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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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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香懷

第九章 香懷

彌生聽后悵然不已,這麼說來二王確實是懦弱得過了頭。他那樣的人,若娶的是有德的女子,或許能夠夫妻敦睦,輕鬆過日子。可惜王妃偏是個不守婦道的,性情又潑辣又蠻橫。二王到她手裡就成了軟柿子,搓圓捏扁都由她喜歡了。
她很認真地點頭,「我見過我四兄行散,喝熱酒,拿冷水潑身子,滿臉通紅,顛顛倒倒的樣子……」她看他的面色,再順帶看幾眼胸口,很意外地發現夫子一切如常。她咦了聲,眨巴著眼睛嘀咕:「倒不像……可是夫子做什麼這樣打扮?」
他方收回視線,緩聲道:「叫你來,又不是要你伺候的。」他指指對面的月牙杌子,「你坐下,一同吃。」
久不見日光,即使是淡淡的一點微芒也叫人心情舒暢。彌生打點齊整,出門進學。車馬雖然準備好了,卻不怎麼想乘坐。何況時間又早,如今的太學不像前朝了,儒生們不必三更燈火五更雞地苦熬。都是官宦大族受祖蔭的富貴出身,將來準保順順噹噹進官場,因此反倒比鄉學、縣學的儒生們點卯晚。鄉學卯初,縣學卯正,太學比較墮落,硬是排到卯時三刻去了。
彌生只是搖頭,心裏嗟嘆,她是吃不下啊!平常威嚴的夫子,如今這樣秀色可餐地戳在她眼裡,她驚得嘴巴都要合不上了,還談什麼吃呢!
她懵懵懂懂地應:「夫子嚴厲是應該的,學生沒有怨過夫子。」語畢復一笑,「不過若能和顏悅色些,那再好也沒有了。」
她撇了撇嘴,「學生來晚了,叫夫子好等,真對不住!夫子寬坐,學生侍奉夫子用膳。」
彌生咧著嘴開始胡思亂想,世間難得的美人兒呀!能給這麼漂亮的夫子當暖爐,實在是榮幸之至。要不要推開他?說真的應該推。可是她似乎也貪戀,捨不得從裏面掙扎出來。
無夏嗤笑,「常山王?這位王脾氣大,早年隨神宗皇帝打過滄浪斛律氏,戰功彪炳,因此對傳嫡立長很不服氣。這些還不算什麼,最要命的是他嗜殺。大約戰場上腥風血雨見慣了,宰起人來砍瓜切菜似的,著實可怖。因此到如今還未娶親,也沒有人家敢把女兒嫁與他。我瞧出來殿下是極關愛娘子的,前日散了朝碰巧有人說起,殿下三兩句話就岔開了。橫豎捨不得女郎羊入虎口,嫁到六王府做妃,性命著實堪憂啊!」
無夏咳了聲,「這還用問嘛,殿下看重女郎,怕別人照應女郎不周,特派了小人過來。殿下和女郎的師徒情誼,真是深得很哪!」
