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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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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夢斷

第三十六章 夢斷

太后頷首,「我先頭說的選采女的事,你好歹放在心上。別只顧著她面前好交代,拿子孫後世開玩笑。」
這回太后似乎沒這麼好說話了,她心裏對百年還是很愧疚的。他好好做著皇帝,是她自己的一點私心作祟把他趕下了台,現在又要遠遠送出去。按她原來的想法是把他留在身邊看顧著長大,等成了人再去不遲,可是皇帝這樣急,讓她沒有補償的機會。
打定了主意,後來的日子就獨自在偏殿里過。每天念幾卷經超度百年,一心向佛,浮世的那些紛紛擾擾都遠了。
太後點點頭,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抿起了唇。她踱到席墊上趺坐下來,往對面指了指道:「你也坐。這麼晚來想必有事吧!」
「你越是這樣,我越是不依。你只管鬧,再鬧我叫人把他剁成肉醬,不信你試試!」他氣昏了頭,憤然對那兩個抬屍的大喝:「扔!」
孔懷領命,飛快使了個眼色。邊上小宦者會意悄悄退下去,斜插過夾道往長信殿里提前傳話,唯恐宮人不知情由通傳進寢宮,叫萬萬不要驚動皇後殿下。
元香還有些瞌睡似的,打起帘子迎她進去,一頭道:「做皇帝真是辛苦得緊,殿下以後對陛下好一些。我覺得他也不容易,你們走了這麼些彎路才有今天,更要惜福才好。」
佛生嚇出一身汗,撫胸喃喃:「所幸聖人不怪罪。」
那內侍高聲號哭起來:「皇後殿下救命啊!皇後殿下……聖人因著華山王練字的時候寫了個敕字,要抓華山王正法。殿下快去瞧瞧,再晚就來不及了!」
其實就是給百年小鞋穿嘛!太后是精明的人,心裏都知道,但並不戳破,只贊了聲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南苑的局勢是咱們大鄴的一根痛筋,要時時提一提,切莫鬆懈了。再者是你同皇后,兩個人耍氣鬥狠的事可別再有了。眼下你是皇帝,關係著大鄴的命脈社稷,像上回那樣一走了之,後面引出多少麻煩來。」
都走了,殿里靜下來。她乏得厲害,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夢裡都是百年的哀號,說他疼說他冷。彌生被胸口的悶痛生生憋醒了,醒來時淚流滿面,不管他怎麼會耍心眼,到底也有好的時候。她還念著在廣寧王府時他依在她腿邊寫字背書的情分,本來平靜無波,都是權力害的,害得這麼小的孩子就學會了鉤心鬥角,最後丟了性命。
她來晚了,她聽見百年氣息將盡時的哀求:「阿叔饒命,我願與阿叔做奴。」然後邊上的禁衛舉起了刀,她還沒來得及開口,眼睜睜看著那闊大的刀尖捅進了孩子窄小的胸膛里,順勢一挑,把他拋出半丈遠……
彌生愣愣看著她,「如今他人死了,再怎麼說他也不會反駁了。」
好容易到了涼風堂,她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上的丹陛。跌跌撞撞往前奔,只覺得昏天黑地一片,空氣里有濃濁的血腥氣,熏得她幾欲嘔吐。她腦子裡勾勒出了無數畫面,但是窮極想象,也無法和眼前的可怕場景相比。
彌生不服氣,哭著問:「為什麼百年死是必然?他活著並沒有妨礙誰,怎麼就不能平安長大?」
永遠別想叫醒一個裝睡的人,這話簡直就是至理名言。彌生怕有了動靜他又要纏她……也不是真怕那個,只不過還沒做好準備。他尚未正式詔告天下,也沒有派人登門求親。女孩子嘛,在名分上頭總歸要計較的。她在暗處待了那麼久,也希望有正大光明的一天。
