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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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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思我

第三十七章 思我

他一定疼得厲害,額頭上冷汗淋漓。彌生一遍遍地替他擦,拿銀勺一點點給他喂水。她沒法替他分擔痛苦,只好親吻他的嘴唇,在他耳邊說話。她喃喃同他說起第一次看見他是什麼感覺,後來在太學被他責罰有多討厭他。他在漫天飛雪裡擁抱她,她暗中有多高興。他為她拈酸吃醋時,她背著他的那些小小的得意……
彌生轉過臉看天街上的夜景,暮靄沉沉,把她的心也罩住了,「橫豎我就看著他,他要是死了,我絕不苟活。」
彌生漲紅了臉,「你有什麼資格要求我侍寢?我是先皇的皇后。」
彌生在太後面前沒流一滴眼淚,等她一走就再也忍不住了,掖著帕子啼哭不止。令儀含淚來勸勉她:「阿嫂也仔細身子,肚子里有了孩子更不能哭。九兄以前行過軍打過仗,身體底子好,這回也一定能扛過去的。」
正說著,外頭太后和令儀嗚咽著進來,太后哽聲道:「這是造了什麼孽?到底是哪裡邪行,打去年起一個接一個地出事。現在只剩這麼一根獨苗了,還要算計我!」
她勉強吊了下嘴角,「借你吉言,但願如此吧。」
他永遠都很自律,不管多累,到了該視朝的時候自然就醒了。他動了動,把手蓋在額頭上。彌生怕被他看出端倪來,忙翻身背對著他假寐。他撐起肘看她,在她裸|露的肩頭印上一吻,下巴上有新生的鬍髭,扎得人有些疼。
一旁的元香忙道:「殿下怎麼不把好消息告訴聖人?聖人知道殿下有了喜,便會有力氣渡過難關的。」
彌生奇怪地看著她,眼睛里漸漸暗淡下來,「你會這麼說,是因為你沒有見到百年慘死的模樣。」
她不說話,因為沒法子表達心裏的想法。他來纏她她感到厭煩,他若是真的寵幸別人……單是想想就足以讓人生不如死。這樣的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以前以為他登基之後便不會再有阻礙了,可是他殺了百年。
御前的孔懷抱著拂塵進正陽門,氣喘吁吁爬上台基入正殿拜見皇后,跪在墁磚上磕頭,「奴婢給皇後殿下問安。」
元香清了清嗓子說:「應該不會吧!」她臉上發窘,拉著眉壽快步朝值房裡去了。
「孩子小,才著了床的把脈把不出來,好歹要一個月才能有端倪。」輕宵算了算,「自打上回陛下臨幸,到現在得有二十天了,我看這回八成是有了。」
這巴掌打下去,兩個人都傻了眼。彌生沒想到他會動手,捂著臉奇異地望著他。
百年七七過後不久,他封她為後,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親自宣讀的聖旨。廟堂上反對的聲音不少,都拿她侍奉過先帝做借口。但他做了皇帝,有不容置疑的威嚴。她受了金冊金印,時隔半年終於又搬回了正陽宮。
彌生愕然看著那把劍,「陛下這是存心要我難堪嗎?我哪裡有本事殺你!若是為這麼點小事就要死要活的,當初陛下又何苦費盡心機謀取這天下?」
元香聽了,忙帶著眉壽輕宵俯首領命。他振了振廣袖出門去,臉上雖有倦容,並不妨礙他為君者的氣度。三人在門前跪送,待他登上龍輦走遠了才直起身來。
「你如今放不下的不也正是這個嘛!若換個立場來想,聖人之所以這麼決斷,都是在為子孫們掃清障礙。」令儀轉過臉看御座上落落寡歡的人,嘆了口氣道:「大鄴開國才十八年,一個年輕的國家,面上光鮮繁榮,底下看不見的地方卻滿是荊棘和暗礁。守業太難了,尤其是二代君王,能在這個位置上坐下去,就得有長治久安的力量和決心。說真的,這麼多阿兄里,我覺得九兄是最適合做皇帝的。他冷靜、清醒、有鐵腕,大鄴到他手裡才能傳承下去。如果沒有他,阿嫂設想在位的是百年,等他長大有能力把握朝政,也許可以很好地治理天下,但是這空白的六年甚至是十年,大鄴的百姓怎麼辦?誰都等不起,即便九兄沒有動作,別的王侯也會躍躍欲試,那樣可就要大亂了。」
