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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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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俗甚

第十四章 俗甚

她嬌柔的臉刻進他心底,像沒開鋒的硯台,墨塊研磨得重了,留下深深淺淺的刮痕。刮痕深入肌理,難免感到疼痛。他軟化下來,「我不生氣,是他自願送,又不是你問他要的。一套文房也不值什麼,你留下便留下,下回另做東道還了他的情就是了。」
謝允勉強扯了下嘴角,「健婦持門戶,勝一大丈夫。康穆王真好福氣。」一頭說,一頭回身把車上的荷葉包拎來交與她,「我知道你愛吃五味脯,今早路過市集,看見有人在賣,便稱了點給你嘗鮮。這東西原該夏天才有,交春就拿出來,想是陳年的。」
她猛地吃了一驚,忙不迭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腦子胡亂想著,隨他進了正衙里。進門就見他翻書櫃,捧了個木櫝下來,把裏面的書全掏空了遞給她,「這個做兔子窩,別抱在手裡,臟。回頭讓她們墊些棉絮進去,這會兒天冷別給它洗澡,會凍死的。」
「這還有假嗎?」他仰起臉,日光在灰瓦的屋脊上鑲了層金邊。他對著那抹光亮悠然一笑,「我說過要替你討公道,不論早晚,絕不叫你的委屈白受。」
彌生才想介面,門前有人喚:「彌生師姐何在?」
慕容琤手上一頓,她這說法怎麼聽都有股子酸味在裡頭。心裏空前地高興,便含笑望著她,「你這樣留意嗎?我和樊家女郎熟不熟,同你什麼相干?」
他笑了笑,「不過是只兔子,你這樣緊張?我見那個胡人就是這樣提的,不是好好的嗎。」
她腦子裡嗡的一聲,全然沒想到夫子會有御極的心思。她果然是看不透他,她一直以為他的全部心力都用在太學,權力不在考量之中。今天這番話,的確令她驚訝。不過他做皇帝自然是極好的,他的人品才學大鄴找不出第二個來,諸王之中他最有資格問鼎九五。可是他要她協助,她卻鬧不清楚了。
但是天步艱難,傳嫡立長是千百年來的定規,要打破委實不易。她的筷頭子不閑著,把那塊髓餅撥得來回打轉,「爭不爭的又怎麼樣?晉陽王一個大活人在那裡,況且還有廣寧王呢。」
他乜她一眼,「我這是水墨,不是金碧。金碧要用泥金、石青、石綠勾邊,畫法不一樣,耗時也不一樣。」
她被他弄暈了,糊裡糊塗嗯了聲。攀著他的肩頭,忽然發現她在鄴城不是無依無靠的,原來一直敬畏的人變成了最貼心的人,那麼以後他大約不會再欺負她了。
她果然傻傻地合上了,面若桃花,妖嬈入骨。
他瞪她,「你膽子倒大,敢說我像女人?」賭氣似的補充了句,「你且等著,下回總要讓你知道,我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
他蹙起了眉頭,「然後呢?」
謝允道好,囑咐她乖乖聽話。拉韁的小子響鞭一揮,小乘的羊蹄踩在青石板上踢踏作響,脖兒上鈴聲在暖風裡悠揚,慢慢去遠了。
她彆扭地立在那裡,自己看看,他的字確實是妙,平白給她添了些落拓的書卷氣。她咧著嘴笑,「倒也是。」
她低頭絞著腰上的流蘇,大約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有些戰戰兢兢的。他嘆了口氣,「聽說晉陽王命人給你送禮了?」
