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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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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寒沙淺流 第四節

第三章 寒沙淺流

第四節

宮女怕皇帝招風,早在聖駕折返之前就把窗屜子合上了。落了窗閂,連風吹動竹簾的響動都阻隔在外,西暖閣四下里寂靜無聲,唯有皇帝低沉的嗓音,「起來說話。」
皇帝乜他一眼,就煩他拍馬屁,轉手把籠子遞給了旁邊的園子總管。小太監托著銀盆來給他凈手,他略洗了洗,拿帕子掖了水漬,垂著眼皮問順子:「差當得怎麼樣了?」
皇帝不搭理他,手上的帕子一扔,邊走邊道:「從哪條道上走的?」
皇后笑著應了,帝后在池邊同坐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皇後轉臉看他,皇帝似乎清癯了些,神色永遠是淡淡的。他性子冷,從沒有刻意親近的時候,即使靠得再近也像隔著千山萬水。皇后才嫁進宇文家時也盼著丈夫多垂愛,可時候長了也沒這個念想了。皇帝不屬於任何人,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她能時時看見他,這一生也就心滿意足了。
皇帝素來敬重髮妻,既然是皇后的意思,總要優先考慮,「你看著辦就是了,只是別累著才好。」
其實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人死債消嘛,自己那點有悖倫常的心思也該終結了。當初他使了點手段,找出一堆合情合理的說辭不讓她進孝陵,到現在心裏的憤恨也平了,能心安理得地做他的開國皇帝了。他是個自律得近乎嚴苛的人,平時很少想起她,可最近諸事偏頗,愈加的難自控。他知道是為什麼,越是壓抑越是思念。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暗度自己大概是瘋了。
西暖閣里一室靜謐,錦書在垂花門邊站著,視線落在花梨佛手架捧著的戧金宣窯魚缸上。缸里養了兩條大正三色小錦鯉,缸的正中央放了塊精雕的石頭,石頭雕成了一條瘦長的漁船,船頭上坐著一個垂釣的老翁,戴著斗笠,披著蓑衣,和缸底悠哉的這兩尾錦鯉相映成趣。
虧得順子耳朵好,否則真以為自己聽錯了。稍一愣立馬回過味來,萬歲爺憋了這麼久,到底是憋不住了。忙順著竿子爬,回道:「奴才聽苓子說,昨兒錦書在風口上受了涼,下半晌就開始發熱。請太醫開了方子,原說已經好了大半,誰知半夜裡又發作,說了一宿的胡話,這會子不知道怎麼樣了。」
李玉貴躬著身回稟,「錦書這會子在西暖www.hetubook.com.com閣候駕呢,說萬歲爺打發人去瞧她萬不敢當,要給萬歲爺磕頭謝恩。」
