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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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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初吻

第十二章 初吻

彌生得了特赦,含笑起來欠身,慢慢退出正殿外,溜進耳房裡去。
彌生納悶著自己的名氣什麼時候那麼大了?那內官再怎麼說也是正陽宮總管,給她行大禮她可擔當不起。他一弓腰她忙抬手,「不敢不敢,黃門抬舉,這是要折煞我了。」
「好嗎?」佛生在她胳膊上捏了把,「看著長大了,比小時候結實了。」
皇后大概也不太滿意,蹙著眉道:「今日出冬,十一郎遠在高陽都到了。你們是京里的,來得倒比誰都晚!」
總算找到了癥結,她變得振振有詞,「樊博士家的女郎是不是要入夫子門下?夫子別忘了立過的誓,從此再不收弟子的。」
正陽宮是皇后寢宮,放眼望去是一片開闊地,天階上矗立著銅駝和巨大的仕女像。她腳下略躊躇,那裡滿堂皆是最高貴的人,實在令人感到惶恐。
「既這麼,別的大族也是配不成的了。」佛生有些咬牙切齒地說,「何不索性往高處爬?大王御極不過是早晚的事,我才剛見他進門時瞧你的眼神,你若願意示個好,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彌生緊張得小腿肚轉筋,死死攥緊他的袖子,指甲隔著布料壓進掌心裏。實在不明白他親她和尊長關愛有什麼關係,好在不算討厭。他就那樣貼著她,同小時候阿娘親她是一樣的。她溫順地閉上眼,夫子的呼吸很清爽。這個親吻讓她感到高興,證明夫子是喜歡她的。
拓跋皇后好相貌呀!果然是貴氣天成的人,沒有傾國之姿,但慈眉善目,寶相莊嚴。她很久以前就聽說過這位皇后,傳聞她是女中大丈夫,明悟又決斷。群雄並起的年代里,拓跋氏戍守東南很有權威,強族多想通婚,然而皇后不允,竟看上了當時守城門的神宗皇帝。神宗皇帝家窮,她便暗使婢女送錢財讓他來聘自己,婚後又出資協助丈夫結交英豪。神宗皇帝能夠開創大鄴基業,有一半的功勞都要歸於拓跋皇后。彌生仰臉望著,滿心滿眼的崇敬。這麼眼光獨到的女人,全天下有幾個呢!
拓跋皇后賜了座,拉著她的手道:「年下聽你夫子說你正月里及笄,如何,小字取了嗎?」
他似乎看到了一線生機,「你同我鬧彆扭就是因為這個?」
拓跋皇後手里的琥珀念珠握得咯咯響,「這麼下去不成,我兒的性命都要交待了。」說罷又緩了緩聲氣,回眼看彌生,和暖道:「過會兒就開宴,可餓嗎?」
佛生苦笑,「恨又如何?到了今天這步,萬般皆是命,還有什麼可怨怪的!只是你不知道他的腿……」她拿帕子掩著鼻子,極其厭惡的樣子,「才開始的時候不能動,至少是活的,看著還有血有肉。後來漸漸不成了,血脈走不通,上年夏天得了壞疽,皮肉全都變成了黑色。那兩條腿簡直像乾屍,別提多瘮人。」
佛生果然在那裡,正和幾個世婦打扮的人說話,見了她快步過來,捧住了手上下打量,哽咽道:「細幺都長得這麼大了,若不是早就聽說你今日會隨九王進宮,我怕是認不出你來了。」
師徒兩個喁喁低語,穿過一條筆直的甬路,兩側的紫薇發了新芽,在半抹殘陽里簌簌輕顫。漸次近了正陽宮,老遠就聽見歡聲笑語,間或夾雜著不成調的箜篌雅樂。這氛圍和彌生想象中的不大一樣,不似莊嚴肅穆的皇城,倒像尋常大戶人家熱鬧的後院。她急切起來,不知佛生到了沒有,暗暗牽挂著,腳下也加緊了些。
她唔了聲,他的鼻息拂在她耳垂上。她心裏嗵嗵急跳,想迴避,他卻不讓。隔開她橫亘的手臂,抬手在她背上輕輕一壓。她身子往前送去,幾乎和他貼胸合抱在一起。
「你不相信我?」他低聲呢喃,帶了點霸道的口吻,「不許不信我。」
彌生不防他會這麼說,愕然瞪大了眼睛,「為什麼?」
慕容琤敷衍了句:「太學有事耽擱了,其他諸位王都到了嗎?」
她捏著衣角道:「不是順帶,我出門是專程為了替夫子挑禮物。我入夫子門下三年多,從來不知道盡孝道,每回都惹夫子生氣,心裏很過意不去。原本要買文房的,但是選了半天也沒找到中意的。後來無意間發現了這把白玉麈尾,覺得夫子清談時用得上,就帶回來了。」
她順著抄手游廊往回走,邊走邊琢磨佛生的話。這會兒爺娘在幾百裡外,鄴城裡親近的兩個人都是這意思。她很多時候沒主見,一時也猶豫著吃不準方hetubook.com.com向。停下步子四周看看,這鄴宮真是大,屋子多了人也多,夫人世婦的一大家子。統共一個夫主,怎麼分派得過來?
