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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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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相煎

第十七章 相煎

他略躊躇了下,「你那女學生,你打算怎麼處置?昨兒看母親的意思,像是要把她指給二郎。」
慕容琤撫著脖子靠在抱柱上,緩了半天,腦子裡車軲轆似的轉。現在把事情都推到二王頭上是再順當不過的,可是不行,若是連擋箭牌都沒有了,將來必定寸步難行。
「等旨意頒布就來不及了。」慕容琮負手看檐外,沉吟許久,忽然轉過身來乜他一眼,「九郎,才剛我氣沖了腦子,你別放在心上。」
緣分到了,又是這樣的良緣,她心裏告誡自己要自矜,可是那份快樂早就攀上了眉梢。越是滿意越要懂得收斂,便一板一眼地答:「家君尤其注重門第風骨,府里請了西席,有私辦的宗學。妾四歲開蒙,四書五經都讀過。平常愛看些雜學遊記,農商稼織也略有涉獵。」
彌生被逗樂,「都說誰領進門的就像誰,這刁鑽脾氣和夫子一樣。」
彌生暗自吃驚,聽見夫子曾經那樣委曲求全,只覺慘戚。他有他的難處,她明白了,也能夠體諒。別的都好說,唯有婚事上她沒法子答應。她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主見了,橫豎就是不願分享。以前看慣了男人三妻四妾,倒也無可無不可。如今是不行了,夫子像棵樹一樣紮根在她心裏,她才能體會阿娘年輕時候的不易。要麼放棄,要麼獨佔。一隻碗磕出缺口來,不管怎麼補都無濟於事了。就算她固執,如果他沒有個好說法,那麼就安分守己繼續做他們的師徒。之前種種就當是個夢,縱然留戀,她也可以狠下心來當風揚其灰。
皓月服侍她吃羹,立在一旁娓娓道:「女郎大概不知道,慕容家骨肉相殺是由來已久的。不說旁人,單說晉陽王殿下。聖人從前有個得寵的昭儀育有一子,行七,落地就封博陵王,戶邑三千。聖人極愛七王,常說『此兒似我』,人前人後並不避諱。大王心裏嫉恨,那年正逢出兵攻打北道,不知怎麼屢戰屢敗,便招了術士來打卦。術士看了卦象說亡慕容者黑衣,聖人很忌諱,問左右何物最黑,下頭臣子答漆最黑。這下子正中大王下懷,幾次三番地在軍中傳播謠言,最後藉著漆和七諧音的名頭,把博陵王關進鐵籠里下了獄。後來又相繼查出好些不利於七王的事,到頭來把七王連同幾個叛臣一道誅殺了。」
「那倒不至於,謝家皇后出得再多,也未必個個為後。」他心平氣和道,「好在旨意還沒頒,咱們擔憂也為時過早。」
「人在面對壓迫時無非兩種態度,要麼屈服,要麼奮起反抗。」皓月道,撫了撫自己的臉頰,「我今日說得有些多了,橫豎女郎早晚會知道,我也無須避忌。郎主待女郎是一片真情,就算日後自己落個慘敗,好歹會給女郎安排好出路,絕不會讓女郎受半點苦的。」
「什麼意思,你比我清楚。」慕容琮道,寥寥勾了勾唇角,「石蘭無能,和他結怨我並不放在心上。」
彌生接過來看,湯燉得濃,完全成了乳白色。她嘖嘖道:「孟子說:『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只是大清早的吃肉糜,作孽呀!」
彌生猛想起他昨天的話,他說怕沒有能力保護她,暗指的就是這個嗎?她以為是他的推托之詞,竟沒想到原來有出處。她茫茫然靠在直欞上,外頭雨勢纏綿,像下進她腦子裡。