她才退熱不久,身上還有些虛,時候站久了腦子都木了。渾渾噩噩間思量起李總管的話來,皇帝打發人來問是天大的福氣,叫她不要和福氣過不去,一定要到乾清宮來當面給萬歲爺磕頭謝恩,方是做奴才的懂事。她被他一套接一套說得頭昏腦漲,心想時運不濟,逃也逃不掉,只有抱著胳膊忍一忍。於是梳頭凈臉到了這裏,可皇帝卻又不在。到現在想一想,她病不病和皇帝有什麼關係,他幹什麼要差人來問,真真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的目光落在門口進來的人身上,依舊冷冰冰沒有溫度。她在磚面上跪了下來,伏在地上說:「萬歲爺派人來瞧奴才,是奴才前世修來的福分。奴才無以為報,只有在聖駕跟前磕個頭,多謝萬歲爺垂詢。」
錦書應個嗻,起身垂手站在一邊聽吩咐。原以為皇帝會草草問上幾句,或者直接把她打發出去,誰知等了好一會兒全然沒有動靜,不由微微抬眼看過去。
皇后道:「回頭臣妾讓內務府畫幅畫像來供萬歲爺御覽,那女孩兒長得好,脾氣也好,斯斯文文的。咱們東籬討個這樣的媳婦正合適,我瞧那孩子也有母儀天下的福氣。」
皇帝走出涼亭沿出廊踱步,春日里的微風輕拂,吹得枝頭的樹葉颯颯地響,吹動了腰間的宮制四合如意香囊上的攢花結長穗,一絲一縷地飛揚起來。皇帝負手而立向北眺望,頎長的身形立得筆直,十二團龍的常服並紅絨結頂台冠,寶相莊嚴不容侵犯。
日頭斜照過窗屜上的竹簾,斑斑駁駁的光影打在鏡子似的地面上。風吹動了帘子,那亮點也隨著悠悠地輕顫,忽遠忽近,忽明忽暗。
順子打了千道:「回萬歲爺的話,錦姑娘大安了,熱都退了。」
皇帝想起了那種鳥,小時候敦敬皇貴妃送過他一隻。可惜後來他隨皇考入軍中,不知太后養的白貓怎麼打開了鳥籠子,那隻藍靛頜就進了貓肚子里。他因此難過了好一陣子,沒過幾天皇貴妃也薨了,打那時候起他就再也不養藍靛頦了。
皇帝臉上隱約有些笑意,攜了皇后的手到游廊邊和-圖-書上的條凳上坐下,只道:「才到皇祖母那裡請了安,看天色好就到園子里來逛逛。」皇后的手有些發冷,看著氣色倒還不錯,皇帝道:「昨兒聽說你咳嗽又犯了,眼下怎麼樣了?」
她的唇角微挑了挑,皇帝再英明,這回是打錯了算盤。莫說她不知道老十六的下落,就是知道了也寧死不會說。要是逼得急了,大不了魚死網破。這麼多年下來悟出了一句話,事到臨頭須放膽!眼下活著一天就是賺的,自己再謹小慎微,也抵不過宮裡這麼多主子挖空心思地成天找茬,哪天主子們的好耐性用盡了,那也是她陽壽到頭了。死都不怕的人,還有什麼能嚇倒她?
李玉貴很久沒見過皇帝這麼鬆快了,往籠子里一看,那鳥不是鸚鵡,不是畫眉,也不是藍靛頦,是只鴿子。渾身的白色,只有脖子上套了一圈紫色的環,短紅嘴,砂眼,走路帶扭,非常的討人喜歡。
太子是皇帝的嫡長子,將來要繼承大統的,皇帝在他身上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對他自然高看一眼。太子要大婚,已經不是後宮的家事,是關乎國體的要務,皇帝對此必須要過問,只是他對傅浚家的小姐無甚印象,便道:「朕記不清了,聽皇祖母和額涅的意思吧!」
皇帝手上動作一頓,轉眼打量李玉貴,心道什麼磕頭謝恩,一定又是這狗奴才的主意!這群人平常閑著就琢磨主子的心思,嘴上不敢妄揣聖意,腦子轉得比陀螺還快,雖然可惡,有時卻也撞到人心坎上來。皇帝喜怒向來不形於色,只板著臉對李玉貴道:「朕看你后脖子離了縫了,早晚是個上菜市口的料。」
皇帝背手看池子里,新發出來的荷葉才冒頭,葉子捲成細細的一節,看著像根芽。
