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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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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系絆

第三十三章 系絆

百年低下頭道個是,小小的身子,坐在玫瑰椅上腳還夠不著地。他猶豫著看了她一眼,「家家,兒有句話一直想和你說。」
彌生馨馨然一笑,「卿太見外了,若論著輩分來,我當叫你一聲阿兄呢。」
彌生忙道:「母親別這麼說,佛生也是謝家的女兒,娘家幫襯原就是應該。母親只管將養好身子,多少事要倚仗母親拿主意呢。」
王宓先頭一個人,心裏又氣又恨,卻莫可奈何。好在後來賓客漸多,王公大臣們的家眷都到了場,彼此相熟的人打打岔還能排解一下。
彌生看過去,王潛五官還算俊秀,只是胖了點,鼻子眉眼大開大合,顯得有些濁世氣。她點了點頭,「陛下常說卿是朝中股肱,咱們兩族又是姻親。以往不得見,今日衝著世子滿月來,好歹別客氣,多飲幾杯方好。」
「說你糊塗!」沛夫人在她腦門上點了一下,「你如今做了太后,我是不好罰你了,否則就掄起簟把子一頓好打!你說,昨夜可是和他在一起?」
彌生依舊是笑,暗忖著好一張利嘴,半點虧也不肯吃。佛生在邊上搭腔:「當今天子都要叫太后一聲家家,這麼個尊崇的兒子在那裡,怎麼叫無兒呢?」
「你打算陪著百年走多遠?」她心平氣和道,「這半壁江山早在九王手裡,你硬撐著做什麼?憑你,又能撐多久?九王是顧念你,才遲遲沒有下手。你去要兵符,豈不是要他的命嗎?我若是你,寧願在後宮坐看,也不攪進這潭渾水裡去。」
慕容琤愣了下,臉上仍舊是笑的。佛生怕他下不來台,忙道:「不礙的,屋子裡暖和。他身子骨結實,你沒瞧見,兩隻小胳膊像藕節子似的,有勁著呢!當初在娘胎里沒少折騰,我看長大了是塊練武的好料子,將來還求阿叔多多提攜。」
百年怔怔看著她,半晌低下頭來,「我答應家家的事沒有辦到,把那天看見的都告訴了太傅,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可是家家要相信我,我是怕阿叔會奪我的天下,前兩日又氣沖了腦子,才會做出這種傻事來的。」
彌生寬慰他,在他背上輕輕拍兩下,「不會的,你阿耶走的時候把你託付給我,我絕不會棄你于不顧。」想了想又問他:「侍寢的話,是不是太傅同你說的?」
就算她自私一回吧,萬一夫子真的稱帝,是不是會立王宓為後?難道她經歷了這麼多,到最後要為他人作嫁衣裳嗎?即便他後宮無後,也不能白便宜了那不著四六的王家女郎!
他高興不已,平攤著胳膊急切道:「叫我抱抱。」
彌生皺起眉來,「用心倒是險惡,先制服了謝家再來制服我嗎?夫子怎麼說?」
她推開窗看,太陽無力,掛在天際白慘慘的。長信殿有棵上了年紀的梧桐,天冷掉光了葉子,參天的枝丫上安了個老鴰巢,無數的短枝交錯出巨大的船形,從底下看上去蒼涼異常。
