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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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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休休

第二十章 休休

他們一唱一和,各有各的立場,她倒變得罪大惡極似的。現在才知道他的棋盤有多大,原來龐囂他們都是知道內情的,原來他們都是他的擁躉。自己不才,佔了棋子這麼個角色,那麼她應該感謝他的抬舉?
他惶駭地望著她,她慢慢抬起頭,說這些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眼淚,臉上掛著無奈的笑,長嘆道:「我才剛氣沖了腦子,糊塗了。我和廣寧王殿下有過三面之緣,三趟過後再見面便有了婚約在身。靜下來琢磨琢磨,可不是前世修來的緣分嘛!說什麼繼妃,其實我也不是個守舊的人,好歹算正室,謝家祖宗神位前也交代得過去。」她調過視線來看他,「夫子,多謝你這幾年的照顧,學生……如今許了人家,到那邊也不忘夫子的恩情。」
他恨不能把她揉成小小的一團,神魂蕩漾間像裹了一身的火星。把她從樹根上挪開,慢慢平放在草地上,撐著手肘俯視她,他帶著誘哄的味道耳語:「細腰,你也愛我,你也愛我的……」
只不過越看那王宓,越覺得氣血逆行。這是個會拿喬、會擺譜、識眼色、能言善道的主。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半點也不含糊。她氣惱起來便想,這樣伶俐的賢內助,配夫子再合適沒有了。兩人湊在一起就跟蓮蓬似的,全是心眼子。這倆人搭夥過日子才有意思,成天你算計我,我算計你,且有笑話可出的。
卬否院門上有個垂髫的婢女探頭往裡看,被裡面緊張的氣氛震懾到了,扒著門邊期期艾艾地通傳:「回稟女郎,廣寧王殿下呈了拜帖,來拜訪女郎了……這會兒在前院呢,女郎要見嗎?」
她有點委屈,「可是隨園裡的人……」
他生得細緻勻停,眼睫烏濃,尤其那雙眉毛,青龍偃月刀似的挺括。她望啊望的,陡然生出許多感慨來。遲疑著想去觸一觸,竟然還是提不起勇氣。他察覺了,另一隻手來牽引她。她的指尖滑過他磊落的鬢角、挺直的鼻樑……馨馨然笑起來。
她愛戴面具示人,彌生也無不可,順著她的話虛頭巴腦地應:「女郎太客氣了,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了。」
他有些情難自持,靜觀齋里的人都遣出去了,除了啁啁的鳥鳴再無其他。到底是男人,清心寡欲了幾年,一旦愛上誰,單隻有情沒有慾望是不可能的。她在跟前,他便觀之不足,腦子不受控制,心頭熱切起來,天地間只有她。她的一分一毫他都愛之入骨,似乎是停不下來了,也不想停下。手指滑進她的裲襠,她分明閃躲,他略使了力氣排開她的阻擋,掌心覆上那片柔軟。嘴唇也有它的主張,重新尋到她的,輾轉反側。
現在說算不算數還有什麼意義?她背過身去,昨天的一切歷歷在目,擺到今天來,卻成了天大的諷刺。順嘴的愛你愛我,輕飄飄一句話值個什麼?反正自己的心自己知道,她是不打誑語的,可是他呢?深愛一個人的時候可以愛到忘記自己,他能嗎?在他心裏她終究比不上那張龍椅,倘或他真的愛她,焉能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別人?