醫官們忙碌起來,彌生癱坐在地上,她不知道沒有了他,以後的路要怎麼走。如果他死了,她恐怕也不能獨活下去了。
偏殿里靜悄悄的,她打起幔子往裡看,沒承想皇后已經醒了,正在屋裡翻箱倒櫃。天剛蒙蒙亮,看不太清。她點了宮燈進去,「殿下找什麼?」
她愣愣地看著她們,「有了孩子?醫正怎麼沒說?」
龐囂垂著眼,臉色鐵青,「陛下墜馬,叫太醫摸了骨,說斷了肋,情況很不好。」
彌生在兔籠前餵食m.hetubook.com.com水,聞言回過身來,「聖駕回宮了嗎?」
令儀噤在那裡,半晌才道:「阿嫂別說喪氣話,九兄在我眼裡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世上沒有什麼能難倒他,這次也一樣。」
元香關心的不是這個,連麝香都禁用了,看來是要彌生作養身子好懷龍種。這是好事,皇後年輕,很多事考慮欠周全,有時候死腦筋不懂得變通。等為了人母,自然而然地就會以相夫教子為重了。
他咳嗽起來,大概傷了肺,肺上像破了個大洞一樣,颼颼地往裡灌冷風。他吸口氣,咳得更加劇烈。嘴裏漸漸有腥甜的味道,然後大口的血湧出來,他自己也感到恐懼,他的命大概就交待在這裏了。
他的癥狀緩和了些,彌生追問情況,醫官們模稜兩可,「臣下必定全力救治,只是究竟能不能脫險,還要看聖人自己的意志。」
彌生踅身進了後殿,把跟前宮人都打發到幔子外面去,就自己守著他。面對面,覺得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她。
他似乎難以置信,「我選采女充六宮,你一點也不在乎嗎?我和別人生孩子,你也不在乎嗎?」
「我潛出去,沒人會發現的。」她捲起畫帛挨到屏風邊上,一閃身便遁走了。
彌生被他剝得胸懷大開,也來不及顧臉了,抱著胸一下子縮到了牆角,「你敢亂來?」
他聽見她的尖叫,大批的太醫進來查看,幫他翻身側躺,怕血嗆進氣管里去。彌生在邊上聲嘶力竭地喊:「治不好聖人我殺你們的頭。」她一直溫雅恬靜,只有真嚇著了才會暴跳如雷,上回珩過世時就是這個樣子。
令儀啊了聲,「這麼嚴重……」
「殿下不是說過宮裡的太醫只會治痢疾的嘛!」元香接過宮人手裡的剪子,每個指甲上摩挲了一遍,邊道:「輕宵說眼下太小,等滿一個月就能號出來了。回頭聖人回宮,殿下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吧,聖人不知怎麼高興呢!」
太后坐到床沿上撫兒子的臉,「叱奴,你萬事一身,還沒到卸肩的時候。咱們慕容家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漢子,這麼點兒傷,咬咬牙就過去了。我才聽輕宵說皇後有了孕,你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要是臨陣脫逃,就愧對我,也愧對彌生,你聽見了嗎?朝上的事你不用記掛,我先替你料理兩天。不過也不會太久,母親上了歲數,精神頭不濟了,軍國大事還是要你自己拿主意。所以快點好起來,那麼多人眼巴巴地看著你呢!」
她邁不過自己那一關,她踅過身,長出了一口氣,「陛下有了江山,勢必不缺美人。他日開枝散葉,也在情理之中。」她回過頭凄然看他一眼,「我已經不敢奢求從頭再來了,要我若無其事地繼續和你談情說愛,對不起,我怕我做不到。」
孔懷擦著眼淚說是,「陛下天天挂念著皇後殿下,如今殿下又有了小殿下,聖人可不是高興壞了嘛!」