眾人聽在耳中俱驚愕,沛夫人伏在地上,心裏隱隱擔憂起來,這下子彌生難過的恐怕是自己那一關了。
沛夫人道:「我才剛問了元香,就是去的時候不好,恰巧趕上了,都瞧見了……說實話,百年的死是個必然,就是明戮還是暗鴆的區別。要是暗鴆能省好多事兒,可是百年身份太敏感,他要是突然出了意外,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怎麼看待聖人?還不如放到明面上來,有了正當的理由,聖人就算殺他,也不怕人說嘴。」
「兒謹記母親教誨。」他站起來長揖,「時候不早了,母親早些安歇吧。若有別的吩咐,再派跟前的人來同我說。」
孔懷最體人意,這種旨意一下,沒事也有事了。他垂首道是,「諸位殿下近來正練字呢,華山王殿下的字最工整漂亮。」
他慢慢挨過去,到了踏板上,恨不能化成一條蛇游進被窩裡。自己也笑自己沒出息,他這皇帝在聽政殿發號施令,到了她宮裡就成了這副模樣。還好玉帶鉤早在前殿的時候就解了,否則少不得要發出聲音來。
那內侍捲起袖管拭鼻子,弓著腰hetubook•com•com道:「這會兒在涼風堂處置,奴婢給殿下開路,請殿下隨我來。」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內的內侍總管也換了,是十來年前就追隨他的舊部。他在夜色里緩行,走了幾步別過臉去問:「二月里的登基大典籌備得怎麼樣了?」
「我的確沒有心,我的心都在你身上。」他咬牙道,「你只知道恨我,有沒有反省你自己?你同他說過什麼,叫他抓著我殘害大王的把柄,聯合晉陽諸子密謀取我性命。他是自尋死路,怨不得我。他不但死有餘辜,還連累了琮的兒子們。他們原本活得好好的,如今都要給他做陪葬。你有那時間替他難過,怎麼不來可憐可憐我?你只當我願意為難個九歲的孩子嗎?」
他們兩個吵得旁若無人,看樣子要真刀真槍地打起來。跪在邊上的沛夫人和佛生嚇得不輕,慌忙撲上去搶奪她手裡的剪刀。沛夫人驚呼:「這是滅門的大罪,你瘋了?你瘋了?給我放下!」
他小心地脫了罩衣坐上床沿,她睡的位置偏外,他要躺下的話,真正只有很窄的一道。他也不介意,貼著身子密密把她抱住。她睡得沉,動了動並沒有醒過來。他倒是興緻盎然,手在腰上擱了一陣猶不足,一寸寸往上移。找了個心曠神怡的地方就此停歇下來,通身舒坦,心情也變得好起來。
慕容琤笑道:「母親教訓得是,我那時欠考慮,讓母親擔心了。」
「越說越沒邊!」彌生扭身上床,重又窩進被子里,打發道:「你去吧,我再睡會兒,天還沒亮呢。」
他整了整冠冕,歸置好表情邁步出門去,這一身隆重的禮服更襯得他淵渟岳峙,不容窺視。彌生送到殿前的基柱旁,看著法駕一路去遠了方退回殿里。
她推開鉗制她的人蹣跚著下台階,眉壽和元香迎上來接應她,她耷拉著兩手歪在元香肩頭,闊大的襕袖掃過地面。她走向梅林深處,漸漸不見了。
彌生仰在軟枕上,想起昨夜他就在身邊,和她肩抵著肩地歇在一起,心裏便有種敦實的溫暖。被褥下的手探過去,在他躺過的地方一遍遍地捋。挪近一些,枕上留著他的痕迹。她把臉貼在上面,淡淡的龍涎香,感覺從未和他這樣靠近過。
「練字嗎?」他一笑,「練字好。」
果然她半天沒言聲,怔怔地看著殿頂,眼淚流淌成河。
她眼裡有了笑意,故意裝糊塗,「咱們的事?咱們有什麼事?陛下是萬聖之尊,心裏有什麼想法,下道口諭不就成了,還用得著商量嗎?」
沛夫人搖頭,「罷了,叫她自己好好想想。我只說一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孰輕孰重你好好考慮。咱們這就回去了,明天讓你阿姊帶消難來瞧你。」
輕宵跪在地上給她順氣,「殿下……殿下你快喘口氣,快喘口氣呀!」
彌生聽得腿彎子發軟,踉踉蹌蹌險些摔倒。她不信他這樣狠,百年對他構不成威脅,他為什麼還要存心針對呢?