他說還好,「傷得不是頂深,還可以忍受。」他抓起她的手指,一個指腹接一個指腹地親吻,「氣惱的時候恨不得舍下這盛世繁華,咱們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安穩過日子。」
「那我做兩雙,就像那金奔馬和雞血石,咱們一人一半分了。」她低頭淺笑,「這樣好,以後再不濟,也有個念想。」
「細腰……」他試著靠近她,連手指都在顫抖,「抗旨不遵是什麼結果?你替謝家想過嗎?眼下回去是要給謝家招難的。」
皓月和皎月面面相覷,皎月躊躇道:「女郎這會兒萬萬不能回去,若是想爺娘了,閣老和家下主婦自然會過鄴城來操辦婚事的。宮裡才傳了旨意出來,女郎要和廣寧王殿下一同進宮謝恩才是。」
沒法子再忍受,她逃兵似的悄悄退了出來。門外有王家的僕婦,見到她上前福身打探她家女郎。彌生強自笑著,「她和夫子說話,我在邊上不大方便,索性先告退了。你們再等會兒……」昏昏的晚鐘響起來,她看看天邊浮上來的暮色,「想也快了吧!」
慕容琤倚在院門上,心像被掏空了一樣。他知道早晚有這麼一天,然而做了再充分的準備,真正發生時還是當頭的一棒,讓他措手不及。
這樣的男人更有魅力,她不喜歡一眼看得到底的性格。水至清則無魚,沒有紋理的人生枯燥乏味,什麼趣兒?他是聰明人,聰明人不顯山露水,照樣能把人捏得牢牢的。換個角度看,即便他護著謝彌生,可能也只是出於同榮共辱的老莊教條。
他的心都和_圖_書顫起來,那麼多的捨不得,他想留住她。譬如卬否的名字,原來早就是個預言,註定他要為她牽腸掛肚,為她賠上半生的道行。他後悔不迭,以前的種種都是錯。如果不在她身上算計那麼多,如果只是單純地收她為徒,如果廟堂上再多些鋌而走險……現狀完全不是這樣的。眼下如何自處?到了這步才悔悟,為時已晚。
她這些掙扎都看在甬道那頭的人眼裡,皎月待要上前安慰,皓月攔住了搖頭,「沒法子,這關總是要過的。如今連郎主都騎虎難下了,咱們就順其自然吧。」
彌生也沒什麼可閃躲的,直直回看過去——那女郎衣著講究,長得也相當好看。然而沒有太多靈氣,是種落於俗套的美。瞧人的時候抬高下頜,神情里有股落落難合的孤高。彌生立在門前進退不得,倒被她這肆意打量的目光攪得心頭火起。其實她大可不必自卑,太學里的公主郡主見過不少,個個都謙虛禮讓。論資排輩地算,自己也遠遠在她之上。要說她是夫子的良配,旨意沒下來則罷,就算下來了,她私以為也是鳩佔鵲巢,所以王氏沒什麼好清高的。
空氣變得不尋常,一些事情避免不了,終究會發生。只是在今天,卻是他始料未及的。她是稚嫩的孩子,懵懵懂懂的,不知所措。
慕容琤遠遠聽著,她的話直剖開他的胸腔錐在心上。從愧怍到恐懼,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簡直要了他的命!她越說越憤慨,他再聽不下去,過來遣退左右,怔怔地望著她。
王家女郎在離她一丈遠的地方駐足,牽了牽嘴角道:「有勞你,代我通稟你家郎主,琅琊王宓前來拜會樂陵王殿下。」
彌生滿臉的淚痕,兩隻手伶仃垂著無所適從。他灼熱的唇重又貼上來,一個人獨舞未免孤單,她也有些暈了,不由自主附和沉溺進去。雙手何時攀上他的肩,舌尖何時與他糾纏,全然是模糊的。
彌生唇邊綻開譏誚的花,「我怎麼能不去?那是我將來的夫主,和夫子一字之差,但卻是天壤之別。」
彌生私下裡寬解一番,其實也就是自欺欺人。她沒有感到快慰,反倒愈加沉重。她兀自胡思亂想,他們說到哪裡了她沒留心,倒聽見王宓提到她。她抬起眼看,王宓臉上帶著笑意,故意裝腔,「我在鄴城也是一個人,想問問女郎在哪裡認了房子。或者咱們搬到一起去,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她墜進雲霧裡,眼皮發沉。他覆在她身上,是讓人心安的分量。