佛生詫異地望著她,「怎麼推了?說的是王家哪個?」
彌生的榆木腦袋不見得真就笨成那樣,可她沒氣力反抗。夫子就是一帖毒藥,她說不清到底是畏懼還是別的什麼,既近又遠。他睥睨著三千太學生的時候,她對他滿懷敬仰。他來到她面前,她習慣了俯首帖耳。現在他抱著她,她雖然惶惑,但還是有些歡喜。歡喜著,歡喜著……夫子的臉貼在她頰畔,她聞見他身上溫暖的龍涎香,絲絲縷縷地沁進心肺里來。
彌生應個是,「家君照著《易經》上取的,叫無咎。」
彌生猜不到夫子想些什麼,只斜著眼睛覷他,「夫子是來找我算賬的?」
皇后和慕容琤相視而笑,「這孩子真箇兒討人喜歡,和那個擺在一處,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復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曉得佛生幾年未回陽夏了,總歸是手頭上撂不開十一殿下。今天好容易遇上,你們姊妹敘敘話,不用在我這裏拘著,去吧。」
拓跋皇后對她也頗有好感,女孩家就應當不卑不亢,過於拘束顯得小家子氣。謝家女兒的長相自不用說,她曾派人打探過,七八歲上就已經初露鋒芒,長到現在越發精進。果真命格是早定好的,有些人天生就應該站在塔尖上。骨子裡的傲性旁人學不來,權貴當前,也自有從容不迫的氣度。不過相惜歸相惜,總這麼盯著也不是辦法,心裏又實在喜歡,復招她近前來,攏在身側笑道:「叫彌生嗎?和佛生一樣,都是與佛家結緣的好名字。」
慕容琤瀲灧笑,果然和他想的一樣。青澀的身體,充滿誘惑性。他的手指緩緩游移,屋裡地龍烘得很熱,也或許心裏有一捧火,他的鬢角洇濕了。稍分開些,低頭看她,她兩頰酡紅,那抹羞怯的窘態自有種難以言說的嫵媚之姿。他忍不住去抬她的下巴,她仍舊垂著眼,光潔的額頭,精巧的鼻子,豐潤的嘴唇……他越發覺得控制不住,指腹在她唇瓣撫摩,流連輾轉。
彌生聽見有人應道:「殿下謬讚,家下大人是怕不好養,從小就把我們姊妹寄給佛祖做徒弟,才取了這樣的名字。」
總管道是,「並不齊全。倒別說,康穆王殿下從封地來,卻是諸皇子中來得最早的。」說著一瞥彌生,笑道:「女郎是十一王妃的娘家姊妹吧?奴婢早就聽說過女郎大名,今日得見,好歹給女郎見個滿禮。」
她不大好意思,但還是抬起眼來看他。夫子臉上有動人的光,是從來沒見過的,柔軟溫存,她瞬間溺進那片旖旎里。他漸漸靠近,她痴痴地看。夫子有世上最漂亮的眼睛,明亮、潔凈、清澈見底。她又開始驚訝,男人怎麼會有那麼濃密纖長的睫毛喲!夫子果然是個齊全人,沒有一處不是完美的。
他頗意外,但是仍舊點頭,「我是說過,而且我也沒有違背。你說,我哪裡對你不好?」
不過總歸難為情,師徒兩個做這種事太出格了。她退開了,幸好皓月她們都不在。她縮著脖子小聲道:「夫子別這樣,免得叫人笑話。」
那琴砸在地上,發出錚的一聲,細細的鳳首摔成了兩截。彌生愣住了,身上一陣寒冷。好幾道目光齊齊射過來,她頭皮發麻,為什麼她覺得自己是罪魁禍首呢?真箇兒冤枉,這事不與她相干哪!