他兀自思量著又覺得好笑,原來自己的度量這麼狹小。心裏蓋了一間屋子,只能容納一個人。落了鎖,別人射門前過,走不進來也是枉然。
皓月道:「起來就餵過了,這兔子真怪,皎月拿含桃喂它,它竟然很愛吃。那些青菜和蘿蔔反倒扔在那裡,連看都不肯看一眼。」
彌生聽了心裏生煩,怏怏不樂地轉過去靠在條案上,瞧瞧竹簍子里的兔子,心裏越發難過。打開籠上的門,伸手進去在兔頭上撫了撫,「給它餵過食沒有?」
王宓起身,恭恭敬敬答道:「回殿下的話,家君王鉞,天寶元年受敕晉封的真定侯。眼下兼著司徒,在光州督辦鹽糧道。」
他笑了笑,袖子底下握著雙拳,指甲深深掐進肉里去。刻肌刻骨的痛,才能讓發熱的腦子冷靜下來。他揖道:「大兄莫急,先容我回去問問她的意思。若是她也屬意阿兄,兩情相悅不是更好嗎?」
「有勞女郎。」他索性佯裝到底,接過杯盞來也沒還禮,一口便飲盡了,隨手擱下杯子和皇后閑話家常。皇后愛吃香椿,他便議論新市上香椿的價格。沒挑揀過的,好壞一道稱,一斤要三個大錢。聽得皇后發愣,「市價https://www.hetubook.com.com漲成了這樣,平常百姓連椿頭都要吃不起了。」
等那輛金頂金黃綉鳳版輿漸行漸遠,他方才長噓口氣放鬆下來,攤開手,手心濡濕一片,掐破了的傷口汗水腌漬,灼灼燒痛起來。
皎月看她詫異,再接再厲道:「還有更讓女郎意想不到的,咱們郎主當初也是領兵打仗的呢!大大小小的戰役參与過幾十起,功績很是卓著。後來怎麼會到太學去教書,只因為大王猜忌,有一回打著切磋武藝的幌子和郎主對陣,傷了郎主的右手,險些害他連命都交待了。大王是嫡長,誰能奈何得了他?這件事過後郎主便卸了兵權,連府里的儀衛護院都散了。這麼大的犧牲換了大王的信任,才能相安無事地活到現下。」她一頭拿抹布擦桌面,一頭又嘆氣,「其實郎主喜愛女郎,這個婢子早就知道。如今看你同他慪氣,他又不願意和你攤開了,倒是我們在一旁看著干著急。昨天晚上他到院子外頭來過,隔門知道你睡了才走的……這話原不該我們做奴婢的來說,女郎,朝廷黨爭吃人不吐骨頭,你若心裏也有他,好歹要看顧他些個。」
皓月臉上的笑意漸漸隱退了,雙手掖在裲襠下,緩聲緩氣道:「唉,我和女郎說掏心窩子的話,我們從前在宮裡當差,那些驚心動魄的事雖沒有親眼見過,聽總聽說過。關於時局和政務,有的人甘願被奴役,有的人是不得已被攪進去的。外頭人都說九王性謙和、好文學、聖眷隆重,其實細數數,從小到大也算九死一生。」
他心思重,先前經歷了一番波折,這時總不免怏怏的。如今聽了這話,私底下也猜到十之八九。他垂著眼,連眼皮都沒有掀一下,只道:「我能有什麼喜事!」對他來說稱得上喜事的,大約除了彌生就只有皇位了。
原來他不是莫名其妙地野心膨脹,他只是為自保,為了報多年前結下的仇怨。想到這裏,彌生心上像被針扎了一下。她低下頭,拇指反覆在青梅上揉搓,漸漸搓得指腹發燙。她終於喟然長嘆——撂得下嗎?她似乎就在等他的苦衷,好為他,也為自己開脫。
齊斗樓建在皇城以北,原本是觀天象用的,後來漸漸轉換了用途,成了後宮登高遊玩的去處。
皇后旁聽之餘大皺其眉,明明平時口若懸河,到了要緊時候就掉鏈子。好在皇帝的兒子不愁娶,他就是個啞子,世家女郎也上趕著要嫁。
他微一頓,滿臉的無奈,「她在陳留自有高堂,婚事並不由我說了算。其實上回帶她來探望大兄,我倒存了將她舉薦給大兄的心。畢竟她入我門下三年多,我好歹要成全她謝家女兒的名聲。日後大兄御極,她就算封個昭儀,也不至於埋沒了她。不想母親竟動了這念頭,叫我說什麼好呢!二兄的嫡妃位置空出來了,少不得要往裡填人。母親顧念他,他這回丟足了面子,續弦門第必定要比王矻家高,才好拉回些聲望。彌生現成的就在眼前,指她也是順理成章的。」