彌生越發高興,「那敢情好,往後我可以走動,休沐的時候也不至於無聊了。」
遠處林子里有沙沙之聲,起了一點風,亭下的書法長卷舞動起來。她抱了滿懷的捲軸,正要去料理,猛地被他扣住了后脖頸,像拎只貓一樣把她扭轉過來,還沒等她回神,他的吻便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彌生知道他心裏有事,只不說破。送他上了羊車,站在階下仰臉道:「阿兄自己保重身子,府里不知安置得怎麼樣,我也不放心,隔兩天我和夫子告了假過去看看。」
彌生面紅耳赤,不知道怎麼回答他。他紅艷艷的嘴唇漾起溫柔的笑意,不等她開口,自顧自道:「我喜歡你。」
她發獃的當口他已經蘸了墨落筆,洋洋洒洒的一通狂草,銀鉤鐵畫,從她肩頭飄墜而下。狼毫滑過她胸前的時候她飛紅了臉,氣鼓鼓地瞪他。他一定是故意的,變著法兒地戲弄她。
他斂袍穿過垂花門,彌生從後面趕上來追問:「常山王殿下真的下獄了?」
彌生跟在他身後,聞言又覺躊躇,夫子似乎和她以往了解的不同。他在面對三千太學生時大氣謙和,同她在一起就有些小肚雞腸,現在處理六王的事上,又明顯的睚眥必報。這樣的人要看透真是不容易,她挫了挫腳尖上的石子,有些惘惘的。夫子不是她想象中的溫雅寬厚,她看著那個瀟洒的身段,頭一回感到無比的陌生。
「我怕你生氣。」她很快地回答,然m.hetubook.com.com後又詫異這個擔心莫名其妙,為什麼會怕他生氣呢?
彌生呀了聲,那兔子白顏色,眼睛並不像中原的發紅。小小的個頭,脆弱地輕顫著。她簡直愛到骨子裡去,不敢直接去捧,托著兩掌叫他放上來。他也乾脆,直接拎起了兩個耳朵,那兔子吊在半空中後腿亂蹬,她大肆嗔怪起來:「你做什麼,這樣它多疼啊!你瞧它兩隻耳朵薄得像紙似的,你怎麼下得去手!萬一耳朵傷著了怎麼辦?」
彌生目送著,直到他過了百尺樓才收回視線。轉身正待回太學,一抬頭,夫子赫然就在眼前。簡直像個門神,站在檻外面無表情盯著她。她最怕他這個樣子,過去的敬畏深入骨髓,已然成了習慣。她反射性地頭皮一凜,嚇得臉色發白。
他略沉吟,馨馨然一笑,「那就畫廬山,條畫四幅為一組,既然要畫,便畫個大全。」他學變文里的走板,唱了句:「徒兒,筆墨伺候!」
彌生看他不說話,臉色卻越發蒼白,暗裡捏了一把汗,囁嚅著:「阿兄怎麼了?身上不舒服嗎?我扶你到我書房裡歇會兒。」
他回答得有點避重就輕,彌生倒沒有別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沒那麼大的臉子能把個王侯拉下馬,但看夫子深惡痛絕的神情,她又婦人之仁地覺得常山王可憐。
謝允素來疼愛她,但因為不是嫡親的,總難免忌諱。從前在陳留人口多,一個個眼睛睜得溜圓,沒什麼都要捕風捉影。現在離了那是非之地,心裏反倒輕鬆起來,坦坦蕩蕩也不怕人尋釁。她這麼說,他自然滿口答應:「橫豎你掐著時候,得了空到我衙門裡來找我也使得。」
他探過手來捏她的頰,帶著寵溺的姿勢。她望著他,他斂盡了鋒芒,夕陽里的眉眼分外安和。她笑得有些猶疑,說不清是該高興還是該惶惑。一直輕鬆的人生,自此彷彿沉重起來。
南亭不盡然是個亭子,那裡是片空曠的廣場。當年嵇康在太學任博士時為三千太學生奏《廣陵散》,選的就是這個地方。如今南亭已經是個統稱,代指道場和弨弓亭。從太學過來有段路,平常沒有大的集會用不上這裏,頂多書庫里要曬書了才往這裏運。弨弓亭地方寬綽,寫了長卷方便出風陰乾……他是這麼解釋的,彌生當然深信不疑。
