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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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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世迷離 第二節

第一章 一世迷離

第二節

看見她滿含鄙夷地一撇嘴扭頭走了,錦書無奈地暗暗嘆氣。這裏頭的內情不能說,上主子跟前當差對別人來說是好事,對自己來說就像和閻王爺隔了層窗戶紙聊天。現在是宇文家的天下,他們對她這個前朝公主究竟能有多少耐心?說不定哪天一不高興就把她砍了,那就再也見不著十六了。
錦書忙請了雙安,「回主子的話,奴才是掖庭的雜役,沒有福氣伺候貴人們。」
那聲音低沉而堅定,她一輩子都忘不了。如此的野心勃勃,躊躇滿志,可惜當時父皇並不警醒,反倒誇他文采非凡。賜了黃馬褂准他御前行走,結果他就身披黃馬褂,帶兵殺進了紫禁城。
蕭姑姑訕訕的,「對不住啊,勾起你的傷心事來了。話說回來,正月初五生日的真不多,我聽說前朝的太常帝姬就是初五生的,你福氣大,和她撞到一塊兒了。」想了想又道:「老祖宗常誇你搓的火眉子好,等有了機會我和慈寧宮的人說說,侍煙的小苓子到年紀該放出去了,到時候調你過去當差,侍奉老祖宗總比在這兒做雜役強。」
錦書耷拉下眼皮,淡淡道:「都死絕了。」
寬慰自己一番,腳下加快了步子,唯恐再生出什麼事端來,等進了掖庭局,這才鬆了口氣。上夜的宮女回來了,白天沒差使,可以在屋子裡睡上兩個時辰,所以她不能回房裡,得到西邊的雜役房。進門先給管事的蕭姑姑請安,蕭姑姑看見黃雲袋子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點了頭道:「等這個幹完了,把慈寧宮要用的火眉子搓上。各處要準備年下用的東西,今兒當值的人不夠,回頭搓得了你給送去吧,不用進去,給門口的人就成。」
悶頭胡亂琢磨著往北邊廊子底下去,邁腿跨上台階,突然發現一片纏枝寶相花紋的衣擺就在跟前。她嚇了一跳,忙縮回腳,看那雙綉著四爪蟒紋的鹿皮油靴就知道宇文湛已經來了,低頭請個雙安,「奴才錦書,請太子爺金安。」
他好像沒認出她,可是那聲嘆息是什麼意思?肚子里九轉十八彎地想了會兒,宇文湛是宇文瀾舟的嫡長子,祈人大多早婚,宇文瀾舟十四歲就生了他。那年他跟他父親進宮朝賀,也就五六歲光景。兩人撈了袖子開打,只幾個回合就給拉開了,後來在一張桌子上吃過兩塊點心又合好了,臨走她送了他一個扇墜子。再後來直到宇文瀾舟攻佔了紫禁城,她都沒www•hetubook•com•com有和這對父子見過面。細算起來也有十來年了,都說黃毛丫頭十八變,他要能認出她來,除非是神仙。
錦書道:「奴才本就不如包衣,多謝太子爺的好意。奴才手腳笨,人也不機靈,怕伺候不好主子,情願在掖庭局當差。太子爺只當我九年前不在了,不必記起還有我這個人。」
怔愣之際,眼角瞥見一隊御前太監,引著一輛黃色寶蓋頂的輦乘緩緩而來。車上的人穿著玄色的袞服,頭微低著,黑貂鼠的暖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看見帽前鑲的鏤空金佛和雲龍嵌東珠的寶頂。錦書伏地跪下,心頭又是憤恨又是憋屈。