順子看得出皇帝有心事,前頭他師傅也囑咐了,找個時候說一說錦書的情況,可萬歲爺不開口,給了話頭子也不接,他要是貿貿然提起來,萬一惹得主子不高興,這後果誰也擔待不起。這位可不是常人,是萬乘之尊,在他面前哪裡有奴才說話的份。做奴才的招子要放亮,萬歲爺高興時候獻個媚討個巧的也無不可,可萬歲爺要清凈時你隨意聒噪,那就是活得不耐煩了!順子深諳此道,所以緘口不語,只在後面離了一丈hetubook.com.com遠悄聲跟著,絕不擾了萬歲爺的雅興。
至於太子,真是個叫人操碎心的!他全然不明白情理,心裏怎麼想就怎麼做,對錦書一時是撂不下的。昨兒偷偷摸摸瞧她去,自以為天衣無縫,可這宮闈之中何嘗藏得住事兒?他前腳跨進西三所,後腳就有人來回她。要是由得他們去,只怕往後不好收拾。唯今之計只有讓太子快些立妃,娶了媳婦或者就好了。
皇后是國母,對他不需行大禮參拜,只一肅,微笑著說:「萬歲爺今兒怎麼有雅興?」
尤記得敦敬貴妃愛荷,南苑王府的花園裡開鑿了極大的一個湖,到了立夏皇考就帶她住進湖畔的隆恩樓里。兩個人日日賞荷做詩,或是在夜色里湖上泛舟,不帶隨從。船篷前點著八寶琉璃燈,頭頂上是一輪滿月,皇考親自把烏篷船撐到湖心,也不放纜,任船隨波逐流。敦敬貴妃吹得一手好笛子,往船頭一坐吹上一曲《姑蘇行》,身後是密密匝匝望不到邊的無窮蓮葉,笛聲悠悠飄散開去,在靜謐的夜裡婉轉悅耳。那時他在湖邊背光的地方站著,湖心傳來聲音就像燒紅了的烙鐵,狠狠地烙在他的心上。
皇帝不說話,腳下步子稍稍加快了一些,但並不急躁,仍是從從容容的。行至長信門上了肩輿,太監唱個「起駕」,抬輦的太監穩穩調個頭,一路浩浩蕩蕩往乾清門而去。
做奴才的是不能在主子面前抬眼的,更不能和主子對視。錦書深深地肅下去,只看見一雙綉滿金龍的麂皮靴子打面前經過,未作停留,直接朝西暖閣里去了。她才要舒口氣,後面又來一雙粉底皂靴,靴子稍一頓,立時感覺袖子上被扯了一下。錦書抬頭看,李玉貴對著她使個眼色,手指在身側偷偷勾了勾,是讓她近前問安呢!她雖不明白他的用意,卻也不得不照他說的做。
皇后心事繁雜,吹了會子風,不由掩口又咳起來。皇帝轉過臉看她,「雖說入了春,天到底還涼,你身子不好,還是等暖和些了再逛園子吧。」
順子不知其中緣故,只看見皇帝攢著眉,面上甚是不快。當下心頭一凜,噤聲再不言語,吸著乾癟的肚皮站著,腦袋低垂著,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皇帝恰巧站起來往御桌前去,錦書退了半步,也沒https://www.hetubook.com.com聽見皇帝叫她出去,只得跟著轉個身在一旁佇立。
真是再平常不過的場面話,皇帝聽著,不置可否。李玉貴是最會看形勢的,瞧著時機差不多就悄聲退了出去,臨了手一比劃,還帶走了站殿的兩個小太監。
慈寧宮花園向來不是個安靜的地方,皇帝只出了一會兒神,廊廡那頭一個身影款款而來。一身佛青的銀鼠袍子,頭上戴朝陽九鳳鈿,耳上一對水頭極足的翡翠耳墜,照得半邊臉都是綠油油的。皇帝定睛一看,原來是皇后。
李玉貴這麼多年的差當下來,練得比黃皮子還精,就好露個臉,賣弄聰明。皇帝一問,他知道這趟的差使是辦下來了,連忙哈著腰回話,「錦書姑娘大病初愈招不得風,奴才派了個二人抬過去,是從壽安門前過的。」
皇帝在池沿上站了會兒,忽而啟唇道:「今天錦書怎麼沒在老佛爺跟前當差?」
皇帝點了點頭,「太子這兩日身上也不大好,朕命他歇著了。」
皇后嘆了口氣,「這孩子身桿兒也太弱了些,可見前朝那庸醫說的也不盡然是錯的。」
