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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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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微酸

第十一章 微酸

皓月正蹲著身給她束郭洛帶,聞言寡淡道:「九成是來放交情的,女郎平常些,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人,應付過去也就是了。」
她掖了掖手,「沒什麼,風沙眯了眼,過會兒就好了。」
慕容琮掉轉視線,笑意盈盈看著彌生,「今日不念書嗎?可要到本王府上去遊玩?新近招了一幫會變戲法的藝人,花樣多得很。怎麼樣,去看看?」
那女郎似乎不舍,又礙著有旁人在場,只得福身行禮告退,經過彌生身旁再一點頭,彌生忙回個笑。不過表情不大受控制,可能笑得比哭還難看。
彌生感到有些惶恐,昨天永昌公主也說皇后曾談及她,今天晉陽王又這麼說,難道姓謝的目標這麼大嗎?不是還有琅琊王氏呢嗎?盯著她做什麼?
彌生應了,等諸事都打點好,一頭扎進了被子里再也不肯騰挪了。
「還是夫子最好。」她真的是有感而發,在她眼裡夫子是慕容氏最純良的男子了。學問高,為人也算正直。不像大王六王的鋒芒畢露,也不像二王那樣過分可欺,折中得恰到好處。她以前和道生她們玩在一起,常聽她們說最小的心眼子最多。不知道是不是老輩里傳下來的典故,簡直是在誣衊他們這些排在末尾的。她知道自己傻愣愣的沒什麼大志向,如今夫子在政途上好像也是這樣,可見這話完全沒有依據。
皓月給皎月遞個眼色,叫她換上安息香的塔子,自己在一旁賠笑道:「女郎換洗一下再睡吧,熱水和絛子都準備好了。」
彌生腦子鈍,她到死都想不到這是夫子在向她解釋,依然鬱結難解,「夫子的事不必告訴學生,學生呆蠢,聽了也不懂。」
皓月和皎月應個是,把她送出了卬否的院門。
「她打算日夜顛倒嗎?你進去,叫她梳妝起身,我在這裏等她。」
倚月最拎得清,本來就是抱著尋常串門子的心思來的,意思到了便交代得過去了。那種出身高樣貌好的世家閨秀,骨子裡都傲得很。場面上應酬得好,私底下不知道怎樣瞧不起她們這些人呢。如今梓玉提議了,她附和不迭,「罪過的,怪我們來得太不是時候。那我們就告退了,女郎請自便吧。」
擺明了就是欺負人,看她老實,動不動拿這個來給她小鞋穿。還有她的麈尾,她的一片心意,他竟然隨手就扔開了!彌生憋著氣把盒子重新裝好,在緞面上撫了又撫。越想越是心酸難言,她裹著袖子擦擦眼睛,「學生不會背《周易》,夫子要叫我罰抄,我現在就去。」
彌生現在覺得夫子是天底下最討厭的人,他喜怒無常,不講道理。她嗚嗚咽咽地哀鳴,但始終沒捨得把那柄麈尾砸爛,只是抱在懷裡,緊緊貼在胸前。惱恨了一陣,霍地轉過身就朝外面走。這趟她是橫了心,就算他把她逐出師門也由得他吧。
無夏看這架勢,輕描淡寫道:「晉陽王殿下遇襲,據說有漏網的刺客混進鄴城來了,目下大概是全城戒嚴了吧。」
名頭大的辦事就是方便!九兄比她年長兩歲,現在在靈丘做官。謝家一門兒郎,說起來總歸是光鮮的。隨便點哪個,躋身名士之列,半點也不含糊。
彌生嘴角一抽,他護著?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要他護著!難道夫子和他交過底,說要把她配給他做侍妾?她硬骨頭地梗起脖子,謝家女兒死也不會給人當消遣。晉陽王對她存這樣的心,真叫她作嘔!
