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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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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春寒

第十章 春寒

慕容琤料著是那僕婦和她說透了,她才後知後覺地開始害臊。她臉紅怯懦的樣子楚楚可憐,他想她天生就是來讓人疼愛的。這麼一張面孔,再大的罪過反映出來的也還是無辜。
他不太滿意她動輒上綱上線,把師徒輩分劃得那麼清楚。只是不方便當著下人的面嗔怪,便沉著嘴角道:「你身上不好,明天不用到太學點卯了,只管在園裡歇息。要什麼打發人到掌事那裡去說,他那裡要是辦不了,等我回來處置也一樣。」
彌生順著她的指引望過去,滴水下站了一對璧人,是夫子和樊家女郎,不知在說些什麼,樊家女郎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彌生突然覺得心裏空空的,呆立了一會兒,勉強笑了笑,「她是樊博士家的女郎,相當孝順的人,每日都來給博士送飯,夫子和她是認識的。」
皓月擱下針線要起身,皎月過來壓了一下,「你把手上的活計做完,我去。」說著打開門,恰巧兩個僕婦舉著托盤上台階,和皎月打了個招呼,在檻外福身道:「女郎大喜,郎主差婢子們送禮來。」
彌生把臉埋在被窩裡,悶聲悶氣地應了,閉閉酸澀的眼睛,前所未有地沮喪。
皓月點頭道:「有過,據說當年柔然王派使節來求通婚,宮裡原本要命郎主迎娶柔然公主的。後來郎主借故出去遊歷,婚事就不了了之了。」
他也鬧不清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既忐忑又高興。譬如等著孩子降生的父親,突然聽見一聲嬰啼般的醍醐灌頂。他才知道她終於可以稱作女人了,然後莫名地欣喜若狂。
令儀嫌相彤大嘴巴,怕彌生不好意思,打了岔道:「阿姊入太學幾年了?」
彌生算了算,「到立秋就整整四年了。」
彌生嘴角掩不住上揚的弧度,偏還要裝作無知,「為什麼呢?好些師妹都是衝著夫子來的……」
那兩個僕婦接了賞錢千恩萬謝去了,皓月才不解道:「郎主也知道這事嗎?」
慕容琤笑了笑,「你們是來讀書的,我又是兄長,若是哪裡不合心意,看著自己人的情面反倒不好說。太學里多的是學富五車的賢者,叫他們授業也是一樣的。」
「九兄現在只有她一個女弟子嗎?」
慕容令儀上來攙她,「我不知道你是哪天生人,橫豎先入山門者為大,我也管你叫阿姊。我曾聽母親提起過你,說你是陳留謝家的女郎。如此說來,日後還是要多走動的。」
彌生不知道信期算不算病,橫豎身上暖和了,肚子也不疼了。手腳都能活動,叫夫子梳頭實在太不像話。她微抬了下臉想婉拒,卻不想一道柔軟的觸覺擦過她的額。她頓時怔住了,那是夫子的嘴唇……
她紅著眼看他,「夫子……」
她愕然,「對章豈不更名貴了,不成不成,叫我怎麼下得去手!」
彌生感念夫子體恤,深深長揖了道謝。他拿眼梢瞥了瞥她,不再說什麼,踅身邁進了王府大門。
他覺得頭痛,鬼使神差地在她粉團似的頰上捏一下,語調里也帶著寵溺的味道,「你是個彌勒佛嗎?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嗯?」
到了午後,太陽已經是西照,天也不那麼澄澈了,變成了冷冷的灰白色。一隻斑鳩從矮草叢裡竄出來,嘰的一聲直衝天際,漸漸遠了,化成小小的一點黑。
彌生哦了聲,夫子的親妹妹,自然又得高看兩眼,忙肅容打空手禮,「謝彌生拜見公主殿下。」
晏無思到了亭前,見夫子正背手看風景。他上前一揖,「事情都查清了,特來向夫子復命。」