彌生獃獃跟了進去,站在地心怔忪半晌,只管懊惱著,這算什麼呢?剛才還和她糾纏不清,一霎眼正頭王妃來了。她杵在這裏像個活靶子,還是趁早離開靜觀齋的好。看他躺定了便踅身朝外走,他在背後喚她她也不停留。甫邁出門檻,迎面正看見那王家女郎攜了仆婢從游廊那頭過來,原本和身邊人說著什麼,不經意地一瞥,頓住了,而後上上下下補了兩眼。
她抬起兩手捂住臉,聲音震蕩著從指縫裡傳出來,「我想了想,你說得很是,我不能回陳留去,不合時宜。只是卬否我也不能再住了,這世上斷沒有阿嫂在小郎府上借居的道理。」
「我曉得你的心大,裝得下萬里河山。」她垂首道,臉上唯剩寒冷的悲哀,「我是個凡夫俗子,咱們之間隔著十八重天呢。看來註定只有師徒的緣分,再往後便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廣寧王殿下儒弱,我那時心裏就同情他。現在好了,既然派我做他的王妃,那就是佛祖成全我,叫我也做回暖老溫貧的義士。以後有我護著他,誰也別想欺負他。」
他愣在那裡,沒想到她這麼絕情。他空有一副好口才,現在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兩個人對站著,煌煌的太陽掛在頭頂,照得人頭昏眼花。
彌生才明白過來,敢情是拿她當婢女了!她很快掃了眼身上的衣裳,丹綉裲襠底下配了條羊腸裙,雜裾垂髾一幅不少,哪裡就像個伺候人的丫頭了!好在她也不是死鑽牛角尖的脾氣,也許人家當真認錯了,不知者不怪罪,因轉過臉沖屋裡道:「無冬,給夫子傳話,琅琊王家的女郎來瞧夫子了。」
彌生心亂如麻,一頭羞慚于這段不堪的感情暴露在外人面前,一頭又心裏鈍痛。聽見龐囂說他被大王吊起來打,她幾乎控制不住眼淚。他有那麼多痛苦的回憶,那她呢?她何其無辜,要落進這樣的圈套里來!
慕容琤幾乎要被她氣倒,胸口的傷大約崩壞了,辣辣劇痛起來。然而再痛也敵不過她的決絕,他掏心挖肺不及那個要和她拜天地的陌生人,他應該悲哀吧!她三從四德學到了精髓,嫁www.hetubook.com.com人後只對夫主忠誠,婚前那點少女情懷全成了上輩子的事。在她眼裡他已經無法和慕容珩相提並論,他徹底成了路人。功虧一簣不算,還搭上了整顆心,半條命。
她輕輕嘆氣,不敢讓他發現,笑著打岔道:「天熱了,過兩天我給你做謝公屐。咱們陽夏的姑娘在閨中時,母親就開始手把手傳授木屐手藝,因為出閣時要給夫主做的……」她含羞瞥他一眼,「不過如今也沒這麼多講究了,平素有需要也動手。夫子喜歡什麼樣式的?」
她盡量表現出平常心來,客氣地上前引道兒,囑咐她仔細腳下,自己打起裡間的門帘子,過了插屏,識趣地退到魚缸旁侍立。夫子的目光若有似無地飄過來,她眼睫低垂,只做沒看見。
她的手謹慎地捋捋他胸口,「還疼嗎?」
無冬道:「是王家女郎,奉了中宮殿下的旨意來探望郎主傷勢。這會兒到了門房上,立時就要進園子了,小的趕著來回稟。」
他怒不可遏,鐵青了麵皮一甩袖子,「罷,我這就進宮去見皇后!我從丹鳳門爬進去,求她撤了這道旨!咱們且過幾天好日子,反正任人魚肉是將來的事,只圖當下痛快,這樣可行?」
「屬兔的?比我小了三歲,這下子卻不好稱呼了。」王宓笑起來,看了看身後的人道:「這阿姊阿妹的可怎麼分?」
慕容琤歪在平金綉隱囊上,知道她心裏不快,自己也是說不出的滋味。外人面前不好露白,傷勢自然裝得越重越好,便連喘帶咳地拱了拱手,「勞煩女郎走一趟,我下不得床,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王宓雖然腹誹,臉上依舊心平氣和地笑,「我空受你一聲阿姊,說起來打臉,以後在學里還要承你多照應。」
她睜開眼,滿目繁花,一陣風吹過,落英紛紛揚揚掉下來。一場花雨,一場空前的迷離。
她看得出他性子清冷,從上次齊斗樓會面起,一直到領她入學,他都和她保持適當的距離。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這樣反而讓她生出孺慕之情來。她在寂靜里審視他,年輕俊逸,她還有甚不足?