皓月和皎月來迎她進院子,瞧她神色發現不對,兩個對覷著,遲疑地問:「女郎怎麼了?眼睛這樣紅,遇著什麼不順遂的事了?」
彌生一笑,轉過身披上了大氅。皎月來幫她整領子,邊道:「我才剛吩咐馬房裡了,無夏趕了車,眼下在門上候著呢。女郎一個人成不成?還是讓奴婢們貼身侍候著吧!」
霸王惹不得,硬碰硬勢必要吃虧。彌生平常呆,要緊的時候也懂得轉圜。她無辜地眨眨眼,「大王誤會學生了,學生是怕給大王添麻煩。我一向糊塗,逛個園子都會迷路。大王府上簡直是蓬萊仙境,我進了大門摸不清南北,豈不惹人笑話。學生知道大王是客氣,學生順竿子爬就是沒成色了。大王眼下在病中……哦,我家夫子常挂念大王的腿傷,大王這幾日可好些了?」
皓月門上進來正聽見個收梢,凌厲地瞪了皎月一眼,「又在渾說什麼!宮裡聽來些閑言碎語,就敢到女郎跟前來賣弄了?」繼而換了個臉色,對彌生溫煦道:「女郎不知道,咱們原來是皇後宮里的人。郎主是皇后幼子,那時候開衙建府,又沒有迎娶正頭嫡妃,皇後殿下怕郎主hetubook•com•com身邊的人伺候不周,就把我們姐妹撥過來了。現如今女郎進了府,郎主大概和皇后的心思是一樣的,心裏放不下,唯恐怠慢委屈了您,這才把婢子們指派給您的。」
她被他一喝嚇得噤住了,終於站在地心大放悲聲,口齒不清地哭訴著什麼。慕容琤被她哭得發躁,努力了半天只聽清「你說的」「罵人」……他腦仁兒都有些生疼,嘆著氣道:「好了,別哭了!」
皎月哼了聲,「那婢子們可高攀不上,咱們這名字也用了十幾年,犯不著避她的諱就去改了。說到底只是個玩意兒,郎主也不拿她們放在眼裡。」
主動貼上來的女人就跟狗皮膏藥似的,沒這種有氣節有傲性的嚼起來入味兒。慕容琮的興緻空前高漲,既是謝家人,又不顯得寡淡乏味,這可不是個難得一遇的寶貝嘛!屆時出席大宴,不知要引得多少人側目。只不過有那句民諺,想來敢折花的也沒有幾個。六王定然不會白白錯過,但他自身難保,不足為懼。剩下的老九是授業恩師,早早就沒了競爭的資格。如此一盤算,她早晚要落到他手裡。
彌生回頭朝百尺樓方向眺望,「這裏離太學很近……」
正在她沾沾自喜時,檻外傳來一聲詫異的低呼。彌生登時豎起了兩道眉毛,這是哪個大嘴巴,在她將將要成功的當口扯後腿!她無比憤懣地轉身,來人坐在肩輿上,一身絳紅公服,矜貴桀驁。
漸漸近了,她滿心歡喜地跨進門檻,可是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
他的眉頭越挑越高,「你大聲些,我聽不見。」
她悶著頭踢了踢腳邊的石子,這點選婿要求應該很容易滿足。分明熟悉得觸手可及,可是真要去找,茫茫人海,又未必能夠找得到。
彌生在街市上閑逛,走到一家首飾鋪子前拐進去瞧了瞧。自己對那些金玉沒什麼追求,就衝著給皓月皎月買玩意兒去的。挑挑揀揀,選了靈芝竹節紋玉簪和鯉魚步搖,正要付錢,突然瞥見柜上的錦盒裡裝了把麈尾。羊脂玉的柄,扇面用上等鹿尾編成。彌生一看就撞進她心坎里來,這可是名士清談必備的雅器啊!麈尾和拂塵不同,執拂塵的除了道人就是奴才。麈尾的地位尤其高,非名流不得用。到了大鄴時期和三足烏一樣,儼然成了身份的象徵。若是買來送給夫子作為賄賂,真是再合適也沒有了。
彌生聽了點點頭,夫子這麼看重她,真是叫她感念極了。她這個人,對誰都是實心實意的,即便是覺得有異樣,別人解釋幾句,只要說得過去,絕不往深處想。她大咧咧作個揖,「如此就謝謝二位了,從靜觀齋到我卬否來,是大大的屈就。我回頭上集市裡去,看見好東西給你們帶回來。」
那店主眼睛一亮,「是陽夏謝氏嗎?」
彌生噎了下,才發現剛才的話有漏洞。怪自己腦子笨,不是油滑的料,連個謊都圓不好。
「這不是九郎的女學生嗎?」
集市上的人很多,路邊賣菜的小販拔著脖子喊得歡實。因為月尾還有一番儀俗要走,今天的買賣便極其好做。出正月前大魚大肉吃上一頓,這個年才算圓滿過完了。接下來換春裳,戴春帽,到二月初一那天,哪怕再冷也沒有人穿夾襖了。一個個廣袖長衫,衣袂飄飄,鄭重其事地營造出春天的氛圍。