李玉貴並無怯意,怕的是嘴上不說,一個眼色下去就要了人小命。既然狠話說出了口,反倒不必擔心真要挨刀了,便覥臉道:「奴才不怕死,只要伺候好了萬歲爺,就是叫奴才腦袋搬家也是奴才的榮耀。」
順子諾諾稱是,邊走邊竊笑,萬歲爺嘴上厲害,連人家的下處都打聽清楚了。錦書時來運轉,果然有福之人不用愁。先是太子爺記掛,現在連萬歲爺都上了心,這一來二去的,將來肯定有出息。權且不論心裏受不受用,好歹日子過得去。不必整天看主子臉色,動不動罰跪吃藤條,這也就夠了。
皇帝道:「你小心自己就是了,他那裡自有他奶媽子照料。」
皇帝在描金軟炕墊上坐著,李玉貴請下他頭上的暖帽,供在一隻粉彩帽桶上。回過身來回稟,「萬歲爺,慈寧宮敬煙的錦書來叩謝萬歲爺了。」
皇帝還在游廊下,不知哪裡來的好興緻,一手插著腰,一手托著鳥籠子。往池子前一站,嘴裏吹著哨子逗逗鳥,瞧著就像在旗的大爺早晨起來遛鳥,大馬金刀立在鬧市口的架勢。
皇后很應景地捏住帕子掩口咳嗽兩聲,皇帝替她輕拂了背心,她抿唇笑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勞萬歲爺費心了,我這是月子里作下的病,這麼多年來都是這樣,到了春天就犯,天熱些就好了。我才剛從老祖宗那邊過來,老祖宗和我說起了太子的婚事,我想起上年萬壽節宮宴上見過的傅浚家的小姐,萬歲爺還記得嗎?」
皇帝一聽寒了臉,「她倒嬌貴,跪了一個時辰就病了?你打發人去西梢間瞧瞧,看現在怎麼樣了。」
這屋裡都是御用的東西,半分動不得,不能靠,更不能坐。春日里總犯春困,來前又吃了蘇拉送的葯,這會子背上正發汗。錦書抽了帕子掖額頭和鬢角,心裏琢磨皇帝要是現在回來,她這副狼狽樣子豈不御前失儀?正忐忑時,遙遙有擊掌聲傳來,她斂了斂神,忙隨當值的太監宮女往正殿接駕。
其實她總覺得皇帝應該是不待見她的,前朝帝姬還活在宮裡,簡直就是多餘。李玉貴出於什麼考慮把她往皇帝跟前湊不得而知,非要想透徹了,無非就是皇帝還指望從她這裏得到永晝的消息吧!
順子直撓頭皮,真沒見過鴿子養在鳥籠子里的。皇帝拿眼瞄他,知道他不明白,慢條斯理地解說:「這鴿子叫紫環,前胸帶閃,瞧這翅膀上的翎,左七右八,那是極品,全北京找不出第二隻來。水聲打得沒話說,平時要喝燕窩泡的水,吃|精糧,很難伺候。」
順子對著遠處山石旁聽差的總管比劃,手勢大抵是說「萬歲爺誇你呢,說你差當得好」。總管知道皇帝的脾氣,不傳召不敢近前來,只對著臨溪亭遙遙行大禮叩拜。
皇后應個是,游廊那頭的宮女迎過來攙扶,替她披上了狐狸里兒鶴氅。皇后朝皇帝福了福,被宮人前後簇擁著往覽勝門去了。順子奉旨往西三所的榻榻里詢問錦書的病勢,回來時是由李玉貴陪著進園子的。
順子道:「奴才先前聽路諳達說,年下兩廣總督敬獻了一對上品的藍靛頦,會學黎鳥叫,還會學蟈蟈學紡織娘,學什麼像什麼,奴才讓人拿來給萬歲爺瞧瞧?」
李玉貴御前當了六年差,只知道皇帝勤政,很少玩這些玩意兒,沒想到還會給鴿子相面。當即忙恭維道:「萬歲爺真有學問,天下就沒有咱們主子不知道的事兒。」
皇后欠身站起來,「萬歲爺說得是,坐久了背上寒浸浸的。臣妾先告退了,萬歲爺也早些回宮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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