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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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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做冷欺花 第八節

第二章 做冷欺花

第八節

皇帝暗鬆了口氣,一個時辰是不算長,算是小懲大誡罷了。既然懲處不重,那就把救命的機會留到下次吧。對李玉貴揮了揮手,「你去吧,留神打探,有什麼再來回朕。」
西偏殿里又傳來兩長一短的擊掌聲,這是要敬煙的暗號。她忙搓了手過去,到太皇太後面前背過身子一劃火石,點上蒲絨,又拿火眉子引了煙絲,把煙杆子穩穩遞到了太皇太后嘴邊。
她忙不迭擦乾眼淚抬頭看,老九和老十二笑嘻嘻地對她道:「真不明白皇父為什麼給你定了這麼個封號,太常?我瞧你是不太正常!小鼻子小眼睛,眼淚卻有那麼多。」
大梅覺得挺無辜,眨著大眼睛道:「我真是冤枉,又不是害她,你啐我做什麼?」
錦書忙道:「委屈哥哥們了,我也想出宮去,可宮裡守備森嚴,我出不去。」
太皇太后咬了煙嘴,心裏暗琢磨,還真是個能忍辱負重的。罰過了,當差不使性子,臉上還是恬淡的笑,這宮裡能做到這樣的怕也沒幾個。於是才吸了一鍋就擺手作罷了,仔細審視她,「我罰你,你怨不怨恨我?」
李玉貴得了臉,搓手訕笑道:「奴才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老佛爺是知道了上回萬歲爺給錦姑娘抓藥的事才動了怒的,一則擔心萬歲爺的身子,一則怨錦姑娘沒有立即回話。」
小宮女站起來,抽抽搭搭地退了出去。春榮深深嘆了口氣,「這條小命算是交代了,害人不淺,還要連累我。」
入畫是怕傷錦書的心,忙遞眼色給她,一面道:「吃你的吧,就怕把你當啞巴賣了。」
皇帝面上有些尷尬,心道這些太監果然是油鍋里下了幾遍的老油條了,揣摩主子的心思一點不含糊,又氣又好笑地罵道www.hetubook.com.com:「狗奴才!」
春榮抬腿就把她踢翻了,冷著臉道:「我沒那個本事救你,你闖了這麼大的禍,憑誰也救不了你。我常說讓你們留神當差,你們怎麼樣?就知道梗脖子!」
此時已是巳末,到了傳膳的時候,崔貴祥進來打千討旨意,太皇太後點了頭,也不好再說什麼,對錦書道:「准你半天假,你歇著去吧!」
「不正常,你哭什麼!」身旁突然有個聲音冒出來。
太皇太后微一愣,心道好丫頭,真聰明。知道合德帝姬在世時極受她喜愛,她常在人前誇她賢良,婆媳間的感情勝似母女。如今想來,就是瞧著故去的媳婦面上也不該為難這個孩子。自己心裏裝了家國天下,卻把從前的東西丟了,如此為人豈不汗顏么?皇帝取明治帝而代之,縱然是天命所歸,到底奪了別人家的江山。如今坐擁這萬里疆土,卻獨容不下這十幾歲的孩子,斷不是君子所為。
回頭看,錦書頰上暈紅一片,很是虛弱無力的樣子。要是等入畫伺候太皇太后睡下再去請御醫,恐怕耽誤了她的病,便道:「你等一會兒,我這就往儲秀宮去。」
小宮女只有十二三歲,跪下抱住了春榮的腿顫著聲告饒,「姑姑我錯了,您打我吧!求姑姑救救我,別殺我家裡人的頭。」
入畫呸了一聲,「狗里吐不出象牙!」