他搖搖頭,「木屐雕花辛苦,叫下人做就是了,回頭別弄傷手。」
她的聲音飄飄忽忽,彷彿在另一端的天際,微帶著喜悅和欣慰,「夫子,我也愛你……」
彌生站在廊下等她進門檻,自己也好及早抽身,可是那王宓偏偏作梗,走了兩步回頭看她,含笑道:「女郎陪我一道進去吧,單單我和殿下兩個,總覺得有些難堪。」
她一窒,兩行眼淚流下來。極力地想遏制,卻越拭越洶湧。彌生覺得丟臉丟到家了,此情此景,含羞帶怯地背轉身去才是最合適的反應,她哭什麼?就因為他這一番剖白嗎?
無冬進門不問旁的,上前攙了自家郎主往上房裡牽引,邊道:「王家女郎說話兒就到,郎主回榻上躺著,免得叫人起疑。」
這刻跋扈的樂觀,在這藍天白雲花樹底下放大得無邊無際。他手上有些小動作,她佯裝不知。他從袖管里探上去,溫熱的手掌貼著她的手臂,他大概也很緊張吧,手上帶了些汗意。她羞澀之餘又覺得可笑,這一笑他倒不好意思了,終於緩緩落下來,撫上她的手背,然後和她十指交握。
彌生沒應聲,調過視線望慕容琤。他淡淡地瞥她一眼,「你又不是丫頭,站著做什麼?」他費勁巴拉地指指下手的圈椅叫她坐下,才慢吞吞對王宓道:「她一個姑娘家,太學住著不方便,如今在我府里。我手上有處房產,只是離太學有段腳程。女郎若不嫌棄,我命人過去歸置,贈予女郎也使得。」
那樣當然是最好的結局了,可是她知道不可能。有的人過分冷靜,便是衝動起來覺得愛情高於一切,熬不過一頓飯、一場覺的工夫,轉眼之間就消散的。也許對於男人來說愛情不可或缺,但也不像女人主觀上認定的那麼重要。
彌生一直跪著,宣旨的內官走了很久她都沒有站起來。他想上去攙她,可是竟膽怯,愧疚得不敢見她。長風捲起她的纖髾,在半空中獵獵飛舞。她的脊背是瘦弱的,真正只有那麼一點點。他看得心如刀割,她現在一定恨他。他已經不敢肯定她對他還有沒有感情,即便有,大約也被這無奈的現實打磨得所剩無幾了。
她陡然覺得他面目可憎起來,「我絕不做第二個王阿難!你動這心思便是對我的侮辱,縱然你有本事整治死二王,我也不會再醮!」
她這番言辭是在告誡他?他突然覺得她離他那麼遠,過去的三年沒有看透她。他以為抓住她的心便夠了,誰知道她那麼有主見,橫是要同他劃和-圖-書清界限嗎?她就這樣死心眼?