「你們的事能傳到你阿耶耳朵里,王家勢必也早已聽說了。這陣子兩家明裡暗裡較量得不少,看來干戈一時半會也停不了。你大兄正查這話的來源,查到了必定上書聖人嚴辦。不過我倒覺得這件事不算壞,既然鬧得盡人皆知,往後也就沒什麼可避諱的了。」沛夫人攏著暖兜怡然笑起來,抬眼看看這長信殿,嘖了一聲,「地方是不錯,就是太冷清了。我瞧來瞧去還是正陽宮好,承天接地,有人氣兒。」
彌生心上一跳,忙把殿里人都打發出去,支支吾吾地搪塞:「阿娘聽誰說的……」
王宓在一旁看著,心裏萬分地唾棄。待王潛退出上房,她後面也追了出來,壓著嗓子道:「大兄看見沒有,她就是個狐媚子!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大兄可別上了她的當。」
這一拜她穩穩地受了,等禮數走過了才是姊妹之間的情分。道生左右看看,她帶來的內侍宮婢自發地到每個角落站規矩,井然有序的,個個立得筆管條直。她心裏讚歎著,吐了吐舌頭道:「咱們家算是教條嚴的了,和這些宮裡出來的一比,竟都成了禿毛雞。」
太皇太后咳嗽得厲害,彌生要上去給她捶背,她忙叫住了,「你坐著,免得把病氣過給你。我這模樣沒法子過問,你替我傳話給你父親,勞煩他多周全。十一王的生母走得早,他自小在我手底下長大,在我眼裡和叱奴他們是一樣的。沒想到福薄,才二十齣頭就去了。我心裏真是……」說著淚水氤氳,「這一年事情太多,我痛也痛到麻木了。想管沒有氣力,只有拜託謝太尉了。」
可是場面上總要撐足的,輸人不輸陣,這點她知道。她放下心氣兒來,「這種事求不來的,該有子孫運,跑都跑不掉。我只是替太后可惜,先帝沒有留下一兒半女,殿下以後的日子難免孤凄。女人一輩子不生孩子,人生可不圓滿。」
人在高位上,端www.hetubook.com.com起來自然很有威儀。她不發話,臣子朝見太后就得參拜。內侍擺了錦墊在面前,他和王宓並肩跪下來泥首,「臣慕容琤拜見太后,太后長壽永康。」
她乏累極了,歪在胡榻上搖頭,「阿娘別說那些了,越聽我越難受。他說將虎符交由太皇太后發落,等朝局穩定下來就帶我走的。」
她是該惱的,給她看座,卻招呼慕容琤去看孩子。兩個人如今面子裡子都不要了,眾目睽睽下郎情妾意做給誰看?在家裡整日板著個臉,君子模樣,遇上了他那小徒弟,立時骨頭輕得沒有三兩重。這算什麼?她氣得身子打擺子。他們倒是情意綿綿,她呢?她做錯了什麼?摻和進他們之間,沒人顧她的感受,當她是擺設似的。
彌生覷了他一眼,大有嗔怪的意思,「不會帶孩子,渾弄什麼!」
內侍托著她的肘下輦來,因著時候尚早,迎駕的大多是族裡的親眷。跪在最前頭的是父親和母親,後面是一眾叔父和阿兄們。她上前攙爺娘,又讓眾人起身,笑道:「我是回娘家,又不是宮裡朝見,大家隨意些的好。」
佛生聽了臉色難看起來,她不是正室所出,盡人皆知。如今拿這個來貶低她,自然叫她萬分撮火,待要反駁,彌生在她手上壓了下,抿嘴一笑道:「我記得有一回宮宴,太皇太后說起過九王和王妃的事。我聽了覺得很奇怪,王妃到現在未曾有孕,據說是從沒同夫子圓過房?」她笑著和佛生換眼色,「你瞧眼下只有咱們妯娌,王妃有苦楚就說出來,咱們也好替你分分憂。」
王宓摸不透她要幹什麼,又因為她那通話氣炸了心肺,只乾巴巴回了聲:「我們府邸離得遠,他來不來我不能知道。」
彌生很高興,想出宮去探望,但忌諱上次鬧出來的傳聞,到有正經事的時候反而不好走動了。後來又傳來消息,說十一王歿了。彌生聽了有點難過,說不出是為佛生,為孩子,還是為那素未謀面的姐夫。