他拿拂塵撣掃案頭的塵土,頗為漫不經心,「世上走一遭,過於外露總落不著好處。聰明人懂得藏拙,他那樣的性子沒有不吃虧的。事還沒辦,大刀扛在頭頂上,誰不知道他張牙舞爪的蠢樣子?早有人看他不順眼,這麼個下場也是必然。」
進了亭子掃開石案上的落葉,筆墨一併鋪排好,便招她研磨。畫紙用素綾,長長的捲軸展開了,拿鎮紙結實壓好。提筆蘸墨兌水,他惆悵起來,「畫什麼好呢?」
她蹲在邊上眨巴著眼睛,「水墨丹青自然以山水為上,夫子可以畫廬山。我沒去過廬山,畫出來,叫我飽飽眼福。」
最後一個字寫完了,他順手撂開筆墨,端詳半晌滿意地頷首,「比我想象中的好。」
他們呼吸連著呼吸,一樣的心跳如雷。他終於挪開了,把臉枕在她的頸窩裡,喃喃地念她的名字。彌生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仰面看著弨弓亭頂上的藻井,一點喜悅倏地擴散,彷彿空氣里的塵埃,充滿她簡單的世界。
彌生順勢答聲「得令」,調色的小罐子一溜擺上。夫子好興緻,兀自哼兒哈兒地唱起謠歌。她悄悄看他,他眼角眉梢藏著逍遙,十分快意的樣子。抽了空教導她——墨分五色,焦、濃、重、淡、清。筆墨要神韻,平、圓、留、重、變。
他擺擺手,「不必,大約是這兩天事情多,忙昏了頭。」
他撩起袖子把手托到她面前,自覺不好意思,便有些閃爍其詞,「回來的路上正遇上胡人賣兔子,無冬說你會喜歡,我就買下來了。」
彌生喘不上氣來,癲狂和惶恐交織。她願意和夫子那樣親近,因為他是獨一無二的。或許那點超出師生之外的別的感情早就悄悄萌芽了,只是她一直不自知。那麼夫子呢?夫子不會是單純的逗弄吧?最好不是尋開心,上次是夜裡,人影模糊看不清楚,恍惚得像一個夢。現在是大白天,總歸真真切切無所遁形了吧!如果他這回沒有好的解釋,彌生就決定要生氣了。
慕容琤走幾步,習慣性地回首一顧。她在後面顛顛地跟著,日光下一張不染纖塵的臉,純潔的模樣,簡直可以和那隻兔子稱姊妹。他惡趣味地笑,雖然不想承認,但他發現個有趣的現象,如今和她走在一起真真就是兔子和狼的故和圖書事。只不過這兔子太過可愛,叫他有些不忍下口罷了。
他踅身去收畫卷,想起什麼來了,慢慢道:「十一王這陣子留在京機,你們姊妹要好我知道,走動可以,別把咱們才剛說的話告訴十一王妃,記住了。」
載清惘然地搖頭,臉上很苦悶。然而到底是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脾氣,一粒米夾在了牙根上,很費力地舔下來,那齜牙咧嘴的樣子又和語氣不太搭調,只道:「外埠人,聽聞是個持節使家的公子。相貌怎麼樣不知道,據說人品高潔。又是大婦的獨養兒子,家財是不用操心的。」
她唔了聲,「我是想等你回來同你商議呢,要不要把東西原物退還他?無功不受祿,他昨晚上算是救了我,我還沒謝他,倒反過來讓他破費。」
「夫子也不待見他嗎?」她說,「到底是一母同胞。」
她撲過去,歡喜道:「六兄何時進京的?怎麼不進太學里來?」
彌生緘默下來,夫子是君子,看得開,不貪小利。可是大家都有眼睛,會看會分析。如今他們之間又有千絲萬縷的糾葛,她知道向著他了,便也覺得他受了委屈。所以他那天的話她也認真考慮過,私下裡是認同的。莫說現在關係匪淺,就算是以前單純的師徒,她也願意看著夫子步步高升。他這等才學,若屈居人下,的確是太糟蹋了。
「大兄遇刺也是他的手筆,同大兄求情,你去試試。」他冷冷別過臉,「人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任,我該說的該做的都盡了心力,事到如今且聽大兄發落吧。你別逗留,快些回宮去。阿娘那裡多寬慰些,這才是你的孝道。」