遲遲的人總會有些戀舊,她無法左右他的想法,被他牽著鼻子走,一直走到今天。有時想想,過去的一年像做夢一樣。一年之內經歷了三次帝王的更新交替,然後大寶終於交到他手上。不是攝政輔政,他成了名副其實的主宰。他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以後的日子一定太平無事了。
殿內只有兩盞守夜的燈,恍恍惚惚一點光亮。他怕驚醒她,脫了鞋履只著襪子進去,打起帷幔入內間,所幸她沒有合上床頭屏風。案上的宮燈照著,他眯眼看,她面朝里側躺,一彎酥臂搭在蓋被上,那肩背的曲線撞得他飄飄然。
孔懷鏗鏘地答:「陛下做得對!陛下是聖主明君,為君者審時度勢,殺伐決斷。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大鄴的安定,是防患於未然。」
太后看著他,無可奈何地搖頭,「你就同我打擂台吧!子嗣是皇家的命脈,就這麼耗著怎麼成?我說多了你要嫌我啰唆,我不說,你眼眶子里只有她一個。好歹為大局著想吧,哪怕等有了皇子,你再廢六宮也是一樣的。」
佛生皺眉看著沛夫人道:「家家你瞧她!紅口白牙的,我搬弄死人的是非,要損陰德的!我說的都是實話,她偏不信。」
彌生梗起脖子道:「他沒有離京是因著太后留他,這筆賬做什麼又算到他頭上,弄得他死了是咎由自取似的。」
他再也不能答應她了,小小的蒼白的臉。一邊的髮髻散開了,散亂地鋪陳在地上。彌生痛到心口痙攣,「蒼天呀!」她把他抱在懷裡,「是我的錯,家家沒有保護好你,有負你,有負你阿和-圖-書耶所託……也有負你親娘……」
「可以讓他們的生母隨王就藩。」他雖然語調和軟,語氣里卻帶著不容商議的決絕。慕容家的男人都是這樣,想好了的事不願意叫別人插手,好壞都要自己拿主意。
佛生上前撫她的肩,溫聲道:「事情都出了,還是看開些吧。你要知道萬事皆有因果,你問過他為什麼嗎?」
「可用過飯?」沛夫人問邊上的眉壽,「總不是呆坐了半天吧,累壞了怎麼好!」
元香是她貼身的人,私底下也沒那麼多禮儀好講,打了個哈欠迸出兩汪眼淚來,揉揉脖子道:「像是落枕了,腦袋一轉就疼,看來明天得找醫正瞧瞧去。」邊說邊退到幔子外面去了。
可是他覺得自己做錯了,至少對於她來說是做錯了。他看著那平靜的湖水木然站了一陣,半晌才長嘆一聲,「著人打撈上來,按王制發送到峻成陵吧。」
他應個是,上前攙扶,「才剛在彌生那裡用過了。」
他聽出她話里調侃的意味,回過身一把將她圈在懷裡,低頭貼著她的粉腮嗅了嗅,「你說什麼事?我眼下虛火正燒得旺,你可別惹我。算算還有一炷香的時間,你要是自討苦吃,我不介意這會兒把昨晚漏了的事補辦齊。」
彌生抬起眼來,「為什麼?他能說出什麼原因來?他謀朝篡位心裏發虛了,怕他的江山坐不穩,就對百年痛下殺手,難道還有別的原因嗎?他搶了百年的皇位還要他的命。」她緩緩搖頭,「現在我也不想問情由了,橫豎已經是鐵打的事實。百年死了,我對他的心也死了。他這樣六親不認的人,將來指不定怎麼排除異己。咱們謝家在朝為官的太多,各自珍重吧。」
他有些悵然若失,洗漱也心不在焉的。她過來伺候他穿朝服,蹲下身子給他掛大小綬玉組。他居高臨下,眼神不受控制,直往她坦領底下溜,可以看見她光潔的皮膚。
彌生驚惶去奪,無奈左右架著她,她使盡了力氣也掙不開,只有聲淚俱下地哀懇:「留他個全屍下葬吧,求求你了……」
慕容琤心裏著急,面上卻飲啖如常,「這是前朝遺留下來的陋習,我正要改呢。以前家人子進了宮,一輩子出不去。我是想宮裡女官們十二歲入選,若未得召幸,年滿二十一就放出去,也別誤了人家的青春。大選年年辦改為三年一辦,若是想擴充後宮,那一年裡也盡挑得出了,母親的意思呢?」