話雖這麼說,令儀看來滿不是這麼回事。她和上次先帝大斂時比起來又有不同,兩隻眼睛像是不那麼靈活了,有時候有點呆愣愣的。令儀心裏著急,側過身輕聲道:「我知道百年的事對你打擊很大,畢竟是自己看顧過的孩子,和別人不一樣。太后也為這事和聖人大鬧了一場,前些天病了,沒叫告訴你,不讓你去,省得大家見了面又要哭。其實這件事,依著我們女人來看,聖人辦得是欠妥了。」她說著,一手牢牢抓著她的腕子,「阿嫂,我是在這鄴宮裡長大的,什麼樣的事都見過。尤其是上代里,幾位從父和神宗皇帝之間的明爭暗鬥,那才是真正的腥風血雨。所以阿嫂看開些,哪朝哪代都有這樣的事。做了皇帝的人,誰不想鞏固自己的地位?這本來就是條血路,就要用千千萬萬人的性命鋪就。百年錯在太不安分,他的那點小動作怎麼瞞得過聖人的法眼?這回我倒覺得聖人沒有做錯。」
一隊人穿過花園往長信殿去,宮婢們挑著燈籠開道,特地繞過了涼風堂從北邊走。彌生腦袋裡空空的,沒什麼想頭。念經禮佛真是好出路,木魚篤篤地敲,敲著敲著就忘記煩惱了。
彌生聽她的話,想起以前太學里的時光。他端著架子高高坐在佈道台上給三千太學生授課,那時她是芸芸學子中的一個,抬頭仰望他。他就像九重天上的佛,光芒萬丈,讓她自慚形穢。後來……後來不知怎麼到了這一步,弄得生死仇人一般。
他真的很不要臉,因為屋裡供暖,他脫起自己的衣服來毫不手和圖書軟。那玄色的皇帝袞服被隨意扔在了地上,他伸手抓她,她放聲尖叫。他在她耳邊吹了口氣,「我喜歡聽你叫,叫得越響越好。明天一早我就頒旨冊封你,做了我的皇后,看你還能往哪裡逃!」
彌生的心都要被抻碎了,她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頹敗的,嘴唇發烏,連眼睛都睜不開。她怕驚擾了他,跪在他床前的踏板上叫他:「陛下……你怎麼了?細腰來了,你醒醒,和我說句話吧!」
令儀道:「說是兔驚了馬,這馬還是大宛名駒,綠豆大的膽子,當真可恨。」
患得患失,這是陷在愛情里的典型癥候。彌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他上趕著求她,自己不願意理睬他。他若是沒了消息,她又有點食不知味。
慕容琤只覺滿腔的相思苦都付諸東流了,她這麼個態度,叫他痛心之餘更加失望。她還是不能理解,百年剛死的頭幾天,他知道她心裏難過,並不認真逼她。可她倒好,念起了佛,越發不待見他。他這樣誠心對她,她恨他入骨?原來在她眼裡自己比不上珩,比不上百年,甚至比不上任何人。
他撐著月牙桌苦笑,「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我殺了百年,你要用一輩子的冷漠來懲罰我?」他從玉帶鉤上解下佩劍扔在桌面上,「上回你來討要虎符,我答應再讓你難過就聽憑你發落的。如今我又傷你一回,你動手吧。」
大道理誰都會講,彌生這些天吃齋念佛下來,心氣倒是平和了不少,談起這個來也不會衝撞人了。她只道:「給我點時間,也許自己就想通了。」
太后也怕在這裏添亂,便囑咐令儀:「你留下給你阿嫂搭把手,有什麼一定要來回我。」
輕宵是他一早派來的人,本就是為了行監督之職。眉壽吊起一邊嘴角對她乾笑,「看來要仰仗你了,求你多替咱們說好話,咱們好保住這顆腦袋吃飯。」
看來昨晚沒有太大進展,聖人文治武功,卻並未換得美人芳心。元香把燭台放到桌上,斟酌了下扯謊:「早就沒了,那藥丸子不易保存,一個夏天過去全化了。上回收拾屋子,看見就給扔了。」她無奈嘆息,「殿下……女郎,你多體諒體諒聖人吧,他不是別人,是你的夫主啊!你長在他手上,他教養你,愛你,你不能光想著他對不起你的地方,要念著他對你的好。人誰無過?就說你自己,你能保證你一點錯處都沒有嗎?你這麼擰,我們下面伺候的人心裏也不好過。」