慕容琮擰起了眉頭,「母親老糊塗了,要門第高,何不指琅琊王氏去!謝家生女為後,若是謝彌生給了石蘭,莫非他日江山也要交給那個蠢物嗎?」
皇后原本想把話挑明,現在突然沒了興緻。也罷,看好了人就算給過他時間準備了,再隔幾天討聖人的旨意指婚,大大操辦上一場,她的心事便了了。
慕容琤混在人群中,很安然地隨波逐流。到了鳳陽門外,天階前早候足了各府的家奴,羊車披紅掛綠,停在官道兩側,排出去老遠。他掖著手眺望,灰濛濛一片。混沌的水霧連接天地,拍打在臉上揮之不去,如同腦子裡壅塞的愁苦。
宮婢伺候他換軟履,他斂了袍子踏上席墊,轉過一根九龍抱柱進內間。皇後面南趺坐在矮腿茶几后,看見他便直起身來,含笑道:「可巧還沒走,只當你回太學去了呢!」轉過臉對邊上的女郎道:「那是樂陵王殿下,你來見個禮。」
慕容琮冷笑,「不願意便捆住手腳送到我王府里來,你要是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將來叫我可怎麼看你呢。」言罷也不等他回話,挺直脊背,趾高氣揚地登輦去了。
彌生苦笑了下,「我懂,到底他行九,前不搭后不靠,處境艱難。」
皓月從後面過來,將手中托盤擱在黃花梨月牙桌上,端著盅碗道:「女郎快退回來,屋檐流下來的雨勢比外頭更凶,仔細別濺濕了裙子。我叫廚子燉了魚羊羹,女郎來用些。早上起來餓著肚子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現在,回頭別傷了身子。」
這是茶藝第八道,將描龍的品茗杯倒扣在斟滿的鳳紋聞香杯上,呈龍上鳳下之勢。這道步驟有個專門的名字,叫夫妻和合。平常眼光看來沒什麼稀奇,可是放到目下的環境里,便有了不一樣的意義。試探和暗示,他不知道是否是皇后授意,橫豎把他逼到這地步,他突然覺得反感,卻又不得不捺著性子周旋。
他推託不得只好趺坐下來,王宓斂裙而跽,盤弄工夫茶的能耐果然是爐火純青的。手勢高低和緩,母壺子壺公道杯,茶藝流程絲毫不亂。兌上鹽椒,將品茗杯高舉齊眉敬獻給他,慕容琤看著那杯茶,動作卻有些躊躇。
聽了這半日,她大致猜到了皓月的作用,少不得是夫子的左膀右臂。暗裡防了一招,卻也願意聽她分析,便道:「你說,我不在夫子跟前提起。」
皇后看他倆你問我答的,有心要湊得他們朝夕相對,如果能日久生情自然更好,便囑咐慕容琤道:「現在太學也開設了女學,回頭你安排宓兒和令儀她們一道去。太學博士學識好,王氏雖有宗學,總還有疏漏的地方。宓兒進學只當打發時間,或者能取長補短,也好更進益些。」
慕容琮一向心高氣傲,九王自從卸了兵權就成了沒牙的老虎,從來不被他放在眼裡。眼下看他委頓的模樣,更加心滿意足。倘或打定主意要他的命,簡直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惜他瞧上了他的入室弟子,礙著彌生的面兒,也不能一氣弄死他。
他心下瞭然,不過即使反感也不做在臉上。抬起手來掖了掖右衽的領子,這才舉步邁進穿堂里。
慕容琤暗暗沮喪,怕什麼來什麼。這趟少不得是要商議婚事,不管是他還是彌生,既然叫皇后惦記上了,終歸是沒有倖免的可能了。
慕容琤心裏藏著事,也不甚在意,擺手道:「這點小傷沒什麼大礙,眼下還有另一樁棘手的買賣,且要費一番周折的。」
慕容琤捂著嘴咳嗽,心下只是冷笑。大將軍王果然色|欲熏心,部下妻女但凡稍有姿色的他都要搶佔。現在擺個門閥甚高的女郎在他面前,他猜得到自己利用王氏的事挑唆他和二王,竟猜不到彌生是離間他們兄弟的美人計嗎?
