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宮花紅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章 一世迷離 第一節

第一章 一世迷離

第一節

等吃完了也交了亥,二更的梆子清脆地響起來,張媽媽留下了給姑娘們繡的鞋墊準備起身出門,臨走抓住錦書的手,哀戚道:「奴才和千歲這一別山高水長,這輩子興許沒有再見面的日子了。千歲萬事多多留意,宮裡規矩再重也重不過人心,面上好都是虛的,說不準背後算計人,千歲只要保得住自己就是了。」
盤腿坐在炕頭上,穿了線,在頭皮上篦了兩下,正要落針,隔著紙糊的窗屜子,看見一盞風燈沿著牆根緩緩而來。原本以為是下值的宮人,推窗看,來的只有一人,暗淡的火光映著花白的頭髮和蒼老的面容,一手提著宮燈,一手撐著傘,肩上掛著小包袱,走走停停間,到了掖庭局的廊子下。
宮女們受不住凍都回屋去了,掖庭和寢宮不同,地下不供炭,一到隆冬時節冷得牙關直打顫。錦書看著那滿地明晃晃的雪愣神,站了一會兒想起還有鍋灶碗筷沒收拾,忙打了綿簾進去。冷水裡一通刷洗,凍得十根指頭蘿蔔似的,再往洗臉的熱水裡一泡,又脹又麻,直癢到骨頭縫裡去。
次日寅末起身,冬天夜長,這個時候天還是黑的,跨院里已經熱鬧開了。當值的宮女打點好,聽見宮門外的首領太監拍掌,列好隊往各宮去替換上夜的人了。錦書挑了燈往內務府去,薄薄的鞋底踩在雪地里咯吱作響。好容易進了廣儲司的大門,掌事太監坐在大案後頭,聽見有人進門,連眼皮都沒翻一下,只問:「幹什麼來了?」
好在這位太后也算大氣,沒有把自己對合德帝姬的怨恨轉移到她身上,這些年來對她不聞不問,就當她死了一樣。也可能是覺得把她放在掖庭里孤獨終老是更好的懲罰吧,反正這九年她雖然失了往日的榮寵,活得倒還自在。除了明治年間留下的寥寥數個老宮人,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如今她就是個雜役,卑微地活著,比太監宮女們還要低一等。
錦書端了油燈放在炕桌上,捏捏脖子,把一匹整布鋪排開,拿尺比了尺寸畫上衣片,再用剪子一片片地絞下來碼好。比起姑姑們改大小的回爐活,她更願意做這種新針線,針腳好看,縫起來也爽利。
荔枝點點頭,「咱們這位姑姑還真是百里挑一的難伺候,單她一個人那兒就有做不完的針線活,這日子……真沒法過!你且熬著吧,我聽說她要往翊和圖書坤宮調呢,內務府都派人傳話來了,等她走了,你也就輕省了。」
承德九年的十二月二十二,天色晦暗,雲幕低垂,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掖庭角檐上的哨瓦嗚嗚咽咽地響。雪下得愈加大,琉璃瓦上積了極厚一層,只有單檐歇山頂飛揚的角上,偶爾露出斑駁的明黃。
盈水白眼一翻,撂了帘子縮了回去,荔枝哼了一聲,「什麼奏性!看了幾天南窗戶,眼裡就沒人了。」
張媽媽佝僂著身子,無比謙卑地重複,「怎麼敢當呢,您受累了。」錦書看著鍋蓋邊上一縷升騰起來的熱氣出神。本來過了那麼久,當初的事也努力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被張媽媽一提,悲涼瞬間排山倒海地充滿了她所有的記憶。
她的父親是個生性懦弱的人,他是個很好的詩人,他溫文爾雅,注重文化,唾棄武力。然而作為一名君主,他不得不把一半的精力放在武將們的身上,他想兩方面都顧全,最後兩樣都沒做好,這種矛盾的性格註定了他人生的悲劇。所以當兩百多年來一直臣服的宇文氏提刀相向時,堂堂的大鄴皇帝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二十歲的宇文瀾舟攻進京師,一腳踩在太和殿的御座上。大鄴皇帝悲憤交加,回天乏術,最後在長春宮裡一條繩子結束了一生。
這是頭回聽她說起私事,早前也料到她身世必定凄苦,這宮裡的苦人兒比比皆是,只不過她好像和別人不同。至於哪裡不同說不上來,也許多了點平靜,少了些功利。明明比那些妃嬪好看得多,卻甘於埋沒在這掖庭里做雜役。謙恭柔順之外又有一副錚錚傲骨,在那花架子下筆直地站著,有種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氣度。宮裡歷練出來的每雙眼睛都是雪亮的,可是看不透她。她不像是外面送進來的,倒像是本來就長在這紫禁城裡的……不敢猜,猜多了怕不好,人人都有秘密,何必去探究呢!
