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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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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大婚

第二十六章 大婚

她反手攥緊他的袖子,「殿下是妾的天,今後妾便倚靠殿下了。」
慕容珩聽了勉強笑笑,「這回娶的是謝家女,母親自然高看兩眼。」
彌生聽他這麼說怔在那裡,沒想到他會直接承認。「別這麼說。」她去攙他,意外看到他淚盈于睫,心裏陡地一酸。
她說:「還好。」
「哎什麼?」她母親直皺眉頭,「你還裝嗎?要是中用,今天能這麼太平?」言罷嘆息,「真是委屈你了,大好的年紀攤上這個,以後幾十年可怎麼辦?」
女長御端了橘子來替換下她的如意,她拿團扇遮臉,踩著瓦片下輦。跨過了火盆,沿著首尾循環交替的氈席進了王府內。
她如今是心無旁騖了,牽他的手拉他,「我們是夫妻了。」
「這有什麼,也叫家裡人高興高興。」彌生想了想,拊掌道:「快些生吧,生了可有人叫我姨母了。家裡阿兄們的兒女都不親近,你要是生了就在跟前,若帶不過來我替你帶。」
長子的生母趴在地上討好,「這是百年,以後便是殿下的兒子。」
他窘起來,「你怎麼知道的?男人名字裡帶個蘭字很女氣。」
佛生笑起來,「我可不敢勞你大駕,過陣子封了皇后,替我帶孩子不是大材小用嘛。」
大禮一過,幾個嬸子圍上來說話,無非是叫她留意,道生、曇生、蓮生都沒有許人家,若是有合適的,好歹別錯過了。彌生正打著太極,眼角掃見慕容琤進門來,白衣廣袖,笑得夷然得體。他邊給二王打躬邊道:「閣老在外埠待得太久了,二兄尋個時候把人調回京機,也好便於往來。」一頭說,一頭笑吟吟地看著彌生,「如今輩分亂了,我該稱你什麼?」
慕容珩不疑他有私心,全當他是尊長對晚輩的愛護,應道:「你放心,我拿十二萬分的真心待她。她雖是我的妻,到底年紀小,還是個孩子。我自然處處看顧她,不給她氣受。」
周圍人聲鼎沸,一大幫子僕婦女眷簇擁著新人出了園子,卬否霎時就空了。他獨自一人立在這院落里,孤燈殘燭,形影相弔。
他忙斂了斂神,「我心裏高興罷了。」又指指後面的牛車道:「下人辦事馬虎,回門禮我都親自查驗過了,玄三匹,纁二匹,束帛十匹,另有大璋一面,絲毫不差。」
二王來替她扶轅,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彌生踩在腳踏上瞧他,歪著腦袋問:「你笑什麼?」
橫豎她如今是泰然的,倒不需要刻意和夫主顯得親密,他們牽著手,就足以表示她過得很好了吧!這樣的譏諷對他來說夠不夠?她樂意好好跟二王過日子,他們夫妻敦睦,他是不是倍感失望?她瞥了他一眼,用輕蔑的眼神。忽然覺得解氣,他老謀深算,她偏要反其道而行。淡淡的不是最傷人嗎?淡淡的,對他正合適。
說著進了卬否,滿院子的女孩兒一看笑鬧開了,直喊著新郎官來迎新婦了,把彌生從屋子裡攙了出來。
他唯唯諾諾應了,趴在床上把薄衾鋪展開,體貼地服侍她躺下,自己挨在胡床外沿,真正只佔了一點點地方。