彌生道:「殿下邀我過府遊玩,我一個女孩家,登堂入室的算怎麼回事呢,就推說等有了機會,再跟夫子一道過去。」
「夫子說話不算話!」她突然指控,似乎按捺了很久,嗓音有些發噎,「你說過的,以後要對我好些。」
彌生怔怔的,才想接話,聽見青銅禁那裡有宮人在尋康穆王妃。佛生冷聲哼笑,「王妃叫得好聽,不過是個名頭。照應個癱子,須臾也離不得,我還不如那些仆婢!」說著攬了攬她,「我先去了,這趟聖人看了他的病勢下旨,叫在京機多留陣子。等我安置好他,揀個日子外頭包個茶館,咱們姊妹且好好團聚。」
他引她看遠處的宮門,「那是止車門,不管親王臣子,到了這裏都要停輦下馬。再往前是端門,過了端門就是文昌殿。你要試著接受這裏的一切,久而久之,你會發現所有靠近權力的東西都那麼美好。」
彌生忙應了和圖書,送她上台階。佛生的腰裹得很細,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她看著那背影施施然走遠了,方才想起她和六兄的事來。佛生如今不相信愛情,大抵就是因為錯過了六兄。如果她嫁的是謝允,遠離了利益爭鬥,也許看法就同現在完全不一樣了。
「罷了,今天過節,旁的我就不多說了,橫豎自省些。虧得陛下還未到,否則看你兩個怎麼交代!」她揮揮手把二王夫婦打發到一邊去了,轉過臉對慕容琤道:「我看你二兄氣色怎麼越發不濟了,你在外頭可曾聽說什麼?」
慕容琤簡直要笑起來,他不遺餘力的種種終於起了作用,她開始懂得嫉妒,開始有了獨佔欲。他歡愉至極,起身過來安撫她,「我沒有要收她做徒弟,真的,你要相信我。你入室三年多,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呢?」他把手覆在她肩頭,那一點圓潤單薄的觸感,勾起內心深處最洶湧的慾望。他拉她起來,她扭捏的樣子居然讓他產生吞她入腹的衝動。
慕容珩聽了也不反駁,把頭一低,沖皇后打躬道:「兒失儀,請母親恕罪。」
佛生的眼睛里有凄愴的光,其實她還很年輕,卻顯得出奇世故。她在閨閣時就很懂事,如今嫁了人,又被遠遠打發到封地去了。自立門戶后諸多歷練,要比同齡的人更老到。彌生看著她,先前的熱辣褪去了,唯剩下脈脈的溫情,她頷首道:「我很好,就是常惦記阿姊。你在高陽過得好嗎?殿下對你好不好?生活可順遂?」
彌生嚇得一哆嗦,「那就沒法子可想了嗎?」
慕容琤知道她在打什麼算盤,並沒有要生氣的打算。只不過臉上裝得嚴厲,沖她拋個眼色。但她好像並不怵他,巧笑倩兮,很是自得。
一行人上了丹陛,彌生每行一步都小心翼翼。不能四處掃看,只低頭盯著自己的足尖。正殿里鋪著厚厚的胡毯,踩上去腳底便陷進去半分。她斂裙而行,眼角掠過各色的雜裾垂髾。殿里漸漸靜下來,座上有個和暖的聲音招呼:「這是謝家女公子?」
這有點反常吧!