前朝傳下來的習慣,稱呼有些混亂。太學里的師父有博士這個名頭,店鋪里打雜的夥計竟也這麼稱呼。店家很熱情地迎上來,打量彌生,奇道:「不是樂陵王殿下啊,這位郎君是太學生?」邊往座兒上引,邊道:「郎君要吃什麼口味的?如今有新鮮的蒓和葵,還有寒具、昆味、鯢魚。郎君若吃咸,可要來幾樣澆頭?」
博士響亮地高唱起來:「桂花蜜湯餅一份隨客嘍!」
她咂咂嘴,「我就說嘛,穿得少了會著涼。」邊說邊回頭,奇怪兩側侍立的人不知什麼時候都退盡了,連無冬無夏也不在。這下子比較麻煩了,想叫人給他加件衣服都不成。她想了想道:「我到外頭喊人來,再給你籠個炭盆好嗎?」
他仰頭灌了兩口酒,燒刀子烈性,一路辣辣地蜿蜒而下,穿過他的胸膛。他再掉過頭看她,她握箸的手簡直就像牙雕,曾經安靜地在他掌心裏停留過。她讓人憐且愛,可是卻生於王謝。
龐囂這算先露個口風,將來成大事也少不了她的幫忙,總避諱著不成。夫子不方便說的話全由他代勞,旁敲側擊地提點一下,總比臨陣磨槍要好。
他的手覆在她的背上,用力按向自己,可以填進心裏去。他又俯下些,這樣可以和她挨得更緊密。她在他懷裡,人綳得直挺挺的。他夷然笑起來,目下她還沒適應,不過不要緊,多抱兩次就習慣了。
「能給女郎駕車是小人的榮幸,女郎說什麼勞煩,可折煞小人了!」無夏嘿嘿笑著,沖她身後的皎月抬了抬下巴,「女郎習學要帶的東西都備好了嗎?」
今天的太學和以前不一樣,從御道東起,還沒過百尺樓就已經滿目的香車寶馬了。彌生算了算,大概女學籌備好了,今天是頭一天,這些金枝玉葉都來入學拜師了。
「夫子散朝了?」她透過光禿禿的枝丫朝廣場上看一眼,「孔子像和大爐鼎都設好了,快要行拜師禮了,夫子不換衣裳?」
彌生想起他在回程的馬車上也曾提起過,眼下龐囂一說,就更明白了。心裏也隱隱擔憂起來,「夫子和_圖_書竟這麼老實?他是大鄴出了名的賢人,料著諸王爭鬥也不會禍及他吧!」
彌生瞪大了眼睛,簡直恨自己的不沉著。原來什麼都不在意的,近來居然容易臉紅了。
一聽這話准沒好事!彌生扭過頭,「不是。」
彌生飛紅了臉,「大兄這話叫我惶恐,我怎麼可能嫁給晉陽王呢!」
彌生料著肯定是要和她說轉學的事。以前太學不收女子,她只好混在男人堆里。夫子不是三令五申讓她多避諱嘛,如今正好,把她撥到女學里,算回到正途上了。估計夫子早就下了令,這會兒不過差龐囂傳個話。
彌生強烈地鄙視他,「你是瘋了嗎?人家心儀的是夫子,太學里誰不知道?偏你詐聾,全當沒聽見?我不去討那沒趣兒,龐師兄前陣子升了博士,少不得兩邊跑。你去托他,看他答不答應你。」
彌生瞬間僵住了,這是怎麼話說的!先頭在府門外抱她,不過是看她嚇得可憐安慰她。那現在呢?算怎麼回事?
夫子真是太……太不成體統了!浪蕩掛了件水墨的袍襦,下面是闊口的褶褲,大敞著胸懷,襟內白花花一片肉,居然連件褻衣都沒穿!她偷著多瞄了兩眼,臉紅心跳。看罷又腹誹起來,雖然他身材不錯,但到底是為人師表的,學生面前好歹自矜些嘛!她常覺得他端肅整潔,沒想到也有這樣的時候!