彌生手肘支在案頭上,托著腮看他,「又怎麼了?」
肯定是六兄!她興奮不已,拔腿便下台階,只聽載清在後面喊:「瞧瞧帶沒帶好吃的,記著給我留些!」
他回過身來,臉上陰雲密布,「你覺得我冷血嗎?」
如同一場廝殺,酣暢淋漓,讓他滿意。她是稚嫩的可人兒,被動的,羞怯的。那些捲軸紛紛從她懷裡跌落,他索性把她拖過來壓在案几上。怎麼辦,無論如何都不夠。大概真的禁慾太久,觸碰到她,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她抬手想推他,然而實在虛弱,經不住他強悍的侵襲。指尖搭在他領口的皮膚上,想起來就令人暈眩。
那稚氣的嬌媚直叩上他的心房,他才意識到他的感情里也有柔軟的部分。以往對人笑,笑起來沒有感情,都是浮於表面的。同她在一起不一樣,時時揪痛著,憐愛著。多相處一天,這種癥狀就加重一分。他通醫理,知道無葯可醫,大浪襲來的時候只有仰著面迎接,即使吞沒也無可奈何。
彌生雖然一知半解,但還是唯唯諾諾應著。要說才情,她這輩子真沒見過比他更高的了,似乎各種風雅玩意兒信手拈來。絹面上走筆生花,寥寥一點勾勒便是險峰對峙。逐漸成形了,山水環繞,有種咫尺天涯的錯覺。
「是套上好的文房四寶,還有兩卷琴書孤本。」她囁嚅著,「打發人送到王府上去吧!」
她依舊是小孩子做派,謝允看著她,想起佛生在閨閣時的樣子,更加孤凄難言,略打了會兒頓便道:「我得回衙門裡去了,手頭還有些事沒辦完。橫豎離得近了,我得了空再來看你。」
「也不是沒法子。」他細細審視一番,轉過身去取端硯。執筆的手沖她身上點點,他笑道:「橫豎已經這樣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還沒在人身上寫過字,正好叫我試試手。」
他轉過臉來看她,「又胡說八道。」
他話才出口,頭上就挨了一記。彌生狠狠瞪他,「你腚上痒痒嗎?再敢渾說我告訴夫子去,看他怎麼罰你!」
彌生羞得拿手捂臉,「夫子這是做什麼!」
其實這是大實話,可是彌生聽著卻有些不高興。她一直很疼惜這個哥哥,夫子說他是假兄,她幾乎要反感起來。低頭抱著荷葉包上了台階,她悻悻回了句:「他是我阿兄,不是什麼假兄,夫子別這麼說他。」
彌生心虛地背過身去,自己也開始琢磨這個問題。夫子說得沒錯,他同誰好,和她好像沒多大關係。她只是個學生,學生管好分內的事就行了,師尊的私生活,什麼時候輪到她來過問呢!只是猶不甘心,為了不讓夫子誤會,自作聰明地解釋著:「樊家女郎真是不錯,樣貌好,人品也好……」
她心裏一跳,這是要發怒的徵兆!手忙腳亂地去收那些晾乾的素絹,嘴裏嘈切應著,「沒有……沒有然後了。」突然咦了聲,發現那四幅畫里原來是有玄機的。分開看山山水水各成一體,毫無牽搭。可是並https://www•hetubook•com.com排掛在一起,赫然就是一幅動物圖!一頭齜牙咧嘴的狼,正圍著瑟瑟發抖的兔子打轉。原本山腳下的潺潺溪流,居然變成了蜿蜒的狼的口水。
她低頭撫那兔子,微眯著眼,忽而從眼尾一瞟,「太嬌貴了不好養活,就和女人似的。」
彌生道好,再看他,覺得他有些憔悴。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得著佛生的消息,便試探道:「我阿姊也在鄴城,阿兄可聽說了嗎?」