「喲,樂陵王殿下臉面真大!」邊上的人拍掌道,「小仙人最靈驗,對誰笑,誰就要交好運道了。」
他不由惘惘的,如花美眷失之交臂,果然讓人心生遺憾,然而更糟心的是因她引出的麻煩事。原本蒙在鼓裡倒也沒什麼,後來傳出她和樂陵王的事,宓兒才回家哭訴,把婚後遭遇的種種都說了出來。大家聽后目瞪口呆,這不是奇恥大辱是什麼?樂陵王終歸是夫主,根基深厚撼動不了。再說早晚要執掌乾坤,反了他沒有半點好處。於是仇恨便嫁接到謝氏身上去,這廟堂之上王謝必有一番爭鬥,不單是為王宓,也是為了家族的興亡。
能圈住九王的女人到底什麼樣,他也感到好奇。只是礙於禮教不敢抬頭看,單聽那軟糯的嗓音,便恍如天籟。恰逢另有幾位命婦覲見參拜,他趁機往上掃了眼,一眼過後越發驚訝。果然是謝家出了名的美人,簡單穿件燕居服,那容光已然無可比擬。在場多的是年輕女郎,可是同她擺在一處,還是差了好大一截子。
彌生嚇得白了臉,「那阿耶怎麼說?」
元香給她的手爐里重新添炭,一頭道:「自打外面有了殿下和九王的傳聞,王氏打壓謝氏真是不遺餘力。家下幾位郎君位高權重,難免有些贓賄事。再加上衙門裡辦差略有疏漏,王氏一門便小題大做,每每上疏彈劾,恨不得置謝氏于死地。」
彌生小心翼翼遞過去,交接的時候他的手從襁褓底下穿過來,不偏不倚觸到她胸上。彌生一怔,他飛快勾了下嘴角,然後若無其事地退開了。
第二日起床后,他與她穿衣,與她畫眉。可是她終究要回宮,臨行依依惜別,兩個人都滿心惆悵。
彌生想起珩來,難免跟著掉眼淚。旁邊的嬸娘們趕緊打圓場,「喜日子不帶哭的,快叫人把消難帶來拜見太后。」
太后的行蹤沒有人敢質疑,不過太皇太後知道她連夜出宮,曾經派人來問過。彌生隱隱有些擔憂,這位婆母世事洞明,拿佛生做幌子,一眼就能被她看穿。或許因為舐犢吧,事實牽扯到了夫子,她也不好深究,所以彌生回宮后倒也相安無事。
元香點頭道是,「不過殿下同她畢竟是妯娌,親自處置怕是不好,是要交由太皇太后辦嗎?」
他是真的喜歡孩子,把消難摟在懷裡悠悠地轉圈,搖晃著和他說話,做出各種怪聲來逗弄他。他素來嚴謹,眼下有點渾然忘我,大家看在眼裡,都附和著笑。屋裡人多,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閑聊,佛生扯扯彌生的衣袖讓她看王宓。那份楚楚的樣兒早就不見了,她狠狠摳著手爐,指甲都勒得發白。
年下日子過得飛快,臨近正月,天越發冷了。佛生的兒子滿月在十二月癸卯,那天彌生過昭陽殿請安,進門的時候正遇上內侍熏和-圖-書醋,闔宮一股子酸酸的味道。太皇太后染了風寒卧病在床,彌生進內殿瞧,她才吃過葯,正捂在被褥里發汗,見彌生來了指指窗下的圈椅讓坐,一面道:「今天是世子的喜日子,我早就著人備了東西,過會兒你替我捎去。生在臘月里,落地到現在也沒見過,等天暖和些叫他們送進宮來我瞧瞧。酒宴辦在你娘家嗎?」
薄薄的,像霧一樣飄蕩的嗓音,讓人不知所措。他忙斂神揖下去,恭恭敬敬應了聲遵旨。
「外人或者不知道,但是夫子親口同我說,我想這個總沒錯了。」說完了沒等她開口,抽身坐回美人榻上去,托著茶盞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對了,我早前聽說你大兄升了司空,今日太尉府辦喜事,他可來了?」
