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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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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簾風絮 第二節

第四章 一簾風絮

第二節

太子看著她,笑得異常燦爛,紅著臉道:「你這是在想我嗎?原來咱們的心是一樣的。」
太子不以為然,「有什麼!換了衣裳辦事方便,上這兒來瞧你就沒人說話了。」
太子大大咧咧在桌前坐下,應道:「今兒天不好,騎射的課業沒有了。我才從布庫場回來,半道上想起一樁事,你猜是什麼?」
錦書笑了笑,那怎麼能忘,自己出生的日子就是額涅受難的日子。半夜裡給太皇太后值夜的時候就在想,要是能祭奠一下雙親多好!可這深宮大院容不得,宮裡不許隨便見火星子,上萬間屋子一個煙囪都沒有,就是壽膳房,用的都是煙道。宮女子不說盡孝的話,說了也辦不到。遇上親人的忌日,大不了找個沒人的地方念叨上幾句,眨幾下眼皮子,就算完了。
皇帝低垂著眼,臉色平常,看不出喜怒,慢慢轉動拇指上的扳指,似乎頗有興緻。
「是小皮實拿來的,來路正得很。」大梅一甩辮子,「別耽擱了,回下處睡你的去吧,我上差了。」
「往後我常來瞧你,你有話就對我說,等時機成熟了我就接你走。你什麼都用不著操心,一切都交給我。我是太子,有我在,絕不叫你再受委屈。」太子喜道,「論起來咱們認識有些年頭了,你原就不是個肚子里有彎彎繞的,虧得我這會子來了,否則不知被你瞞到什麼時候去!我要是心冷了,娶了妃子,你可怎麼辦?後悔也晚了。」
錦書別過臉,面上滿是哀戚之色,悻悻然道:「我們做奴才的過什麼生日,也不稀圖什麼,不挨罰就是萬幸了。」
眾人都有些怔,誰也沒料到皇帝會說這話,還沒跪呢,怎麼就免了?
太子笑道:「別怕,有事兒我擔著,再說誰會注意一個太監?我到這兒來沒人知道。」
錦書沏了一壺茶,嘴裏道:「我怎麼知道你又有什麼新鮮事,喝茶吧!我這兒可沒有極品大紅袍,只有上回人家送的高碎,你湊合著用吧!」
太子含情脈脈,心想既然她心裏也有他,那就沒有辦不了的事了。就是到皇太太跟前長跪,也要把她討到景仁宮去。
錦書應了,打著飄地往配殿里趕。真虧了苓子心裏有她,桌上擺著個倒扣的碗,下面是個豆腐皮包子,包子疊加在www.hetubook•com•com大紅洋漆小菜碟上,菜碟里裝著十幾片法制紫薑,是苓子特地另撥了留給她的。錦書看著這些東西,心裏說不出的什麼味道。慈寧宮裡這些人都不壞,他們常說進了同一個宮門就是一窩的,不論是誰,只要在一起當差就要相互照應,因此對她極和煦。也或許是可憐她,向來厲害出了名的總管太監崔貴祥待她也和風細雨的,她的日子就好過了許多。試想要是有人天天對你吹鬍子瞪眼,那又是怎樣的難耐壓抑呢?
錦書不安地偷著瞄皇帝,躊躇道:「不光早晨,早晚都不在,只伺候下半晌和後半夜。」
這就是做姑姑的份兒了,小宮女們不過十二三歲,知道眼前這位是侍寢的,該奉承的奉承,該拍馬的拍馬,一點也不含糊。錦書依稀想起了自己像她們這麼大的時候在永巷裡受的苦,掖庭里的那口井不像別處的,別的井天越冷水越暖和,那口井的水不論春夏總是冰得刺骨。隆冬臘月里,井水結了冰,吊桶好不容易敲開冰面,回頭一看,衣裳堆得比山還高。那麼多啊,從早洗到晚,凍得手指頭沒了知覺。沒法子就放在懷裡焐,等焐得能動了再洗。手上的皮在搓衣板上來回地蹭,掉了一層又一層,一沾胰子就鑽心的疼。凍瘡腫得像饅頭,一旦破了就潰爛,沒有葯可擦,還要整天泡在冷水裡。這樣的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都想不起來了,或者也是不願意想,想起來就是大把的眼淚。
小皮實是大梅的跟班,一般大丫頭都有幾個當碎催的小太監,這些小太監年紀小,總要找靠山。師傅又囑咐了,和大丫頭走得近沒什麼壞處,所以他們兢兢業業地伺候著,有好的自己捨不得吃,留著孝敬自己的頭兒。