他的眼光微微顫動了下,調向別處,「我原先倒沒有那麼恨他,是他昨天晚上太出格。」這也是實話,雖然剷除六王是他肅清道路必須的一步,但確實如他現在說的,經過這件事,他更是恨他入骨。若說冷血,他也不否認。其實慕容氏的血液里或多或少都留有狼性,兄弟間並不像一般祁人那麼和睦。就算表面和樂融融,私底下一點口角都會累積成深仇大恨。這是所有帝王人家的通病,心思窄,揪著一點什麼就無限放大。因為爬得越高,離死亡越近,沒有人願意讓自己成為活靶子。
這話是衝口而出,突然自己也覺不好意思。她傻乎乎的不懂那些,自己卻在話頭子上佔了她的便宜。他不免嗟嘆,這是潛意識裡一直肖想的吧!心裏裝著她,時間久了就總歸生出別的念頭來。他茫然搓著手指,一遍遍地在清水裡滌盪。好在他這點自控還是有的,成大事者……當忍得。
彌生心裏覺得難過,謝允是那種溫暾的性格,沒有剛性,語氣和聲音里都透著儒雅。這樣的人受了不公平都悶在肚子里,說不出的可憐又可悲。她忙又添了句:「其實佛生就是瑣碎事情多些,十一殿下看病吃藥什麼的,諸樣要她打點。別的也沒什麼,倒沒聽說殿下有侍妾或外婦。佛生在王府是當家,地位也蠻牢靠。」
載清為情所累,很受打擊。中晌用飯的時候見到彌生,便托著飯碗挨過來倒苦水,「我這輩子九成是要打光棍的了。」
「可見它在兔子窩裡受了多少委屈!」她絮絮說著,拿鼻尖蹭蹭兔子的鼻子,「如今到了我身邊,我要對它好些。先搭個窩,再給它洗個澡,瞧這身上一股子怪味道。」
這下子彌生鎮定不了了,她想坐起來,他卻不願挪動,把她抵在案面上,眼裡是促狹的光。靠得那麼近,臉貼著臉,他的手臂橫穿過她的胸繞到背後,怕石頭的稜角硌著她,故意將她托高些。這麼一來越發顯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段,胸是胸,腰是腰,秀色可餐。
彌生遞上帕子,他接過來拭手,才打算同她回衙門裡去,遠遠有人叫九兄。他踅身看,是令儀提著袍裾匆匆而來。到他跟前行了一禮,切切道:「我適才聽底下人說,今早大兄帶人抄了六兄的府第,六兄如今關押起來了是嗎?」
慕容琤皺眉掃了令儀一眼,「這是朝政,你是女子,夫子沒有教導你莫問國事嗎?」
那邊學琴的也散學了,來來往往都是招呼聲。彌生把兔子掖在袖子里,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扮出疏離來,乍看之下果然是一派徐徐清風拂桃李的和諧景象。
他嗤地一笑,「我不仰仗你的權勢,要權勢,我手上也不缺。」
然而彌生對他的好感卻更進一層,在她看來夫子是極妙的人。雖然深不可測,但性格里總有些溫暖可愛的成分。喜歡甜食,喜歡動物,最要緊的是愛乾淨。這點比那些半瓶子醋的名士強,據說有些人為了強裝不羈,動輒一個月不洗澡,弄得滿身虱子。所謂的風度雕飾到這個份上,真讓人哭笑不得。
謝允點點頭,「朝廷有專門的官邸指派,只是稍遠了些,在建春門外瓔珞寺那裡,離樂陵王府倒很近。」
斜陽照過來,一片跳躍的金。她偎著他,柔軟而馴服。他捋捋她的發,「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多好。」稍分開些,兩手去捧她的臉,「細腰,夫子將來定然以天下為聘,娶你過門。」
什麼都聽不到了,松風鳥鳴都杳杳遠去,只能感覺到他熾熱的嘴唇。他強迫她回應,勾著她的舌頭打轉。她顫得連站都站不穩,簡直半掛在他身上。想別開臉,他不容許,手指插|進她的發里,用力固定住她,強勢異常,幾乎把她的魂魄都吸出來。
「最好是這樣。」他說,「嫡親的兄妹尚且要有避忌,何況他只是你的假兄。」
彌生怔住了,錯愕地望著他,「娶我?我們是師徒……」
「你怎麼不知道?明明同人家很熟的嘛!」她不滿地咕噥,撇得這麼清,分明是在敷衍人!