彌生被點了名,怔怔地望過去。那是個梳元寶髻的女孩,個頭小小的,笑的時候有兩個深深的梨渦。眼睛實在是太活絡了,一副皮頭皮臉的滑稽相。
彌生終於意識到夫子是在蓄意報復,說她學問好,擺明了是在挖苦她。她又憋屈又冤枉,巴巴兒看著她們對她打躬作揖。那女孩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編貝似的牙齒,糯聲道:「日後多仰仗阿姊,還請阿姊不吝賜教。」
「胡說,從來沒有。」他眼睛裡帶著凄迷的笑,伸手將她垂落的發繞到耳後,「我能照顧你的日子有限,將來你有了好歸宿,再見到我,不知是什麼樣的一種境況……」
「是我大師兄龐囂。」彌生往游廊盡頭一指,「他可是夫子的得意門生,如今算是出師了,拜了國子博士。」
他踅過身,只道:「我自有道理,二王放在那裡以備不時之需,究竟用不用得上,那是后話。」
慕容琤進來的時候她還傻傻提著袍角,根本不用她說,全入了他的眼。他一時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和*圖*書。這種情況他沒碰上過,饒是見多識廣也亂了方寸。
他抿起唇,終於相信體香一說是確有其事的。那種馨馨然的味道織成一張網,把他整個人從頭到腳嚴實地罩住,掙不開,難以超脫。他心裏清楚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很快替她束好了發,退後一步問:「能下床嗎?」復又成心逗弄她,「要不要為師抱你上車?」
慕容琤站在案前,手裡把玩著一塊雞血石,聞聲回過頭來,揚了揚手道:「今天教你刻印章。新近來了一批好石料,這種石頭受刀不崩,刻章正合適。」
她才發現夫子聲氣不大好,彷彿不痛快了。這下她惶駭起來,想要解釋,可是搜腸刮肚地盤算了一圈,完全不知道該就哪件事向他道歉。
夫子只顧和那些金枝玉葉說話,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入門比你們早,往後便是你們的師姐。若是學業上有什麼不明白的只管去問她,她學問好,自然能帶著你們。」
那是塊上等的胎子,鮮紅的冠,淡黃地子,在他手上流光溢彩,熠熠生輝。彌生遲疑起來,「這樣名貴的石料給我練刀,太糟蹋了。」
褶褲吃透了血,從裏面泛出紅來。隔層原本有一層絲棉,到底流了多少才能把夾褲浸透呢?她預感自己要死了,死於失血過多。她驚嚇過度,恍恍惚惚險些栽倒。她曾經聽母親說起過,這叫「月事」。當然是一帶而過,也沒有詳細地和她講解。她能感覺到血一波波往外涌,坐卧不得。腦子裡亂成一團,她怔忪立著,像丟了魂魄。
彌生倒不覺得丟人,就像刀子劃破了手,只是受了傷。她搖搖頭,滿臉的慘淡,開始抽抽搭搭地哭。
「別怕。」樂陵王頭一回笨嘴拙舌,在地心兜兜轉轉半天,才仰著脖子道:「你這是長大了,女人都會這樣的……你肚子疼嗎?我打發人給你熬薑湯去。呃,再找個婆子來料理你。」
那裡拜師大典結束了,她才跺著腳過去。夫子被女郎們團團圍住,大概都是族裡的公主郡主,追著他問:「九兄,你不教我們課業嗎?」
彌生怪不好意思的,「這算哪門子大喜,還送賀禮……」
夫子只顧喋喋囑咐,彌生卻感到有點支撐不住了。腰眼裡一股說不出的酸澀,肚子也墜痛得厲害。忍了一會兒,額上冷汗淋漓。
相彤幾乎要大笑起來,「我瞧你的樣子就很怵他,簡直像個小媳婦。」
慕容琤已經無力再說什麼了,示意她到身側來。他提筆在章坯上寫字稿,是篆體的「無咎」二字。