謝大婦還是擔心她的洞房花燭夜,邊走邊問:「二王究竟怎麼樣?中用嗎?」
他有些不敢置信,愕然望著她,試圖找出她口是心非的佐證來。但是沒有,她的眼神是通透的,堅定看著你,便讓你感到暖心可信賴。
眉壽蘸了丁香油給她梳頭,一面道:「園裡的幾位小夫人在外面候了很久,要給殿下奉茶請安,每每進來殿下都沒起身,只好重又退出去。」
謝大婦留了心觀察,二王臉上沒有任何不熨帖,想來並未發現什麼。如此便好,至少彌生少受些罪。她和謝尚書上前,一人攙一個扶了起來,對二王笑道:「彌生年紀小,脾氣又沖,若是日後有不周到的地方,請殿下多多包涵。我們遠在陽夏,委實照應不到,殿下是仁人君子,好歹當她孩子一樣看待。萬一有意見相左的地方,也請殿下看咱們的臉子,莫同她計較。」
她嗯了聲,忽然又促狹道:「我聽說你還有個小字呢!怎麼不讓我叫你石蘭?多好聽的名字啊!」
輦車搖搖擺擺到了廣寧王府前,府里賓客雲集。輦還沒停穩就聽見鼎沸的催妝聲,百餘人挾車大呼:「新婦子,催出來。」彌生在轎中靜待下馬威,無非是放箭踢轎門,表示男不懼內。個個女子都是這麼過的,她也坦然得很。
彌生攏起衣襟,兩個人乾乾對坐著,她躬著背覷他,「殿下……」
現在都在賭運氣,兩個人各懷心事,誰也不想先繳械。
他摟住她苦笑,美人在懷,想入非非,可是有心無力。
他這一去很久,三更梆子敲了才回來https://m.hetubook.com.com,鑽進青廬時看見她還坐著,訝然停在門口卻步不前,「你還沒睡……」
她低下頭只是重複:「我等你。」
濫好人,僅此而已了。他低下頭看,她埋在他懷裡,鼻息咻咻,似乎已經睡著了。他撩起她的一縷發輕撫,這麼好的姑娘,因他的一己私慾白白耽誤了。他虧欠她,罪業太深,不管將來怎麼善待她都不足以抵消。他只能盡他所能讓她快樂,至少哪天她厭倦了,振翅欲飛的時候還能想起他的一點好處。
果然女子負心起來更加決絕,有過肌膚之親也算不得什麼了。他覺得無力,現在能夠操控朝局又怎麼樣,在她眼裡還是可鄙可棄的。他泄憤式地拂了拂袖,好得很,轉頭就能把往日恩情都拋卻。不提醒她,她忘了自己身上的烙印是誰打上去的了。
他遲疑著唔了聲,「我怕擠著你。」
下面人抓耳撓腮,「殿下沒有吩咐備馬。」
他蹙眉打量她,眼神銳利得要撕拉開人的皮肉似的。佛生見他那神情,心裏沒來由地一跳,待要探個究竟,他卻扯著嘴角笑了,「十一王的腿疾當真是麻煩得很,害得你四國樓里點了菜都顧不上吃,難為你了。」
他才想起自己來,左右一看,問小子:「我的馬呢?」
這時二門上派人進來通傳,說東西都備好了,請殿下移駕。
佛生給他納福,「見過九兄。」
她出門時看看天,湛藍一片無邊無垠。廣寧王府過了一夜,再想起九王府,飄飄忽忽彷彿上輩子的記憶了。
佛生道是,「宮裡派了個聖手來給殿下推拿,我在府里也是閑著,想起來今天彌生回門,便過來湊個熱鬧。」
她回身在圈椅里坐下,思量著彌生說的二王長子過繼的事,不由嗟嘆起來。別人肚子里爬出來的,能和自己貼心才怪。這二王害人不淺,倘或能給她個一兒半女倒也罷了,如今這樣,還不如將皇位讓給九王的好。
他笑了笑,和她面對面躺著,只是緊緊握住她的手,「叫我珩吧,我喜歡你叫我的名字,有人情味。」