再往前去才看清,這些金枝玉葉都聚在院子中間的空地上。總有二三十個人,通通換了太學里的廣袖衫子。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穿出來也是不一樣的風致。她遠遠立著看了一會兒,今天是拜師大典,先拜孔子后拜授業恩師。十二位博士都到了,齊齊掖手站在廊下,臉上雖然自持得很,姿勢卻和往常不同。脊背挺得不那麼直,微蝦著身子。到底裡頭有七八個公主,還有各藩留在京機的郡主縣主們。右側那兩排女郎,隨便點一個都比他們品階高。看夫子們的模樣,女學往後辦到什麼程度,還真有點不好說。
載清反應得有點慢,半天才喃喃:「夫子同她有情?不能夠吧。我只有一回見夫子同她說過話,倘或夫子與她相處的時間和你一樣多,那我還有些信。」
帶她砢磣?這世上大概沒有比帶她更光鮮的了。他倚著圍子淺笑,「家宴上都是慕容氏的兒郎,借這個機會正好可以挑一挑。再說康穆王妃也會出席,你不想見見你阿姊嗎?」
無夏手裡的馬鞭一甩,邊轉韁繩邊歡快道:「女郎問我算問著了,殿下也愛吃湯餅,常去街口的胡記。關外人做湯餅和中原不同,加的料好聞,叫野茴香。上回六王在營里烤胡炮肉,撒上一點兒,那叫一個香!小人領女郎去,若是不愛吃鹹的,還能做成甜的。」他賊頭賊腦地壓低了聲,「告訴女郎個事兒,別看咱們殿下嚴謹,其實愛吃甜食!往湯里加蜜,倒上半瓶都不嫌多的。」
她說「你」,沒有用敬語,就像是對等的兩個人很鬆散地交談。他站起身,款款而來,「不過略有些冷,不值什麼。」
她抬起頭,眨著幼鹿一樣大而清澈的眼睛,木訥地嗯了聲。
她沒接話,轉眼到了南院垂花門前,龐囂略頓了步子,「這些都是咱們師兄妹的私話,你不要往外傳。走漏了風聲對夫子不好,記住了嗎?」
她彆扭道:「要不大冷的天,怎麼這副打扮……我知道服了葯要散發,可是應該到外頭行散,坐在屋子裡對身體不好。」
她鬱結了會兒,不過很快就拋到了腦後,提著袍子拐過轉角,還沒走近,便聽見女孩子們歡快的笑語。銀鈴樣清脆,一縷縷,一串串,充滿了新鮮感。
他多想靠近她,越渴望,越是痛苦和煎熬。他吸了口氣,「從前夫子太嚴厲,以後對你好些,好不好?」
他的唇角漸漸揚起來,她是高興的,他奇異地覺得滿足。食案窄而長,她就在對面,觸手可及。不受控制地,他探過去握她的手。她惶然看著他,竟沒有女子的嬌羞,「夫子怎麼了?手冷?」
龐囂的話果然和她事先料想的沒差別,讓她挪到南院去讀書,但是下了學仍舊回耳房裡來。她搓著手問:「那夫子也上南院授課嗎?」
彌生點點頭,「你進去吧。」踅身上了單輦,撩開氈子對無夏說:「到橫街上走慢些,我留著肚子打算吃湯餅。你知道哪家餅鋪子的東西好嗎?」
漸漸到了湯餅店門前,那僧人是不正眼看人的,耷拉著眼皮子喃喃念上一段經。佛門講究隨緣,萬事不強求。願不願意施捨全憑個人,你高興就往那缽里放上點東西;不願意,他念完了和_圖_書經馬上走,片刻也不停留。
彌生忙道:「夠了。」這甜湯吃上三五勺還很有味道,但進得多了就感到膩,也不知夫子怎麼會喜歡。她這裏吃湯餅吃出汗,卷著袖子擦臉,不防邊上人笑起來,「這叫什麼典故來著?何郎啖熱湯餅,以衣拭,色轉皎然乎?」彌生抬頭看過去,隔壁食案前歪著個年輕公子,華服美冠,托腮趺坐,五官秀氣,長眉過鬢。只是眉峰彎彎如新月,莫名顯得女性化。這算搭訕還是調戲?她眼下著男裝,不開口,別人看著至多覺得她娘氣。如果這樣都能受到調戲,那眼前這位大抵有龍陽之好。她懶得理睬這種人,付了餅錢,對無夏道:「時候差不多了,走吧。」