慕容琤就背著手站在邊上,究竟多麼冷冽的一副心肝,才能在這種時候做到不動聲色?彌生癱倒下來,張著嘴想喊,喊不出聲。肺里的空氣都擠盡了,她忘了吸氣,憋得臉色鐵青。
慕容琤猛然看見大殿那頭的她,一下子落了短處,心裏驚惶起來。他悸慄著過去要攙她,她像只獸,血紅著眼咆哮起來:「你為什麼要殺他!你為什麼要殺他!」她喊得聲嘶力竭,憤怒的餘音在殿頂上盤桓,「你蛇蝎心腸,將來必不得好死!」
拓跋太后正在佛龕前打坐上晚課,不承想皇帝這個時辰會來。
「多子未必是好事。」他籠袖道,「兄弟奪嫡發生的慘劇還不多嗎?我只要有兩個兒子就夠了,還希望晚年能享享清福,別再攪進他們兄弟廝殺里去。」他不想繼續拿選秀說事,惦記著來時的初衷,旁敲側擊道:「我有樁事同母親商議,今日看朝中奏表,才發現很多宗親領了爵位俸祿,還留在鄴城不肯就藩。這麼下去恐怕不妥,皇親國戚多了,尋釁滋事的也多,仗著地位比人高一等就橫行不法。為免以後處置起來困難,還是這會兒就打發出去的好。先帝留下的諸王也一樣,安頓到各自的封地去,早些自立門戶,對大家都有益處。不知母親意下如何?」
轟然一聲響,破了冰,湖水濺起來老高。一池碧波蕩漾,轉瞬便被百年的血染紅了。彌生看著他沉下去,杳杳地沉下去,面目模糊,不復得見。她渾身的力道都抽空了,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彷彿靈魂也隨之渙散了。這次真的該放開手了,她瞪著一雙大眼睛驚恐地望著他,「慕容琤,你傷我千回百回,我都可以原諒你。但是這次你殺百年,砍斷了我對你僅剩的愛。謝謝你的絕情,叫我看清了以後的路該怎麼走。你如此心狠手辣,註定要做一世的孤家寡人。」
他碰了個軟釘子,雖然有些不快,但並不生氣,篤悠悠道:「那正好,母親來了你派人回我。登基大典近在眼前了,過了二月就該談咱們的事了。」
慕容琤進門參拜,「兒來得晚,耽誤母親安置了。」
和圖書笑著道是,「母親放心吧,今年年底抱不上,消息總該有了。」說著打躬,轉身出了昭陽殿。
「大約也是拿她的臭脾氣沒辦法了。」沛夫人把剪子交給元香,吩咐道:「宮裡的利器都收起來,防著殿下再做傻事。」
她一把隔開他,她自責,並不妨礙她恨他。她紅著眼問他:「你讓他受的那些苦怎麼算?你太狠心了……我到現在還聞得見那可怕的血腥氣。我這輩子寢食難安了,都是拜你所賜。」
彌生經歷一番爭鬥後手足無力,直挺挺躺在榻上,不說話也不哭,只是一味地嘆息。佛生挨在床沿道:「氣性別那麼重,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你為他披肝瀝膽,人家就知道利用你。你和聖人好好的,人生苦短,用那麼多時間置氣,到老了要後悔的。生個孩子吧!生了孩子就知道什麼叫骨肉至親了。孩子是紐帶,會讓你們更貼心。聖人也許不是個好叔父,但他一定是個好父親。女人一輩子不就圖夫主和孩子嘛,不要為不相干的人妨礙了你們的感情。他對別人不好又怎麼樣?只要對你好,以後能立你的兒子做太子就夠了。」
孔懷賠著小心應承,看他架勢要往長信殿去,忙道:「陛下龍行緩步,奴婢這就往皇後殿宣旨。」
太后懂得馭人之術,一味地繞開了說,又扯些別的話題,才道:「你登基有半個月了,沒聽見冊立嬪妃,偌大的後宮空著總不成。三月里選采女,各地都有家人子敬獻,你好好挑一挑……叫皇后幫著一道挑。你也二十六了,膝下至今無子,我看著都心急。我也不要你娶正宮,你和彌生兩個橫豎分也分不開的,就這樣吧!但是龍榻上只她一個說不過去,你是皇帝,子孫越多福澤越深。你們感情好歸好,她若是識大體,便不能擅寵專房。那些宮女子收進宮就是為了開枝散葉,並不影響她什麼。屆時你不好開口,由我來說。她是聰明人,一點就透的。」