她瓮聲答應了,他又打水示意她盥手。她把兔子擱在匣子里,邊打胰子邊不住地覷他。他抱著胸帶笑道:「怎https://m.hetubook.com.com麼?不會洗手嗎?可要為師幫你?」
謝允扎心扎肺地痛起來,如果她過得好,他自然是沒有二話的。可是現狀遠遠沒有他期待的那麼理想,一些原本和他無關的問題他也大包大攬地歸咎於自己,只顧懊惱著當年能力不夠,做不到帶她遠遁天涯。如今她受了那麼多苦,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纖纖玉指蓋住了眉眼,只露出豐腴的紅唇。他重新低下頭,唇瓣和她的隱約觸碰,若即若離。她挪開手,大眼睛里裝著迷離,就那麼看著他。他笑了笑,「夫子吻你的時候不能睜眼,懂了嗎?」
她揉著衣角的樣子像是受了欺負似的,他看著好笑,「我又不罵你,你做什麼這樣?」
「做什麼?」他眉間陰霾氤氳,朝路口瞥一眼,「是謝允?」
「我能幫你什麼?」她茫然道,「我無權無勢……」
彌生原本是打定主意要還的,可是既然他這麼說了,她自然要按他說的辦。
她想起夫子總不免羞澀,潦草應了句:「都好,阿兄的下處都安頓好了嗎?」
令儀打個寒噤,訥訥道:「我是心裏急,一時忘了忌諱。可這既是國事也是家事,兄長出了紕漏,我打探一下也是情有可原。」沉吟了下又道:「九兄好歹想想法子吧,或者同大兄求個情……」
南亭其實應該叫弨弓亭,因為位置在太學以南,大家圖方便,直接稱之為南亭。
她思想單純,不知道她擁有的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優勢。他伸手拉她,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彌生順從地站起來,先前太迷亂,硯台里的殘墨弄髒了她的袍襦。她低頭看看,有些沮喪,「是老墨,洗了也得留下淡青的印子。」
彌生獃獃望著他,突然覺得腦仁疼,「夫子誤會了,我沒有想要搬出去。」
載清一廂情願彌生是知道的,可是冷不丁聽到樊家女郎要嫁人,再聯繫上那天一想,她大概也料到緣故了。想是她心儀夫子許久,一直沒得到回應,眼看著到了婚嫁的年紀,再等不得了。可是她要嫁的是誰?不會正是夫子吧!她提心弔膽地問:「配的是哪家郎君?是學里的還是外頭的?」
「我走了你不尋我嗎?」他說,似笑非笑的樣子,「我看你在園子里轉了兩圈,可是在找我?」
她點點頭,「是我六兄。」
載清回頭看看,「是找你的。」
她怯怯地看他一眼,他嘴角含著笑,溫潤儒雅,不拿架子。她忙移開視線,心頭直蹦。這樣下去怎麼辦呢,以往三年也常見他,那時只有慄慄然,從沒有現在這樣心慌意亂過。自打他卸下了矜持清高的面具,一切都變得不一樣。只要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立刻變得局促不安。彌生惱悶地嘟起嘴,都怪他輕佻,好好的師父沒個師父的樣子。連累她像害了病,離他近了總是提心弔膽,擔心他一時興起,又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