卬否……留不住,她到底還是走了。他胸口堵得厲害,腿上失了力氣,腿彎子一軟幾乎栽倒下來。後面趕來的龐囂一把托住他,低聲道:「夫子好歹撐住,人多眼雜,不小心露了白倒不好。魏斯他們早在廣寧王府打了埋伏,有個風吹草動,自會見機行事。」
他這個樣子叫她心疼,她往裡面縮了縮,「殿下過來些。」
分外刺眼,他下意識握拳。不管他們般不般配,如今並肩站在一起,也是無可挑剔的一對璧人。他看得氣血翻湧,背後恰巧有棵大樹可以支撐,他惘惘靠在上面,失了魂靈。藏藍色的面紗擋住她半張臉,遠了瞧不真切,單看見豐潤悍然的紅唇。他們攜手過來,漸漸近了。檐角的燈光斜射過薄紗,她的五官在紗后若隱若現。他以為她總會有一絲留戀,至少目光會在他身上停駐吧。可是沒有。她與他擦身而過,似乎全然沉澱下來了,連看都沒有再看他一眼。
慕容珩進退不得,好容易延挨到這時候,以前王阿難都是不管不顧的,如今碰上個她,這樣細膩溫順,足以叫他受寵若驚。他忘了怯懦,滿心感恩地迎上去。她等得久了,妙目微紅。臉上妝都卸了,還是那清麗可人的樣兒。他馨馨然笑,牽她到榻前,扶她坐下,「我原說我晚,叫你別等的。」
他站在日光下,戴八梁冠,垂緌飄在胸前,身上是雲字紋寬邊鑲緄的褒衣。生而儒雅的人,裝點起來自有爽朗齊楚的風姿。他的快樂能感染人,彌生瞧著也跟著笑起來。上了輦復探身問他:「你乘車還是騎馬?」
不管以後到底會怎麼樣,這刻足夠讓他感動了。他又哭又笑的,捧住她兩手親吻,「好彌生,你是老天爺派來救我的嗎?我怎麼能嫌棄你?我若對你有半點二心,他日死無葬身之地!」
她局促地嗯了聲,手指在喜服的綉面上撥拉,立起來想迎他,又不知該怎麼做,手足無措。
廣寧王把人都打發出去,並肩與她同坐下。偏過頭看,輕扇掩紅妝,自有難以言說的美態。他去接她的扇柄,親自替她拆了頭上博鬢,溫聲問她:「折騰了一天,累嗎?」
他用舌尖描繪,貼過來和她唇齒相交。一手去扯她深衣上的抱腰,解開結纓,毫不費力就把喜服脫了下來。彌生的中衣是絹料,薄薄的一層,能透出裏面的風景來。他看一眼,深吸口氣放她平躺下來。她仰在深紅的帳褥里,寬大的衣袖高高撩上去,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彌生臉上有尷尬之色,兩頰嫣和_圖_書紅,更襯得嬌俏動人。
可是出乎意料,她等來的下馬威並不是地動山搖的。輦頂上嗒嗒兩聲,是扇骨輕叩紫檀發出的聲響。然後車門打開了,紅簾后是廣寧王安和的臉。彌生奇異地感到踏實,他來攙她,她把手指放在他掌心,溫暖可靠。
彌生聽了高興得了不得,「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嘛!這些年好容易懷上了,往宮裡報了嗎?阿耶阿娘那裡說了嗎?」
一旁的謝大婦心裏急跳起來,唯恐有個閃失戳破了那層窗戶紙,叫人看出端倪來了可怎麼好!彌生倔強半點不肯妥協,九王這模樣也不像輕易能撒手的。這麼糾纏下去怎麼得了?別到最後鬧個魚死網破,毀了大家的前程。
佛生臉上一紅,把她拉到旁邊,悄聲道:「我今早不太舒服,傳了醫官來診脈……」頓了頓,更顯得羞怯了,壓低了嗓子道:「醫官看了脈象,說是喜脈。」
他搖著扇子翩翩然走遠了,佛生這才緩過勁來,心裏一松,發現褻衣竟都濕了。彌生來迎她,同她講話她也是失魂落魄的。九王這人一向不可窺探,肚子里打什麼算盤誰也說不準。今天和她舊事重提到底是何用意?