那僕婦教她怎麼用騎馬布,這樣那樣地系帶子打結,心裏嘆著,可憐見的!少小離開母親,長在這男人成堆的太學里,女科方面的事當真一點都不懂。因仔仔細細同她交代:「有些男人很忌諱,認為看見女人經血不吉利。好在殿下開明,並不把這個放在心上。但是往後好歹留神,切不要再讓別人瞧見,要惹人笑話的。今日是二十六,女郎自己記住日子,橫豎下月二十六前後還要行經的。不單下月,往後每月都是這樣。要及早準備好東西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慕容琤擰起眉頭看她,這人到底長了顆什麼心?他這裏義憤填膺,她是當事人,竟一副無關痛癢的模樣。他打算好好處置那姓韓的,她卻反過來安慰他,這算怎麼回事?是他反應過激了嗎?他初聽時那麼生氣,以為她會委屈,會怏怏不樂地向他哭訴。誰知從紅門那裡過來,居然看見她探頭探腦,笑得滿臉開花。
皓月哼了聲,「那是南蠻子的吃法,又不是坐月子,也不怕補出虛火來。我以前聽人說過,信期吃木耳、核桃、大棗、桂圓這些才是最好的。女郎先別睡,我把吃食料理妥當了送過來。身上的東西也換一換,安穩睡一覺,明天起來就爽利了。」
「那一定是要稱師姐的。」相彤說著,瞟了眼正和博士們交代話的慕容琤,「九兄門生三千,據說是很嚴厲的。怎麼樣?他教學凶嗎?」
「阿姊可及笄了?」
「下刀要仔細,印面有陰文和陽文之分。」他篦了篦刀鋒,「字體筆畫多寡也有分別,有句行話叫『寬可走馬,密不容針』,因此刀頭尤其要打磨得好。」
彌生身上不太舒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推辭,只得點頭道是。
輕手輕腳推開門朝里望,她像只貓兒一樣蜷在褥子里,兩肩掖得緊緊的,只露出如玉的臉。孱弱的美麗,眉目如畫。他定定地看著,說不出心裏是種什麼滋味,只能感嘆著,可惜生於謝家。如果不姓謝,她的人生一定是如錦如織的。遇不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不會半受強迫地拜他為師、不會那樣年幼就離開母親、不會弄得連自己的月事都處理不好……她其實就是個孩子,傻傻的,天真的。他感到困頓,也無法設想以後。她現在敬重他,也許還帶著些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好感。等奪位的鬧劇愈演愈烈時,她被絞進旋渦里,不知還能否待他如初。
那婦人道:「女郎客氣,不過舉手之勞罷了。」重鋪了新被褥伺候她睡下,收拾好東西準備退出去。臨走又道:「女郎記著,月事前後忌吃生冷,否則屯了寒氣,發作起來要肚子疼的。」
奇怪,今年正月初七立了春,可是仍舊很冷,沒半點要回暖的跡象。他到外衙取了個銅手爐,打發人加新炭,等有了熱氣才緩步往後身屋去。
他一哼,「年未弱冠,言行輕浮,將來必定是個禍害!我問了無夏,說他是吳郡富春人。吳郡有個刺史姓韓,大約就是他族下的。」
他在床沿坐下來,揭開盅蓋遞給她,「我下半晌還有些事,一時走不了。你在這裏歇著,課業就不用管了。等我把事情處理好,再來接你一道回去。」
他轉過身,臉上的表情冷戾,「你是聰明人,還要我明說嗎?」
她撐著案頭唔了聲,「夫子容我先歇會兒。」
慕容琤不見她回話,終於抬起眼來,乍看之下唬了一跳,撂下手裡的刻刀站起來,「怎麼了?不舒服嗎?」
他幽幽嘆息,提著袍角跨進門檻。她聽見腳步聲張開眼,叫了聲夫子忙坐起來,頭髮睡得亂蓬蓬的,一副糊塗模樣。他看在眼裡,只覺滿腔的憐愛無處消磨。再三再四地壓制,不看她,不觸碰她,平常心對待。可是平常心去了哪裡呢?他的手簡直有獨立的思想,不受大腦支配,替她摘了巾幘,手指穿過她的髮絲。她有一頭厚而柔順的發,略一動便散發出淡淡的香氣。他有些好奇,俯身去聞,那是股如蘭似桂的味道。其實不好分辨,像是從每個毛孔里散發出來的,沒有出處,但沁人心脾。
彌生歪著腦袋問:「夫子不娶親,難道是有外婦?」
「你可知道雞血石的來歷?」他緩步踱到圈椅里坐下,一頭打開匣子取工具,一頭娓娓道:「傳說玉岩山上有對鳳凰,恩愛和睦,譽滿天庭。名頭大了總會遭人嫉妒,獅鳥生性好鬥,對鳳凰很是不屑。有一次途經,恰巧碰見鳳在孵蛋,於是惡向膽邊生,張嘴就咬斷了鳳的腿。鳳和獅鳥大戰起來,凰聞訊趕到,終於和鳳聯手打敗了獅鳥。受傷的鳳血流不止,滴進了山頂的岩石,於是從此便有了雞血石。」