張媽媽是前朝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嬤嬤中的一個,自從承德皇帝的鐵蹄踢翻了大鄴朝的門檻,她就像啞了一樣,不是萬不得已絕不開口。熬到了六十歲,臨老了,一個宮一個宮地挨個兒告別。到底她年紀大了,各所的宮人都按老禮敬她,估摸著今天輪到掖庭,大家早就準備了,只是這個院里的人大多要上夜,唯獨錦書一直在,就把事託付給她了。
錦書請個和*圖*書安,「陳諳達大禧,我來領鍾粹宮份例的白棉紙。」
陳太監抬頭笑道:「喲,是錦書姑娘!外頭冷啊,快來烤火,瞧瞧臉色都變了。你稍等,我這就給你取去。」
「五個,」見荔枝偏過頭去不搭理她,脆脆抬頭回道,「我和春桃還有李大姑姑那邊的雙喜和翠翹,給慧主子侍寢的是桑姑姑。」
西一長街的打更梆子響了一下,貴喜忙站起來抖了抖袍子說:「我走了,今兒劉太監身上不好,我給他上鑰,回頭把鑰匙交敬事房就完了。」送走了貴喜也到了值夜的時候,屋裡幾個人洗臉抿頭,和錦書交代聲,上儲秀宮替換白天當值的宮女了。
錦書上前攙扶她,她躬了一下身子,並沒有迴避,跟她沿著宮牆往掖庭跨院去,手上的傘往她頭頂上偏,自己便暴露在風雪裡。
貴喜實在憋不住,便小心翼翼道:「錦書姑娘,往年都沒見你家裡人來,今年怎麼樣?」
春桃連忙支起身子拉她,「快別哭,戌正要上夜的,你這一哭被人看出來,別說你,家裡老小都要跟著掉腦袋。」
現在想想,自己真是個懦弱的人,為什麼沒和大鄴朝一同淪亡呢?也許是東昌事變時自己年紀太小,一個七歲的孩子懂得什麼民族大義,無非一心想活下來。至於一個亡國公主以後的路應該怎麼走呢?曾經雄心勃勃懷抱復國理想,躺在炕上對著帳頂指點江山。可當宮廷嚴格的規矩落到她身上時,除了冬天長滿凍瘡又疼又癢的手腳,她的心裏再裝不下別的了。怎麼把比自己還高的水缸蓄滿,怎麼能躲過掖庭令的刁難?鬥志一寸寸被消磨掉,復國變得遙不可及,繁重的勞作壓得人連氣兒都顧不上喘,唯一挂念的只有弟弟永晝。
火盆子里儘是嗶啵之聲,坐了會兒,儲秀宮靜室站門的盈水掀了綿帘子的一角探頭進來問:「哎,今兒幾個人當值?」
錦書知道和上了年紀的人論不出長短來,只有抿嘴笑笑,把爐子點上,一口鍋里下面,另一口鍋里燒湯好涮羊肉。不時地撥一撥炭,回頭對張媽媽說:「您老先上炕焐著,我這裏成事了就端到炕桌上來。」
她沒法子打探,下等雜役也好,宮女也好,屬於哪個宮就紮根在哪裡,所以她只有在這深宮中苦等,希望哪天能得到永晝的一點兒消息。有一回貼在牆角聽一個剃頭hetubook.com.com太監和掖庭掌事的提起前朝皇子,雖只有三言兩語,卻得知了承德皇帝派出去尋訪永晝的羽林軍空手而返的喜信。她高興得兩夜沒睡好,只要不落在宇文瀾舟手裡,永晝就還有活路,只要他還活著,姐弟就有相見的一天。永晝比她小三個月,是端肅貴妃的兒子,模樣好,腦子也好使,他總能打聽到她在哪裡,總會想辦法帶她出去的……
錦書蹙著眉嘆了口氣,「媽媽快起來吧!如今連大鄴都沒有了,哪裡來的太常帝姬呢!」