蠟燭燒完了,到了五更,窗口隱約透出一絲微光。她在朦朧里看他,他依舊是她記憶里的模樣,寬肩窄腰,朗朗的偉男子。彼時她天真無知,曾經那麼敬重他。可惜了,可惜了她少女的夢。
「你要幹什麼?」她真生氣了,也討厭他這樣的做法,「你是強盜嗎?一個皇帝粗手大腳的,你把我當什麼?」
託付了眾人她忙往後殿去,走到穿堂,腳下卻躊躇起來。她害怕,害怕一切都是真的,害怕看見他垂危的樣子……應該不會的,他一定又在騙她。她小腿里直抽抽,內侍替她掀起軟簾,她打著戰進了他的寢殿。殿里一室靜謐,貔貅爐里安息香裊裊升騰,半邊條窗開著,夕陽落在案上,昏黃得像個渺茫的夢。
她下了榻立在地心裏,昏黃的燭火跳動,整個大殿都跟著顫抖起來。她眯起眼,臉上帶著嘲諷的笑意,「你要孩子來同我說什麼?採選的日子快到了,到時候有一車的女郎上趕著給你生孩子。」
台下女官們一直在候著,見她下來元香忙上前迎接,「這麼快就散宴了?」
令儀見她悄悄離席哎了聲,「這就走嗎?人都在呢!」
站在台基上往外看,清輝滿地,森冷的一片月色。
「我不該打你,回頭再給你個交代。」他說,兩手抓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扯,「在這之前先辦了正經事要緊。」
他的話里永遠有種曖昧的味道,以前會讓她臉紅心跳,現在卻只剩厭惡。她力氣上敵不過他,也不想和他爭辯,不過別開臉去不再看他。他是最警敏的人,應該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晴空里轟然響了聲焦雷,彌生只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驚到了極處,人抖成了風裡的枯葉。不好了?健健朗朗的人,怎麼就不好了?她轉身就往外走,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的台階,幾次踉蹌險些栽倒。眼前的景都看不清了,腦子裡充塞滿孔懷的話,只怕不大好……只怕不大好……
她的那些小動作落在大家眼裡,彼此都相視而笑。到底太年www•hetubook.com•com輕,十五六歲的年紀,能夠承載多少仇恨呢?華山王再好,當時難過,時候久了漸漸也就淡忘了。看她眼下態度有了鬆動,總算是雨過天晴了吧!
「鄴宮中的女人,我點了誰就是誰。你是先皇的皇后又怎麼樣?朕要你侍寢,你就得給朕侍寢。要你生兒子,你就得給朕生兒子。」他才說完,發現她居然想逃。他真的克制不住自己,積攢了那麼久,總有爆發的一天。他奮力地把她扽回來,她還反抗,他氣沖了腦子,反手便甩了她一耳光。
彌生聽龐囂一樣一樣地請示,知道這回的確是出了大事,頓時方寸大亂。那些朝政她有心無力,勉強定了心神,一頭指派人去請太后,一頭對眾人道:「陛下鑄鼎象物,定能逢凶化吉的。請諸位代為督察朝臣,若有異動者即刻來回。我……心裏亂得很,外面的事便仰仗大兄和諸位閣老了。」
她竟然嫌他粗手大腳?她把他干晾在那裡半個月,現在嫌他不溫柔?他氣出了心頭血,語氣反倒難斷起來,「要不是趁著今日大典,我還瞧不見你。來了怎麼就走了?走也不同我打招呼,你藐視朕躬,該當何罪?」
元香喜出望外,雙手合十朝窗外拜了拜,「阿彌陀佛,這是佛祖保佑!」
輕宵在偏殿的木架子上排日子,顛來倒去數了好幾遍,喃喃道:「今天是丙午日,殿下信期遲了八天。」
孔懷起身,遲疑著垂袖囁嚅:「殿下聽了別慌,只怕……不大好。」
她也承認自己脾氣很固執,就是俗話說的認死理。自己想不通,別人怎麼勸都沒有用。百年過世差不多一個月了,這一個月里想了太多,剛開始真是恨得牙根痒痒,到後來一些強烈的情緒冷卻下來,有時雖然還會難過,但是不會再有那種錐心的感覺了。長信殿的封鎖解除后,外頭有消息傳進來。原來百年的屍首當天就打撈出水了,送進皇陵里安葬,就葬在他父親的地宮後面。彌生稍感安慰,總算留了全屍。這輩子吃了那麼多苦,下輩子托生到個好人家,別再和權力有牽扯,做個普通的百姓吧。種種地,經經商,遠離這些骯髒的政治交易。