她連做別人的現成母親也很樂意,二王和她不緊不慢地聊著,挨得近,琴瑟和鳴,很是調和。他心往下沉,看堂內眾人都是喜形於色的,只有他覺得這一切刺眼。他再待不下去,提著袍角邁出門檻,原本想回靜觀齋,一抬眼,正看見姍姍而來的十一王妃。
彌生對他欠身行禮,「夫子的師恩沒齒難忘,只是現在入了慕容氏大門,場面上當以叔嫂論。平常若還有機緣再見,彌生仍舊稱師尊一聲夫子。」
見她母親哭天抹淚,彌生反過來勸慰她:「我不計較,他也怪可憐的。再說那個……有什麼好的。」
但不管怎麼樣,場面總得撐起來。新郎官進門給謝家二老磕頭認親,和眾多大小舅爺施禮作揖。他將來是要繼承大寶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因此沒有人刻意刁難他。放了雁,過了些雜禮就放他往後園去了。
他很快別過臉去,在肩頭上蹭掉了淚,黯然道:「你還年輕,將來的路很長。我這會兒很懊悔,若不是自己意氣用事,也不會毀了你的人生。」他慢慢在她指尖摩挲,「先頭王氏就是因這個才去找了別人。我不恨她,是我自己對不起她。她也是有苦說不出,這些年來一直忍受著,她煎熬我也煎熬,所以她外頭有些動靜,我寧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凄惻看著她,「彌生,我沒有要侮辱你的意思,若是你也……我同樣……」
「是是,九兄教訓得是。」佛生心裏倉皇,一迭聲應著:「我疏忽了,所幸有驚無險,否則可要叫我悔青腸子了。」
為什麼會到這步田地呢?她當真是萬念俱灰了。偷偷期盼的奇迹沒有發生,一切按部就班,無波無瀾。他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啊!她哭得五臟六腑都要碎了,他傷她那麼深,為了天下寧願負她。他這個自私的人,眼裡只有皇位,從來沒有她。她曾經設想過,如果求他帶她走,他能不能放下手裡掌握的權勢攜她歸隱田園?琢磨了一千遍,害怕遭受更大的打擊,沒有膽子嘗試。現在也不必問了,都結束了。
拓跋皇後下這道旨,無非是讓他放鬆心境。新婚夫婦多操勞,前一晚洞房花燭,第二天一早進宮,連個懶覺都睡不成。
以後他便是死在她面前,也抵消不過她滔滔的恨。恨到盡處平靜下來,要想叫他痛,莫過於替二王守住基業。她狠狠咬牙,從今往後再不會為他牽腸掛肚了。她透過車門上的綃紗往前看,馬上那個才是她要輔佐的人。他究竟是不是真的虧了身子她不知道,橫豎做好了準備,洞房倘或叫他驗出來,也是她的命。萬一僥倖逃過一劫,她便加倍地對他好,加倍地彌補他。
他沉默半晌抬起頭來,愧極了,屈腿跪在褥子上對她懺悔,「彌生,我對不起你。我知道說什麼都難彌補對你造成的傷害,求你原諒我的自私。宮裡傳旨賜婚,我當真是高興得昏了頭。有機會叫我娶你,我什麼都顧不上了,竟沒考慮自己的身子……我很喜歡你,自打大王府上第一次見到你起就喜歡你。我是全心全意的,也想同你做真夫妻。可是用盡了法子,一點好轉也沒有。如今你嫁了我,我沒用,我是窩囊廢,要叫你守活寡了。」