他朝官署方向眺望,吩咐完了,自顧自逶迤下了台階。
令儀紅著臉打她,「你這人口沒遮攔,八字沒一撇的事,到你嘴裏像真的一樣!」
他有些不耐煩,她竟不明白他的意思?做什麼稱為對章還要你一塊我一塊地分著刻?這榆木腦袋什麼時候才能開竅?他覺得要被她氣死了,憤懣地別過臉,把視線調到窗外去,越過屋脊看碧藍的天,發散了下方才好些。然後平心靜氣地告訴她:「別的石頭韌勁不及雞血石,你練起來刻刀會颳得手疼。這胎子給你用正好,你仔細地刻,刻好了我打發人鑲上鈕子,以後你就隨身攜帶。」
彌生聽了半天沒吭聲,慕容琤料著她大概正為這傳說感嘆,誰知她蒙蒙地看著他,躊躇地問:「鳳為雄,凰為雌,為什麼孵蛋的是鳳?」
藥箱的絛子狠狠勒住他的手,他也不感到疼,緊走兩步擱下東西,讓她躺下。她不安地在袍子上反覆蹭手,怯怯道:「我這樣……怎麼躺呢?免得弄髒了褥子……」
她暗道消息傳得真快,無夏八成是專程在巷口等著他,好立馬向他告狀,以便替她伸張正義。不過她倒沒有那麼氣憤,那韓家郎君年紀不大,大概就是個紈絝子弟,招搖慣了,看見女孩愛搭訕罷了。語氣輕佻些,也沒動手動腳。鬧到夫子跟前,未免有些小題大做。
彌生在邊上聽著,也不插話。私下裡忖度,龐囂的固執和夫子不相上下,說話老氣橫秋、一板一眼,也不知對別的女郎怎麼樣,反正在她眼裡乏味得很。
「所以做女人辛苦。」皓月笑了笑,「大抵沒有一天就乾淨的,不過後頭略輕鬆些。少說也要三五天,看各人底子好壞。」
相彤瞧她的神情,直拿肩拱她,「怎麼?莫非你中意這樣的?那可好辦了,九兄的弟子,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只是輩分著實太亂了些,他是夫子,卻又是九兄的門生,這樣算來咱們成了九兄的www•hetubook•com•com徒孫了。」
彌生又紅了臉,夫子真是越發不著調了。他如今靠近她,她就覺得心慌氣短。大袖子底下偷偷牽個手還有東西遮擋,像這樣正大光明地捏她的臉,萬一被人落了眼,傳出什麼閑言碎語來就不好了。她心裏想著,微側過身讓了讓,「夫子快去吧,那麼多人等著呢。」
彌生鈍鈍地眨巴著眼,「夫子要幹什麼?不過玩笑兩句,別太當真了。」
她沒計奈何,勉力挪到正衙前,臨要進門方直起腰,在門板上敲了兩下,「夫子找我嗎?」
彌生道:「年後才行的笄禮。」
她的躲避讓他下不了台,他蹙眉注視她,臉上蒙了層嚴霜,忽而吊著唇角乾乾一笑,拂袖兀自走了幾步。想想實在不忿,踅過身道:「你怕我吃了你,喜歡這麼一板一眼地處?」
她囁嚅著:「夫子……」
彌生撐起身道:「替我謝謝夫子,勞煩你們連夜送來。」吩咐皓月,「別叫嬤嬤白跑一趟,快打賞。」
她搖搖頭,扶著皎月的手下了地。夫子大約有話交代,特意停下步子等她。她忙斂袖上去作揖,「學生聽夫子示下。」
她找到了解決的好方法,把心又吞回肚子里,饒有興趣地倚著老樹往人堆里眺望。女郎們雖然還盤著雲髻,但個個卸了珠花步搖,看上去清一色素凈的美。大家都同樣打扮,長得出挑的一眼就能分辨出來,樊家女郎就是那種在人群里可以發光的女子。彌生仔細打量她,她是纖長的身條兒,襕袍穿著略大,蹀躞帶束著,兩邊腰上折進去好些。就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裳,更顯得稚嫩可愛,抬頭仰望台基上的夫子,含著怯怯的笑意,眼神專註溫暖。
彌生茫然道:「單拿皂角洗頭,並沒有用什麼香啊。」
令儀道:「那麼女學這裏誰是管事?」
彌生把背頂在粗糙的樹榦上,太陽升得很高了,光線雖然明亮,但是沒有溫度。她撫撫手臂,站在風口裡,越發覺得冷。
彌生心裏擰起來,「夫子連柔然公主都看不上,到底要娶什麼樣的女子呢……」