他遲疑了下,「臣弟只管傳話,到底願不願意,要聽她自己的意思。」
皇后一直在旁觀察他,他眉間淡淡的,沒有喜色,簡直像朝堂上會晤小國的使節。她做母親的心思和坊間普通婦人沒什麼兩樣,兒子小的時候盼他長大,長大后盼他早些娶妻。如今戰亂過去了,太平日子無波無瀾,就想著逗弄孫子點綴晚景。
只在一霎,多年前的記憶排山倒海一樣湧來。過去屈辱的歲月烙在骨頭上,他就連夢裡也從不敢忘。慕容琮不懂得給人留臉面,一旦發作起來,大庭廣眾下也照樣動手。他是長,自己是幼,他忌諱慕容琮的淫|威不能公然反抗,暗裡心頭早已恨出血來。
慕容琮掣回手來,狐疑地打量他,「你是說另有其人?」
能看到這層,慕容琮委實不是莽夫。他倒想開誠布公,不過時候未到,總還得掩飾一番。他做出驚懼的神情來,戰戰兢兢沖他打躬,「大兄想是誤會了,昨天我和彌生進園子,剛坐定就看見禁軍進來搜查。後來那頭派人來請大兄示下,我才知道出了這樣的事。若是大兄怪我選的地方不好,我甘願受罰。我是欠考慮,一心想著大兄愛聽變文,平素朝政冗雜,難得有鬆快的時候,藇福環境清幽,又有出名的佳釀,便著人訂了單間。可惜了消遣不成,反而蹚進渾水裡,擾了大兄的好興緻。事後自己思量,也覺得很對不住大兄。」
慕容琤哦了聲,「原來是王鉞家的女郎。」王鉞是琅琊王氏嫡系嫡出,既然派這女子來和他通婚,少不得是大婦所出的正經閨秀,論出身倒和彌生難分高下。他抬眼細細地審視,花容月貌近在眼前,只是沒有稜角。美人他見得太多太多,光線柔和下看不出殊異。缺乏性格的美,譬如陳年的青銅器,黑暗裡摸出錦繡紋路,拿到日光下再看,不過爾爾。
慕容琮抬了抬手,「咱們自己兄弟,明人跟前不說暗話。彌生那丫頭我瞧著喜歡,你想法子把她弄到我身邊來。你若順了我的心意,我感念你,將來必定善待你。」他又背過身去,緩緩嘆息,「我也不知怎麼,這趟和以往都不同,心心念念但卻求之不得。若她配了石蘭,豈不是大大屈才。我先頭是不急的,有的是時候慢慢磨。現在看來再不抓緊www.hetubook•com.com,白便宜了石蘭那廝。逼到了絕處,何不生米煮成熟飯?母親若知道了,又能奈我何?自然順風順水將她指與我。我不委屈她做媵妾,進門以平妻禮待她,這樣也不算折辱了她。」
慕容琤怔怔地出神,大王雖然荒唐,這句卻說到了點子上。身子跟了誰日後便向著誰,他想起昨天回府路上彌生的那些話。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就像釘子,結結實實敲進他心裏去。他輾轉想了一整夜,沒有什麼比愛上棋子更可悲的了。原先硬著心腸無所顧忌,現在怎麼辦?等於又添上了一副擔子,橫是不能獨善其身了。除了保護自己,還要周全她。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慕容琤藏起鄙夷深揖下去,「恭送大兄。」
那女郎施施然挪過身子,跪在坐墊上行稽首禮。小聲小氣,很溫婉的一副嗓子,「琅琊王宓拜見殿下,殿下長樂無極。」
慕容琮眯著眼打量他,料他翻不出手掌心,便頷首道:「如此甚好,到底以後要過日子的,和那些暗通款曲的外婦不一樣。她要是能答應當然皆大歡喜,若是不能……女人嘛,身子跟了誰,以後自然向著誰,慢慢調理過來也不是難事。」
皓月嗤地一笑,「哪裡作孽了?富者吃肉羹,窮者吃菜羹,亘古不變的嘛!郎主頭裡吩咐過,女郎以往在學里可憐,沒人照應,到了王府要好生將養。郎主從前什麼都看得淡,就連隨園裡的三個都不甚上心。我跟在郎主身邊好些年頭了,也沒見過他對別人能夠像對女郎這樣的。」
散朝的時候雨仍舊在下,出止車門之前不能打傘。文武百官要端凝,冒著雨還須走得步履沉穩。
元度窒了下,看他面色不好也不敢再多嘴,弓著身子引他往樓上去,走了幾步復輕聲道:「琅琊王氏送女進京了,今日來拜見皇後殿下。殿下設了個茶局,這會兒在齊斗樓上打茶圍呢。」
皇后指了指邊上,「宓兒泡得一手好茶,你坐下,叫她服侍你品一盞。」
慕容琤看過去,她穿絞纈絹衣披綉領,下面配了條五色羊腸裙,窄衣寬博,顯出個婷婷裊裊的好身段。面孔暫且瞧不見,打量一眼那身形,他想的竟是彌生。那丫頭總是男人的打扮,還愛穿胡服,在外頭走動,弄得雌雄莫辨的樣兒,哪裡像個女孩子!如果常學人家這麼梳妝,要比起來,誰能越得過她去?