那王氏的臉架子不美,顴骨略高,吊梢眼,這種面相讓人覺得莫名獷悍。她上前給皇后見禮,尖厲的一條喉嚨,二王在邊上完全被壓住了,看上去有點可憐兮兮的。
他怔住了,這個問題讓他笑不出來。怎麼同她解釋呢?說他不親男弟子,只對她一個人感興趣嗎?他撓撓頭,「你幾位師兄悟性都比你高。」再糾纏下去也得不出好答案,他還惦記著那把麈尾,偏要套出她的真話來,遂抱胸道:「既然買了東西送人,就要抹得開面子。模稜兩可要不得,容易叫人誤解。我的話,你明白意思嗎?」
彌生認真考慮了下,好像不僅如此,還有他在擺弄麈尾時挑剔的口吻,也刺傷了她那顆熱騰騰的心。
「為了表示尊長對你的關愛。」他好笑自己竟能編出這樣的瞎話來,像是怕她拒絕,很快地把唇貼上去……
拓跋皇后很客氣,示意左右人攙她起來,又道:「抬頭叫我看看。」
她眨巴幾下眼,自己拎得很清。初出茅廬的後生晚輩,哪裡能同他這樣老謀深算的人比肩呢!那柄麈尾分明是替他買的,只不過看見他和樊家女郎糾纏不清,這才臨時改了主意。眼下算是和解了,那她留著也沒用,還是送與他算了。
慕容琤很高興,她大約是習慣這種小動作了。只是姑娘家面嫩,觸到他的指尖,微一掠就退卻。頰上泛紅,螓首低垂。他深深望一眼,要熟不熟的青梅,這時候是最有味道的。
彌生聽她說了這些,才發覺之前錯怪了她。她有她的難處,各自過日子,一家不知道一家的苦。她怯怯拉住佛生的手,「你恨阿耶阿娘嗎?把你嫁給十一殿下,讓你受了這些苦。」
夫子圈住她的腰,彌生沒處躲,只好一味地低著頭。怕和他貼得太近,曲起胳膊抵在他胸前,心裏實在是忐忑,嗓子里也一陣陣發緊。梳妝台上的海獸葡萄鏡角度那麼湊巧,堪堪把他們的身影照進去。她側過臉細看,同樣潔白的衣衫,牽枝掛蔓地糾纏在一起,在鏡面昏黃的光暈里曖昧叢生。
慕容琤道:「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告誡她時時警惕,免於過失。」
彌生頓在那裡,是啊,好像說不出他的不是來。他教她念書識字,讓她住到他府上,給她選料子做衣裳,好茶好飯的盡著她……哪裡對她不好?哪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點虧待了她?以前她最懂得感恩,現在倒成了白眼狼。為什麼?她仔細回憶了下,發現就是因為看見樊家女郎和他那麼親密,她才一肚子不滿的。
慕容珩是背慣了黑鍋的,王氏自然樣樣歸咎於他。她俯身一拜,覥著笑臉道:「阿姑息怒,這事怨不得我。我原說要早些出門的,偏偏我家大王來了門客,因此耽擱了。」
彌生揉著纖髾道:「我也沒有你說的那麼得意,年下琅琊王家來提親,叫我給推了。眼下沒有了挑選的餘地,將來不知怎麼樣呢。」
女孩子鬧脾氣其實也別有味道,慕容琤才發現自己有這愛好。她固執的姿勢沒有觸怒他,反倒是側臉柔美的輪廓叫他心醉。他心裏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看久了低低地苦笑——果然還是逃不過這一劫。不管他承不承認,一些原定的計劃已經因她改變。
她轉過去打量,階下站著個高挑的麗人,緩鬢傾髻,衣著華美。五官還和記憶中的一樣,可是神情里多了些說不清的東西,那就是佛生!彌生心裏撲騰起來,那麼多年沒見,每天都在挂念著她。佛生的嘴角有淺淺的笑,她也是想著她的吧!彌生一頭歡喜,一頭又怨她涼薄。即使不見面,書信也應該相通才對,可是她卻一去三年沒有音信。