王潛說不敢,心裏自然記得年初時談起的婚事。若不是被拒,如今坐在高台上的這位就是他的妻房。可是姻緣太會捉弄人了,那時做主回絕王家求親的是樂陵王,後來宓兒嫁了他,再後來他們師徒又攪和到了一起。其實捋一捋不難發現裡頭奧秘,樂陵王和這位無咎太后,早在太后待字時就有了牽搭,各自成婚也許是因為政治目的。現在先帝已經去了,就多個宓兒。這種事不用說,大家都懂的。
百年聽了長揖下去,「多謝家家,兒心裏有了底,後面的路也好走些。」
百年上去相扶,笑道:「外祖母切莫多禮。」復對彌生長揖,「家家和外祖母說話,兒回銅雀台去了。」
彌生頷首,「你說。」
百年來看她,遙遙就對她磕頭謝罪。她吃了一驚,忙去攙他,「陛下是萬金之體,怎麼好隨意下跪呢!」
事到如今,她也有些後悔。當初的指婚是個錯誤。要不是腦子裡根深蒂固的老舊思想,也不至於拆散他們這對有情人。九郎主意大,後面的事她用不著操心,兒孫自有兒孫福,由他們去吧。她如今只知道兩手都空了,唯剩九郎一個兒子。寵溺就寵溺些,別逼到絕處,再鬧出什麼岔子來。
太皇太后嗯了聲,「小字可取了?」
「我不坐這位置,唯恐對不起先帝。若坐下去,委實吃力得很。」百年說著,紅了眼眶子,「我現在很怕進聽政殿,要是能像以前一樣多好。」
佛生招乳娘來抱消難去餵奶,應道:「九兄真是細心人,原本不是這樣的,就因著今天給他辦滿月,要帶出來見人,才特地打了蠟燭包兒的。」
她在看王宓,慕容琤卻在看她。天冷,她戴著昭君套。褖衣的衣領上鑲了圈紫貂,暗沉的顏色反而襯得那面孔越加白皙。年紀雖輕,抱著孩子倒挺像那麼回事。他不由有些走神,心裏暗暗嗟嘆著,要是抱的是他們的孩子該有多好。不過也不急,再波折,明年這個時候也該有信兒了。
王宓掩嘴一笑,「我說一句,太后好歹恕罪。陛下雖好,到底不是親生的。不是親生的嘛,十一王妃是知道的。」
這話反而叫她安下心來,九王有鴻鵠之志,會撂下這大好河山才怪。現在是安撫彌生,看來離奪位也不甚遠了。
彌生皺起眉頭思量,琅琊王氏和夫子通婚,自然盼著夫子上位。他王氏幾十年沒動靜,也指望這輩裡頭出位元后。人有私心總難免,她嘆了口氣,「你別急,萬事開頭難,先穩住了,將來要處置也不是難事。至於禪位這樣的話,同我說說也就罷了,好歹別和別人提起。你還有六位庶出的阿叔,莫要因為你一時的苦悶挑起什麼爭端來。再試一試吧!若是哪天實在力不從心,我再陪你去面見太皇太后,請她做主。」
元香心眼伶俐,總能刺探到宮城之外的消息。看她臉上不是顏色,計較再三方小心翼翼道:「殿下日後多留意九王妃吧。殿下深居宮中不問世事,自從外頭有了謠言,她逢人便哭天抹淚地訴苦。誥命夫人里個個都知道她過得悲凄,言下之意大有太后勾引小郎的意思。我瞧外面這些傳聞,恐怕有大半是從她嘴裏散播出去的。」
「我不能這麼懦弱下去了,自己不成就,死了也罷。但是謝家百年基業,不能毀在我這一代。」她把手裡的暖爐一擲,爐子蓋兒滾脫了,膛里的炭火落在蓮花磚上,火星子四下飛濺。她倚著靠背冷冷道:「不管九王是什麼打算,也不管我能不能守住先帝的基業,總之王宓留不得。」
王宓穿著松花綾子襦衫,灑金腰袱下配了條紅雙裙,到底是個美人,倚在夫子身旁也是郎才女貌的佳配。她上前來抬了下眼,盈盈秋水似有千言萬語。彌生真覺得不習慣,這種神情不該出現在她臉上。她應該是傲慢、驕矜、目空一切的,如今弄得受難小媳婦模樣,瞧著委屈透了。