他心裏一跳,恭敬長揖道是。
昨日還是艷陽天,今早起來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三四月里的春日已經很暖和了,屋后的梅子到了成熟的季節,枝葉欹伸過來,搭在半幅青竹帘子上。果子沉甸甸墜在枝頭,探手就能夠著。彌生摘了一顆,隨手在抱腰上蹭了蹭。知道酸,不怎麼敢吃,拿指甲在果皮上一掐,掐出個小小的月牙形印子,放到鼻前嗅嗅,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官員們相互拱手道別,人漸次都散了。他立了一陣打算上車,慕容琮背著手踱到了他身旁,不曾看他,只道:「你留步,我有話問你。」
她踅過身,仍舊回後門口站著。外面雨越發大了,打在青石台階上噼啪有聲。紛紛揚揚的水霧撲面而來,她扭過頭在肩上蹭了蹭,「皓月,我和夫子的事你既然都知道,我也不瞞你。昨天廣寧王妃出的岔子,驚動了中宮殿下,皇后話里話外有苗頭,我怕是不好了。」她實在不敢說出口,唯恐一語成讖。腦子裡過了千百遍,昨晚上一夜不得安睡。皇后要給二王續弦,如果不是大王相阻,也許現在她的人生已經發生驚天的逆轉了。
無冬正欲打聽,廣陽門上急急出來個內侍,老遠就拱起了手,一溜小跑近前作揖道:「可巧樂陵王殿下還在,中宮剛剛想起來傳召殿下,殿下晚走一步,省了奴婢出宮傳旨的腳程了。殿下請隨奴婢來,中宮在齊斗樓上等著殿下呢。」
慕容琮轉過身來,臉上帶著淡淡的笑。他說:「九郎,昨日的事真是巧,你宴請我,怎麼正挑了二王妃偷奸的地方呢?還有大理寺拿人,不偏不倚逮個正著,也叫我遇上了。」他咋舌一嘆,「太多巧合,難免讓人起疑啊!」
齊斗樓比宮牆還高出一大截,高處難免顯得孤寂。穿堂兩側是透雕的楠木圍屏,盡頭掛著山水帷幔。隱約有風吹過來,湘妃帘子在月洞窗上輕輕磕撞。皇后養的白貓搖著蓬鬆的尾巴輕巧走過,樓里光線很暗,卻是雕樑畫棟,一派慵懶的富貴氣象。
皓月想了想,慢慢道:「我是做奴婢的,但是心裏著實愛戴女郎,今日不妨和女郎細細說道說道。只是怕郎主知道了嫌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多嘴,回頭要怨怪我。」
兩人一齊俯首道是,然而心裏所想不知差了幾重天。慕容琤是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脾氣,自管自端坐著,不吃茶也不幹別的,臉上除了空曠還是空曠。王宓見他這樣更克己,望族千金不作興小家子氣,因此也盡量端肅。兩個人面對面,沒話說的時候儼然是兩個門神。滿滿的重壓之氣,讓人感到沉默其實也很吃力。
這樣時時惦念,要想撒開手越來越不易。他想起她嬌憨的眼神,糯糯的聲調,益發覺得她百樣都好。皇后若是要說起婚事,他懷疑自己能不能心無旁騖地按著原計劃進行。能捨得嗎?他已經不知道了……或許還是不夠鐵石心腸。他自小涼薄,慕容氏都這樣,兄弟間也好,父子間也好,彼此淡漠慣了,沒有太深的感情。可是彌生就像長在他身上的肉,要割捨就會流血,也許還會送命。
慕容琤忙俯首,「大兄說這話,叫我惶恐之至。」
彌生詫異道:「怎麼會呢?我看夫子不像經歷過坎坷的。」
皓月望著她,意態蕭然,「女郎別擔心,郎主定會想辦法的。只是他手上權力有限,有時候身不由己,怕做不得皇后的主。」
皓月吊了下嘴角,「女郎將來若是和郎主成婚,大可以看郎主身上的舊傷。我句句屬實,不敢欺瞞女郎。」
王宓倒不似皇后憂心的那樣,臉上笑意更盛。在她看來樂陵王簡直沒有一樣不稱人意,翩翩君子,名氣大,品行也叫人敬重。她進京候選之初,府里叔伯就提起過九王,諸多溢美之詞難述其萬一。她是深閨里的姑娘,見的男子也有限。族裡親眷和兄弟們沒有特別出挑的,也想象不出究竟男人可以長得多齊全。現在見到他,讓她覺得過去十八年幾乎就是坐在井底里,如今進了鄴城,才是真正從井口爬出來了。