他橫下一條心,轉身便要往門上去,可不知龐囂和晏無思從哪裡冒出來的,兩個人直叫著「夫子三思」,死死攔住了他的去路。
想辦法,想什麼辦法?旨意下了,木已成舟,神仙也改變不了。只可氣自己這麼傻,還跟著親眼目睹了廣寧王妃的死。如今報應來了,她來填缺,成了廣寧王妃的替代品。
八角亭離大門不遠,那聲音醍醐灌頂似的,霎時把彌生從迷城裡拽了出來。她醒了神,五雷轟頂一樣。夫子有妖術不成?怎麼一會兒辰光把她弄得五迷三道的!她慌忙跳起來抿頭扯衣裳,急急應著「來了」,開門朝外看,「是誰?」
他的吻隨她脖頸的曲線蜿蜒而下,她幾乎要窒息,混沌沌喘了兩口,然後是更大的一片空白。手指插|進他鬆散的發里,他埋在她胸前,她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神志恍惚起來,他密集的吻簡直像穿透皮囊直接印在了她心上。
院子里架設好了香案,彌生挺直腰杆子面南跪著。黃門令在上首喃喃宣旨,通篇下來她一個字都沒聽清,只是覺得快,快得她回不過神。她以為再不濟也該等王氏出了七七再指婚,誰知眨眼間廣寧王妃的名號便易了主。她終於意識到自己代替了那個死去的人,接下來的生活意味著什麼,她已經不知道了。
出了靜觀齋,一個人沿著甬道走,走著走著突然頓住腳,往道牙子上一坐,淚如泉湧。
暖風如織撲在臉上,彌生的心像風箏似的高飛,「我戴著頂針做,傷不著手。」聲音卻漸次低下來,「我不願意雁過無痕,好歹留下點什麼,將來夫子看見了,還能記得起我這個人。」
「橫豎到了這步,夫子哪裡還有回頭路走!」龐囂氣急敗壞道,「宮裡都知道夫子傷得只剩半條命,眼下直剌剌闖進宮,不單是聖人皇后懷疑,還有晉陽王殿下呢,他那裡怎麼交代?一個閃失就會引來殺身之禍,夫子這些年來受的屈辱怎麼算?都不計較了嗎?夫子忘了道場授課三千太學生,前一天還被大王吊起來打嗎?忘了當年巨鹿之戰中聖人要棄車保帥嗎?親情這樣淺薄,仁慈了便是死路一條!夫子是成大事的人啊,怎麼能因為現在的一點挫折就輕言放棄!」
她幾次三番想問他琅琊王氏的事,話到嘴邊最後都咽了回去。雖然那個壞疽讓她心生芥蒂,但是聽他這樣說,彷彿他的這項技能是她開發的,她是最大的功臣,想到這裏便又如同孩子一樣心滿意足了。
王宓還禮道:「我們兩家原是世交,如今我入了太學,且要拜你做師姐呢。瞧年紀,我大約比你還大些。女郎幾時生人?」
「你要記住,你我休戚相關,將來不論是生是死,都是拴在一起的。」他心裏的甜蜜像泡沫一樣浮上臉來,「告訴我,你也愛我。」
即便滿懷溫情,還是掩蓋不住絲絲縷縷的傷感。他微挪開一些,枕著她的大腿仰天躺下,這樣好些,即便氣哽失控,眼淚不會流下來。
他狠狠一震,那句「填房」刺耳至極,他知道傲性的謝家人看不上。他千算萬算,算漏了皇后的主意。原以為如今多事之秋,皇后沒有心力來料理兒女婚配,他在詐傷的這段時間里好有騰挪的餘地。如果趁著混亂一舉剷除大王,二王無能,擺布起來容易,他就可以全須全尾地保全彌生……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賜婚的聖旨下在這時候叫他始料未及。大王還活著,好運氣落到二王頭上,白便宜了那個懦弱頭兒!