到底有前車之鑒,不敢一個人走,索性讓人去尋了她母親來。沒有什麼最好,萬一有個閃失,母女兩個也好有照應。
他點點頭,重新振作了精神立起來。臉色不好,慘白如紙。龐囂見狀無奈,「學生還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扶您回靜觀齋歇著吧。」
慕容琤掙紮起來,她就要嫁作他人婦了,叫他眼睜睜看著,等於是要了他的命。可是不捨得離開,多看一眼是一眼。像訣別,今日過了,再往後不知是個什麼局面。他難掩惆悵,長長嘆了口氣。復又自嘲地笑,他連最愛的女人都可以送出去,這世上還有什麼能難倒他?既然沒了後顧之憂,就更能夠一心一意向著帝位進發。拿下鄴宮,然後奪回她。
他笑了笑,起身去倒合卺酒。彌生掖著袖子跟過來,兩個人舉著銀杯對飲。他在花燭下細細地看她,越看越喜歡。把她的空盞擱到一邊,復來攜她的手,說:「我無德無能,今日娶了你,是三生修來的福氣。」
二王姬妾數來真不少,人頭點一點,開過臉的居然有十四五個。彌生暗琢磨著都是早年的豐功偉績吧,如今見了該頭疼了。收房的不少,兒子倒不多,只有三個。上來一字排開,跪地磕頭管她叫家家。
推開卬否的院門進去,莫名有種蕭條的感覺。她唏噓起來,沿著青石板到廊下,嘴裏只含糊應著:「他那長子過繼到我房裡了,以後當他親生的就好。」走到帷幔前停住腳道:「我進後身屋,阿娘在外間等我。」
佛生忸怩道:「十一殿下寫了奏表遞上去了,阿耶和家家那裡還沒說,不好意思開口呢!」
這會兒也容不得他細想,垮著肩一步步往園子里挪。那頭彌生也不比他好,像等著臨刑似的,坐在喜床上惴惴不安。叫她睡,她哪裡睡得著!滿腹的辛酸和誰去說?
彌生起身捋捋衣裳,因為爺娘借居在樂陵王府,不好意思叨擾人家太久,不日就要回陳留去,所以三朝回門改成了第二日。
彌生感到難過,也許他沒有夫子的雄才大略,至少他真誠。他那麼坦蕩,那些污濁在他面前都太不堪。所以即便不能愛,也可以做最親的人。
她是脫口而出,女人嘛,一害怕就容易說錯話。他抿起唇乜著她,什麼叫不打自招?彌生遭擄,論理只有大王和韓雲霽知道,她又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他不出聲了,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抬起頭,駭然白了臉。他疏淡一笑,「你去吧,她瞧著你呢。」
他順從地靠她近些,「我怕不小心冒犯了你。」
新郎官戴黑纓冠,身著青袍橙裳,雖不英挺,卻也儒雅瀟洒。
最後一眼也足了,彌生放下窗帘靠在圍子上,終究忍不住淚,哽咽痛哭。
這些是從夫子那裡聽來的,但是她再不願提起他了。他成了往日的一蓬煙,吹口氣,都散了。她往慕容珩懷裡擠了擠,他身上有靜靜的杜衡香。彌生心裏納罕著真是巧,「鮮卑語里石蘭是獅子的意思,漢話里卻是香料名字。《楚辭·九歌》里有一句『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你瞧又是石蘭又是杜衡的,和你很相稱。」