她笑的時候嘴角有兩個小小的梨窩,說話總是慢條斯理,一字一句都是細琢磨有分寸的,這樣的人叫人喜歡,蕭姑姑便順著話頭接道:「今兒晌午吃了飯歇會子,你教教我。」
「奴才不敢高攀,太子爺早該把那東西丟了的,放著污了您的眼。」她說著又躬了躬身。
轉身加緊了要往掖庭去,才走了兩步,背後人叫,「站著。」她停下垂手轉過來,來人是個太監,高顴骨,小眼睛,上下打量她一遍道:「錦書姑娘請留步,太子爺有令,請姑娘到北邊廊子下候著,回頭有話問。」
「這些年委屈你了。」太子緩緩道,「今兒在甬道上見著你,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了,原來真是你。眉眼長開了,不過還有小時候的影子……你可還記得我?我是湛,小字叫東籬的那個南苑世子,當年還和你打過一架的。」
「你可願意到東宮當差?我吩咐內務府把你調過去好不好?」太子急切道,「到了我那兒一切都好說,你在掖庭待著也不是長久的方兒。」
錦書有些沒底氣,可忐忑歸忐忑,卻不得不照他的話辦。微仰起頭,眼皮子老實地垂著,主子要看你,那是你的造化,只有主子看你的份,你不能和主子大眼瞪小眼,壞了規矩不但自己要受罰,還要連累調理你的姑姑。輿上的人打量了她,半天沒出聲,只聽見微微地嘆了口氣,「叫什麼?」
「奴才不覺得難為,外頭風大,殿下快進屋裡去吧。奴才還有差要當,就先回掖庭去了。」肅了肅,邊退邊道,「奴才告退。」
太子沉默著,似乎不知該怎麼開口,隔了一會才道:「這裏沒有旁人,你別和我這麼生份。」
不是宇文瀾舟,那便是太子宇hetubook.com.com文湛了吧!如果是他,那他們倆小時候為只鳥打過架,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能認出她嗎?
蕭姑姑又問:「你多大了?」
錦書有種說不出來的彆扭,其實她恨的是宇文瀾舟,和他也沒多大關係,他老子謀朝篡位時他只有六歲罷了,六歲的孩子知道什麼?要恨他也恨不上。換個角度想想,他大概真是出於好意吧,他爹在金鑾殿上坐了九年,國庫充盈,江山也穩了,他一個太平太子當得無憂無慮,有什麼必要來管她這檔子閑事?大可以像宇文家的其他人一樣,就拿她當下三等的包衣用,幹什麼非得要來找不自在?可見他確實是念著小時候的那點情分,不計較打架時吃了暗虧,眉心被她的指甲摳了一大塊皮下來也沒放在心上,或者真是個好人,可惜是承德帝的兒子,再好也是仇人。
人和輦都過去了,嘴裏嘗到了咸腥的鐵鏽味兒,原來一使勁兒,把嘴唇給咬破了。她站起來平了平心緒,就是心底恨出血來也不頂用,除非能出宮去,否則還得接著磕頭伺候。要出去不容易,掖庭一圈光太監換崗就要花半個時辰,更別提一道道宮門上的禁軍侍衛了,小時候怕死,現如今有那麼點兒視死如歸的意思,可惜有勁沒處使。趁著當差送東西的當口也留意過各處布兵,壓根沒有空子可鑽,看了幾次,後來死心了,沒有腰牌,這輩子都甭想出去,老死在這裏算完。
太子又頓住,長長嘆息道:「我知道你恨我們姓宇文的,但是請你相信,我對你從來沒有存過壞心,也從來沒想過要害你。我不敢求你原諒,只求你看在咱們小時候的情分,讓我補償你一些。」錦書忍不住想笑,想問問他怎麼個補償法,能把父母兄弟還給她嗎?能把大鄴還給她嗎?欠了這麼多,再談補償豈不矯情?