但凡男人總是喜歡美人的,就是六根不全的太監也一樣,見你好看就客氣些,愛和你親近,有時候給你塞點賞賜的瓜果點心,並不是真心對你好。錦書心裏知道,也很反感,可是沒辦法,只有忍著。這些太監得罪不起,你要是敢拉臉,回頭千方百計算計你。
張媽媽嘴角微垂,凄惻道:「千歲是何等福厚的人,當年我在排雲殿當差,先帝爺疼愛千歲,連上朝都讓千歲坐在膝頭上,滿朝文武哪個不是三跪九拜。眼下老奴磕個頭,怎麼說受不起呢?」
儲秀宮司衾的宮女荔枝挪了挪,騰出地方招手道:「快來暖和暖和。桑姑姑背心上的滾邊鑲好了么?」
體和殿的布菜太監貴喜拿火鉗子捅了捅炭堆,笑道:「可不,袍子可比皮肉值錢,回頭到儲秀宮上夜,要是讓小主看見你失儀,等回了下處,一頓簟把子逃不掉。」
荔枝擺弄著大辮子上桃紅色的辮穗,不溫不火地接話,「還能什麼,左不過喝粥。」又想起了一樁事,打開衣箱上的鎖,抓了一把錢出來給錦書,愧疚道,「早說了湊份子給張媽媽置辦辭路飯的,前幾天一直不得閑,拖到今天才想起來。」
錦書的眉間閃過一絲悵然,「我家裡沒人了,聽說還剩下一個弟弟,如今流落在外,死活不知。」
錦書忙不迭下炕穿鞋迎出去,北風夾雜著細雹子,打在臉上生疼生疼。她抓緊了領子一溜兒小跑,地面結了一層冰,腳下直打滑,扶著夾道的磚牆才走到風燈跟前,低低叫了聲「張媽媽」。白頭宮女抬眼看她,目光晦澀,張了張嘴,終究把話咽了回去。
水開了,熱氣把鍋蓋頂得咔咔作響,錦書回了神,隔著浸濕的抹布把陶胚的蓋子揭下來,麻利地下了面,恭恭敬敬在張媽媽面前擺上一大海碗。
張媽媽道是,錦書開了門,和_圖_書把她送到掖庭西頭的廊廡下。看她挑著風燈搖搖晃晃走遠了,這才回身往跨院里去。白天下了值的宮女們梳洗完了,端著木盆出來倒水,看見她就招呼,「張媽媽的辭路飯預備過了?」
握住了大鄴命脈的藩王加快了殺戮進程,服侍六宮的宮女太監幾乎屠戮殆盡。慕容氏的十二位皇子殺了十一位,只有最小的皇十六子永晝,因為他母舅做壽出宮湊熱鬧才幸免於難。
大家都看錦書,她是個性格極溫順的人,辦事也穩當,一舉一動都合分寸。按理說這樣的人,就是放到御前也不為過,可打她們這批宮女進宮她就在掖庭,到現在她還在這裏待著,也不知道進來了多少年,不伺候正經主子,連西六所這一片都沒出過。她心思重,她也從來不提起家裡人。誰要是問,她就低頭找活兒干去,單晾著你。大家討了個沒臉,後來就不問了,暗裡猜她可能是犯官內眷,獲罪進宮充掖庭的。
錦書應了,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掖庭是各宮宮女雜居的地方,只分兩種人,一種是伺候帝后妃嬪的宮人,一種是女奴出身的雜役。宮女們從新皇帝的包衣奴才里挑選出來,最多二十一歲就能放出去。女奴不同,到死都出不了掖庭,是最下等的人,誰都可以指派你。耐著性子和你說你得做,沒好氣兒地吩咐你,你也得照做,橫豎叫你停不下手來就是了。
錦書在廊檐下拍拍鞋上沾了的雪,輕聲細語地答:「才剛吃完了送出去的。」