彌生扭扭捏捏,越發難堪,索性什麼都不懂反而好,無知者無畏嘛。現在全明白了,難免要顧忌夫子對她的看法。她撐起身靠在圍子上,不敢看他,低著頭道:「學生給夫子添麻煩了……無地自容。」
他目似寒潭,「不是什麼大事?那在你眼裡,什麼才是大事?」
晏無思道:「廣寧王妃和那倉頭常到一家叫『藇福』的梨園私會,從前還避忌,近來越發正大光明。時候是不定的,王妃在那裡有個長包的單間,那倉頭來往如入無人之境。」
他心都提了起來,想了想道:「你那裡胡床都撤了,還是去我後身屋裡躺著,我拿了藥箱就來。」
「我三年前就立過誓,你是我唯一的關門弟子,自此之後便不收徒了。再到女學執教,豈不是違背了初衷。」他說著,視線飄忽過來,「今早到胡記吃湯餅了?聽說還遭人調戲了,可有這樣的事?」
慕容琤嗯了聲,「如何?」
皓月看著她,瀲灧一笑,「普天之下,大約只有王謝能配吧。」
相彤在一旁介面:「正是呢,眼下是同門,將來便要以姑嫂論的。算起來只有六兄妃位空懸,過兩天宮裡大宴,正好趁機相看相看。阿姊這樣的天姿國色,六兄見了定要高興死了。」
彌生有點答不上來,思量了下才道:「那個郎君年輕,看著同我差不多大小,夫子不必太計較。」
他厭惡至極,「敗壞我慕容氏的名聲!」
僕婦去了,又有人進來。她遮掩地望,夫子手裡端著個成窯五彩小蓋盅,走到曲足案前放下來。身上緋袍也沒換,窗口斜照的一縷太陽光映亮他的側臉,白凈得比羊脂玉還要透徹三分。他垂眼打量她,「好些了嗎?起來喝湯,驅驅寒氣。」
慕容琤掖著兩手並不作答。對手少一個是一個,若到萬不得已,他不介意助二王一臂之力。誰讓他在嫡出的裏面排末尾,總要留下個把擋駕。若是三個兄長接連毀了道行,如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皓月撲哧一笑,「可是把郎主唬住了?男人家,肯定沒見過這陣仗。」她過去開了櫃門,把錢和緞子都收拾起來,又回了回頭道:「說起來咱們郎主真是個仔細人,竟連這個規矩都知道。只可惜家裡沒有當家的主母,這些事都要他來操持。」
這個怎麼回答呢?彌生很想點頭,猶豫了下還是違心地訕笑,「夫子很慈愛……循循善誘。」
回去的路上分車而行,彌生靠著圍子朝外看。太陽將下山的當口,晚霞把半邊和-圖-書天染成了氤氳的紅,不甚濃烈,有一種難以描繪的凄涼。她蝦著身子,下巴抵在膝蓋上。手爐放在大腿根,小腹上暖洋洋的一片。
她垮著肩頭往官署去,不知怎麼,心情總歸有點低落。抬頭看看,天氣很好,枯枝上的雪都化了。她眯著眼在日頭底下站了一陣,臨近正午,溫度上升了些。只是春寒料峭,太陽在頭頂明晃晃照著,手腳卻還是冰冷的。大概是受了涼,肚子也有些痛。她皺著眉頭上了台基,無比喪氣。
金枝玉葉們才入學,對什麼都感到好奇,嘰嘰喳喳地向她介紹自己。彌生記性不大好,幾十個人輪著來,她暈頭轉向,根本辨不清誰是誰。只曉得那機靈鬼是宣城郡主,叫相彤,是齊安王的女兒,夫子的堂妹,生就一副自來熟的脾氣,拉著一位正頭公主來和她套近乎。
「你繼續派人盯著,摸准了時候再行打算。」他懶懶道,「我估摸著宴畢會有一場變故,且靜待。等六王倒了台,咱們伺機而動。」
她越想越難過,滿腔幽怨無處發泄,一把拽起被子蒙住了頭。身上漸漸暖和了些,痛得也不那麼厲害了。彌生迷迷瞪瞪正要睡過去,門搭一響,外面進來個僕婦打扮的人,沖她福了福道:「給女公子見禮,我是伙房的人,受殿下差遣來照看女公子。」邊說邊著人把熏爐炭盆搬進來,一一指派好了,把人都打發乾凈,合上門一笑,「給女郎道喜,這是好事情,今後就是大人了。若家下主婦知道,不知會有多歡喜呢!只是怎麼叫殿下看見了呢,真是……」
晏無思大感不解,夫子叫辦的事他沒有二話,只是想來想去,替那無能的廣寧王捉姦好像與成大業無甚關係。他躊躇了下道:「夫子是改主意了嗎?莫非是要讓二王的妃位騰出來?」
她嚇得連連擺手,「不不,不敢勞煩夫子,我自己可以走。」