大王振了振袖回頭看他,「早些辦妥,我等你的好消息。」
皓月捂著嘴哧哧笑,「這說法也不無道理,我看這兔子能學到郎主一半的道行,也夠它長命百歲的了。」
他抬起頭朝樓上看,勾片欄杆前站著兩個梳垂掛髻穿對襟衣的八品女官,瞧見他,對他遙遙肅拜下去。皇後跟前的內侍總管元度笑著迎上來,深揖打躬道:「殿下好事將近,奴婢給殿下道喜了。」
樓是重檐廡殿頂,兩層檐角鐵馬叮噹,還沒走近就聽見陣陣鈴音。天地蕭索,伴隨這漫天紛飛的雨,多了幾重難以排解的愁緒。他且行且看,心裏只是惘惘的。很奇怪從前無牽無掛,現在一散朝就有了念想。昨天和她鬧得不歡而散,今天五更出的門,不知現在她氣消了沒有。
她的這番話叫彌生目瞪口呆,她就算想破了腦袋也不能想到夫子弱冠前後會有這樣的遭遇。他是賢人,一貫雲淡風輕的模樣,怎麼能和挨打聯繫在一起!她惶然瞪著皓月,「此話當真嗎?」
慕容琤略頓了頓,抬起眼看對面。王宓嘴角含笑,並沒有覺得被怠慢的樣子。他這是頭一回被強迫著相親,心裏也覺得很尷尬。思前想後找不到好話題,便呆板道:「王閣老指派出京也有半年了,家下通書信嗎?在光州一切可都安好?」
可是這小兒子眼光高,不知要什麼樣的女孩子才能叫他點頭。說是一心撲在太學里,難道要為詩書耽誤了婚姻嗎?其實她早就瞧出了端倪,上次宮宴他中途缺席到底是為什麼?彌生再好也是他的學生,自古以來沒有夫子娶學生的道理。他是出了名的賢人君子,怎麼能為這個敗壞名聲!
慕容琮面上笑意斂盡,陰鷙道:「咱們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你的心機我是知道的。你想引我和二王纏鬥,你好漁翁得利,是不是?」言罷目露凶光,還未等他回話,冷不防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嚨,手上略使勁,將他抵在紅牆上,咬牙切齒道:「我這一向寬容,倒叫你忘了我的厲害。你若是把算盤打到我頭上來,那便是你瞎了眼!」
他搖搖頭,「別人怎麼樣我不知道,橫豎我的決心,大兄五年前就已經看到了。我如今手無寸鐵,一心只想教書育人。朝中的事我管得少,實在是心思不在這上頭。將來阿耶百年後大兄即位,我只願做個太平王爺,再不涉足官場,守著我那三體石經過日子,余願足矣。」
慕容琮虎口略放鬆些,寒著臉道:「你可不要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機緣巧合。」
他又是長長一聲哦,「女郎上過學嗎?最近讀什麼書?」
慕容琮志得意滿,儼然一副美人在懷的嘴臉。他朝遠處打個手勢,門下家奴知道他要動身了,忙殷勤上來披油衣打傘。晉https://m.hetubook.com.com陽王府的家當也是不同凡響的,傘是巨傘,撐起來遮天蔽日,足有聖人出巡的華蓋那麼大。傘面上雕龍綉鳳,這樣僭越的東西,也只有不可一世的晉陽王敢用。
幾句話說得別有深意,彌生知道皓月和皎月原本是夫子身邊貼身伺候的人,自打她住進王府才撥到卬否來。她雖然在鄴城待了三年多,一直兩耳不聞窗外事,和夫子之間的關係也僅限於師徒,很是疏遠。眼下一聽,就覺得有好些隱情是她不清楚的,她抬眼看皓月,「你也曉得夫子厲害嗎?」
她哀哀地嘆,先頭還有六郎的婚事要她憂心,誰知出了這麼大的紕漏,他保住了命已經萬幸,哪裡還有什麼將來可言。眼下除了叱奴就是石蘭,這裏的糾葛千絲萬縷,更叫她費思量。她扶了扶額,暫且這樣吧!哪天當真鬧得不成話了,索性各下一道手諭,萬事皆休也就是了。
