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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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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寒沙淺流 第五節

第三章 寒沙淺流

第五節

皇帝的右手垂在身側,翻轉的襕袖袖口上祥紋繡花繁複,密密的落滿金銀絲線。袖圈是首尾相接的整條游龍,龍首猙獰,張牙舞爪。錦書對這種圖案很熟悉,心緒也平復下來,福了福身道:「不是李諳達的意思,是奴才自己要來的。李諳達心眼兒好,怕奴才路上招了風,特地打發人備了小轎抬奴才來的。」
李總管慌忙示意錦書行跪安,拍掌傳尚衣的太監進來伺候,自己領著她出了西暖閣。等到抄手廊子盡頭,方滿臉懊喪地說:「我的姑奶奶,好好的怎麼惹萬歲爺動怒了?」
皇帝愣住了,他不過順嘴一說,怎麼像犯了什麼大錯似的?她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倒弄得他訕訕的。想多和她說幾句的雅興霎時敗了大半,心煩意亂間揚聲喚李玉貴。李玉貴一聽這聲口不太對勁,心都要從嗓子里撲出來了,佝僂著背進來打個千兒,「聽主子爺示下?」
皇帝復又低頭看摺子,緩聲道:「今年往熱河,你也一道去,太皇太后離不了你。」
李玉貴肚子里有本賬,捧出個小主來,不說貴妃、貴嬪的,哪怕就是個貴人也成啊。多個朋友多條路,往後有什麼長短,萬一她得寵,萬歲爺跟前也能說上話。本來多好的牌面兒,要什麼來什麼,天曉得怎麼就詐了和了!說一千道一萬,都是這丫頭沒造化。人家巴巴兒等著只愁沒竿子可攀,她倒好,心氣兒高,死腦筋。這會子告吹了,還有沒有下次真說不準。宮裡漂亮女人多,萬歲爺龍床上也不缺美人。再說國事繁忙,興許一轉腳就忘到脖子後頭去了。
錦書一躬身,「萬歲爺天下第一。」心裏嘀咕,這人真是自大得沒救了,就是不寫這首詩來標榜自己,他也是天底下的獨一份。誰敢有什麼異議,除非是活得不耐煩了。
錦書自打進養心殿心裏就一直沒底,實在不明白皇帝是什麼用意。也不提起永晝,拿二人抬抬了她來就是為了讓她伺候筆墨嗎?正胡思亂想著,被他一問回了神,答道:「奴才不冷。」
皇帝晃了會子神,見墨都研好了,和*圖*書便放下摺子提筆來蘸。錦書擱好墨塊躬身退後,原本不識字的宮女伺候文房是不忌諱的,橫豎看不明白,站得近些也沒什麼。可她識趣兒,皇帝知道她能看會寫,她離近了必然忌諱,也不等人吩咐,自行退至紫檀透雕春曉槅子旁,低眉順眼斂神站著。
錦書提心弔膽,皇帝向來喜怒無常,要是哪句話說岔了不入他的耳,回頭又該整治她了。心裏直打鼓,就偷眼覷他,這一看不由有些怔。皇帝笑得很好看,眉眼舒展,裡頭含著千山萬水似的。可惜就連開懷都是極矜持的,只抿著嘴笑,瞧不出他有多高興。這樣的一張臉天生叫人覺得遠,不論做什麼表情都不夠生動,美則美矣,卻透出刻骨的寒冷。
錦書無力道:「奴才沒去過,奴才長在宮裡,出了神武門連東南西北都不分。」
皇帝也不當真計較,話鋒一轉,寒聲道:「你不敢?朕瞧你膽子大得很!你和太子走得過近了,打量這宮裡誰是傻子不成?你要是知情識趣就該遠著,別等大難臨頭了才後悔,到時候誰都救不了你。」
錦書回過神來,忙應個是,「奴才這就叫順子進來伺候。」說著鬆了口氣,便要退出去尋人。
皇帝看她臉色慘白,連帶著嘴唇也沒了顏色,那雙眼睛霧靄沉沉,幾乎滴下淚來。也不辯駁,只應了個是,然後抿緊了嘴,又委屈又倔強。
錦書聽他發話,收回心思。肅了肅道:「謝萬歲爺垂詢,奴才都好了。」
錦書有些茫然,皇帝抬手抿了抿筆尖,「朕要批摺子了。」
皇帝半晌沒說話,又執了筆批軍機處的摺子,或者是軍務上沒有棘手的麻煩事,一連兩本下來勾批得遊刃有餘。
皇帝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朕准你退下了嗎?」
「這趟正好走走。」皇帝捲起了那幅字,踱到南窗戶下的藍釉字畫缸前,隨手往裡一插,扭頭看她,目光灼灼,「你也瞧瞧外頭的大英,是怎樣一片河清海晏的盛況。」
皇帝見她面上並無喜色,只一福,不冷不熱地謝了個恩,也不甚在意。只要她和-圖-書一道去就成了,外頭不像宮裡,規矩鬆散些。人舒服了,沒那麼一板一眼,心也軟乎些,就變得好說話,更容易親近。
錦書換摺子換得勤快,走道不直著走,故意往那座香爐偏過去。衣角帶動出風來,然後就拿眼角偷偷地瞄,看有沒有把那縷煙刮散了。不論散或不散,總歸回到先前聽差的地方,靜站一會,等再要收換摺子時,塔子燒出新的煙也續上了,如此循環往複,樂此不疲。