錦書昏沉沉嗯了聲,想道個謝也提不起勁來。平日自己底子挺好的,上次淋了一身的雪水也沒作下病,這回吹了風就不成了,真真病來如山倒。歇一陣,合上眼,卻又渾渾噩噩的不安穩。怪夢一個連著一個,看到的儘是死去的人。恍惚又回到了以前,大夏天在天篷里納www.hetubook.com.com涼,園子有魚缸有石榴樹。皇父把她往膝頭上一捧,講講霸王別姬啦,再說說給壓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娘。撫撫她的臉,在臉蛋子上叭地親上一口,「老十五,將來找女婿要找個有擔當的,不能跟皇父似的沒能耐,保護不了你們。一到緊要關頭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只顧自己超生,把你留下受了這樣多的苦……」
「節氣不對,你又在風口上吹了一個時辰,冷風都往骨頭縫裡鑽,不病才怪。」入畫手忙腳亂地收拾起她的笸籮,「你先回去,老佛爺用了膳要歇覺的,茶水上用不著我伺候,到時候我上儲秀宮給你請太醫去。」
「我不打你,打你也是白費力氣,你到西偏殿跪著等候發落吧!」春榮被她哭得頭疼,胡亂揮了兩下手,「別哭了,這會子哭也晚了,沒的招姑姑們厭煩,快出去。」
皇帝凝眉道:「罰跪多少時候?」
大梅是個大剌剌的性子,舀了湯呼呼地一通喝,邊喝邊道:「我瞧你下回就學太監們,在膝蓋上弄塊皮子墊上吧!不管泥地上,青石板上,還是沙石地上,要跪也不含糊,省得自己受苦。」
錦書罰跪,皇帝和太子那邊沒有任何動作,這讓太皇太后很高興,提著的心暫且放了下來。掐著點兒,看錦書跪夠了一個時辰,便恩准她起來了。
大梅咂出味道來,訕訕地不再說話了。錦書知道她們的心思,也不知該說什麼。她們都是為她好,自己這樣,叫人操不完的心,說謝謝都多餘。
她的胸口劇痛,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哽咽著喊額涅,額涅並不動容,攜起父親的手,兩人有說有笑地漸漸走遠了。她抽空了力氣癱倒下來,對著突然橫亘在面前的大河和圖書痛哭流涕。
入畫道:「這幫小丫頭的確欠教訓,上年進來的也不知怎麼了,打不怕罵不怕。這回出了這樣的事,老祖宗總要嚴辦,以儆效尤。」
太皇太后道:「我要聽真話。」
老十二上下顛著他的荷包,抽空道:「你要是有機會出去,一定到泰陵去一趟。宇文瀾舟派去給咱們守墓的人不好好當差,神道上的樹都枯死了,到了大夏天曬得咱們受不住。」
錦書抿嘴一笑,拉過笸籮,穿了絲線開始繡花。
她們喋喋說著,錦書只覺背上發冷。腦子裡糊塗了,繡花針也拿捏不住,上下牙磕得咔咔響,渾身控制不住地打起了擺子。
春榮看她神色有異,忙伸手探她額頭,吸口涼氣道:「燙得這樣怎麼還在這兒坐著?老祖宗不是准了你半天假嗎,快回榻榻里去。」
李玉貴道:「萬歲爺放心,時候不長,就一個時辰。」
她抱著父親抽泣,遠遠看見額涅戴著九龍四鳳冠,在宮女的簇擁下逶迤而來。卻不走近,在單翹五彩斗拱下駐足不前,隔著琉璃影壁囑咐她,「老十六離家太久,如今不知身在何處。你要找到他,叫他到他母妃墳上添一抔土,好叫我們安心。」
忽聽得外間一串凌亂的腳步聲,春榮猛地打了灑花軟簾進來,臉上怒氣沖沖的。眾人一怔,才要問她怎麼了,見她另一隻手揪了一個小宮女的耳朵,往屋裡一拖,回身到美人觚里拿了簟子,揚手就往小宮女身上來了兩下子。只因現在還穿著棉袍子,撣把子抽在身上撲撲地響,就跟拍被子似的。小宮女倒是沒被打疼,不過嚇得夠嗆,眼淚簌簌地往下落。