正陽宮裡的宮婢和內侍一溜小跑過來迎接,內侍總管滿臉堆笑地打躬作揖,「殿下來了?皇後殿下才剛在問,九殿下怎麼這會兒還沒進宮。原本要打發人到鳳陽門上候著殿下去呢,不想殿下說到就到了。」
「我喜歡。」他很快說,其實當真沒什麼出眾的,但是她買的,意義自然大不相同。他微微一笑,「你出去逛,心裏還惦記著我,有這份心意,為師很高興。」
慕容琤猶豫了下,「兒未曾聽說什麼,只是二兄精神頭委實不佳。或者母親得了空把他召進宮來單獨問問,他旁人面前避忌,母親跟前應當是會說實話的。」
夫子躬身滿揖,「回母親的話,正是。」
這是他對她的評價?彌生覺得夫子真是高看她,她一直是個傻子,滿肚子花花腸子的分明是他自己!她很不屈,反正惱他,不怎麼想和他說話。纖髾一甩,也不等他吩咐,自顧自在圈椅里坐下來,擰著脖子別開臉。涼夜如冰,天是高而空的深藍,只有銅錢大的月亮掛在樹梢上。外面沒什麼好看的,但她即使脖子發酸也絕不把臉轉回來。她要表明一種態度,讓他知道她對他的不滿。
慕容琤微笑在一旁看著,對那內侍道:「別客套了,你前頭引路。」
諸王終於都到齊了,晉陽王攜蕭妃進門的時候彌生一掃而過,因為實在是提不起興緻來。吸引她的是後面姍姍來遲的廣寧王和王妃,因為之前聽說過那王氏的為人,再看看長相不過如此,心裏也替廣寧王抱憾。
她扭過身子,臉紅氣短,「我沒聽說過學生要給夫子親的,你誆我嗎?」
他的心裏安定下來,蠻好,和他預料的一樣。想起她路遇了晉陽王,便又問:「大王同你說了什麼?」
她沒有看到他眼裡浮起的萬丈雄心,一雙手交握在腹前,她有她的考慮。其實坊間那句民諺,認真論,王謝並不是齊名。硬要分出伯仲來,還是王家的名頭更大些。為什麼謝家總能佔據鳳位呢?王家權勢滔天,執掌鳳印不是更加順理成章嗎?
誆不誆的,橫豎木已成舟了。嘴唇上還留有餘溫,他舔了舔,志得意滿,半帶著促狹地低笑,「你叫我聲夫子,除了課業,別的諸如為人處世我也有義務教導你。」
他先前回來的路上還在生悶氣,但是踏進卬否,那些不稱意的事通通都煙消雲散了。他想她應該自覺把夫子氣得不輕,心裏一定很內疚。於是他抱著悲天憫人的態度進了大門,不負他所望,她的沒心沒肺再次給他迎頭痛擊。
那柔艷的令人窒息的美好啊!他吻了她,才知道女人的嘴唇勝過世間所有。他不是未經人事的毛頭小子,以往不帶任何感情的接觸里沒有這個環節。只有愛了才可以,愛了會渴望親密無間。可她似乎沒有這個覺悟,她永遠都慢半拍。顯然是嚇著了,渾身僵硬毫無風致。不過他不介意,把她抱在懷裡,仍舊像對待最珍愛的寶貝。那些心計和算盤暫時拋開,腦子裡盤亘著「以後再說」。這是個魔咒,支撐他暫時的放縱。
「學生省得。」彌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點頭不迭,油然生出磅礴的責任感。自己不打緊,但夫子最是要面子,若帶累了他,那就是造大孽了!
佛生往後挪了挪,靠在一片冰冷的石柱上。嘆息著,換了個悵惘的語調,「我這樣的,今生就湊合過吧!殿下遭了難,自暴自棄,脾氣很不好。你先前沒見著他,是皇后另給他安頓了地方,派宮裡的醫正過去給他瞧腿了。瞧來瞧去又怎麼樣,還不是沒有起色,回回滿懷希望,回回落空,然後越發暴躁,動輒扯著嗓子吼,還不如不治。我是不願在他跟前,能躲則躲。躲不了,只有怪命不好。」
慕容琤在席墊上趺坐著,淡淡地看她,「你還知道惶恐?我只當你眼裡再沒有我這個夫子了。下半晌在太學你跑什麼?嘴上說得好聽,我一直當你是個老實人,沒想到滿肚子花花腸子。」