王宓露出個驚愕的表情來,「我曾聽說殿下有個女弟子是陳留謝家人,沒想到就是女郎。哎呀,失禮之處,請勿怪罪啊!」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可是怎麼料理?驚動的不止皇后,還有聖人和滿朝文武。她戳在他痛肋上,他拿什麼話來應對她?前所未有地彷徨,像被抽了主心骨。他試圖拉她的手,她厭惡地推開他,狠起心腸道:「我曾經和你說過,既然指了婚,我對將來的郎主必然全心全意。夫子也請自重,你我日後只有師徒情誼,旁的就當做了場夢,都忘了吧!」
他將要觸到她的時候她堪堪躲開了。她不能原諒他,眼神里滿是恨意,「夫子你高興嗎?上年年尾我求夫子替我退了王家的婚帖,夫子說過我的親事以後要由你來定奪,結果引著皇后給我指婚,拿我配給二王做填房,是不是?」
她迎上他的視線,澄澈的兩雙眼睛,世上最最般配的一對妙人。
彌生笑著欠欠身,「女郎有禮了。」
到這裏才算是真正感到貼心的,女人骨子裡有天性,愛上一個人,自然激發出溫柔和依賴。她倚著他,不去和_圖_書想那些叫人氣苦的事情。就算今天過後什麼都不剩下,至少現在是切切實實抓得住的。
她帶來的人打哈哈,彌生對她的矯情感到莫名厭惡。看來她一向就是個爭強好勝的性格,除了孤芳自賞,還蠻有些佔先的勁頭。夫子的胞妹永昌公主入學后尚且喚她聲阿姊,這位琅琊王氏後人果然金尊玉貴,半點虧也不肯吃。她氣量小,自己卻不能和她一般見識。彌生退了步道:「女郎年紀比我長,我管女郎叫阿姊就是了。不過個稱呼罷了,何必太較真呢。」
她感到厭惡,也真的滿心疲倦,別過臉道:「阿兄教訓得是,我會牢記夫子待我的好處。他日夫子用得上我,我保全二王之餘,赴湯蹈火再報師恩。」
她想得腦子要裂開,怨天怨地都沒用,是她自己賤骨頭脾氣。恨起來辣辣甩了自己一耳光長長記性,結果自己把自己打蒙了,哭得越發的凄慘悲涼。
她是存心往彌生傷口上撒鹽,彌生不好推託,只得忍辱應了。也罷,倒要親眼瞧瞧夫子對這王氏女是個什麼態度。自己眼睛是雪亮的,若是有了蛛絲馬跡,不單是回卬否,恐怕連樂陵王府都住不下去了。
外面仆婢送了茶湯和點心進來,王宓這會兒倒是很有大家風範的,略欠著身子表示謝意,又不無懊惱道:「怎麼鬧得這模樣呢!聽說大王正全力拿賊,不知如今有沒有進展。皇後殿下原本也要來的,只是昨夜頭風犯了沒能成行。後來說倒像有感應似的,到底母子連心。中宮托我傳話給殿下,請殿下好生養病,過兩日就來瞧殿下。」
王宓聞言暗驚訝,頗有一拳打空的惶惑。復看她一眼,她站在斜陽里,臉上染了層淡淡的金,表情恬淡,眉目安和,那副超脫的姿態映襯出自己的狹隘來。她不服氣,各方面條件相當的女孩子,走到一起難免要有競爭。只是這點攀比的心不是來得毫無道理,她從琅琊郡路遠迢迢來鄴城,就是衝著指婚。既然自己未來的夫主在那裡,她出於對自己的交代、對他的關切,自然少不得著人打探。況且皇後殿下話里話外總透著玄機,她要查必定衝著那上頭去。查來查去,沒查出他們師徒有什麼古怪的地方。九王平常嚴厲,常聽說她挨罵受罰,並不曾有口實落在別人眼裡。只不過這位謝家女郎不簡單,如今儼然是個香餑餑。嫡出的二位王對她青眼有加,似乎還有些爭風吃醋的意思。女人的第六感最靈驗,沒有看到,不表示一定不存在。她生長在世家望族,那樣複雜的環境里,時刻提防別人是一項基本的生存技能。她四顧,靜觀齋的一草一木、一磚一柱都滲透了謝彌生的味道。女徒男師,什麼時候開始可以同一屋檐下了呢?她借居王府本來就不合適!