才剛跪在穿堂口,西北風吹得她牙關直打顫,這會子起來了,腿僵著,身上又冷,這種苦真hetubook•com•com夠受的。春榮讓她到配殿里的火爐子前暖和暖和,她伸手烤了半天,臉上烘得熱辣辣的,背上卻不覺轉暖。一陣寒一陣冷,就像在冰水裡泡過了性兒,再也解不了凍似的。
大梅下值進來,自己盛了飯,到鍋子前吃上了。宮裡當差的湊不到一塊兒吃飯,吃鍋子是最方便的。菜由壽膳房備好了送來,前一個人吃完了,下一個人來,加了湯料還能接著吃。一直在爐子上架著,冬天也不愁菜冷。
春榮氣得臉發白,恨道:「早該拿火筷子夾你的舌頭!沒眼色的,手腳本來就笨,當差又不盡心,乾著活還鬧上了。這會子打壞了萬歲爺親提的匾,怎麼辦?回頭讓護軍抄你的家,殺你全家的頭!」
錦書應了,掙扎著下地,大梅擦了嘴來攙她,「我吃完了,正要回下處去,咱們順道。」
入畫笑道:「就你臭美,都快凍死了,還顧得上臉面。」
李玉貴應了,躬身退到帘子外頭。透過細細的篾子看見皇帝俯身吹那紙上未乾的墨跡,過了會兒卻又揪成一團,往那紙簍之中拋了過去。
老九道:「別急,將來且有你說話的日子。你去不了不打緊,打發人給咱們栽兩棵樹遮遮陽也成。」
錦書揉著膝蓋頭子,對這次的無妄之災莫可奈何。小命給涮著玩兒,往後肯定是常有的事,別的沒什麼,當差時更用一分心也就是了。可要是人家存心刁難,那憑你再精幹都沒用,大不了找個沒人的地方痛快哭一場,等哭過了還得這麼活著。
錦書搖頭道:「我這樣挺好,喝了東西,這會兒暖和多了,那火烤得我臉發燙。」
錦書謝了恩,重又退回到配殿。入畫下值回來,端了一碗蛋羹放在炕桌上,努了努嘴道:「快趁熱喝,這是膳房的hetubook.com.com貴喜偷偷給你留的。瞧你臉發青,腸子都凍成冰了吧?有熱乎東西下肚子,腸胃裡暖和了,身上就好了。」
入畫看她直哆嗦,忙抽出值夜用的氈子披在她身上。因著過了年,宮裡的地炕都封了,只有一隻炭盆子可供取暖,就把矮杌子往前挪了挪,「你別坐炕頭上了,到火前來坐著吧!」
錦書懵懵懂懂應下了,等醒了再回想不覺失笑。這個誑語打大了,如今自己是籠中鳥,又怎麼去栽樹培土呢!
錦書微彎了下腰,「奴才不敢。」
原來是才進慈寧宮的一幫粗使宮女年紀小,當差時鬧著玩,打掃正殿時失手把殿上的「慶隆尊養」匾捅了下來。那是皇帝親筆,用琉璃鑲的框子,一旦損毀再難修復。這樣大的事早就報了上去,哪裡還有轉圜的餘地。
錦書勉強放了針線,咕噥道:「才剛還好好的……」
錦書嘆了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慈寧宮的錦書又罰跪了,恐怕沒幾個人不知道。
一路踉蹌著回了西三所梢間里的榻榻,大梅料理她躺下,給她掖實了被角。推開窗屜子往天上看,日正當空。闔宮屋宇上的積雪還沒化透,慈寧宮的單檐歇山頂在至高處,日光一照便顯露出來,黃琉璃瓦折射出萬點金光,明晃晃的直耀眼。
錦書迎上了太皇太后探究的目光,心裏百轉千回不知從何說起,只道:「奴才小時候曾聽姑母提起過老祖宗。姑母說老祖宗是天底下最明白的人,生了一雙火眼金睛,什麼事都逃不過老祖宗的眼睛。老祖宗賞罰分明,最是公正無私的,奴才也覺得姑母說得對。所以老祖宗不論怎麼罰奴才,奴才都認。惹老祖宗生氣是奴才的不是,老祖宗叫奴才跪牆根兒,定是奴才做得不好,奴才絕沒有半句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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