慕容琮倚著扶手笑,「你有個天下聞名的夫子,這點子規矩他不教你?莫怕,還有我呢。若是哪裡不周全,有我護著你。」
竟是晉陽王慕容琮。
彌生紅著臉,夫子那麼厲害的人物,她有點風吹草動哪裡逃得過他的法眼。既然早就窺破了,卻還存心揶揄她,可見這人極不厚道!她別過臉,「我給自己買的,等日後有機會,我要女扮男裝去清談。」
彌生忖著六兄進京沒個準時候,難得遇著合眼緣的,買下來完事。因招了掌柜來問:「這麈尾市價多少?我買了!」
彌生真是喜歡這樣有眼色的人,但也不好直接把人攆出去,只笑道:「不礙的,再坐會兒也沒什麼,我下半晌出去也是一樣。」
她抱袖長揖,「多謝大王看顧,我回去自然向夫子討教。橫豎大宴明日入夜才舉行,我還有時間。一天不行連夜操練,到時總歸會像點樣子的。」
慕容琮嘴角微沉,「本王一番好意,女郎這是瞧不起本王嗎?」
彌生很虔誠地仰望他,盡量裝得大方得體。她看見慕容琮潔白的手指勾了勾胸前的綬帶,日光下的身形充滿了高高在上的威儀。所幸臉色還過得去,對她頗和藹,「好多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怎麼疼了。和你家夫子說,他日日在朝堂上看見我,就不必惦念了。」
彌生嘖嘖一嘆,「那件事果然是常山王做的嗎?」
彌生遲疑了下,「是常岳的拓本,拿回去好臨摹。」
她停在門口進退不得,來得不是時候!
「落了什麼?」夫子連看都不看她,視線停在書頁上。
他終於抬起頭,「你這樣勤勉?」看了眼她手裡的盒子,「那是什麼?」
她點點頭,「夫子說要領我去的,只是我想著,我一個做學生的,滿世界跟著跑不大好……」
彌生奇異地看著皎月,這話換了龐囂來說倒順理成章,一個做婢女的能有這等見識,簡直不可思議。
是把白玉柄麈尾嘛。
無夏忙斂袖道:「回大王,小的眼下撥給女郎駕車使喚了,我家郎主跟前是無冬在伺候著。看這個時辰,郎主大約已經回太學去了,要到酉時前後才回府邸呢。」
慕容琮哦了聲,掃一眼無夏,「你是九王身邊的小子?你家郎主還未出宮嗎?」
男人的力氣她沒見識過,她咬牙切齒地搶,他只消一隻手,照舊紋絲不動。不過她這個做法當真讓他不太高興,簡直有忤逆的嫌疑!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掠過,難道是先前的情形叫她誤會了?
她下意識往身後藏,故作輕鬆地聳一下肩,「沒什麼,集市上買的小玩意兒。夫子才剛說有話吩咐的,是什麼?學生領了命就去辦。」
無夏順著她的視線看,「女郎是要去找殿下嗎?反正順道兒,小的送你過去。」
彌生心裏不痛快,執拗地往後縮。她買的東西,既然不願意送給他了,憑什麼非得給他過目?她使勁扽了扽,「說了沒什麼!」
她唯唯諾諾地應:「我規矩懂得少,怕進宮失了體統。」
皓月和皎月掩口笑,「咱們沖的就是女郎好相處,這樣大家子的出身,一點沒有嬌慣氣,也不拿咱們做奴婢的當外人。」
樊家女郎也在,正牽著他的袖子淚盈于睫。看樣子有千言萬語的,只是忌諱她在場,才慌忙鬆開了手。
皓月說得沒錯,信期開頭難熬,第二天就會好很多了。彌生早晨起床照樣活蹦亂跳,叫她們伺候洗漱,盤算著明天宮裡有大宴,橫豎今天不用念書,打算到外面晃蕩一圈。如果碰上中意的東西,正好可以買來賄賂夫子。
「我知道你能學好。」他收斂起了鋒芒,像個尋常人般的和顏悅色,「明日我也要去的,到時候在宮裡還能遇上。今日就作罷了,你也早些回去吧,姑娘家在外頭逛久了不安全。」
彌生乾巴巴地笑,「咦,我走錯門了。明明要回耳房的,怎麼到這裏來了!」她乾笑著指指外面,「那個……我走了。」
其實她也不知道賭這口氣有什麼意思,就是心裏不平。夫子不是要把她嫁給晉陽王嗎?她聽從他的安排,這下子他總該滿意了吧!