彌生笨嘴拙舌,不知道該怎麼回話,支支吾吾了會兒,岔開了問:「我原本也要找夫子去呢,年前叫我抄的佛經都抄好了,等回頭我送到衙門裡去。」
彌生悄悄嘟囔了聲:「我又不是傻子。」
他卻不再吻她,用力把她抱進懷裡。珠玉一般的耳朵近在眼前,他在她耳垂上一舔,她便劇烈地顫抖一下。他悶聲笑,「細腰,你也喜歡我吧?」
他畫得很快,四幅下來竟沒用多少時候。她目瞪口呆,「上回我看樊博士畫金碧山水,四尺長的橫幅用了三天。」
他唔了聲,「那個不忙,我先送你樣東西。」
他漠然寫他的行草,抽空應了聲:「我怎麼知道!」
她越發納悶,左思右想很覺慚愧,「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怕是要讓夫子失望。」
他朝外看看,穹隆高而廣,沒有半絲雲翳。春日里難得有不颳風的時候,這樣的天氣蠻適合練長卷書畫,因回頭道:「帶上筆墨,隨我上南亭。」自己抱了捲軸和印泥邁出門檻,翩翩然朝游廊那頭去了。
「樊家女郎許了人家,隔不了多久就要出嫁了。」載清雙手捂著臉,懊喪不已,「早知如此,我早些同樊博士提親,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如今可好,眼睜睜看著心上人嫁作他人婦,我心裏刀絞似的痛。」說罷一手掄拳,在胸口捶得嗵嗵響。
彌生還是比較謹慎的,心裏依賴他,絕不做在臉上。只有兩個人獨處的時候下意識地規避叫他夫子,那是她的一點小小的私心。總覺得你啊我的,顯得更親近。
慕容琤一愣,忙聞了聞手上,簡直忍不住要犯噁心。慌忙到金井邊上捋袖打水,彌生跟出去,睃著他笑道:「夫子真是愛乾淨,男人家太嬌貴了不好。」
她聽了覺得掃臉,拜了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麼有學問的夫子,入室三年,連皮毛都沒學著,也只有打打下手的命了。她起身掛條畫,適才說起樊博士,才想到今天竟未見到樊家女郎。計較再三,實在對他們那天的談話內容感到好奇,便回頭覷他,「夫子,樊家女郎怎麼沒來學里?是有恙嗎?」
「一派胡言哪!」載清不服氣地拔高了聲調,「我是個男人,能叫妻小忍飢挨餓?要不你嫁我試試,看我能不能虧待你。」
彌生舒了口氣,現在她滿滿的都是私心,只要和夫子沒有牽扯,一切都好說。因道:「那不是蠻好嗎,你要是真喜歡她就盼著她好,你瞧你,雖是嫡子,家裡兄弟五六個。將來自立門戶,家私分下來也有限。就靠你滿嘴的天花亂墜,養活自己都成問題。樊家女郎若是跟了你,吃了上頓沒下頓,得忍飢挨餓。」
載清告饒不迭,「好歹顧念,夫子近來越發凶了,你是跟前大紅人,倘或告我一狀,我吃不了兜著走。」頓了頓,又不無遺憾道:「說正經的,到天到地都是嫡長子佔便宜,我家祖上分家還真是這樣。田地銀錢分兩份,長房長子拿一半,剩下的一半底下小的平攤,真真得些渣滓,連塞牙縫都不夠。百姓家是這樣,連帝王家也是這樣。你瞧那晉陽王,好的都是他得,豪奴廣廈,威風八面。咱們夫子頂受排擠,連府邸都選到城外去了。你住在那裡是知道的,和晉陽王府能比嗎?同父同母天差地別,也只有夫子好性兒不爭。」