她在席墊上跽坐下來,往旁邊一瞥,正瞧見一架鳳首箜篌。看形制是漢代流傳下來的,典型的木胎加金銀錯工藝。朱紅底漆上施針刻嵌金彩錐畫,鳳頭的冠子和鳳眼用流雲和渦紋施黑漆,琴身看上去華美並且精緻。彌生讀書不甚上進,對那些樂器卻頗有研究。她暗裡讚歎著真是一把好琴!一般箜篌是十六弦,看這把大致是二十二弦,那便是十足的上品了。
皇后對她十分體念,問在太學課業好不好,吃住習不習慣,全然沒有半點架子。彌生也會看眼色,平常糊塗,現在的情形下還是很清明的。回答每句話前都斟酌一番,她覺得自己表現還可以,沒有太給夫子丟人。
他抿嘴一笑,「我知道,只要我在,便會保全你謝家滿門。」
她初踏進宮門有些怕,緊緊跟在夫子身後。夫子笑話她:「還是謝家後人,這點陣仗沒見過嗎?」
外面漸次黑了,闔宮廊廡下都上了八角宮燈。天還沒有回暖,和臘月里時沒什麼區別,一入夜就下霜。透過薄霧看遠處的光亮,沌沌的,有些詭異的樣子。
「他家大郎。」彌生垂頭喪氣,「打小就胖,胖得不成話那個。你說要是不推,叫我往後怎麼處?」
佛生耷拉著嘴角仰起頭,把眼淚都吞了回去,「枯木逢春倒還有可能,風乾了的腿還能長新肉嗎?從哪兒長?從他那兩截棍子似的腿骨上?我如今不願想那些了,橫豎我們兩人之中死了一個才得超生。細幺,你日後挑郎子定要把眼睛擦擦亮。你有本錢可以選擇,千萬別學阿姊,知道嗎?」
他從來都可以輕易看透她,彷彿他們倆共用一顆心似的。他說:「王謝同是世家,相輔相成卻又要彼此牽制。帝王業,沒有一個人君會眼睜睜讓幾百年基業的望族壯大到不可控制的地步,所以要有謝家這樣的大家來抗衡。你可曾聽說過『王與馬共天下』?王家在前朝幾乎和司馬氏平起平坐,離寶座曾經那麼近,難保沒有謀逆野心。所以王家的女人不能為後,更不能生嫡長,你懂嗎?」
宮裡忌諱哭,彌生忍得胸口生疼,眼裡裹著淚,悶頭將她往外拉,直拉到廊子拐角上方停下來。閃身躲到一片背光的陰影里,姊妹兩個抱頭痛哭。佛生不住給她擦淚,沒敢出聲,彼此都憋著。
他聽了不言聲,眉心卻擰起來。明天宮裡大宴,碰面是在所難免的。慕容琮上了心,不會就這麼按兵不動。且探探底,回頭再見機行事吧。
她搓著手想了想,「夫子請坐吧!」轉身對門外喊:「皎月,送茶水來!」話音才落,皎月端著托盤進來了,她立時有點訕訕的,裝模作樣地清了一下嗓子,「夫子這麼晚還跑一趟,學生……惶恐。」
彌生回身去開箱籠的銅搭扣,把錦盒取出來遞給他,「夫子別嫌棄,學生感念夫子教導之恩,得個小玩意兒孝敬夫子。夫子喜歡就用,若是不喜歡……」
彌生咽了口口水,苦著臉小聲告饒,「常山王殿下……不是我。」
彌生很感激他,垂下雲袖悄悄拉了拉他的手,「謝謝夫子。」
「親一下好不好?」他的嗓音低啞,把她摟得更緊。
彌生搖搖頭,「不餓,殿下有吩咐就交代我,我伺候著。」
彌生沒想到佛生也是這見識,似乎他們都忽視愛情。可能愈是離皇位近了,愈是發了狠地想抓緊權力。她皺著眉頭固執道:「我不貪圖富貴,就想找個相愛的人。」
慕容琤一哂,「這是內宮,豈是隨意能笑的?」他垂眼看看她,她穿著丹碧紗紋雙裙,挽灑金鴛鴦披帛。因為及了笄和*圖*書可以梳高髻了,雲鬢堆疊出飛天的樣式,把纖長光致的脖頸露出來,那麼美,又那麼脆弱。長眉之間貼著金箔製成的額黃,還有雪一樣的皮膚,悍然的紅唇……她和這鄴宮很契合,她天生就是屬於這裏的。
拓跋皇后是高明嚴斷的人,究竟怎麼回事,她不問也知道大概。她心裏著惱,這兒子性善不假,輕重緩急還是懂得的。今天這樣的日子宮闈里素來看重,平時再怎麼不上心,今天斷不能晚到。王氏本來應該輔佐夫主,如今竟換了次序,壓他一頭不算,還動不動拿他做幌子。可怎麼辦?他們夫妻間的事,願打願挨。別人要做主,總得有個人挑頭才好。珩兒不吭氣,誰能橫插一杠子?