皓月忙到門外迎人進來,引她們把托盤放在案頭上。打眼看,是一紅一綠兩匹雲錦,還有幾貫點了硃砂的五銖錢,底下吊著長穗子,很鄭重其事的排場。
車頂上的角鈴悠揚迴旋,不多時到了王府門前。車一停下,皎月和皓月就迎上來打氈子,看了她一眼,驚訝道:「女郎怎麼了?臉色這麼蒼白!」
女學里散學早,巳正課業便結束了。一通熱熱鬧鬧的道別後,回宮的回宮,歸府的歸府。彌生比較可憐,這頭完了不好走,要回耳房裡練字抄書。
她木訥頷首,「這樣也說得通,在一個地方困久了,肯定想要騰挪騰挪的。」
晏無思諾諾稱是,「後日宮裡的大宴,夫子要帶彌生去嗎?那廣寧王妃的事怎麼處置?」
慕容琤始料未及,等意識到的時候,居然已經和她靠得那麼近了。好在他有處變不驚的定力,面上不動聲色,可心裏卻難免倉皇。
慕容琤整整冠服,斂盡了笑意,「我不給她們授課,眼下頂著祭酒的身份過去做個見證,換衣裳幹什麼?公私分明,這樣打扮再合適沒有。」
她擼擼肚皮,佝僂著身子到了耳房前。才摸到門上的直欞,一個路過的師弟喊了她一聲:「夫子喚你過去呢!」
彌生羞也羞死了,掩著臉咕噥:「我在太學里發作的,正巧夫子在跟前。」
他說:「我不嫌你臟。」把她塞進被窩裡,仔細蓋好了被子,在床前站了一陣,盤算接下來該幹什麼。
回到卬否,彌生早早就上床挺屍了。皓月納罕,等打聽清緣故笑起來,「女郎身量高,卻沒承想到現在才成人。」她吩咐皎月關上門,從篾籮里翻出棉紗布來,坐在燈下拿木尺裁量,穿好了針在頭皮上篦了篦,垂眼道:「今天給女郎做春襪子,多下些布料正好派上用場了。女郎這會兒該用點溫補的東西,想吃什麼,我叫人去準備。」
她頗豪放地擺擺手,「不是什麼大事,就說了幾句話。」
她神遊的當口,相彤又咦了聲,側著腦袋喃喃:「那女子是誰?我先前就注意她了,看她這言行舉止,莫非和九兄有牽搭?」
他也不多言,把手爐遞給她,轉身出了屋子。
彌生一知半解,「這個不能讓殿下看見嗎?」
「廣寧王雌懦,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晏無思道,「要他和大王打擂台,只怕不易。」
彌生歪在隱囊上問:「明天就能幹凈嗎?這麼的真是不方便。」
他一指挑開錦盒的蓋子,取出另一塊來給她瞧,「這是一副對章,咱們各一塊,我先刻,你看著。」
「那和令儀差不多大小。」相彤把右手邊那位婷婷楚楚的女孩往她面前推了推,「這是永昌公主,兄弟姊妹里排十五,和九兄和*圖*書是一母同胞。」
人前端著架子很有氣勢,在她這裏卻那麼會找碴兒兒!是因為她表現不好?還是看她孤身一人好欺負?她撫著下巴琢磨,難道是她不懂人情世故,節下沒給他送禮的緣故?彌生眼前豁然開朗,一定是這個原因!她這麼笨,竟然到現在才想起來。還好揪住了正月的尾巴,她沾沾自喜。阿耶和諸位阿兄都在異地為官,六兄過兩天也許要進京赴任,如果趕得及,可以托他代為挑選。錢財是不稀奇的,俗物夫子也看不上眼。到時候挑兩件內秀的好東西,夫子一高興,說不定就可以像以前那樣對她放任不管了。
她真恨不得就地躺倒,咬緊牙關應個是,拖著兩條腿往夫子的起坐間去。可是走了兩步又覺得不大對頭,好容易延挨進了屋子,撩起袍子一看,簡直嚇得要尖叫起來。
突然鼻子酸酸的,其實三年多了,早該習慣了一人在外的日子。可今天說不清,出奇地想家想母親。她扶住額頭嘆息,大約是要生病了,每次生病都這樣,人會變得很低落。
晏無思一凜,立時就明白過來。六王反正已經不足懼,大王那裡認準了他是行刺的主謀,下馬伏法不過是時間問題,剩下要防備的便是那兩位嫡出的兄長。大王即位,蕭妃為後不做考慮。但是大王疑心重,是個比較棘手的麻煩。若是順利登基,只怕夫子再沒有機會。相對來說二王擺布起來就容易得多,一個懦弱無政見的人,即便被推上高位也只是個擺設。可若是王妃為後,又得另說,所以必定除之而後快。夫子這樣是萬全之策,兩邊都不落空。也或者可以看彌生的本事,若是她夠能耐,引得那二位王械鬥,夫子坐收漁人之利豈不痛快!