錦書接了捏在手心裏,貴喜說今天家裡來人探親,脆脆哀聲一嘆,轉過身去抹眼淚,「今年我娘來不了了,上寒的時候『過去』了。」
正說著,錦書打了門帘進來,把篾籮擱在桌上,拍了拍身上的雪珠,手指凍得沒了知覺。
荔枝執拗地往她手裡塞,「我們逢著主子高興或者好日子還有另外的賞錢,你可靠什麼呢?快拿著吧。」
錦書扶她起來,這麼大年紀了還跪拜自己,總覺得過意不去,是造孽的事。拉她在炕上坐下,燙了杯盞,沏茶端到她手裡,一面道:「媽媽別說了,我記得自己是慕容家的女兒,刻在骨血里,一刻都不敢忘記。只是現在物換星移,我是個亡國的公主,能苟且活著已經是萬幸了。媽媽下次千萬別再行這麼大的禮,我年紀小,怕受不住,要折壽的。」
鍾粹宮定妃的貼身丫頭對她道:和-圖-書「明兒你替我們那兒裁些手紙吧,我和蕭姑姑說過了,你只管到內務府領白棉紙去就行了。」
錦書搓了搓手,挨著荔枝坐下,「背心和襪子都做好了,等她明早當值回來我就送去。」
錦書笑道:「別講這些虛禮了,天冷,一耽擱就該涼了,媽媽快趁著熱吃吧,我來伺候您。」夾幾片羊肝放在她右手前的小碟子里,每布一回菜,張媽媽就曲起五指輕叩桌面,表示磕頭答謝,一頓飯下來,篤篤之聲不絕於耳。
錦書點頭應承,「我在這兒一切都好,有幾位當年跟前伺候的人在永壽宮當差,媽媽要是去,替我瞧瞧她們好不好。也不必說什麼,我這裏顧念不上,沒的回頭給她們招是非。」
張媽媽是個認死理的人,她梗著脖子固執地說道:「不管現在誰做皇帝,在奴才心裏,千歲就是千歲,是金枝玉葉,是鳳子龍孫,是咱們大鄴子民的帝姬主子,這些奴才永遠忘不了。」
離掌燈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幾個宮女抬了炕桌子上炕,另搬了兩條板凳,晾上了新糨的鞋底兒,大家圍坐著等宮門下鑰。屋子裡攏了火盆子也冷,於是探了手去烘,突然「啪」的一聲爆了炭,火星子躥出來四下濺落,脆脆在身上一通拍,「燎了衣裳可了不得,才領的袍子,燙出洞來又叫姑姑說。」
張媽媽跪在炕頭謝恩,喃喃道:「千歲親自給我張羅辭路飯,是奴才幾輩子的造化,奴才就是下去了也榮耀。」
等進了房裡,錦書吹熄風燈插在門前的挑子里。張媽媽反手關好門,整了儀容,先道個雙福,退後一步捋裙雙膝跪地,深深地磕了一個頭,肩膀微顫著,伏在地上壓抑地哽咽,「奴才給太常主子請安。」
錦書笑了笑,倒了杯茶給她,「消消氣吧,又不是什麼大事,生氣犯不上。」
她原以為自己也會跟著父母兄弟們一起去的,卻不料單單留下了她。或者是想利用她引出永晝,也或者是看在死去的姑母面上,給慕容氏留下一脈香火吧。姑母合德帝姬是宇文瀾舟的嫡母,曾經撫養過他五年。可惜明治十三年病故了,所以現在的太后是宇文瀾舟的生母,但越晉王時期不過是個偏房。
錦書笑著推辭,「你那份我墊上了,也沒幾個錢,算了吧。」
側躺著的春桃慢吞吞撓撓頭皮,「今兒夜裡不知吃什麼點心,當值老讓人吃不飽飯,就指望著子時的那一餐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