彌生今天就沒打算退讓,反正大家說開了,朝中對她的傳聞也不在少數,尤其是王宓跟前,更加沒有遮掩的必要。
他笑和_圖_書了笑,「我看見他掙,把他兩隻小手掏出來了,不會凍著吧?」
彌生惶惶看著她,「母親怎麼這麼問?」
大個子乳母抱著孩子來給彌生行禮,用大紅福壽綿長宮綢打著蠟燭包,只露出一張小小團團的臉來。她一瞧喜歡極了,伸手接在懷裡,在小臉上香了口,叫人拿鎖子來。貼肉戴怕他冷,就塞進包袱夾層裏面去。彌生逗一逗他,笑道:「長得像年畫娃娃,太叫人稀罕了。」
大家熱鬧地將彌生迎進門去,正房前的台基上還跪了一撥女眷們。領頭的是佛生,背後一溜沒出閣的姊妹們,蓮生、道生、曇生、玄生都在。她們恭恭敬敬地對她泥首行禮,「願太后長樂無極。」
沒過兩天,佛生就生了。是個男孩,落地有八斤重,母子均安。
太后的鹵簿要是按祖制來,車輿、鼓吹、儀衛委實太過龐大。省親和出巡不一樣,用不著太周到。彌生也不喜歡這麼大的勢派,便吩咐下去從簡。即便這樣,仍舊浩浩蕩蕩從御道排到永寧塔寺。太尉府在調音里,出西陽門南行三里就到了。彌生坐在金頂金黃綉鳳版輿里朝外看,景緻和半年前是一樣的,只是換了種心境,再加上這淡灰的地,烏沉沉的天,就有點說不出的凄愴滋味。
百年埋在她懷裡哭,「家家一夜未歸,我知道是為我奔走去了。兒不孝,要家家做這樣的犧牲。家家是給阿叔侍寢去了,是嗎?」
彌生應個是,「康穆王府里七災八難的,喪期還沒過,辦喜事說不過去,不辦又怕委屈了孩子。」
王宓的臉霎時就綠了,如果剛開始可以裝樣子,現在就是揭開了皮給人撒鹽了。她氣得直喘,「太皇太后怎麼會說這種話!我們夫妻間的事,外人如何知道?太后是在開玩笑嗎?」
她眼波流轉,笑吟吟地調過視線來看他。王潛悚然一驚,忙低下頭去,卻聽她婉媚道:「過會兒就要開宴,卿莫走得太遠,回頭我有話和你說。」
彌生感到失望,她不懂得提防,別人說什麼她都相信。吃了他那些虧,沒有學聰明,還對他有指望。他根本從沒想過要放棄這唾手可得的帝位,來來回回地騙她、利用她。這趟太后親自請他還朝,大概又給他爭足了面子吧!他真是到死都忘不了使心眼打算盤,難怪說要將虎符交給太皇太后,遲遲沒有下文。其實太皇太后和他一條心的,交了也沒有什麼改變,他何嘗打算撒手過?
彌生覺得他是另一個自己,童年夭折了,所以分外憐惜他,好言道:「少年天子,有哪個是一帆風順的呢?好在你阿耶在位時已經解了你那些從父的兵權,否則他們現在聯合起來鬧,那才是要人命的。你在朝上要廣徵良諫,王氏的奏表僅作為參考,在理的採納,不在理的擱在一旁。倘或他們失了分寸,你再來回我,我定會給你想法子。」
母親話里的意思她也知道,不過不願繼續說下去,伺機打了岔道:「阿娘去看過佛生嗎?她這幾天要生了吧!」
彌生咬牙哂笑,要壞她名聲,卻也不怕連累自家夫主!這女人大約因愛生恨瘋魔了,才會做出這樣沒腦子的事來。因道:「那天大婦進宮來說,紅白喜事不出月,不在一座府邸辦。你回頭派個人去問問,小世子滿月酒是不是設在太尉府。到時我也趁這把東風出宮去,會一會那位滿腹牢騷的攝政王妃。」
王宓有苦說不出,如果一個人能生出孩子來,還要等到現在嗎?洞房那夜他說自己不成,可是後來又傳出他們私會槐花林的消息,所以他根本就是不願意碰她。可憐她成親到現在都沒有嫁了人的感覺,充其量就是借居在他府上。起居不在一起,爵位上的戶邑田地有專門的管事。她的花銷從公中支出,吃穿無憂,還有呢?沒有了,她是個空頭王妃,僅此而已。謝彌生偏挑這來說,分明是戳她痛肋。