他擺了擺手,只是站著不動。半晌叫了聲龐囂,「我是不是做錯了?」
叔嫂,師徒,這些都不是他要的。他心裏疼痛難挨,面上還得裝得從容。還沒來得及應她的話,她卻轉過身去和二王拉家常了。只聽她聲調嬌糯,含笑道:「百年那孩子我喜歡,眼下還和他母親住在一起嗎?我看另派個離我近些的院子吧,下了學我也好監督課業。」
新婚夫婦進門見禮,在蒲團上長跪,叩謝爺娘養育之恩。
這番話叫人驚訝,莫說他的貴胄出身,就是民間的普通男子陪新婦回門,也沒有把自己位置擺得這樣低的。女家親朋聽了自然滿意。大鄴兒郎懼內是通病,只不過外頭都愛裝樣,甚是做作矯情。像他這樣直來直去的反而痛快,不避諱那些虛妄,可見彌生嫁得有多得意。
二王沒有察覺,小心翼翼攙著嬌妻進門去了。他站在坊牆下,五月的天竟然會覺得遍體生寒。其實沒什麼,她不過是依賴珩,他們不過牽了牽手。都是做給外人看的,沒有實質的進展。就像要好的朋友,友誼再深厚,終究差了一截子。可是……他仍舊無法釋懷。他們昨夜同床共枕了,珩對她動手動腳了。提起這些來他就恨之入骨,狠狠捏著扇骨,那道道薄片壓進肉里去,越痛越明晰。
他要走,她拉了他一把,「就睡這裏,免得給人知道了,背後要說嘴。」
廣寧王府在城南,穿過銅駝街走御道,出信春門再右拐出城,過兩個坊院就到建陽里了。其實出嫁在九王府倒罷了,回門還在九王府有些說不過去。原本謝家在鄴城也有產業,只是阿耶和眾兄都外放做官,老宅子年久失修,加上賜婚的詔令下得又急,一時來不及張羅,只得再回舊地了。說起來她心裏也不情願m.hetubook•com•com,這輩子再不見他才好,可是沒法子,時間不夠,兜兜轉轉還在他眼皮子底下。
新郎新婦拜天地不在室內,院子西南角早就辟出了吉地,搭起青廬和百子帳,所有的儀式都要在裏面進行。王成婚一般宮中爺娘不到場,新人只需對空座叩拜。彌生一入青廬便坐帳,只不過扇子還不能撤,得等人都散盡了,和夫主獨處時才能拿掉,這叫卻扇。
她母親被她回得窒住了,怎麼同她說裏面的好處呢?思量了半晌道:「天地也分陰陽極,這是倫常,男人和女人都少不了的,要靠它傳宗接代的。」
慕容珩慌忙擺手,謙卑揖下去道:「大人言重了,彌生入了我廣寧王府,家下一切都由她做主,我絕沒有半個不字。彌生性善,我對她既敬且愛,怎麼能有不和睦的地方呢!請二位大人放心,我必定同她舉案齊眉,不敢有半點違逆。」
她有些昏昏欲睡,聽見他的話,迷迷糊糊嘟囔了聲:「你是好人。」
佛生聽他這話,腦子裡轟然炸了雷。那次明明都部署好了的,誰知最後莫名其妙就叫彌生逃脫了。原本過去的事,平息下來相安無事,誰知水被他一攪又渾了。他提起四國樓,知道她點了菜沒來得及吃,就這麼簡單?還知道些別的什麼?她如臨大敵,那樁事抖出來定會壞了姊妹情誼,他日二王登了基,彌生心裏記恨起了她,她能落到什麼好處?