西邊檻窗上掛著他以前做的風鈴,長短不一的小竹筒上了桐油,在風口裡互相碰撞,篤篤的聲浪悠揚起伏。她調整姿勢躺平了感受一下,並沒有品出什麼滋味來。交疊起兩手蓋在小腹上,彌生心裏有小小的喜悅。
他下了胡榻,窸窸窣窣穿起衣裳到外間。御前的宦者早已經恭候了,開始有條不紊地服侍他洗漱更衣。他垂下眼正了正腰上綬帶,叫人傳長信殿的女官進來吩咐:「從今天起殿里不許再用麝香,命醫官每日來請脈。只要她無虞,你們的性命還能保住。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你們也不用活著了。」
她驚恐地望著龐囂,「大兄,陛下怎麼了?」
黃幔子後面響起彌生的尖叫:「你怎麼進來了!」
金虎台的大宴她去了,因為不好推託,也不想讓人看笑話。他還沒有正式冊封她,不管別人怎麼看,對於她來說可賀敦的封號是先帝給的。既然頂著這個帽子,她就該按照先皇后的份例來。
眉壽道:「可不是嘛!冷落了半個多月,別說是一國之君,就是尋常人家的郎君,還憋不住往府里領人呢!再瞧瞧聖人,後宮就她一個,是要一心一意和她做正頭夫妻的。這麼慢待著,男人心裏也有苦處。」殿里又是一聲驚呼,把人嚇了一大跳,「不會出事吧?」
氣氛果然大不同,還沒進朝隮殿,遠遠就看見宮門前醫正來往,個個表情肅穆,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彌生心都揪起來,提著裙裾邁進門檻,迎面看見龐囂和幾個近臣上來打躬作揖。
「也不知怎麼那麼巧,偏偏箭匣子掉下來,壓在了肋骨上頭。醫正說大約斷骨戳傷了五臟,聽這說法很兇險,能不能撿回一條命要看造化。」
眉壽和元香面面相覷,往宮門上看一眼,守門的內侍呆若木雞。想來是沒有湊手關宮門,闖大禍了。其實這也不怪內侍,誰能想到聖人會在大宴中途追出來呢?宮人們起了身,元香揮揮手叫她們回配殿里聽旨。她和眉壽兩個退出來,一左一右合上了正殿的大門。
彌生怕太後過于傷情,忙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母親不必擔心。這裡有我看著,您還是回宮歇息。陛下一有起色,我即刻派人過去回稟母親。」說完給令儀使個眼色,兩人上去一左一右扶住了太后往前殿引。令儀也道:「母親www.hetubook.com.com千萬保重身子,別叫陛下病中還惦記著您。」
慕容琤也後悔,後悔之餘看到她鄙夷的目光,心裏越發躁起來。
彌生笑了笑,「勞你記掛著,很好。」
她還是難以置信,「你是在騙我對嗎?只要你老實坦白,我就原諒你。我們和和睦睦的,再也不置氣了,好不好?快醒過來,只有一次機會,錯過就沒有了。我數一二三,你睜開眼睛,好不好?」她顫著唇仔細盯緊他,「一……二……三……」
他放鬆了鉗制,平心靜氣道:「我要個孩子繼承大統,生完孩子你想成仙或是成佛,我雙手供你去。」
案頭的佛像前紅燭泄了大半邊,蠟油淌下來,積滿了燭台下的碟子。偏殿也分裡外間,地罩隔出個後身屋。頂上鏤空雕花橫木上掛著厚重的幔子,後面是彌生日常歇午覺的地方。他闖進來,不問青紅皂白地把她從蒲團上拎起來,一下子就扔到了胡榻上。
她被他摁在月牙桌上,背後的皮肉貼著紅木桌面,冷徹心扉。
「聖人真好!」眉壽突然說,「他從來不叫人失望。」
她瞧不起他嗎?再清高又怎麼樣?她是他的女人,這輩子都改變不了。現在還能和他撇清,等有了孩子,看她怎麼頑抗!他多可悲,這世上一向都是女人為鞏固地位用孩子留住男人的心,為什麼到他這裏就變了?他們的角色掉換,他變成了怨婦,虧他還是個皇帝!