沛夫人只是嘆息,「你這孩子辦事欠考慮,所幸太皇太后不追究,否則你這樣兒,且等著被廢吧!你們倆的糾葛我都清楚,什麼話不好傳進宮來說,偏要大夜裡的跑出去?你不曉得外頭傳得沸沸揚揚,只不過礙於你和九王的身份,沒人敢放到場面上來議論。就是叫你阿耶聽說了,氣得在家沖台拍凳,險些把屋頂掀了。」
「九王殿下奇怪得很,並不表態,大有作壁上觀的意思。婢子猜他也難做人,王謝纏鬥,他幫哪家都不是,只有置身事外了。」眉壽道,「不過昨日和爾朱太傅在涼風堂舌戰,委實精彩得很。婢子沒念過書,他們口吐蓮花我也聽不懂,只知道大抵是為軍務。太傅指殿下威權在己,一手遮天,殿下斥太傅深謀誤主,自取其咎。這梁子是結下了,看來少不得要向聖人施壓處置太傅。」
元香有些吃驚,「殿下打算如何處置呢?」
佛生臉上一紅,低聲道和-圖-書:「遇著十一殿下的喪事,沒來得及裹肚子。現在才開始,收起來怪艱難的。」又湊在她耳邊說:「往後你要仔細些,孩子落了地別耽擱,也別怕勒著,勒不壞的。」
彌生髮窘,佛生的話恰好被慕容琤聽見,他不言聲,微微一笑便踅身出門去了。
正思量著,長信殿內侍總管從方來通傳,說太尉夫人沛氏求見。彌生一聽母親來了,忙讓請。沛夫人從宮門上進來,見了百年磕頭跪拜,道:「願聖人長樂無極。」
沛夫人唯剩嘆息,「真真孽緣!你這樣難分難捨,莫非是……」湊近了她道:「是打算扶植九王篡位嗎?」
沛夫人欠身恭送,待他走遠了方回過身來。彌生著人上茶點,攙她母親坐下了,笑問:「阿娘今日怎麼有空進宮?」
她賜他座,緩緩道:「太傅的話,陛下不可盡信。我昨日是去找了你九叔商議虎符的事,但是鑒於你年幼,虎符又是關係乾坤的重器,暫時還不能交給你。至於出兵南苑,你阿叔要回朝視情況而定……」彌生留神看他,「陛下,九王雖然執掌太學,早年也是行伍出身,這種排兵布陣的事還是得倚仗他。憑空想象不成事,免得貽誤了社稷,辜負你父親對你的重託。」
百年支吾了下,沒有作答,只道:「我昨夜在長信殿里等了家家一夜,家家不在,我心都空了,就怕家家不要我了。」
彌生道是,卻行退出了昭陽殿。
沛夫人哼了聲,「你就是個實心眼,什麼香的臭的都往自己身上攬。要論對不起,也是九王對不起他阿兄,與你有什麼相干?先帝到底是高估你的能耐,還是有意在拖累你?他知道你和九王的關係,才把這個爛攤子交到你手上,無非是利用你們之間的感情來牽制九王。你著了他的道,一輩子就要交待在他們父子手上。我問你,你和九王如今怎麼樣?他的心可還在你身上?」見彌生不言聲,又道:「百年在位,你雖是太后,可這種尊崇不要也罷。阿娘是過來人,知道裡頭的苦處。活不成男人就活孩子,你眼下兩手空空,拿什麼安身立命?依我說,不如將九王推上帝位。鮮卑人和咱們祁人不同,弟繼兄妻是尋常事。若是他真心待你,封你為後,誰又敢說半個不字?」
彌生這才注意到她的肚子,黑底白鑲緄的蔽膝竟給撐起來了,她奇道:「肚子沒見下去,難不成還有一個?」
沛夫人原本不太上心,見她眼巴巴的樣子知道她要說什麼,無奈道:「我回頭出宮去瞧瞧她,總算她叫我一聲家家,這會兒是她艱難的時候,不幫上一把,你阿耶面前也說不過去。只是聽說十一王不成了,已經在挨日子,不知能不能見到孩子出世。若是走得湊巧,紅白喜事不好放在一塊兒辦,滿月酒得擺在太尉府嘍。」
