后的四合床上打茶圍。
「嘴上說得好聽!」沛夫人道,愛憐地捋捋她的鬢角,「阿娘不求別的,將來給你配個好郎子,一輩子豐衣足食的,我就心安了。」
謝洵倒要笑,又恐失了威儀,斂神點點頭,「果然拜樂陵君子為師是有益處的,識得了眉眼高低,甚好!」
佛生走在梨花滿地的時節,從陽夏嫁到高陽郡去了。那時天下還未大定,喜事亦稱不上是喜事,是兩家鞏固關係的紐帶而已。沒有喧囂的鼓樂,只有漫天霏微的雨。彌生看著青色的高輦杳杳去遠了,鼻子里充塞著涕淚的酸楚。
另四個人面面相覷。大鄴尚佛,從她們的名字里就能窺出一斑。只是還未出閣的姑娘,太過痴迷佛法可不是什麼好事情。
彌生被她父親幾句話駁斥得開不了口,想想又不甘心,便怯怯道:「那女徒弟總有個返鄉的時候,總不能服侍夫子到老死吧!」
謝集定眼一看,忙把手臂插回袖子里,兩三步折返回來,咧著嘴道:「細幺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自己倒不覺察,性子有點慢的人,對什麼都遲遲的。尤其到了太學,很少在梳妝上花心思。又未及笄,總是一頭丱發低垂。床頭的海獸葡萄鏡長遠沒擦了,邊緣起了銹跡,臨走才托師兄帶到首飾鋪子重新打磨。好在年後有指望,等上了頭,要打扮也有名目了。否則總感到不好意思,半大的丫頭,太入時了免不了落個俗麗的名兒。
謝集一笑,「你倒來管我?你在鄴城待了三年,沒見過夫子和師兄弟們發藥行散嗎?好好做你的學問,阿兄的事不用你過問。」
她忙應了起身,跟著往園裡去。謝家家大業大,甬道兩側栽了松樹。雪后初晴,松針上積了好些凌子。叫風吹了一抖,簌簌落了滿頭。主僕兩個嬉笑著護住衣領奔進樓里,站定了方撲撲雪末子,繞到廳堂後面去。
男女分了桌各自坐下。平常女眷們忌酒,過節倒也不拘太多。沛夫人道:「他們那頭飲椒柏酒,我們這裡有荔枝燒。打立秋就備好了,就等著年下用的。」說著要打發人往屏風那邊送一壺過去,彌生忙接過斟壺,繞桌一一伺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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