載清窒了下,「你這人真是無情無義,咱們平常處得不好嗎?那我問你,我是不是你師兄?」
她正抱著胸竊笑,不防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把。她回身看,來人著絳紗袍,裏面透出皂緣白紗中衣來。遠遊冠兩側大紅鑲金邊的綬帶低垂在胸前,越加顯得風姿秀逸,氣宇軒昂。
彌生躬身道是,「學生聽夫子的示下。」
龐囂攏攏桌上的字帖,垂眼道:「夫子不教女學,昨日說了,你的課業單獨給你另上,旁的人自有太學博士料理,那邊他是不管的。」
彌生才回過神追上去,看見龐囂拿的書太多了,便熱絡道:「我替大兄分擔些。」
她應了,繞過影壁朝官署方向去。剛到紅門那裡,又和邊走邊回頭的載清撞個滿懷。她一個趔趄險些摔倒,載清手忙腳亂地撈住她,笑得異常開懷。彌生揉揉生疼的肩頭,鼓著腮幫子道:「笑成這樣,非奸即盜,你又做了什麼好事?」
魏斯是個不苟言笑的人,整天臉皮綳得緊緊的。他順著話頭子嗯了聲,「先前龐師兄還找你呢,你往官署里去,看看他在不在。」
她以往吃住在太學,一年到頭都是廣袖長衫,從沒有梳妝打扮的時候。上次回陽夏,也只有及笄那天的禮衣華貴些,但因為俗成,顯得過於守舊呆板。他沒有機會看她盛裝的樣子,今天總算見到了,竟很是佩服自己的眼光。他開始想象她戴蔽髻、著廟服是什麼樣的光景,應該是嫵媚的、昂然的、睥睨天下的,又是嬌脆的、動人的,兼具著少女風致的明麗和柔艷。
龐囂抱著一摞書出門,走了幾步沒見她跟上,踅身叫道:「十一娘,快隨我來!」
他仍舊擰眉望她,但是眉心的那點褶皺漸漸展平了。她在燈下的樣子越發的美,她有一張經得起日光當頭照耀的臉。然而燭火是溫暖的顏色,給她過於白皙的皮膚染上一層柔軟的金黃。稚嫩的,遲遲的,羞答答的……他凝視著,胸口感到沉悶壓抑。他一直很有把握,可是這次竟覺得渺茫。他扶住額,微微嘆息。他求的到底是什麼?只是面前嬌花一般的容顏嗎?不是的,他知道,遠不止這些。但是她呢?她在他門下三年,於他來說,遠比那些虎狼兄弟重要得多。
她看著好奇,快步進了太學大門裡,迎頭正遇上魏斯,忙興沖沖問:「四兄,南邊都籌備好了嗎?」
彌生吃了一驚,忙伸手攔住了。回身一瞥,那少年老神在在,看來也不是嚇大的主兒。彌生便拉著無夏道:「別惹出事來,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來路,趕緊走吧!」
載清把舌頭吐得老長,「你這是在說笑嗎?龐囂活像個閻王爺,誰敢輕易去惹他!你叫我托他幫著鴻雁傳書,非被他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言罷立著兩個眼睛瞪她,「不幫就算了,橫豎我看錯了你,白拿你當朋友!」
大冷的天,他手裡竟還拿著羽扇,搖啊晃的,帶起一股冷風。彌生自發後退一步,拱拱手道:「承郎君青眼,在下感激不盡。只是現在要往學里去了,耽擱久了不成,郎君且自便吧。」
「那二王呢?我昨日和廣寧王殿下說了幾句話,殿下儒雅,很令人讚歎。」
她只顧聒噪,他聽她啰唆也不嫌煩,心裏盼到了極致,便不再顧忌那麼多,傾身就把她抱在懷裡,只喃喃道:「別動,讓我暖一暖。」
彌生牽著袍角站起來,「還是到店裡去,人多的地方吃起來熱鬧。」