倚月介面笑道:「女郎不知道,她是超出三界外的高人。平常不沾半點世俗,這趟是瞧著女郎的面子才出園子的。」
眼下走不脫,再急切也無濟。他臉色黯淡地往門外看一眼,雲翳重重,穹隆是蟹殼青的顏色。這該死的月令,恍惚又要變天了。
「如此咱們就直呼閨名吧,娘子來公子去的,倒顯得生分。我叫倚月,」其中一個容長臉、插八寶攢珠步搖的介紹完自己,指了指右手邊面容有些青澀的女子,「她叫頤兒,是我們三人之中最小的。」
彌生現在很後悔,是啊,在屋裡吃吃睡睡多好,偏想著顛出去買禮物賄賂他。現在心都涼了,滿腔熱情都化成了灰,那麼周到根本多餘!她擰過身,想想自己雖然鄭重其事,人家未必稀罕。熱臉貼冷屁股什麼趣兒呢!一賭氣,話鋒便旋了個圈,遠兜遠轉開去。
她決定再也不理他了,以後給她教學她就裝聾作啞。打死不開口,他也拿她沒辦法。
「那夫子要如何處置學生,學生聽夫子的示下就是了。」她脊背挺得筆直,還是那副氣傲的樣子。把盒子攬在胸前,總歸不服氣,小聲囁嚅著:「我原說不讓看,是你自己硬要搶。看了又不稱意,還要罰我背《周易》,沒天理……」
那廂彌生歪在高輦里生悶氣,車輪在黃土壟道上一通顛騰,她探過手拉那錦盒,重新把麈尾取出來打量。
她這算把自己給發落了嗎?他抱著胸道:「我讓你罰抄了嗎?自說自話!」
彌生對他滿滿施禮,偷眼看著肩輿逶迤去了,方直起身鬆了口氣。
彌生有點不高興,大街上亂搭話,和他又不是很熟!可人家好歹是王,是夫子的兄長,年紀也和圖書一大把了,總不能太不給面子。於是不情不願作了一揖,「大王長樂無極。」
旁邊的店主幽幽接了一句:「恭喜女郎了!」
一路往城裡去,過建春門時看見有重兵盤查。彌生探出身子觀望,「這是怎麼?捉江洋大盜?」
彌生本來打算一個人步行出去的,沒承想她們已經通知了無夏。既然車都備好了,也就沒什麼可推託的了。她扶了扶發冠上的簪子道:「不必,就是出去添置點文房什麼的,不是什麼要緊事。你們替我把太學里運來的書翻曬一下。前陣子總是不出太陽,怕放在那裡生了潮蟲。」
無夏看她拿不定主意,便攛掇著:「女郎不是給殿下買了禮物嗎?這會兒送去,殿下就是有心怪你亂跑,看在麈尾的分上也不會發作的。」
「我落了東西在學堂里,特意來取的。」她笑得嘴角發澀,天曉得她多想哭。再琢磨琢磨,自己又感到很奇異。為什麼要哭?夫子還是她的夫子,就算收了別的女弟子,她也沒有理由覺得頹喪。皓月說月事期間容易發脾氣,真應了她的話,她莫名地心情低落,大約就是因為這個。
她的話觸了雷,他氣憤難平,鐵青著麵皮道:「你放肆!誰准你大庭廣眾下和陌生男人搭訕了?還有臉大言不慚?」
他志得意滿,對付這種女孩急不得,況且進了門,將來也是一生一世的事情。他雖經歷得多,真正能令他沉澱下來的卻還沒有遇上。過了而立,再盼來一段感情,像是給花團錦簇的人生添上了最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女郎還沒叫人進去,想是要睡到明早了。」
他擱下手裡的狼毫探究地一瞟,她越是遮遮掩掩,他越想知道。起身踱過來,伸手去觸那盒子的邊角,「讓我瞧瞧。」
她站在六扇插屏前,臉上素凈,沒有半點雕飾。實在太年輕,鬢角的發參差不齊,反倒顯出一種質樸的美。慕容琮心情大好,「不必多禮,本王才散朝,沒承想在這裏遇上了你。」
樊家女郎紅了臉,因為年紀比她大,不好稱呼,便對她欠了欠身。美麗的人,無論如何都充滿了少女風致。不像她,看見長者就會長揖。彌生頓覺失落,和她一比自己明顯遜了一籌。人家知書達理,她倒像是個草莽出身的。
她又猶豫起來,專門跑去同夫子說這個會不會太不識相了?他是好心好意要抬舉她,況且晉陽王這樣獨斷的人,夫子有心阻止也不易吧!