慕容琤心裏擰著,蒼涼地望她,「你不要去。」
彌生聽了惘惘的,心裏再難過也不好說什麼,乾脆敞開了兩扇門讓無冬進來侍候。人家既然奉旨探病,看見她一個人在跟前難免要有想法的。有第三個人在,大家也好避嫌。
終究還是介意的!他嘆息,「她們養在園裡是出於無奈,去了七個留下三個,是給南苑王的臉面。我有兩年沒有進過隨園了,你不喜歡,那兩個明日也轉贈別的王侯就是了。」
這時無冬出來長揖行禮,「我家郎主有請,請女郎隨我來。」
彌生聽著,心裏凄惶,身子像浮在半空中一樣沒有依傍。他們你來我往地對話,那架勢活脫脫就是一家人。自己是個無關痛癢的外姓,湊熱鬧有她的份子,一旦溫言絮語時,她就成了壁角的攢花銅禁,擱著做擺設,無甚大用處。
他捋她臉上散落的發,手指勾到她抱腰上的絲帶,只需輕輕一扯便能成全他多時來的渴望了。可是天殺的巧合,他聽見院門的虎頭門環撞擊銅托發出的短促清脆的聲響,還有無冬焦急的嗓音,「女郎在嗎?女郎快些通傳郎主,有客到了!」
她搖搖晃晃站起來,她們來扶,被她一把甩開了,「替我備車,我要回陳留。」
皓月和皎月搓著手在邊上勸說,「女郎快起身吧,免得跪傷了膝頭子。有什麼不稱意的咱們再想辦法,你這樣怎麼成呢!」
他攥緊了拳頭,「我沒有想過要放棄你,就算暫時將你託付給二王,你也不能忍耐嗎?」
他捧住她的臉吻她,若即若離地觸碰,「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忘了,想不起來了……只知道我愛你,不要別人只要你。」
他偏過頭掩口咳嗽,她沒多想便起身端了茶杯過去,帶了些焦急的神氣,「怎麼了?快用兩口茶潤潤喉!是我的疏忽,帶累你說這麼多話……」頭一回離陌生男子那麼近和*圖*書,且又是心頭所好,由不得局促嬌羞,嫣紅了雙頰。
為什麼要受這樣的苦?她到底哪裡做錯了?這樣一次又一次,她雖然呆蠢,心肝也是血肉做成的。也許他是不想在王宓跟前露餡,可是在她看來委實刺眼難耐。她現在喪了魂,恍恍惚惚感到天要塌下來。這麼下去怎麼辦?宗聖寺里的和尚算命不準,說她有佳婿良配,說她貴不可言,結果怎麼樣?她滿腔的惱悶,自己坐在竹林下的暗影里流眼淚,他卻高床軟枕,正和美人周旋。
彌生心裏一牽一牽地隱隱作痛,想來後面沒有她什麼事了,她在跟前也礙眼,還是快些回卬否去吧!頭有些痛,她怕叫人多心,控制著不去扶額,心裏琢磨,睡會兒大概就能減輕癥狀。
王宓對他總歸是另眼相看的,見他這副模樣只覺揪心,忙道:「殿下不必客氣,我一早就聽說了這樁事,入宮討了皇後殿下的旨意,這才過府來瞧你。眼下怎麼樣?可好些了?」
她的話像尖刀,狠狠插在他心上。他翻個身,半邊臉頰壓在纖髾上,「不要胡說,我原本就沒有愛人的能力,如今有了你……」他又悄悄摸到她的手,「你一個就盡夠了。」
她趴在地上苦笑,這就是所謂的貴不可言嗎?陳留的宗室不知有沒有接到詔命,母親看到手諭又會作何感想?繼妃,恐怕謝家幾百年裡都沒出現過這樣的名號。她灰透了心,恨不得立刻死了就好了。眼淚的分量那麼重,打在青石板上像穿透過去,很快不見了蹤影。夫子大概心滿意足了吧!只是她不明白,為什麼拿她配二王?如果需要她斡旋,跟了大王不是更加順理成章嗎?