她愣怔的當口,他已經拂袖走遠了。她懊惱不已,夫子奓了毛,應該順著捋才對。只是她不知道什麼地方錯了,又惹他發這麼大的脾氣。她叉著腰無可奈何,以前常感嘆夫子和厚有氣度,現在看來這人彆扭、心眼小,還愛耍性子。為人師表不該這樣的!她垂頭喪氣地尾隨過去,看他一臉矜持地上了高台受眾學生肅拜,她對插著兩手再次嘆息……
慕容琤漲紅了臉,他也不知道怎麼辦啊!師徒兩個大眼瞪小眼,死一樣的寂靜。漸漸終於緩過神來,他艱難道:「你……沒有過嗎?」
彌生心裏微微起了漣漪,他嗓音低低的,這樣看顧體諒,說話不擺尊長的譜,是家常的口氣。她兩頰酡紅,羞澀道:「學生一向愚鈍,樣樣要夫子操心。夫子若是嫌我累贅,我明天就回陽夏去。」
皓月一怔,「這個倒沒聽說過,我想是不能夠的。我從建府就在這裏當值,郎主是頂頂正經的人,從沒有那些不清不楚的外宅。咱們殿下和別的王不同,不管那些嫡出庶出的,劃了封地,沒有幾個不是縱情聲色的。只有咱們殿下潔身自好,隨園裡的人一般也不招幸。」
彌生緘默下來,如今這樣的兒郎怕是不多了。但不娶親是不可能的呀,她舔了舔嘴唇,「以前沒有賜婚的消息嗎?」
「我瞧吃烏骨雞湯就很好。」皎月把換洗衣裳鋪在熏籠上,一面道:「隨園裡的那三個,每逢信期就讓身邊的婆子蒸烏骨雞。單加些老陳酒,連水都不下的。滿滿一燉盅擱在蒸籠里,等熟了潷出湯來,看著澄黃的,又厚又濃,尤其大補。」
彌生尷尬不已,忙長揖還了禮,「不敢不敢,我才疏學淺,賜教兩個字斷不敢當,但一定盡我所能。」
經她這麼一說,彌生怏怏飛紅了臉。看來這是女子最最隱私的事,她卻在夫子面前丟人現眼了!她羞慚得要命,換了衣褲訥訥道:「我這樣狼狽……多謝你了。」
龐囂雖然守舊,但長相很不錯。濃眉大眼,清雅俊逸。令儀有些探究地一笑,「這個人倒蠻正派的樣子。」
他笑了笑,壓住她抬起來的手,「你坐著別動,我來。」他用手指給她篦發,一絲一縷地順,極有耐心。又怕剛才的事引發尷尬,半帶解釋地打岔,「我才剛要問你呢,你頭上熏的什麼香?」
慕容琤噎了下,「或許那天凰想出去散散,所以就讓鳳來抱窩了。」
他急匆匆出去了,彌生詫異地在他臉上發現了尷尬之色。她側過身蜷縮起來,夫子的被褥大約才拆洗過,有種潔凈的陽光的味道。可惜了這麼好的雲絲被,她這一屁股坐上去,好東西沾了污糟,真對不起夫子。再反覆回憶夫子的表情,她羞愧不已。夫子嘴上說不嫌她臟,心裏不知怎麼想呢。瞧她現在這傻樣子,當真是笨死了。
「夫子……」她哽咽著,「這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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