不管怎麼號哭,死的已經死了。百年左腳從御座上跨下來,右腳就邁進了閻王殿。現在走遠了,再也聽不見了。彌生的心彷彿經歷了淬火的過程,從炙烤到冷卻,什麼都輕了淡了。百年這麼可憐,生在帝王家不是他的錯。即便以前有違逆他的地方,現在他都改了。他不過是個孩子,一個已經放下了權力,等待春暖花開時放風箏,沒有機會再長大的孩子。
太平無事了,她希望是這樣。她安靜從容地過她的後宮生活,養花種草打鞦韆,研究出很多消磨時間的好方法。她以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的,可是百年身邊的近侍從木蘭坊跑到長信殿來。他從台階底下手腳並用地往上爬,到正殿時已經滾得滿身泥,路上還摔著了鼻子,血流滿面。
她哭成這樣,叫他心痛之餘又覺可恨。他命左右叉開她,指著百年的屍首下令:「給朕拖下去,扔進池子里餵魚。」
「淡忘了?」她恨得操起桌上的東西砸他,篾籮、杯子、紙錢亂飛。她終於舉著剪刀高喝:「你滾出去,今後再也別進我的長信殿。我恨你,永遠都恨你!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殺了你!」
「因為這是帝王之術,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朕不單是為自己,也是為後世子孫。難道你願意看著將來咱們的兒子即位,邊上有個虎視眈眈的阿兄嗎?朕的皇位得來不易,別人不知道,你是最清楚的。」慕容琤從門上進來,凝眉看著她,「政治本就面目猙獰,只是你今日才真正看清罷了。朝堂上的事你別管,踏踏實實做你的皇后就是了。」
長信殿離涼風堂不算遠,可是彌生覺得走了那麼久,久得像走完了一輩子似的。那內侍說博士發現了華山王的字,有意封起來上奏。聖人命王當場寫,對比筆跡之後證據確鑿,便要左右拽著王繞堂而行,邊走邊打。他來求救的時候王已經滿身是血,這會兒不知是死是活。
彌生笑她一副正經的臉子,嘟囔道:「老婆子架勢!」
沛夫人見她點頭放心了些,扯扯佛生袖子退到外面,叫人進去候著,方才出宮去了。
「母親教訓得是。」他又拱拱手,「那就依母親的意思,其他人回封地去,百年依舊留在鄴城,便於母親管教。」
她才轉過臉來,「消難好不好?」
她閉上眼不為所動,他走了,來了,又走了,終於沒有再出現。她以為就此淡薄了,直到他登基加冕的那一天……
他幾次來都被拒之門外,她不知道他是帶著怎麼樣憤懣的情緒,在正殿里沖台拍凳罵宦者。她聽見他發狠高喝:「你不願意出來是嗎?我把這hetubook.com.com長信殿封起來,有本事你一輩子都不要出來!」
孔懷抱著拂塵弓腰道:「回陛下的話,鹵簿大駕、禮樂祭器,司禮監皆已安排妥當。只等吉日一到,陛下告天地、祭宗廟、翰林用寶,大典流程便完滿了。」
彌生幾乎是膝行著爬到百年身旁的。他倒在那裡,身上緋衣吃透了血,紅得驚人的艷麗。她趴在邊上叫他:「百年,你醒醒……」
慕容琤只差沒笑出來了,心裏自苦,更覺得這話刺耳。神宗皇帝對姨兒好,卻處處苛待自己的兒子。或許他有他的道理,是為了歷練皇子們,要他們吃得起苦,經得起摔打。可是小小的年紀,正常的親情難道不需要嗎?正因為他這樣,才把他們兄弟調|教得沒有半點人情味,一旦翻起臉來,至親也敢舉著刀劈下去。