慕容琤追了好幾步,叫她停下她置若罔聞,很快穿過花壇,朝學堂那邊去了。他氣得打顫,好啊,翅膀硬了,敢違逆師命了。再追怕別人側目,就此停下又實在氣不過。他在檐下團團轉,索性拂袖回到正衙里。怒氣沖沖地在案前坐下來,可是更漏嘀嗒三聲,他就再也坐不住了。剛想起身去趕她,門外進來了幾個博士。因為下月初太學要增設律、書、算三學,一些常規的校務月尾都要來請示。
「我沒說什麼。」她不看他,屈腿一蹲,「夫子若是沒別的吩咐,學生這就回去了。」
她這一通真有點指桑罵槐的意思,本來對晉陽王就有成見,如今他還來壞她好事。想要和顏悅色,真是難得很。
彌生吃了一驚,抬頭看他,晉陽王眼裡有陰霾。到底這種人心思重,連瞧人的神色都是兩樣的。他和夫子五官很像,但卻外露過甚,缺了隱忍的氣度,品行上就差了一截子。
彌生有些傷感,「我聽師兄說,當初南苑王送了十來個美人給夫子,後來一一都散出去了。那這三個呢?不喜歡,怎麼會留著?」
問題表面彷彿糊了層窗戶紙,不戳破,得過且過。偏偏無夏要把紙揭開,彌生聽他這一絮叨,背上汗毛都豎了起來。她駭然張著嘴,半晌才道:「胡說!是有過一面之緣,打個招呼而已。」
彌生偷著撇撇嘴,聽這語調多溫柔!以前對她凶神惡煞的,面對漂亮小娘子就是另一副模樣。善言笑,果然啊,言笑都對著樊家女郎了。
彌生作勢一笑,「我春風得意,有什麼好哭的?」進了屋子把她們的首飾拿出來分了,癱在席墊上哼哼唧唧,「在外面跑了半天,累著了。你們給我點一爐香,都退出去。讓我睡上兩個時辰,緩緩神再說。」
彌生推託著,「娘子客氣,叫我彌生就是。說什麼女公子的,我愧不敢當。」
他皺起眉頭不說話了,但是眼睛直直盯著那幾根蔥白似的手指,半晌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放開。」
彌生斜眼看那掌柜唯唯諾諾給錦盒套上紅綢子,想想自己的無名火發得沒道理,便緩了緩心神,重又堆起虔誠的微笑,「https://www.hetubook.com.com回大王的話,買了送給我家夫子的。我入門下三年,從沒給恩師送過禮。今天出來逛,正巧看見了,錯過怪可惜的。」
「回來。」她剛要抬腿,夫子發話了,「我有事要吩咐你,你先別走。」復對那樊家女郎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眼下要忙,你且回去。等回頭得了空,再細說不遲。」
彌生不太感興趣,這些塔頂上的人整天只會鉤心鬥角,鬧來鬧去還都是窩裡反。好好的親兄弟,弄得你死我活的,這就是天家!