彌生點了點頭,「京機里他官最大又是長兄,想來王家的事都是他做主吧。」一頭又笑,「說起來咱們之間也有一段淵源,可惜還沒見過他。回頭若是來了,還請你引見引見。」
大家鬨笑著相攜進了屋子,姊妹們又像以前一樣坐在一起打茶圍,彼此看看,都恍如隔世似的。
王潛皺了皺眉,「你一向欠沉穩,大庭廣眾的拿出些氣度來。只要你還是樂陵王妃,就沒有什麼可怕的。」
九王攜王妃進上房來,看上去還挺看顧王宓似的,進門檻時在肘上託了她一把。
佛生尚未答話,門上司禮的高唱起來,說樂陵王攜王妃到了。大家不由朝彌生看,卻見她眉舒目展,一副坦然的樣子,仍舊抱著消難,只是正了正身子,看架勢打算接受跪拜了。
太皇太后不說話,只是長長嘆息,調過視線來看她,一分一分,一寸一寸仔細端詳。果然是個美人胚子,和年初初見的時候又不一樣了。長大了,經歷了些事,身上更多了端穩。她和九郎的糾葛她早就知道,怎麼說呢?僅僅一層窗戶紙,但是不好捅破。她也難,過年才十六,先帝沒給她留下什麼好的,留了百年和個爛攤子。她小小的年紀,拿什麼來挑起這副重擔?再說同九郎有染,這件事怕也不是她能掌控的。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慕容家的男人沒有幾個是省油的燈。若說是她主動引誘師尊,這話她頭一個就不信。
這麼一說反倒叫她紅了眼眶,哽咽道:「他活著沒給我好處,可是一走,我覺得我大半條命都跟著他去了。」
王潛聽了越發稽下去,「臣微末之人蒙殿下垂詢,惶恐之至。」
彌生大窘,「你聽誰說的?」
彌生暗裡計較,王氏一門文官,筆頭子上打官司厲害。雖不容小覷,真刀真槍地交鋒,謝氏未必敵不過他們。只是他們擁戴夫子,似乎和她沒有衝突。未到最緊要的關頭,也用不著你死我活。
彌生對她母親的論調感到驚訝,真要如她說的這麼簡單,想來也是美滿的。和圖書可惜當的是祁人的家,他繼位之後還有個元妃眼巴巴地在等著。輪不到她當皇后不說,也害得王宓葬送青春,連改嫁都不能夠。
母親體諒她,家裡發生的一些事也沒有來同她說。她從元香這裏聽到這些,心裏總歸不舒服。王家不過仗著王宓是樂陵王元妃,真要為難謝氏,她也不會冷眼旁觀。夫子這和事佬做得不稱職,他想一直這麼中庸下去,把姓謝的都當傻子了。
「引薦什麼?」慕容琤抱著孩子過來,仍舊放回她懷裡。邊上人伺候他凈手,他拿手巾邊擦邊道:「包得這麼緊,我料著孩子難受。還是鬆開拿小被子裹起來,多穿幾件衣裳也就是了。」
彌生期期艾艾的不知該怎麼回答,眼神閃爍著,拖延了半晌才鈍鈍地點頭。
沛夫人倚著憑几望她一眼,「你昨日可是出宮,一夜未歸?」
彌生真的有些生氣,再打量他,通天冠,黑底紅鑲邊袞服。帝王的打扮,個頭卻才及她齊胸高。到底只是孩子,只有八歲,沒有依靠的時候容易輕信別人,最可恨的人其實是爾朱文揚。
彌生臉上暗淡下來,「母親不懂裡頭緣故,橫豎我對不起先帝,先帝臨終把百年託付給我,我若是辦不到,良心也不能安。」
「叫消難。」彌生笑道,「聖人性急,連名字都定下來了,取了個律修,等他弱冠再冠字。」
他們齊齊肅拜下去,彌生分不清誰是誰。王宓有了撐腰的,底氣霎時就足了,指著中間一位向她介紹:「殿下才剛還問來著,這就是我大兄王潛。」