錦書愈發躬下身去,「奴才不敢。」
敝鄉文章屬舍弟,舍弟向我學文章。
暖閣西南角的大案上有裁好備用的承德宣紙,錦書忙請了紙,拿如意鎮好。皇帝換了狼毫在硯台里蘸飽硃砂,錦書卻行退後,站得遠,也不知他寫了什麼,只看走筆生花,洋洋洒洒如流水。等寫完了招呼她去看,她遲疑著上前,那貢紙御筆寫的是一篇鑽牛犄角似的寶塔詩:
皇帝見了合上窗屜,皺著眉頭問:「你冷嗎?」
摺子是熱河都統上奏的,大抵是說今年承德行轅需修繕擴建之事,零零總總算了筆賬,戶部審核後方把奏章呈上來。前兩年交夏國事頗多,耽擱下來未能成行,今年瞧著年景好,北方雖有戰事,年下也都平息了,想來這一段沒什麼著實要緊的大事,熱河的行宮的確要重新整頓才是。太皇太后、皇太后出行總有眾多宮人隨從,若是連駐蹕都從簡,豈不叫天下人看笑話!
常聽宮女太監們私下裡談起,皇帝跟前的人再盡心,怎麼捨生忘死地伺候他,和他再近,他的心事從不透露半點。宮裡的人背後常說,萬歲爺的心比海還深,真是一點也不假。連笑都不會咧嘴的人,誰也走不近他。莫說是手底下的奴才,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恐怕也不能和他敞開了說話。
皇帝手裡拿著摺子,視線越過黃綾封,落在那隻研磨的手上。皓腕纖纖,皮肉下青色的筋絡都看得清清楚楚。衣裳上不知薰了什麼香,若有若無間直鑽進人鼻子里來。還有那眉眼間朦朧含著的三分笑意,真是和敦敬皇貴妃一般無二www.hetubook•com.com
不經意地打量了她一眼,大概是大病初愈的緣故,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看得出是強打了精神在他跟前伺候的,便問:「可大好了?」
錦書垂下頭,應了聲嗻。皇帝轉過身去,褪下腕子上的迦南佛珠捏在手裡把玩。推了檻窗看,外面廊廡下齊整地掛了一遛帘子,風一吹前後微微地擺動開,伴著颯颯的風聲,一派賞心悅目的春日景象。
李玉貴直搖頭,滿以為這丫頭有福,這回擎等著叫敬事房記檔了,沒想到是這麼個結局。按著形勢來看,八成是她梗脖子,白糟蹋了好時機。李總管垮著胖臉,哀聲嘆了嘆,「何必和自己過不去呢,你是個聰明人,天下易了主,這已經是變不了的事了。俗話說,人在人情在,人死兩丟開。心裏的仇多,也不能當飯吃啊!你別怪我嘴賤,我真是為你好。還有順子,好歹求我關照你,我才管這閑事,我這真是給自己找晦氣!」
皇帝背著手在室內慢慢地踱,踱到門前,金磚倒影出一個挺拔的身姿。錦書不敢抬頭,一味地垂眼看地上。皇帝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定,沉聲道:「你來請安是誰出的主意?是李玉貴的意思?」
天下文章屬三江,三江文章屬敝鄉。
皇帝拉著臉道:「把她照原樣兒送回去,叫常四來更衣。」嘴上說著,連看都煩看她,揮了揮手,也不知是對誰說的,一連兩個「快去」,把李玉貴嚇得不輕。
皇帝也不笑,面無表情地問:「怎麼樣?」
皇帝坐下來,盯著那首「帝中第一」的歪詩悶聲笑起來。
那御桌上鋪著明黃的幃,四個角上皆有垂地的宮絛。桌上一應的文房用具,及厚厚兩沓待批的摺子。皇帝坐到桌前,揭了紫檀的雕花匣子取小楷,那筆是御用的上品,筆身上篆著三三兩兩的掐金絲流雲紋,在灰白的日影映照下耀然生彩。
皇帝哼了聲,「牽強附會。」
她滿以為別人發現不了她給自己找的那點小樂子,其實皇帝眼觀六路,早就瞧見了。一邊作勢批摺子,一邊淺淺勾出笑來,心想到底還是www.hetubook.com.com個孩子,這麼無聊的事情還玩得那麼歡實,換了自己,恐怕都不屑一顧。
皇帝合上摺子,錦書忙上前取沒批的替換下來,把批閱過的收進盒子里,復又退得遠遠的,垂首侍立。皇帝不急著看奏章,擱下筆若有所思,「太皇太后侍煙上還有誰?」
皇帝嘴角扭了扭,看樣子不太滿意,「就這樣?」
皇帝有他自己的打算,這些年八成把她憋壞了。以前她在掖亭待著,他想不起來也就罷了。眼下她到了慈寧宮,又當這份差使。太皇太后煙癮兒大,離不得敬煙的人。既然跟前沒旁的人替,帶上她也是理所當然。皇帝心情愉悅,摺子也不批了,倒著往邊上一扣,對錦書道:「取宣紙來。」
錦書了悟,做皇帝的就愛聽人誇,光說他天下第一還不夠,於是想了想道:「萬歲爺才思敏捷,錦繡文章。萬歲之書,雅俗共賞,帝中第一。」
錦書只覺腦門被狠狠撞了一下,腦仁兒突突地疼起來。主子好壞不論,總有人心疼肝斷地護著,出了岔子背黑鍋的橫豎是奴才。太子這事兒真是把她冤枉壞了,這口氣憋在肚子里,又能和誰去說?遇著這麼糟心的事,只有咬著后槽牙忍著,還能怎麼?