他們進城很容易,因為車轅上有樂陵王府的牌子。過了銅駝街往北就是孝義里,那是個商鋪雲集的地方,位置在御道西,所以又叫西市。
彌生敷衍地笑了笑,「是很巧啊。」
這滑頭!之前派人打聽,回來都說她開竅晚。雖然不至於傻,充其量也就是個半大孩子。可這會兒聽她幾句話,又好像挺伶俐的。會給自己找借口,還會聲東擊西地轉移別人的注意力。其實他一眼就能看穿她,不過還是願意和她多周旋周旋。
慕容琤起先有點驚訝,漸漸笑意攀上了眼底,心道這丫頭真有心,身上不舒服還出門給他買禮物。他感到愉快,周身都覺得暖和起來,拿著麈尾把玩,沉吟道:「料子還行,做工也湊合。」他笑吟吟地看著她,「這是男人用的,你買來做什麼?」
不想那店主上下打量她,「郎君知道的,麈尾不是隨意買賣的,敢問郎君是哪裡人氏?師從何處?」
無夏微一頓,笑道:「諸位嫡出皇子中二王軟弱,九王無爭,只有六王同大王針尖對麥芒,不是他還是誰?」
「她們怎麼來了?」皎月打起氈子閃身進來。
他見她不應,蹙著眉頭沉聲道:「尊長問你話,你這是什麼態度?」
她賴著打算繼續做那個斷了的夢,隱約聽到外間有動靜,是皓月和夫子一遞一聲的對話。
街市上人來人往,太陽在頭頂煌煌照著,她站在那裡,心裏是說不出的一種滋味。也許這事該儘早和夫子說,晉陽王百樣都好,但不是她喜歡的。
夫子在案后落了座,隨手拿了本手札來翻,又提筆蘸墨,一面道:「怎麼不在家歇著,跑出來做什麼?」
慕容琤哂笑,「罷了,你不肯賞臉,我也不強求。明日宮裡大宴,你去嗎?」
「料子還行,做工也湊合」,這就是夫子的評價。他是見多識廣的人,這種小玩意兒根本不放在眼裡。可好歹是她的心意,花出去的飛錢也不少。無夏一張張地遞給那店主,她著實肉痛得緊,簡直不忍直視。要不是好東西,哪裡會那麼貴!他卻還鄙薄,憑什麼呢?就憑他眼睛里裝著如花美眷,學生遮遮掩掩的賄賂就是地上的土嗎?
彌生哦了聲,別過臉看那個同她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子。她托著杯盞品茶,似乎不太愛開口,察覺了彌生在看她,這才淡淡一笑,「我南苑老家姓梁,女郎叫我梓玉就是了。」
渾渾噩噩,睡他個天地無光。睜眼的時候檐下掌起了風燈,她貪戀熱被窩不願起身,心想反正睡了,乾脆直睡到明天早上豈不痛快?把一切煩惱都睡掉,她算是找到了治愈自己的良方。
彌生估摸著是她先前闖進來壞了夫子好事,所以他現在不依不饒地要泄憤。她氣死了,脫口道:「在西市,還遇見了晉陽王殿下。殿下停了肩輿,和我說了好一會兒話呢!」
這頭說罷,人已經到了廊廡下。彌生整整發冠到門上相迎,拱手笑道:「貴客至,有失遠迎了。」
那店主明顯給她唬住了,結結巴巴地說:「女……女郎是知道的,咱們行里有行規……」
「我和樊家女郎沒有什麼。」他說,「你不要胡思亂想。」
旁邊那個掌柜先給晉陽王稽首行禮,然後才反應過來,看著彌生道:「咦,不是謝氏郎君嗎?那這麈尾……」
彌生經他一點撥,果然覺得很可行,也不管其他了,喜滋滋上了輦車。等見了他,再尋個機會見縫插針。就算今天說不成,日日見面,還有日日落空的道理嗎?要緊的是先把麈尾送過去,也不知道夫子喜不喜歡。
彌生再細打量梓玉,看她眉眼疏淡,真像是那種與世無爭的。這三個人的性格都很鮮明,一個超脫,一個羞怯,只有那個叫倚月的口才好,很善於交際的樣子,大約在夫子跟前也最得寵。
彌生又氣又臊,跺著腳吩咐無夏給錢,自己抱著錦盒就出了店面。
還杵在這裏礙眼幹什麼?看來夫子和人家果真早就有牽搭了,她不識相,免得討人嫌。
彌生怕他怕得要命,之前是一股無名火支撐著。現在見他神色陰鬱,那張冷若冰霜和*圖*書的臉尤其讓她發憷。她一抖,很沒骨氣地撒了手。
他居然被噎得沒話可說,胸口存著氣,發狠瞪著她。隔了一會兒把案上的書啪地合上,還在為自己會錯了意耿耿於懷。他乜她一眼,沉著嗓子道:「我問你,你這麈尾在哪裡買的?」
不太相熟的人,談資少,難免落入俗套。沒有話題,儘是東拉西扯。最後還是梓玉識趣,坐了一會兒便對彌生道:「看女郎這身打扮想是要出門,咱們在這裏耽擱了女郎辦事,怪不好意思的。」復看了倚月和頤兒一眼,「來日方長,咱們還是先回去,等女郎有了空閑,再來打茶圍也不遲。」
彌生厭煩地白他一眼,「我是陽夏謝氏,只不過不是郎君,是女郎!謝綏是我兄長,我師從樂陵王。如何,這樣子還是配不得你那把麈尾嗎?清談的玩意兒罷了,又不是笏板,你驕矜個什麼?不願賣,自己且留著吧!」
「真真不知該說什麼,既然刺殺未遂,還進鄴城來,是那幕後主使失算,還是大理寺卿腦子裡塞了糠?」無夏嘲弄一笑,「看來這回聲勢鬧得夠大了,且看晉陽王殿下是什麼手段。」
「那一定要去。」他沒等她說完就截了話頭子,「你家夫子自有他的打算,師命不可違,到宮裡見識見識也沒什麼。皇後殿下上次提起你,總說要見一見。這回碰著時機,給殿下瞧瞧吧!」
彌生無奈坐起來,天黑了還不能叫人踏實,夫子找起碴兒來盡職盡責,真是晝夜不分!