慕容琤靜靜聽著,倒不忙著分辯,抬眼看著他道:「大兄這話是什麼意思?」
「免禮。」他反而平靜下來,分外和氣,「琅琊王氏嗎?令尊是誰?」
皓月轉到另一側,和她同倚在門框上,轉過臉看外面的雨,喉嚨有些單寒。她說:「大鄴的天下,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平和。慕容氏入主中原前是鮮卑血統,後來和祁人通婚,才漸漸祁化了。番人骨子裡有狼性,女郎沒有與郎主以外的人深交過,不懂得人心的險惡。郎主釋了兵權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不得安生。大王和六王不念同胞之情,像對待別的庶出皇子一樣對他肆意欺凌。那時女郎還沒入太學,兄弟間械鬥尤為厲害。二王倒還好些,畢竟年長,大王對他不過是言語上的侮辱。郎主年幼,又因為年輕有鋒棱,被幾個嫡兄當成了活靶子,三天兩頭地皮肉受苦。那兩個王很壞,打人不打臉,郎主散朝回來身上總有傷。他又好面子,從來不和外人提起。我們是貼身伺候的,推淤血上藥,簡直是家常便飯。現在各自年紀都大了,郎主在太學也立穩了腳跟,這兩年的日子才略微太平了些。」
一直遠觀的無冬快步上前,一頭傷心一頭氣惱,脫口咒罵著:「沒法度的混世魔王,怎麼不天降一道雷劈死他,叫他現世現報,暴屍荒野!留著他禍害眾兄弟,連殿下這樣的聖賢也叫他欺凌,著實可恨!」他抹著淚踮起腳尖查看郎主脖子,上面一圈淡淡的淤痕,無冬越發悲憤難言,「殿下疼嗎?小人知道個跌打師傅,這就送殿下過去上藥。」
彌生今天告假,沒有到學里去。
彌生簡直有點難以置信,她看大王為人體恤溫和,怎麼會像皎月說的那樣呢!也或者政治的真面目就是這樣,沒有十全十美照著理想來的。
百無聊賴,彌生轉到後門上倚著。卬否後門正對著園裡開鑿的大池塘,池塘里種著荷,新發的荷葉嫩嫩的,捲曲成條。只是邊上還有上年枯敗的殘葉,一青一黃對比下,生機里摻雜了道不明的頹唐。她盤弄青梅遠眺,千點萬點的銀針落下來,打在湖面上颯颯一片。彌生腦子裡空無一物,就覺得流年從身旁滔滔地劃過去,她也成了池塘里露天的一瓣葉子。
樂陵王充分發揮了他的好口才,指東打西,只顧和皇后兜圈子。皇后剛開始還順著他的話頭子聊,漸漸發現不對勁,一副被他忽悠后的恍然大悟狀,再也不願被他牽著鼻子走了。她篤悠悠端起茶盞撇沫子,斜了他一眼,「你別只顧和我說話,有客在,你卻不照應客人嗎?」
他問的基本都是習慣性問題,和一個陌生的、並不使他感興趣的女子能有什麼可聊的?他感到語言匱乏,除了太學那一套,再也沒有別的手段了。
慕容琤聽著,面色愈沉。大王跋扈得太久,真當自己是天王老子了。他的細腰,憑什麼拱手讓給他?他惱恨至極,大王出言輕薄,還動了這麼腌臢的心思。他頭一次覺得怒不可遏,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只能拼了命地忍住,因為困境擺在眼前,他除了步步為營別無他法。大王既然迫不及待,他日登龍,就算自己留下彌生也保護不了她,要想長治久安,唯有徹底將他打垮。
慕容琮扣著他的脖頸,幾乎令他窒息。他知道不能掙扎,越掙扎於他越不利,索性捏著拳頭硬挺,哽聲道:「大兄到現在還不信我嗎?你也說二兄雌懦,我若是要挑起紛爭,絕不會選中二兄這樣的人。」
王宓在袱子上欠身,「勞殿下垂詢,家君一切都好。」
他深喘了口氣,「我不敢保證是巧合,但是大兄焉知都是我安排的?你我是一母的手足,多少人想看咱們窩裡斗,大兄難道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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