她叫他夫子,他也大為震動。這個稱呼勾出太多的回憶和情感,包含他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可是他沒辦法表達,他張不開嘴,發不出聲音。肋上痛得撕心,他覺得自己可能要顧不上她了。這是報應,是他弒親的報應。也許他註定做不成皇帝,即使機關算盡,最後還是這樣無奈的結局。
彌生不甘心,急欲起身,他下狠勁往下按住了,切齒道:「你再犯倔!再犯倔我就把你綁起來!」
元香聽了湊過來看,一塊塊牌子數過來,訝然望著輕宵,「平常日子都很准,這回怎麼晚了這些天?莫非是有了喜信兒?可是醫官每天按時來請脈,並沒有發現什麼。」
彌生在他手上撫了又撫,「阿奴,你快好起來。等你痊癒了咱們到城外槐花林去,五月里正趕得上槐花開,你答應過我去看花海的。還有孩子,你說你佔過卦,說咱們有兩男兩女的,你不能騙我。這回再騙我,我恨你一輩子。」
她字字尖刀插在他心口上,這比殺他好多少?他怒極反笑,「也罷,橫豎恨我了,多恨一些又何妨?脫衣服,朕要你侍寢。」
令儀應個是,太后這才讓人扶上步輦回昭陽殿去了。
只是他沒有再來看過她,他是勤政的好皇帝,他有太多新的法令要實行,他很忙……彌生不敢確定,也許他對她也有不滿,因此有意冷淡她。
彌生歪在榻上叫宮婢剪指甲,聽見她們唧唧噥噥地說話,轉過頭看了一眼,「聊什麼呢?」
彌生心裏突然升起不祥的預感,手裡的玉水呈落在地上,霎時摔得四分五裂。元香忙上來扶,她一把推開了,對孔懷道:「你起來回話,到底怎麼樣,別光說半句!」
彌生聞言一笑,「你太抬舉我了,我哪裡有那樣的本事。」她左右看了一圈,召宮婢來問時辰,說是亥時三刻了。台上踏歌跳飛天,她顯得意興闌珊,抬起袖子遮掩著打了個哈欠,「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我是坐不住了,你再看會兒,我先回去了。」
元香和輕宵笑道:「說怎麼給殿下道喜。殿下信期晚了好幾日,想是送子觀音來瞧過,種了個小娃娃在殿下肚子里了。」
她站在地心有一陣恍惚,突然回過神來,疾步繞過屏風。後面是他的龍床,高大,寬闊,四面不著邊。他就躺在那裡,面色慘白,無聲無息。
他輕蔑一笑,「我不敢?這世上還有我不敢的事?總之今日你別想逃脫,我忍了這麼久,夠給你面子的了。」
宮宴辦得很隆重,台上張燈結綵,縱行排列的六隻青銅大鼎里烈火熊熊,蒸騰出瘋狂卻又空虛的快樂。彌生坐在命婦中間,勉強打起精神和眾人說笑。她左手邊正坐著令儀,令儀覷她臉色,小聲道:「自從我搬到西宮去後走動得少了,長遠沒見阿嫂,阿嫂近來好嗎?」
彌生還沒從震驚里回過神來,思量了半晌搖頭,「貿然告訴他怕空歡喜一場……」她羞澀地拿書擋住臉,「還是再等等。」
「誰耐煩在那裡!早些回去省心。」她皺了皺眉,「我晚課還沒做,心裏惦記著,不念完一卷經睡不著。檯子上https://m.hetubook.com.com太熱鬧了,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在演些什麼,我光聽那胡樂就頭疼得厲害,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她擔心元香要念叨她不該這麼早離席之類的話,也不看她,自顧自繞過她先走了。
孔懷手指扒著磚縫,顫聲應個是,「陛下人歇在朝隮殿,回京將將要進城的路上叫兔驚了馬,陛下傷了肋,這會兒……請皇後殿下隨奴婢往朝隮殿去,殿下看看就知道了。」
龐囂晦澀地看她一眼,「殿下一定要冷靜,眼下不是哀慟的時候,還有很多事要殿下拿主意。聖人的傷勢不能傳出去,對朝中外臣只說是碰了筋骨,要息朝將養幾日。請太後來主事,政務切不可堆積,以免動搖了人心,引出不必要的麻煩來。再者本月正是外邦進貢朝賀的當口,四夷館里還歇著高麗、契丹、靺鞨的使臣。這些人更要穩住,絕不能走漏半點風聲。」