官場上的人最圓融,最懂得做戲。王家雖與謝家交惡,該來往的人情絕不缺席。謝家好歹是太后的娘家,朝堂上爭,可以冠冕堂皇說是政見不合;朝堂之下兩不來去,私憤的苗頭太明顯,容易讓人浮想聯翩。所以王家幾個在朝為官的都來了,隨了禮就進上房參拜太后。一水兒大個子,身長八尺,腰帶十圍,腆著腰腹和佛生不相上下。
爾朱文揚怎麼發落她不在乎,唯獨王謝的爭鬥他冷眼旁觀,難免叫她心生疑慮。她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兩家矛盾越大,朝堂之上的利弊分化就越明顯。說來說去他和王謝都有牽搭,火勢蔓延不到他身上,但是百年的處境會更加艱難。
彌生看佛生氣色還好,只是月子坐下來,一點未見發福,便低聲道:「太皇太后讓我帶話給你,叫看孩子的面兒,別難過。」
「家家聽了不要生氣。」他盤弄著手指囁嚅,「其實我覺得我這皇帝做得沒什麼大意思,還不如禪位給阿叔。我年紀小,朝中多的是權臣。不說別家,單說琅琊王氏,處處掣肘,叫我寸步難行。也幸虧有外祖父和嫡舅們,他們瞧著家家的面子幫襯著我。否則我在御座上坐著,君不如臣,真就像個傻子了。」
沛夫人看她的神情,不由唏噓起來。怎麼辦呢?糊塗成這個樣子,往後的路八成也沒有鋪陳好。朝中是這樣的局勢,到了該好好考慮的時候了。先帝說走就走,她和幼主挑起的是空架子,壓根沒有一點依靠。大鄴易主是遲早的事,她竟還沒有看明白。
彌生心裏惱慕容琤,憋著勁地要叫他為難,「就要九王親自處置,他想王謝兼得,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慕容琤道是,湊過去,因為離得實在近,能聞見她身上幽幽的冷香。兩個人圍著孩子,恍惚有種溫情無聲流淌。他伸出手指在消難粉嘟嘟的小臉上撫了撫,真是個嫩人兒,碧清的眼睛看著你,會讓人心底軟軟地痛起來。再逗一逗,他驚奇地發現那孩子竟然笑了,咧著嘴對他露出牙床,可愛到極致。
彌生覺得自己大概已經扭曲了,看見他們跪在她腳下,突然感到異常解恨。她有意頓了頓方慢吞吞地應:「賢伉儷今日來得早,免禮吧。九王妃路上受凍了,臉色恁地難看。來人上個手爐,請王妃坐。」一頭站起來,招呼慕容琤道:「這是康穆王的遺孤,殿下來瞧瞧侄兒吧。」
沛夫人低呼:「私奔不成?」
就彌生這趟出宮的目的來說,不知道算不算無功而返。百年希望她能帶回虎符,可是她卻把夫子邀回了朝堂。也許他會不高興,橫豎不管怎麼樣,她總是為他好。其實這泱泱大鄴,真正把他放在心上的只有她這個嫡母。如果因為沒有遂他的心意對她有微詞,那她除了心寒,當真沒有別的話可說了。
儀仗到太尉府門上時,閥閱下早跪了滿地的人。謝家人口多,遷了京官后舉家挪到鄴城,幾乎把整個坊院都佔據下來。橫豎隔兩三家有一戶姓謝的,重又像在陽夏時候的興旺繁榮了。
彌生知道她所思所想,緩步踱過去,回頭看了慕容琤一眼,笑道:「殿下很喜歡孩子,王妃怎麼不生一個?」
「你去吧。」她說,「替我帶佛生的好兒,叫她放寬心,不高興的事別想,以後要看著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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