彌生倚著圍子,正到橋堍,不由又朝建陽里看了眼。那建陽里巷堂筆直,屋舍也是堂皇的,陽春白雪下一派磊落之姿。可一想起夫子昨晚說的劉宣明,她嗓子里還是陣陣發緊,忙調開視線道:「二王我見過,六王殿下倒不曾聽說,怎麼樣呢?」
無夏手裡的牛皮鞭子甩出花式來,換了個輕蔑的語調道:「快別說廣寧王了,這位王是個笑柄,說和圖書出來羞也羞死了。」
這會兒似乎把男女食不同桌的要求給忘了,不過她也算有眼色,沒在這當口掃他的興。施施然落了座,可是一抬眼睛就對上滿眼的胸腹肌,她臊得無地自容。邊上婢女來揭盅蓋,夫子淡定從容,儼然置身事外。她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道:「夫子可是服了五石散?」
「你還知道潛龍邸?」龐囂仰著臉,邊走邊道:「你不懂,諸王間的明爭暗鬥實在是太激烈。就如同你看見一片海,表面是風平浪靜的,底下卻暗流洶湧。夫子是淡泊的人,不願意同他們爭,在城外建府也是一種示弱。但是世事總無常,不存著害人的心,但是難保別人不來害你。我常勸夫子,當出手的時候不要心軟,可惜夫子不聽。他太重情義,這樣勢必吃虧。我們做學生的空替他著急,他自己倒不放在心上。他是世事洞明的,有什麼看不透?只是顧念情義,不願拔刀相向罷了。」
那店主其實就是扯閑篇,見無夏不兜搭他,轉過來又問彌生:「郎君可要再加些蜜?夠甜嗎?」
「這種事情不是要有證據的嘛,連他這個做夫主的都不吭氣,誰又能拿她怎麼樣呢?」嘴裏說著,車到了胡記湯餅店前,無夏一手勒住韁繩,躍下馬車,探著身問:「女郎是進鋪子還是在車裡用?若是在車裡,小人去給您端來。」
這個絕對是最有吸引力的籌碼。彌生聽說能夠見到佛生,再多的顧忌都拋開了。三年多沒碰面,她想阿姊想得緊。夫子這樣通融,卻叫她怎麼感謝才好!
「真是……」她嗟嘆,「廣寧王殿下可憐得緊。那皇后的意思呢?王妃胡作非為,宮裡就沒有聽到風聲嗎?」
無夏嘖嘖地吧唧嘴,「女郎在殿下身邊久了就知道了,世人都覺得他坐在雲端上。學道深山,又有這樣輝煌的出身,看他一眼都要仰得折斷脖子。其實不是的,殿下人和氣,心腸也好。不是我替自家郎主說話,這麼多王里,就數我們大王最周到,人情世故也練達。庶出的王就不說了,單說一母同胞的,除了晉陽王殿下能與咱們殿下抗衡,別的人……提不起來。」
彌生啐了口,「你是人頭豬腦,懶得和你說。」言畢再不搭理他,徑自往官署去了。
真是個敗興的丫頭!他滿懷的柔情生生被打斷了,蹙眉放開她道:「愛怎麼取暖是我的事,還要你來教我?」
街口上人來人往,不說看景,看看眾生相也是好的。一個穿黃布右衽衣的跛腳和尚正在街市對面挨家挨戶化緣,手裡的缽比她以前看到的都要大,幾乎趕得上盥洗的銀盆。大鄴尚佛,通常一圈跑下來,功德化得也頗可觀。有錢的給錢,沒錢的布施年下余留的茶食。那僧人經過窗口的時候彌生望了眼,大缽委實大,裏面雜亂放了各種東西。五銖錢、饅頭、香燭,甚至還有緙絲緞子和環佩。
無夏站在轅旁沖她點頭哈腰,「殿下有吩咐,往後小人就專給女郎駕車了。女郎要上哪裡去,全由小人伺候著。」
夫子的一舉一動都叫她讚歎,他在家裡不說「為師」,換了口吻自稱「本王」。這樣的驕矜自負,氣勢如虹,彌生立刻崇拜得五體投地,哪裡還想別的什麼想法!她諾諾應道:「學生記住了,下不為例。」