花錢買東西還要自報家門,也只有這麈尾配得上了。不過若叫人知道她是女的,恐怕這樁交易還是難成。無夏在旁邊正待介面,她壓了壓他的手,打躬道:「陳留謝綏,大康七年太學出仕,師從太學博士樊道已。」
彌生也就不再挽留了,滿臉堆笑地送到門上,客客氣氣拱手道別,等人走遠了方踅過身來,「那個倚月和你們的名字真是像,不知道的還當是姐妹呢。」
皓月一頭走,一頭回身審視她,「真的沒事?我瞧著怎麼像是哭過似的!」
穿著女裝不方便,彌生自己挑了套翻領對襟的胡服換上。這廂拍拍褶皺正打算出門,院子里傳來請安問好的聲音。她探身看看,是夫子養在隨園裡的三個姬妾。
無夏拉了單輦來,招呼著:「時候不早了,該買的都採買齊全了。女郎上車吧,咱們回府去。」
指甲在緞面上來回地刮,平金水浪紋被她刮出了倒毛。她嘟著嘴一再嗟嘆,她喜歡儒雅溫文的人啊!長相是其次,反正不能像晉陽王那樣,僅僅在那裡坐著就給人無形的壓迫。當然了,他的長相是極好的,和夫子有六七分神似。如果這五官再配上點書卷氣,偶爾小小的促狹也不讓人討厭……
她咧嘴一笑,「正是。」
彌生垂眼盯著自己履上的雲頭,咬緊牙關決定死不開口。
皎月道:「為了領南苑王的情呀!南苑王宇文氏是封疆大吏,手握雄兵百萬。若是送來十個全都打發了,人家心裏可怎麼想呢?會以為咱們郎主瞧不上他,鬧出誤會來,對郎主不好。」
「什麼行規!她要,你裝了盒子賣予她就是了,哪裡來這麼多廢話!」坐在輿上的慕容琮越發覺得有意思。別的女人在他面前裝得高貴聖潔,從沒有一個像她這樣發脾氣拉臉子的。甜食吃多了膩味,來個潑辣的調調胃口,正中下懷。因換了個好聲氣,「你叫彌生?上次到府里來也沒多停留,本王心裏總是抱憾呢。你買這麈尾做什麼?」
慕容琤臉上掛不住了,難道他猜錯了?給她自己買的,還打算參加清談?果然越發了得!他眼一橫,把麈尾往盒子里一扔,「我有多久沒讓你背《周易》了?」
無夏古怪地目送著,轉過臉,眼珠子卻定定的,「大王恁地奇怪,莫非對女郎當真上心了?」
這種口吻簡直就像牙婆誘拐無知少女,彌生雖然傻,還不至於貿貿然跟著陌生人走。她笑著推辭:「不了,多謝殿下好意。我出來是買文房的,還有好些課業沒做完。改日等夫子過府,彌生再跟著夫子到殿下官邸叨擾。」
那三個女子欠身讓禮,一番客套後進了屋子。彌生請她們落座,又殷勤地親自添茶水,惹得她們直道不敢,「早前就聽說過女公子大名,總是無緣拜會。今天湊巧,逢著女公子休沐,咱們就過來叨擾了。」
無夏的馬鞭甩得脆響,單輦小,在街道上穿行很靈活。巷堂里斜插過去,轉瞬就到百尺樓了。她抱著盒子跳下去,沿著游廊往官署走,心口像揣著個兔子,一陣陣跳得耳膜鼓噪。路上遇見同門搭訕也都敷衍了事,恨不得一腳就踏入夫子的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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