白棉紙拿黃雲套套好,恭恭敬敬頂在頭上,挑牆根雪薄的地方走。天已經微微亮了,用不上燈籠了,就把挑杆子別在腰封里。出了夾道往南,遠遠看見一隊太監抬著一乘肩輿逶迤而來,忙請下黃雲套,合了傘在一旁站好。肩輿經過她面前時,不知怎麼,高高在上的人突然叫等一等。
小苓子切齒地罵:「那個李太監真是個狗都不吃的玩意兒,哄我說你來了,我在這兒等了一盞茶時候,凍得臉都僵了。」低頭看見她腳上的鞋,皺眉道,「怎麼都濕了?這雪可hetubook.com.com真大!快回去吧,沒的凍壞了。我也進去了,今兒過小年,太子爺在裡頭,回頭皇上、太后和皇後娘娘都得來,得小心著伺候才是。」
慈寧宮離掖庭有一段路,這次的雪下得厲害,沒到一晝夜就已經到處白茫茫一片,連清掃都來不及。甬道上的雪被人踩成了結實的冰層,稍過一會兒沒人走,一層雪又覆蓋上了。宮女是沒有靴子穿的,她只好忍著凍,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趕,等到了慈寧宮門前巨大的鎏金香爐底下時,兩隻鞋子並襪子都濕得透透的了,沉甸甸的能擰出水來。
她手上忙活,蕭姑姑在一旁看得頗合心意。這丫頭聰明,幹什麼都叫人挑不出毛病,就是性子淡了點兒,從沒聽見她和人聊閑話,看她只有十六七歲的年紀,論起資歷來,恐怕比誰都老,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入的宮。蕭姑姑比她大不了多少,還是愛打聽的年紀,看左右人離得遠,就壓低了聲和她套起近乎來,「哎,我上回見你編過一隻雁么虎,就和活物一樣,怎麼編的?」
她躬身應「嗻」,心頭七上八下地跳開了。看來安穩日子到頭了,自己是低估了宇文湛的眼力,如果沒碰見可能想不起她來,既然是遇上了,那就逃不掉了。下意識往慈寧宮裡看了一眼,除了兩個站門的宮女別無他人,他是怎麼知道自己來了的?
錦身道:「奴才不敢。」
錦書低著頭忙了一個時辰,才把一摞火紙搓完。數了數,差不多有百來根,看看天色不早了,得趕在壽膳房進膳之前把東西送過去。外面雪還在下,怕火眉子受潮,要了塊油布包上,取了傘就匆匆出去了。
錦書忙點頭,「你快進去吧,我走了。」
那是宇文瀾舟啊,逼死了她的父母,殺了她十一個兄弟的仇人!真恨自己怎麼不是個爺們兒,報不了仇,還要窩囊地給他俯首磕頭……狠狠捏了把雪在手心裏,只覺得無邊的寒意襲向四肢百骸,凍得心臟絲絲縷縷地抽痛起來。自己是個沒氣性的,這幾年活得傻,就是給她一把刀她也扎不了人,除了折騰自己,旁的什麼都不會。
她曾經在父皇宴請藩王時遠遠望過他,也聽過他的聲音,當時父皇出了對子眾人共樂,上聯是:身居寶塔,眼望孔明,怨江圍實難旅步。異姓藩王們的先祖都是行伍出身,王位一代一代傳下來,繼位的世子大多重武輕文,肚子里有墨水的沒幾個。和*圖*書抓耳撓腮之際,只有一個身姿挺拔的年輕人站起來接對子:鳥處籠中,心思槽巢,恨關羽不得張飛。
「奴才錦書。」她低下頭應。輿上的人再沒說話,太監首領右手兩指在左手掌心裏清脆的一打,肩輿又緩緩前行,往慈寧宮方向去了。錦書垮下了肩,四九的天兒,生生嚇出汗來,風一吹,鬢角涼颼颼的。
錦書老僧入定似的無悲無喜,平靜道:「奴才惶恐。」
錦書低垂著眼道:「謝太子爺宏恩,奴才就愛在掖庭待著,請太子爺不必費心,太子爺就當今兒沒看見我,或者當我死了也使得。」
太子有些惱火,背著手道:「你抬起頭說話!還真拿自己當奴才了?你瞧瞧我成不成?咱們談不上是發小,可好歹算朋友吧!你給我的那個墜子,我現在還留著呢!」
怔了會兒不自然地調開了視線,太子清了清嗓子,「就這麼定了,我回頭打發人和內務府說去,把你的名字劃到東宮來,你老和那些下三等包衣在一塊兒也不是個事兒。」