沛夫人知道她不願意叫人看見,左不過是往日留下的一些東西。嘴裏再強硬,實在是想忘也難忘的。
她不好說出來,自己早就有了污點,哪裡配得他的頂禮膜拜!她替他擦擦眼睛道:「好了,孩子似的。今天是咱們的喜日子,不作興死啊活的,要高高興興的。」
仰頭看,她站在高高的台基上,二王伸手去接她,她搭著他的胳膊走下來。臉上沒有笑意,卻溫婉馴服。蓮花冠下的遮面得由郎子放下來,她側過身,在珩面前低下頭。
他心裏安定下來,她的話簡直就是金科玉律。他沒有想到這樣矜貴的望族女兒,有顆如此寬厚包容的心。他以為十五歲的女孩子稚氣難脫,會委屈會哭鬧,可是她竟是這樣的反應,他除了感恩戴德再沒有其他了。睡在一起怕她不習慣,他指指幔子前的席墊道:「我在那裡過夜。」
慕容琤曉得他心虛,暗裡有些得意,索性再加一味葯,給他敲敲警鐘也很好。便道:「彌生入我門下幾年,從垂髫到束冠,我一日日看著過來的。如今出閣了,請二兄日後多愛護她。她脾氣執拗,半點虧待不得。若是受了委屈,且有股子不管不顧的勁頭……即便這樣,還是世間難得一遇的好姑娘。二兄有緣迎娶她,當惜福才是。」
彌生一開始沒轉過彎來,還覺得府里規矩大,姬妾每天要給夫主晨昏定省呢!後來想想,原來眉壽口中的殿下是自己。如今真是嫁作人婦了,心裏不由有些悵惘。外面還等著,彌生不忍再拖拉下去,叫眉壽給她綰了個盤恆髻,便命婢女把二王的房中人都請進來。
他點了點頭,「你一個人來的?」
姊妹兩個胡侃了一陣,彌生怕她勞累,吩咐仆婢來攙她。自己還惦記著卬否里幾樣割捨不下的物件,便道:「六兄上次送我的孤本還在園子里,我這會兒過去拿。你上裡頭歇著去,看時候快開宴了,我拿了就過來。」
小登科嘛,人生一大美事。只是新郎官笑得不張揚,看著略有隱憂似的。慕容琤對插袖子站著,漠然打量他一番。廣寧王眼下有青影,還未入洞房,就已經倦態畢露了。
他傾身把她攬進懷裡,「我省得,以後自當自強,不叫你失望。」又絮語了一陣才想起外面的賓客,忙道:「你若是累了就歇下,不用拘著。我還有應酬……也不知要鬧到什麼時候,你先睡吧!」說著一撩帳門閃身出去了。
一行人說笑著往門裡去,彌生走了幾步,總覺得背後毛毛的。回頭一看,原來正趕上夫子散朝回來。也不走近,遠遠站在巷堂里,拉著臉,眉目生冷。
他慢吞吞說:「她沒有帶人,你應該留兩個婢女送她回來。」
慕容琤陪同他進垂花門,對他笑道:「恭喜二兄了,迎了新婦,早早開枝散葉。母親盼嫡孫盼得什麼似的,上半晌還傳話過來,叫明日別忙進宮呢。」
她轉過臉看彌生,她還是熱熱絡絡的樣子,想來九王並沒有和她透露。眼下不能自亂陣腳,便勉力把持住了問她:「昨兒夜裡可好?那修珍方可有用?」
他有些撮火,重重罵了句蠢材。也委實該罵,府里人仗著他好說話,平常不太拿他當回事。彌生心裏不快,以後要狠狠整頓才好。眼下先不計較那些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撩著幔子道:「罷了,你上來和我同輦,別耽擱了。」
「那回是湊巧得很。」她敷衍著打哈哈,「我那時亂了方寸,把彌生一人留下了,怪不好意思的。」
樂陵王府前早候足了人,兄弟姑嫂們都在,看見高輦來了紛紛迎上前來。慕容珩先躍下車,和諸位大小舅子見了禮才回身來接應她。沒有擺腳踏,幾乎是半抱著下來的。大家一看新婚夫婦處得甚好,都露出會心的笑來,弄得彌生老大不好意思。
慕容珩卻沒有了下一步動作。他凝視著彌生,也不說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晌,頹然靠在床頭上。
彌生有些難堪,「阿姊別問這個……我瞧你面色難看,身上不好嗎?」