皎月白了他一眼,「這狗才,有了三分顏色就開染坊!」她把彌生的書袋文房都放到車上,又過來給她緊了緊領口的飄帶,切切道:「女郎路上小心,入夜回來,我和皓月在門上等著女郎。」
她忙點點頭,「大兄放心,我曉得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餅店老闆長了一張倭瓜臉,邊端著托盤過來,邊給跑堂的打手勢,意思叫趕緊給錢打發了。等人走了方一嘆:「鄴城東南西北全是廟宇,一天不知道要來幾撥化緣的。不給又不成,顯得對佛祖不敬。若是給,當真是應酬不起啊!」一頭說,一頭對無夏笑,「阿郎是樂陵王殿下身邊的人,也和殿下說說,看朝廷能不能對這些寺院收管些。逢著節氣走方也就罷了,不年不節的,整日討要,咱們信佛是要信不起了。」
「你多留個心眼瞧瞧晉陽王吧。橫豎夫子有這意思,也不是拍定下來的。你若是不願意,沒人會強迫你。」龐囂話畢,自回身進了園子里。
他瞥了她一眼,「過兩日宮中設家宴,你隨我一道去。」
「怎麼不可能?那蕭妃是前朝公主,大王御極后冊封皇后,朝中大臣自然要勸諫。你是王謝的後人,立你為中宮,名正言順。」他說,然後調開視線,「其實認真論,千般防備萬般自保,到底不及自己為王。hetubook.com.com與其讓別人主宰生殺大權,何不把大權攬在自己手上?以夫子的人才學識,執掌乾坤綽綽有餘,你說是不是?」
無夏哎了聲,三步並作兩步邁進小店裡去。因是熟門熟道的,徑直對那跑堂的招呼道:「博士,來碗湯餅!」
「叫她們來做什麼?你不是很有孝心的嗎?才焐了這麼點時候,就不成了?」換作平時應該義正詞嚴的話,現在說起來也頗為綿軟無力。又道:「還有你嘴裏的小夫人,我同你院里的人交代過,她們沒有轉達你嗎?你和她們不是同一類人,日後遠著就是了。」
彌生怏怏住了口,心道礙倒是沒礙著,但是他在她面前展現好身材,自己有點食不知味罷了。
他明顯綳不住了,「我家常就是這樣穿著,到底你是夫子,還是我是夫子?做學生的有權利來指責夫子嗎?我穿得這樣礙著你了?」
「愈是名頭大,愈是要打壓啊。」龐囂轉過眼灼然望著她,「古來立儲君,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他日登龍的必定是晉陽王。可是晉陽王少壯氣猛,一旦御極,只怕別的兄弟日子艱難。我曾聽夫子提起你的婚事,夫子疼愛你,有心成全你們謝家的名聲。自然不是為他自己,全是為了抬高你。所以我想,如果將來你當真跟了晉陽王,萬一哪天夫子有難,你好歹顧念師徒之情。」
她貼著他的胸口,他說話的時候胸腔嗡嗡地震動。她稍離開些,抬頭看他,「夫子,你這個取暖法很怪異。我身上的夾襖那樣厚,能焐著你什麼?」
彌生才算摸清狀況,怪道從沒聽夫子提起過六王,原來是這麼個道理。
他臉上倏地五光十色,索性道:「我身上也冷。」
龐囂轉過臉來沖她一笑,「不用,你不給我惹麻煩就已經謝天謝地了。昨夜在夫子府上怎麼樣?可還住得慣?」
彌生暈陶陶的,突然想起剛才來請安的胡姬。她遲疑道:「要麼夫子等一等,我出去找人傳話,把小夫人們請來?」
無夏嬉皮笑臉地搭著另一桌的桌角,「你同我說,我是不給你傳話的。佛門裡的事連聖人都撒手不管,你叫我家大王怎麼樣?」
「沒有。」載清答得飛快,稍一頓,朝長廊那頭的檻窗指指,「那裡看得見南院,女學生好多啊,樊家女郎也在。哎呀,近了看更漂亮了!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他斜眼瞥她,「彌生,咱們是不是朋友?」