錦書無奈,抬眼看他,心裏冷笑,玉冠華服,好不威風,倒是和小時候流著鼻涕的樣子不同了。他比她小一歲,從前像個矮冬瓜。現在個子長得那麼高,大概是常在野外練騎射吧,臉膛晒成了小麥色。眉峰鬢角刀刻般的剛硬,五官比例恰到好處,精緻得幾乎挑不出瑕疵來。最奇特的是眼睛,宇文氏有鮮卑血統,瞳仁裡帶著一環金色,看上去妖異而魅惑。
錦書知道這是給她放水呢,應了一聲,笑得愈發靦腆。
太子張了張嘴,卻見她已經往甬道另一頭去了,隨侍的太監馮祿上前打千道:「老祖宗找太子爺呢,爺快進去吧!皇上、太后,還有皇後娘娘都到了,時候差不多就傳膳了,咱們晚到了不好,惹皇上生氣。」
那人沉吟片刻,「抬起頭來我瞧瞧。」
太子背過身去,風雪卷進廊子底下,吹得他身上寶錠孔雀紋大氅翻飛起來,他悵然道:「你怎麼犟得這樣?我知道你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性子,只是你這樣賭氣有什麼意思,何苦難為自己。」
那是個極好聽的男聲,像錚淙的琴音,又隱隱夾帶金石的冷冽。錦書心裏打突,漸漸不安起來。剛剛她並沒有看清輿上是誰,但知道必不是等閑之人。不管是大英朝還是前朝,後宮之中乘輦代步的,除了后妃就是皇帝和太子。會是宇文瀾舟嗎?似乎不太像。
錦書屈了屈腿道是,「我料理完和圖書了就去。」
蕭姑姑笑道:「月份夠大的,日子也吉利,初五迎財神把你給迎來了,你爹娘多高興啊……說起你爹娘,家裡還有什麼人?」
錦書抬頭笑了笑,「姑姑愛玩這個?下回我編個送給您。要說清倒不易,要不等姑姑得了閑,我編一回給您看,一看您就會了。」
她在熨過的白棉紙上墊上了濕布,一面答道:「到了年初五就滿十六了。」
她有些走神,輿上人哎了聲,「你是哪個宮的?」
錦書急忙搖頭道:「我知道姑姑心疼我,可我笨手笨腳的,又不會說話,怕有個閃失連累了姑姑。我是個上不了檯面的人,只求安穩。姑姑給我指派活兒,我盡心地做,在這裏伺候上頭也是一樣。」
蕭姑姑看她的眼神有點怪,在宮裡這麼久,頭回遇上不肯攀高枝兒的人。誰願意在掖庭受那份活罪,整天累得騾馬似的。是個人都想盡了法子往上爬,能到主子身邊才有出頭的日子。像她這樣的,滿紫禁城找不出第二個來。這叫什麼?明哲保身?還是沒出息?蕭姑姑不再說什麼了,臉也有些冷,為她好她倒不領情,真是天生的勞碌命。
太子有點懵,前頭在夾道上見過了那張白得雪一樣的臉,眉睫一色的黑,嘴是淡淡的粉,那時耷拉著眼皮子,睫毛又長又密,往下一蓋睡著了似的。這回可算看見眼睛了,眼角微微飛揚,眼仁兒澄凈清澈得像洱海里的水,這樣動人心魄的幾種顏色放在一塊兒,再用這樣明亮婉轉的眼神看著你,他聽見自己的心像圍場狩獵前擂響的戰鼓,砰砰震得肝腦都疼起來……
太子不喜歡這種刻意的疏離,蹙眉頗不悅,「你這是什麼話?我說了,不許低頭佝僂著身子,看著我說話!」
她從小就聽說南苑宇文家的美貌天下聞名,和北齊高氏一樣,不論男女都有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小時候沒有機會近距離地看宇文瀾舟,只好趁著宇文湛獨自在宮裡,捧著他肉嘟嘟的胖臉研究了半天。可能是因小,沒長開,五歲的宇文湛簡直就是御膳房裡做出來的陝西鍋魁,扁塌塌的,就剩肉皮兒白,眼珠子怪了。沒想到十年沒見,就像神仙在他臉上吹了口氣,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的,長成了個翩翩美少年。
小苓子早在廊廡底下候著,兩個人打過好幾次交道,算是老熟人了,所以說話也隨便。錦書笑吟吟看著她,把油布包遞了過去,「真對不住,叫你好等,你這兒吃了多少西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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