大概是太累了,慕容琤一夜睡到寅正。醒來之後還有些發矇,這一晚上就這麼過去了。本想半夜鬧鬧她的,誰知道居然睡過了頭。
她手上一頓,「回頭我想傳我母親進宮來說話,若是時候晚了就留宿,你來了不方便。」
太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別人倒猶可,百年和下面兩個才幾歲,叫他們到了封地怎麼辦?」
是啊,她曾和百年提起過,那時不過是為了開解他,讓他知道這江山之所以到他阿耶手裡,這位阿叔功不可沒。可是顯然適得其反,他自動忽略了他阿耶殺死晉陽王的細節,把贓全栽到了慕容琤身上。他究竟是不是當真放下了皇位?還是在她面前裝樣子,私底下一刻沒有忘記過?晉陽王的兒子們,最大的已經十六歲了。都是練家子,萬一反起來,不說大動干戈,近身肉搏,幾個打他一個也是大麻煩。
元香不和她辯論,湊過來問:「你說他見大婦,是不是要談你們的大婚?這可是做夢都要笑醒的大好事啊!可算盼到了這一天,你和聖人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這是正神歸了位,往後就一天天好起來了。等年下再抱個皇子,可不全讓宗聖寺里那和尚說著了!」她想起什麼來,拊掌道:「我看那青燈是個得道的老仙人,何不把他請進宮裡來,叫他算算殿下什麼時候能懷龍種。」
佛生道好,「我先頭不懂,叫他睡枕頭睡得枕禿了,後腦勺好大一片沒長頭髮。後來家家做了蕎麥枕頭給他,現在都好了。開春后穿得少了更好玩,你與其在外人身上浪費感情,不如瞧著消難吧,他好歹是你的親外甥。」
太后的意思很明白,兩個年幼的走便走了,只有百年她捨不得,想留他在京里。他不太高興,果然婦人之仁,殊不知讓百年遠走是放他生路,偏要留在京機,對他有什麼好處?
輕宵嚇了一跳,忙指派人攔住了,定睛一看是熟人,暗裡猜到了七八分,壓低聲喝道:「你這死狗奴,橫衝直撞不要命了嗎!」
「叫他走!」彌生嗚咽著,剪刀尖轉向自己的脖子,「他不走我就死在這裏!」
彌生想了想也是,他殺紅了眼,別再牽連謝家。橫豎就這麼僵持著,時候久了,一里一里遠了算完。
佛生適時道:「這你就不知道了,裡頭有隱情。六兄在朝里人緣很好,官場上多多少少都有來往。聖人在朝堂上早就有過要遣宗親就藩的意思,據華山王府里的家奴說,華山王因此面見過拓跋太后,請旨留京侍奉,這才有了太后挽留這一說。其實你瞧他先前的那些做法,這孩子年紀雖小,心思實在是深不可測。他退位之後和幾位阿叔走得很勤,這你有耳聞嗎?」
他墮進了一個黑洞里,忽然變得無法直視自己。她還會回心轉意嗎?可能再也不能夠了。他失魂落魄地轉過臉來問孔懷:「朕這次真的做錯了嗎?」
「我來請母親寬懷,南苑的戰事已經平息了。」他道,眼睛里有傲然的光,「南苑內亂早在先帝在位時我就著手督辦,因著前陣子未在職上,百年手裡就有些鬆懈。如今重新整頓,收歸旗下易如反掌。」
慕容琤見她那樣有些心驚,上去扶住她撼了撼,「你不要自責,這些人原就不是省油的燈,只不過百年給了他們一個謀逆的理由罷了。所以最可恨的還是百年,他是始作俑者。殺了就殺了,你別再記掛他了。」
她真的恨透了,也絕望透了。百年禪位給他為求自保,到最後還是交待了性命。他親口答應過她不傷害百年的,可是不過短短二十日,那孩子就死在他手裡了。滿殿的血啊,星星點點灑滿了涼風堂的每個角落。她不知道之前百年受了多少苦,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血可流?繞室捶打,慕容琤好黑www•hetubook.com•com的心腸!