她頓感詫異,忖了忖,低著頭道:「學生沒進過宮,怕失了禮數。再說家宴嘛,其他王都偕同家眷。夫子帶學生去,未免砢磣了點兒。」
慕容琤乜著眼點了點他高貴的頭,「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歇著吧。明日五更我要上朝,你晚些出門無妨。叫人往後面車馬間傳話,套了車送你過學里去。不要一個人走,怕你迷迷糊糊走丟了,又要費我的事。」
正要出門,那少年站了起來,擋住了她的去路,笑道:「郎君是太學生?哪裡人氏?家中可有妻房?」
也就是說女徒弟只收她一個,彌生聽龐囂這麼說,登時歡喜起來。甜絲絲的感覺,直沁進四肢百骸里。她鬆了口氣,心裏總算踏實了。轉頭一想,自己似乎幼稚得可笑,像個爭寵的孩子,唯恐大人的注意力被別的兄弟姊妹吸引,分散了原本專屬於她一個人的關愛。
這也算是種佔有慾吧。只不敢說出來,鬧得夫子像她的私有物似的。她有些臉紅,又想起昨晚上夫子對她又摟又抱,她雖然後知后覺,總歸是個女孩子。面上裝大度,心裏還是很計較的。躺在床上糾結了大半夜,各種奇怪的想法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最後也只剩惆悵。
他越這樣,彌生越好奇,追問著:「到底怎麼的,你快說說。」
次日起來發現出了太陽,纏綿好些天的雨雪總算過去了。
他突然有種深深的乏力感,「你知道得真不少。」
彌生不懂那些政治權謀,她只知道她是夫子的學生。夫子有什麼困難,只要她有能力,一定會傾力相幫。可是要她嫁晉陽王……
彌生煩透了,踹了他一腳道:「不用龐師兄打,你本來就是個狗腦子!瞧見樊家女郎看夫子的眼神了嗎?我覺得她作配夫子很好,若是跟了你,那才是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你行行好放過人家吧。再說夫子的心思誰也猜不透,萬一他兩個有情,你敢挖夫子的牆腳,當心罰你到廣場上去拿大頂!」
他在審視她,彌生對他自然也有一番評價。
彌生有點難為情,這話怎麼理解?他抱的雖然是她,但是也不與她相干嗎?夫子的心思果然不是常人能猜透的,於是她安安分分和圖書閉上了嘴,重新伺候他坐下,給他斟酒,賠著笑臉道:「夫子說得是,學生愚鈍,什麼都不懂。夫子做事必定有夫子的道理,我還要問出口,更顯得我笨了。」
這倒是個很意外的小道消息,彌生大樂,「夫子愛吃甜食?男人愛吃甜的真少見!」
無夏方才一哂,稍稍仰后些,身子靠近些門氈,「廣寧王妃是太子洗馬王矻之女,同門下的倉頭私通,大約整個鄴城都知道。這樣天大的恥辱,二王竟忍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糊塗過日子,當真是愚不可及。這等婦人,就是處死都夠得上,也不知二王怕什麼。悶聲悶氣的,只顧委曲求全,手裡抓著把柄不用,卻日日被王妃訓斥。我要是他,早就一索子弔死了,哪裡有臉再在朝中行走。」
那少年嘻嘻一笑,「做什麼那麼認真呢!我遊歷四海,到處結交朋友。年下才到鄴城,不想今天遇見個合眼緣的,可不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嘛!」