她哪裡管得上那些!再待下去就要瘋了,她不願意被困在這裏,她要走!皎月和皓月卻攔住她的去路,好話說了一籮筐。她煩不勝煩,憋了滿肚子的火氣無處發泄,咬牙喝道:「給我讓開!你們都是慕容琤的狗腿子,都變著法兒地來算計我!我哪裡對不住你們?你們要這樣害我?既然要我嫁我就嫁,遂了他的心意總行吧?我回陳留備嫁總行吧?你們扣著我,能扣我一輩子不成?逼急了我一頭碰死,你們算盤落空了,把個屍首嫁到廣寧王府去!」她實在是痛煞了,說到最後頓足吶喊,彷彿這樣可以把滿心愁悶拔草似的連根除掉。
這樣的話,換了十樣的人,便能品出十樣的滋味。王宓推辭不迭,誰稀奇房子呢!她王家就是買下半個鄴城也不成問題,她不過是要探他的態度。她自然知道他不會盛意邀她入府,即將有婚約的兩個人,恨不得做出不相往來的高姿態。不過他前半句話頗有解釋的味道,她暗暗有些歡喜。轉念又想起他對謝彌生的責難,分明是聽見她們開頭的交談,綿里藏針的幾句提點,實則是指桑罵槐。
他撐起身來,「細腰,我是愛你的。」
他點點頭,「多謝掛懷,好多了,女郎請坐吧。」
她絮絮說了那麼多,他痛得也夠了,冷下臉來,「你的意思是,我們之前的種種都不算數了嗎?昨天花樹底下的話也不算數了嗎?」
彌生旁觀之餘如坐針氈,狠狠捏著拳頭,精神緊張得像拉滿的弓。王宓溫存體貼,比她有眼力見兒,比她懂得討人歡心。她只能寄希望于夫子,她以為他會婉拒,可是他猶豫了下,最後還是就著王宓的手喝了那杯茶。她失望透頂,剛才那點安慰像烈日下的塵霾,瞬間退化得乾乾淨淨。除了氣苦還有什麼?他們在她面前上演夫妻敦睦,她忍得渾身起栗,連手腳都要結冰了。他們言笑晏晏,她看過去,像隔著一堵厚重的水牆,人影都是扭曲的。
她倒是落落大方的樣子,彌生便也捺著性子敷衍,「我是辛卯年的,今年十五。」
也確實沒有其他出路了,只能順其自然。只不過沒想到會這麼快,王宓過府探望的第二天午後,宮裡就傳了旨意出來。
她句句話里都是絕望,他隱約覺得不對,她以前不是這樣的。那點隱藏的恐懼倏地變大,直要把他吞沒。他們師徒相處的時間不短,可是前三年都是白白耗費的無用功,僅憑這三四個月累積的感情,她對他的愛真的足夠支撐以後一段苦厄的歲月嗎?
她兩難之際晏無思怒目瞪視她,「你要毀了夫子不成?夫子對你的心是真是假,你是木頭,一點都不知道?若是沒有動情,何必這樣旁生枝節?將你帶到大王跟前借故避開,你落進他手掌心裏能躥到天上去嗎?哪裡用得著費盡心機演這出苦肉計!你如今讓他去,且等著半道上給他收屍!不管你念不念舊情,至少你在夫子門下三年,師恩難忘,你是詩禮人家出身,這點道理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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