她心裏靜不下來,對元香道:「我想去廟裡住陣子,你替我收拾東西,咱們明日就走。」
他晃了晃,孔懷見勢上前來攙扶,切切道:「陛下保重聖躬,皇後殿下是一時生氣,稍過些時候就會回心轉意的。」
她一卷經恰好念完,便從蒲團上起身到外間來,看了眼更漏道:「不礙的,還沒到安置的點兒。你用過晚膳了嗎?」
太後方有了點笑意,「聖人體天格物,是萬民之福。咱們撇開天家不論,到底是骨肉至親。石蘭只有三個兒子,百年雖不是嫡子,也是他最成器的一脈香火。你是阿叔,要有慈愛晚輩的仁心。你阿耶以前很疼你姨母的兒子。留在身邊親自撫養不算,大夏天抱著坐在肚子上。那孩子要撒尿,他縱容他的放肆,叫他溺在肚臍里。後來問他要做什麼王,他說要做通天王,神宗便傳史官來問有沒有這個爵位,說沒有,才改封了南陽王。只可惜那孩子福薄承載不動,沒過四歲就死了。神宗那樣的梟雄尚有護犢之心,你是萬民表率,更應當身體力行。」
多看一眼多一分煎熬,他轉過臉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今晚等著我,我還來。」
他寒著臉,這模樣讓人發憷。殿里跪倒了一大片,彌生卻不買他的賬,「事到如今你還要我踏踏實實做你的皇后?你沒有心,只當我也和你一樣嗎?」
彌生大驚失色,慌忙從殿里跑出來問:「在哪裡?如今人在哪裡?」
她垂下眼皮捋捋膝蓋上的錦字薄衾,緩聲道:「既安和于鵠的生母健在,隨王就藩倒也可行,百年怎麼辦?莫非你願意叫彌生陪他一同到江州去嗎?那地方離京機十萬八千里,這一去有生之年怕是再也見不到了。你是帝王,心胸何不放寬一些?百年還是個孩子,在位之時都沒能怎麼樣,如今下了台,還怕他弄出風浪來嗎?」
他擺了擺手,「她歇得早,別鬧她。朕自己進去,你們都退下,明日寅時三刻再起駕。」
沛夫人和佛生來的時候,彌生正坐在胡床上倒弄錫箔。腳邊的簍子里蓄了滿滿一簍冥錢,看樣子已經剪了好久了。
他不會和太後起爭執,姑且擱置,等逮著把柄就不是兩將就這麼簡單的了。一個嘗到過甜頭的人,其實留在帝都或者外放為官都是極不安全的。譬如太后養的那隻大白貓,吃過肉喝過血,便再也想不起菜羹的味道了。人也是這樣,即便現在偽裝,將來也保不住會野心發作。所以要掐斷這個苗頭,可以預見的麻煩別留到明天,因為明天你也不知道事態會有多糟糕。
沛夫人知道她心裏難過,卻不願意見她如此消沉,因道:「百年這孩子委實是可憐,可他的心機卻要在你之上。你就是個傻子,被耍得團團轉,還實心實意地為著別人著想。不是我替聖人說話,你自己琢磨,聖人頒詔命下令諸王離京,他為什麼偏要留下?還不是瞧著離王庭近,心裏割捨不下!你和聖人終究是夫妻,夫妻本應當一心,他又這麼赤誠待你,你何苦為了外人和他反目。」
他嗯了聲,邊走邊道:「木蘭坊的博士是神武皇帝在位時指派的,有些年頭了,腦子九成也鈍了,還是換個年輕些的。你傳旨魏斯,讓他兼木蘭博士,好好督察諸王課業。若有什麼異常,即時來回稟朕。」
彌生後悔死了,是自己考慮不周害了百年,晉陽王的四個兒子也要為此喪命了。
彌生迷迷糊糊地想,只要他正式冊封她,以後就好好同他過日子。嫁給夫子,真的是她長久以來的夢想啊!
他們之間的事太后不了解,別的尚有可恕,彼此之間突然多出一堆女人來,不說彌生會不會難過,自己也覺得對不起她。
彌生面紅耳赤,御前有專門伺候的人,司衣、司浴、奉茶,少說也有五六個。他這麼大喇喇的,叫她臉都沒處擱。心裏再甜也要裝矜持,她縮著脖子推了他一下,「陛下該視朝去了。」
彌生突然生煩,皺起眉頭道:「阿姊別說了,讓我靜一靜。」
他說:「不會的,過陣子淡忘了就好。」
這下子連慕容琤都怕了,他駭然退後好幾步,「仔細傷了自己!我走,你別亂來。我……回頭再來看你。」他無奈看了沛夫人一眼,垂著肩落寞地出了正殿。
元香垂首道:「婢子不敢遵殿下的令。現在正是你和聖人鬧得凶的時候,又逢著聖人的登基大典將至,殿下言行千萬要斟酌。若是折損了陛下的面子……對謝家也不好。殿下圖清靜想念佛,婢子去請尊菩薩回來,把偏殿布置成佛堂。只要殿下心誠,在哪裡修功德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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