彌生有些遲疑,「送我東西?是什麼?」
謝允臉上是笑著的,可是笑意未達眼底,看上去莫名有些哀愁。他說:「我前日到衙門裡上任,諸事料理好了便來看你。你如今住在樂陵王府嗎?一切可都好?」
謝允微一怔,忙笑了笑掩飾過去,含糊應道:「我進城那天就得知了,先來瞧的你,回頭找機會再去探望她。你見過她了嗎?」
彌生抱個滿懷,撕開一角使勁嗅了嗅,眉開眼笑道:「還是六兄記著我,比大兄他們強多了。」
「師徒不可以嗎?」他撫撫她的頰,「你是註定要為後的,我若想娶你,必先稱帝。所以你要幫我,助我登基。屆時天下都在股掌間,誰還敢提師徒二字?」
「我只當你走了。」她現在看到他有些忸怩,日頭底下相見更是難為情。朝邊上挨了挨,讓檐角擋住臉上的陽光。
彌生懂得察言觀色,見他唇角結了花,就知道他又不懷好意。心頭只是小鹿亂撞著,忙收回視線老實盥洗,一面躊躇著問:「六王殿下怎麼冷不丁地入獄了呢?」
載清眯著眼睛朝外面眺望,「當真要比試,夫子次得過誰去?只是晉陽王厲害,是個心狠手辣的人物。你沒聽說常山王的事嗎?一身戰功的王,如今被幽囚起來了,飲食溲穢共在一所,可憐見的。手上雄兵在握尚且如此,咱們夫子是讀書人,要斗便只有靠權謀……」語畢左右看,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忙擺手道:「罷,還是莫論國事,免得惹禍。」
「哎呀,怎麼這樣?」她驚訝著,「藏頭詩似的,夫子真了不起!」
她立起來應了聲,撂下筷子出去,那小師弟道:「門上托我傳話給阿姊,陽夏有人來探看阿姊,就在停馬石前等著呢!」
他的眼角閃過幽光,「我碰巧聽見你說要到他府上去,莫非你想搬出王府?」
「正月底宮裡設宴我見著她的,她過得不好。」彌生凄愴道,「同我說了十一殿下的病情,又說他脾氣暴躁,佛生很受罪。」她邊說邊覷他臉色,「阿兄抽空去瞧瞧她吧,我年下還怨她不和家裡通書信,現在看來是錯怪她了。十一殿下一刻也離不得她,我估摸著她連寫信都沒有時候。」
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很微妙,好像往哪頭靠都沾不著邊。說是情侶,實在夠不上。說是師徒,又好像差了一截子,鬧不清是種什麼滋味,不倫不類。
彌生愕然抬頭,竟沒想到常山王就這麼倒了台,這仇報得也忒快了。
她來了脾氣,沒有停留,從他旁邊擦身而過。他站在斗拱下失了半天神,才發現自己當真有點草木皆兵了。
他想了想,「都送了些什麼?」
他稍稍支起身子,眼睛直直盯著她,嗓音沙啞曖昧。在她下巴上啄了一口,「細腰,你喜歡我嗎?」
她顧不上搭理他,匆匆朝紅門上跑。過了影壁往外看,謝允是瘦瘦高高的身量,著一身天青襕袍站在閥閱下。石柱的陰影遮住他半邊身子,只留下綸巾上的皂條在風中轉騰飛舞。他見了她淡淡一笑,招手喊「細幺」。
令儀聽了怏怏的,知道這位阿兄素來鐵面無私,再黏纏也沒用。只好肅了肅,蔫頭耷腦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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