「那你和九兄還這麼鬧下去嗎?」令儀說,「我看他一直心不在焉,你不給他好臉子,他連這樣的大日子也高興不起來。」
她側過身,眼淚從眼角流下來。也許是該好好想想,她只顧著自己,忘了他曾經受過的委屈。他一路走來,其實也甚可憐。
正陽宮裡的每個人都在盼著聖人迴鑾,回來了有情人就能終成眷屬了。可是等啊等啊,等來個不太好的消息。
是啊,他是天底下最嚴苛的人,也是天底下最不守規矩的人。他曾經有負于皇后,同時卻又全身心地愛她。元香笑了笑,「咱們女郎苦作苦,認真論,是世上最有福氣的。」
彌生回過身來,啟了啟唇,卻發現嗓子啞得說不出話來。勉強才擠出一點聲音,也是暗挫挫的,「那個避子的葯呢?」
眉壽添完燈油退出來,元香正在前面開檻窗,嘟囔著抱怨:「檀香味這麼重,也不知道換換氣,回頭又該睡不好了……」她突然頓住了,慌慌張張回過身沖眉壽比畫。眉壽還沒鬧明白就看見她跑到門前跪了下來。她一驚,忙跟著稽首,只見一片掐金滿繡的袍角從眼前一閃而過,很快便進了偏殿里。
彌生捂住嘴才不至於痛哭出來,抽泣著,「怎麼會呢……我不相信……」
他痛得神識渙散,感覺自己像風箏,懸了空,飄飄然就要脫離軀殼飛出去。所幸有根線牽引著,是什麼他分不清,隱約聽見她喃喃說孩子。他倒是振奮了一下,當真有了孩子,他盼了好久的孩子。他動動手指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但是要給她希望,捨不得她這樣哭。
她一再地吻他,「阿奴,你永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你一直以為自己低聲下氣,其實我才是最卑微的。因為我愛你,遠比你愛我來得多。」
他沒有睜眼,卻有淚水從眼角滑下來。她驚呆了,他聽得見,但是說不出話來。她抑制不住地嗚咽,「陛下,陛下你會好起來的。」她把額頭抵在他手背上,那手冰涼,沒有溫度。她越發難以自持,「你是生我的氣才不理我的嗎?我錯了,是我太固執,惹得你傷心。你不要丟下我,求求你,夫子……」
如今不管是不是真懷上了,給他報喜,說不定他牽挂妻兒就捨不得走了。彌生點頭不迭,「對,我險些忘了。」她接過宮婢手裡的手巾給他擦洗,沒有羞澀,切切道:「我原本想過些日子告訴你的,輕宵替我看日子,說月事晚了好幾天……上回你來,到現在快一個月了,我想九成是有了。你高興嗎?瞧著孩子,你也要挺過來。你忍心叫咱們的孩子沒有阿耶嗎?」說著淚如雨下,「夫子……阿奴,你一定要活下去,還要教孩子如何為人處世。你不在,我會把他教成個傻子的。你願意看著他和我一樣傻,將來受人欺負嗎?」
她只顧搖頭,「你不知道,先頭吐了那麼多血,我看著心都要碎了。」
他沒有一點反應,呼吸時斷時續,甚至有些接不上似的。她心裏又痛又怕,不敢碰他的身子,只有小心攥緊了他的手,壓在她胸口上。前陣子和他反目,阿娘和佛生都勸她收斂性子,說老了要後悔的。果然是這樣,她現在後悔至極,浪費了那麼多時間同他慪氣。可惜還沒到老,現在已經悔青了腸子。
彌生驚訝地發現他勾住了她的小指,她喜出望外,「元香,孔懷,你們快看,聖人聽見我的話了!」
彌生上去攙她,太后不再年輕了,五六十歲的人老淚縱橫,看得人心裏更難過。她寬慰著:「母親別著急,陛下剛才還拉我的手呢。不要緊,會好起來的。」
彌生回到殿里往蓮花台上一坐,不到一刻就老僧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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