她繞過他,覺得這人真是輕浮孟浪。不過倒還好,沒有追趕上來繼續糾纏,等走到店門外才聽見他喊:「在下姓韓,表字雲霽,吳郡富春人。今得遇女郎,三生有幸哉。改日必當登門造訪,女郎定要等著我啊!」
「莫不是回來的路上凍著了?」她琢磨著,「早知道坐馬車多好,外頭下著雪,看受了寒氣……」
她也不吭聲,捧著一碗羹使勁扒了兩口。他垂眼看了直皺眉頭,捋起廣袖往她面前的碟子裡布菜,「怎麼不吃?是不合胃口?想吃辣嗎?」
他靜靜地看她,「此話怎講?」
彌生愣了愣,復打量他一眼才道:「你我素昧平生,郎君這話問得太冒昧了些。」
「這會兒才來!」他似乎頗有微詞,繞過琴桌,到胡榻上坐定,一手撐著坐墊上的狼皮袱子,眯起眼打量她。
彌生都要羞死了,狠狠罵了句「登徒子」。無夏原本準備撤開輪下的軔木,聽見他這麼一嗓子,撈袖就要撲過去,嘴裏叫罵道:「殺才,你也不打聽打聽這是誰!敢在小爺跟前滿嘴腌臢,仔細小爺打斷你兩根骨頭!」
彌生被他這一通說得暈頭轉向,靜下心來想了想,大致理清了一點——若是她能嫁給晉陽王,對夫子是有好處的。龐囂話里話外彷彿是要她多斡旋,順帶又透出另外一層意思來,「千般防備萬般自保,不及自己為王」。說得蠻有道理,可是跟她交代這個,她是個悶吃糊塗睡的人,又有什麼幫助呢!
「細腰。」他低聲喚她。
她心跳如雷,血潮澎湃著直往臉上涌。想起夫子光溜溜的胸膛就叫她難堪,貼得也忒近了。這會兒進來個人,豈不是滿身長嘴也說不清!她左思右想,兩難得很。早前王祥還卧冰求鯉呢,如今夫子冷,她焐一下……應該也沒什麼吧!心中雖坦蕩,到底不能泰然處之。他的鼻息還在她耳畔縈繞,現在半點看不出尊長高高在上的威嚴。他就是位尋常的郎君,還是位相當俊俏的郎君。
他坐在圈椅里,神情淡漠。姿態優雅地掖上了敞開的胸襟,才道:「知道就好,往後留神些,不要一再地挑釁本王。王府和太學里不同,犯了錯是要請簟把子、請笞杖的,可記住了?」
彌生有些遲疑,「你和無冬都是夫子貼身的人啊,公不離婆的,怎麼來給我駕車?」
無夏這才作罷,罵罵咧咧上了車,氣憤道:「吳郡韓氏,看我回頭告訴殿下,不找個由頭整治死他才怪!」
她含糊唔了聲,「住得倒還好,可是樂陵王府怎麼建在東城馬市口呢?那地方偏僻得很,當年還做過刑場。我上回去晉陽王府,那宅子的風水多好!在金墉城那裡,離鄴宮又近,一看就是個潛龍邸。」
彌生訥訥的,扯了扯廣袖上的袪口道:「夫子想得真周到,那以後就要勞煩你了。」
彌生想了想,仰臉笑道:「不用麻煩,來份樂陵王殿下常用的就好了。」
「嘖,誰說你腦子不開竅了?我看聰明得很,一點就透的。」載清覥著老臉湊過來,「我心裏愛慕樊家女郎,你若是換了學堂離她近了,就常幫我傳個話什麼的。咱們同門一場,你總不忍心看我為情形容枯槁吧?」
彌生在鄴城三年,以前不常出來,也沒有在街邊上吃小食的習慣。如今難得有雅興坐在堂角上看風景,別有一番鬆快愜意的滋味。
他略側過身子,臉上笑意一閃而過,「換衣裳?你伺候我嗎?」
其實屋裡燒了地龍,溫度也不算低。彌生納悶著,她一個女孩子都不感到冷,夫子是男人,男人怕冷真是稀奇得緊。
彌生被他弄得發毛,拉著臉道:「你想幹什麼?莫非叫我給你遞情詩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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