他給她掖掖被子,到底是年輕女孩,性格里滿懷著詩意。他說:「我十三歲起就帶兵了,不像九王。書讀得並不多,也不懂文人那一套,你同我談詩,只怕要讓你失望。」自嘲地笑笑,「其實帶兵我也帶不好,我是文不成武不就。武不及大王,文不及九郎,兄弟之中我是最弱的,你嫁給我,我高攀了你,卻叫你臉上無光。」
她在他身邊,同他並肩坐在喜床上。他側過身看她,這樣曼妙的人,他的妻……他不能完全死心,要麼再試一試?萬一老天眷顧成事了呢?他打定主意,屏息來吻她的額,自是小心翼翼,半點不敢唐突。她顫了顫,想避讓,到底還是忍住了。愛和不愛都不重要,她既然嫁了他,就有為人|妻應盡的義務。但實在害怕,舌頭死死抵住顎,才不至於讓上下牙叩得咔咔響。
他嘲諷地笑,也許是這樣吧!他要是沒氣性,誰能瞧得起他?地位尷尬的幼子,守著個博士祭酒的銜兒干到老死。哪天陽壽到頭了,被人尋個由頭就解決了。如果這樣過一生,就算娶了她又怎麼樣?提心弔膽地挨日子,說不準哪天被活活拆散也未可知。
側室過繼是不成文的規矩,正室無所出時,可以填補嫡子的缺,好名正言順地封世子。百年七八歲了,看著也文氣俊秀。她摸摸下巴覺得甚好,用不著生孩子,有現成的。
龐囂抬起眼來,看見隱隱的一點微芒滑過他的眼底。他迅速轉過身往前院去,走得很急,大約還想看著彌生上婚輦。然而趕到門上時迎親的隊伍已經開拔了,先行的儀仗出了坊口,一路吹吹打打蜿蜒而去。
龐囂窒了窒,「夫子不是尋常人,夫子要做大事,豈是纏綿兒女情長的凡夫俗子能比的!」
站在青廬外,人木愣愣地沒有方向,心裏灼灼忐忑起來。娶是娶了,後面怎麼面對她?恨自己不爭氣,這副身子骨這麼不頂用,儼然就是個借錢不還的混賬。他簡直欲哭無淚,幾十服藥下去一點成效都未見,這下子可怎麼好!她會看不起他吧,就像王阿難一樣。也許十天半個月還能體諒他,三年五載,十年二十年呢?
正琢磨著,門前的光影被人遮住了。還沒等她開口,慕容琤叫了聲大人,對她俯首長揖下來。
彌生尷尬地哎了聲。
他懶散一笑,固精湯哪裡敵得過敗火丸?二王昨兒夜裡找了家妓試藥效,自以為能重振雄風,結果兵敗如山倒。這會兒想是一點都快活不起來了吧!娶得如花美眷又怎麼樣,還不是放著乾瞪眼。春宵非但消受不了,反倒成了摸底見真章的關口。他但凡有點羞恥心,便不會動彌生分毫。說來有些諷刺,他們兄弟唯一的共同點竟然是對彌生的感情。二王的為人他知道,優柔寡斷又愛面子。自己這麼大的短處,既然愛彌生,更會刻意迴避以免狼狽。
「可是路走得太艱難。」他說,「人總是抱著僥倖,不到黃河心不死,如今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你和令儀沒有我這麼多的阻礙,好好待她,她對你一片真情。」
他的吻輕輕的,沒有侵略性,一點一滴像漫延的春|水。淌過她的眉眼,淌過她的鼻子,略一頓,停在她唇上。彌生的心都揪緊了,不能反抗,只有勉強適應。
她一身大嚴繡衣,帶綬佩,金玉叮噹,描眉畫目過後簡直成了另外一個人。大紅燈籠頭頂懸著,她周身籠罩在一片朦朧里,不鮮明,但艷麗無雙。
「你對我做什麼都是應當的。」她眼底影影綽綽有淚,「殿下別這樣,叫我很難過。」
這話聽起來忒凄涼,是一個男人無可奈何后的讓步。彌生沒讓他說完,伸手去捂他的嘴,「不許胡謅!既然拜過了天地,我一定一心一意地待你。我不計較閨房裡那些,只要你好好的,不嫌棄我,咱們安安穩穩地白頭到老,我這一生就心滿意足了。」
次日睡過了頭,太陽高了,照得青廬里熱烘烘的像個蒸籠。在外面梳妝是不成的,彌生只好匆匆挪到室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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