彌生知道那就是拓跋皇后,是全大鄴頂頂高貴的女人。她上前行稽首禮,跪在氈墊子上俯首拜下去,「謝彌生,請皇後殿下金安。」
彌生拿手背碰碰臉,「那龐師兄他們呢?」
鄴宮很大,大得超乎想象。以前經過宮牆下,抬頭看看,視野不得伸展,看不見內城,就覺得那是個灰瓦組成的世界。連綿的,一片接著一片的檐角和斗拱,裏面住著大鄴最尊貴、最冷酷的一群人。
她從裡間出來,一副蔫頭耷腦的模樣。燭火照亮了她,半邊臉大約壓著枕頭睡的,留下了兩道深深的印記。
慢慢到了正殿門前,殿里人不知何時都散了,只剩幾個侍立的宮婢,泥塑木雕般地佇在那裡一動不動。沒有人了倒也好,前頭亂糟糟鬧得頭疼。後來露天說了半晌的話,身上的衣料像浸在水裡過,拿手一抹,寒氣逼人。要不是為了見佛生,今天萬不會進宮來。她辦事一向大意,宮裡規矩又重。所幸皇後面前沒有失態,否則少不得鬧個不痛快。
佛生聞言笑起來,「傻丫頭,你到底太年輕。愛情不能當飯吃,男人的心等閑看不透。你在太學讀書,知道《氓》里說的嗎?士也罔極,二三其德。把一生建立在愛情上是最傻的。再說為了權勢依附某個男人,焉知那男人就不能給你愛情呢?」
皇后望了眼慕容琤,「叱奴,作何解?」
單這樣倒罷了,偏偏地罩後面還有人。聽見了響動打幔子出來,往地上一看,那張臉像給千年寒冰凍住了似的唬人。他陰惻惻地抬起眼,恨不得要把她生吞活剝了。
貴重的東西不能上手碰,遠觀還是可以的。她沒耐住,挪過去了些。後來回憶一下,其實還隔了兩尺寬,連個邊兒都沒碰著,天曉得它怎麼就倒下來了。
彌生還沒從那一聲「叱奴」里回過神來。她入太學三年多,從來不知道夫子的小名叫叱奴。叱奴、叱奴……夫子這等高山仰止的人,為什麼會有個讓人笑掉大牙的乳名?他上回還要刻印章呢,替她刻個無咎倒罷了,那她刻什麼?就刻叱奴?奴這個字不是只有女人才會用嗎?總算叫她逮住一個話柄,彌生興奮異常,夫子也有讓她取笑的地方了!
像集市上賣豬仔似的!看看臉,要不要再檢查牙口?彌生只顧胡思亂想,臉上雖自矜著,眼裡的笑意卻憋也憋不住。單讓人家看豈不吃虧?她還在琢磨著要不要賺回來,視線早就不受控制地往上溜了一圈——
彌生雖混混沌沌,到底也理解了大概。只是她沒敢問,既然能夠制約王氏,那麼對謝家肯定也另有手段吧!她轉過臉看他,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夫子,我們謝家人都很安分。」
慕容琤安撫她,「別怕,皇後殿下向佛,尤其寬厚慈善。你進了殿門只管上前行禮,記住了目不斜視,就算你阿姊在邊上站著,也不能夠在殿下面前走神。他們都知道你在我門下,這點名門閨秀的風範都保持不了,可大大丟我的臉了。」
他這半天在太學坐立不安,日頭每西移一寸,心裏就多一分焦灼。好不容易延挨到散學,他設想了她在燈下讀書練字的樣子;或者不長進些,和底下人聊天打茶圍也行。只是沒想到她會從日中睡到日落,整整三個時辰啊,還沒有要起來的打算。眼下勉強站在他跟前,半夢半醒、糊裡糊塗……他別過臉吸口氣,她上輩子一定是塊木頭,一定是的!這樣遲鈍的人,誰才能走得進她心裏去?
「誰笑話?」他道,「誰又敢笑話?」
「你說呢?」
她怕的是那些俑人一樣的禁軍,穿著明光鎧,一個個昂首佇立著,面無表情的樣子很嚇人。她挨得離他近一點,「那些人都不會笑的嗎?」
「細腰……」他長長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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