貔貅香爐頂上的煙散了,有風進來,錦書身上老綠春袍子的下擺也隨風翻飛。臉上先前出了層薄汗,被風一吹,涼颼颼的夾著寒意,時候稍長了就有點冷,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皇帝笑夠了,擱下筆道:「朕說的不是自己,朕是說熱河的行轅。你去過避暑山庄嗎?」
錦書心頭一緊,怔忡之間也忘了規矩,竟和皇帝對視起來。她站得離他不甚遠,面龐瑩瑩如玉般,因著驚愕,眼睛睜得大大的,愈發顯出眸子漆黑明亮。皇帝嘴角的笑不禁加深了些,只一瞬,她立刻低下頭,扇子似的睫往下一蓋,徹徹底底將他擋在視線之外。皇帝從沒這麼不受人待見過,笑容一時僵在臉上,尷尬間頗有些惱怒。正待要發作,卻見她上前兩步,取了墨盒裡的漱金硃砂墨塊,打開楠木硯盒蓋,用銀柄水呈量了水在伏虎硯上,www.hetubook.com.com腕子一轉細細地研磨起來。
皇帝御批寥寥幾筆:知道了,一切預備不可過費,准爾所奏。一行草書下來,尾勢一頓收了筆,突又想起了什麼,轉眼朝錦書看去,問道:「你師傅幾月里放出宮?」
錦書打了個愣,萬沒想到自己這輩子竟還有出宮的機會,腦子裡走馬燈似的把外頭的世界憧憬了個遍。她生在京里,卻沒到紫禁城外見識過。自打她出生后大鄴內憂外患就沒斷過,熱河避暑不是小事,要動用車馬人力。大臣護軍要隨扈,一開拔浩浩蕩蕩,光車隊就要幾十里,等於是把整個朝廷都搬到熱河去了。大鄴國庫空虛,窮得底兒掉,哪裡動得起!說來真可悲,避暑山庄是大鄴先祖開國后建的,她是大鄴的帝姬,頭回上熱河卻要跟著篡位的逆臣去,這算哪門子的恩典?
錦書蹲身道:「諳達,對不住了,差點兒給您惹事兒。」
那方硯是新近上貢的端硯,雖然開了鋒,但還是頭回用。錦書六歲開蒙,父親時時口手相傳,對文房賞玩很有心得。看這硯材質細膩綿厚,心下讚歎了句不可多得,磨墨時越加愛惜。攜了袖子緩緩地研,一圈一圈,先研外圍,然後由外及內。新墨新硯,略一轉就發出沙沙的細碎之聲,硃砂色漸漸濃郁,艷麗得讓人不敢逼視。她微擰著的眉頭舒展開來,似乎什麼不快都隨著墨塊的轉動消失殆盡了,滿世界只剩自己和這方伏虎端硯。
錦書不知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又不好問,只得應道:「得力的原就只有我師傅,平常要是有什麼顧念不上,還有榮姑姑替著。等下月我師傅一走,侍煙上正經就奴才一個人了。」
坐地的大薰爐里點著蘇合香,暖閣里窗戶緊閉,門上又掛著閃緞闈幔,一室內沒有半絲的風流動。那個薰爐子是鎏金的貔貅樣式,貔貅的嘴大張著,一直咧到耳朵根,又像在笑,又像在惱。塔子燃燒的煙從那張大嘴裏衝出來,筆直的一縷裊裊往上升騰,等觸到了屋頂上的五爪金龍再四下翻滾開,看著很是得趣。
錦書恭敬道:「回萬歲爺的話,我師傅二月打頭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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