拿它送人肯定再體面不過,只是真要拿主意的時候又不免猶豫,這樣做好嗎?太子是一片情義,他淘換得著的好玩意兒,巴巴地送了來討她歡喜,她倒好,轉臉就給了別人。先不論市價值多少,這麼糟蹋人的一片心,似乎有點造孽。
錦書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復撐了傘繼續走。走了幾步又覺得哪裡不妥,李玉貴居然敢停了皇帝的輦和她東拉西扯,大大的不合常理,顯然是故hetubook.com.com意問給皇帝聽的。這皇帝陰陽怪氣的,到底是什麼算計?不自覺地回頭看一眼,曲柄金頂綉龍黃金傘邊緣的幔子迎風飛舞。肩輿的靠背造得高,密布著葵花瓣的四合祥紋。皇帝身子向右歪著,一手支著頭,只露出鴿血紅的寶石頂子和鎏金佛雕的帽正。帽檐下長發如墨,和著五彩金線織的辮連子,直垂到步輦的底座下去。
配殿里做粗使的小宮女眼明手快,見她往爐子前盛飯,忙接過大勺和碗,笑著道:「姑姑快坐著,吩咐一聲就是了,哪裡用得上自己動手。」
錦書捧著油包出了宮門,邊走邊想,荔枝那裡的事不知辦得怎麼樣了。自己是慈寧宮的,沒主子放差事不能隨意往別的宮門去,只有盼著今天未正的加餐是貴喜伺候,到時候能從他那兒打聽到點什麼。
翻來覆去地看,真沒一件像樣能拿得出手的。給錢,人家肯定不要,給首飾,都是以前當差送東西的時候小主們隨手賞的,並不十分貴重,送出去也寒磣。思來想去只有上回太子給的那隻富貴玉堂春的鐲子了,不是說翠中帶翡,是極珍貴的上品嗎?她從一件棉袍子的夾層里掏出宮制的掐金絲線荷包來,拉開口上的帶子,把鐲子托在手掌上看。翠色濃厚得幾乎滴下水來,卻在一汪碧海中流雲般的摻夾著几絲褐黃色,多有縹緲婉轉的美態,確實是極罕見的。
錦書愣了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什麼想不想的,自己哪裡想他了?
來人悶聲一笑,緩緩抬起頭來,濃眉星目,居然是太子!
錦書回過神來,捧著粳米粥焐了會兒,就著紫薑草草打發了,身上暖和了些。這時天也亮透了,雨淅淅瀝瀝還在下,拿了把傘正要回西三所,後面大梅趕了上來,把個油紙包往她手裡一塞,笑道:「你這丫頭有口福,給你樣好吃食,淮南灣出的糟鵪鶉。我這兩天吃不得咸,白便宜你了。」
太子討了個沒趣兒,低頭摸了摸鼻子,看她神色黯然,料想是在為以後的事心煩,於是寬慰著,「你別急,我再想想辦法,橫豎把你弄到我身邊來,這樣也好叫我安心。你如今在太皇太後跟前當差,老祖宗雖公允,有了年紀到底想得多些,總有個轉不過彎來的時候,我怕你在hetubook.com•com那裡日子難熬。」
太子的眼裡流光溢彩,他盯著錦書手裡的鐲子笑得歡實。真是前所未有的歡喜,姑娘家面嫩,不好意思承認,他每回來她都轟他,自己心裏還不受用來著,原來她會在一個人的時候睹物思人啊!今兒來得巧,恰好撞見了,否則還一直蒙在鼓裡呢!
錦書這才恍然大悟,敢情他是看見她拿著鐲子誤會了。可自己怎麼解釋,說是要把它送給苓子?那多傷人啊!這話萬萬出不了口,太子怎麼說都是好人,別人面前是個什麼樣不論,對她是實心實意的。他這麼三番四次地被她潑冷水,別說是天皇貴胄,就是個平常人也會耐不住。大不了一咬牙,撂下句狠話,從今以後再不來受這份閑氣了。可他勸不退,還來,倒真叫她刮目相看。想了想,也無從辯白,就岔了話題問:「你今兒不讀書?」
皇帝扭過身回頭,眼裡霧靄望不見底。那丫頭走得匆忙,恨不得插翅飛到甬道的盡頭似的。他微有些茫然,又有些無奈,原就不該的事,偏要記掛著,分明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何苦來哉!
白天總不及晚上睡得踏實,朦朦朧朧間躺了兩個時辰,下房裡沒有鍾,也沒有更漏。撐起身看外頭,雨下個沒完,看不見日頭。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唯恐睡誤了點叫春榮等著,便下炕穿戴好,把被褥收拾進炕頭的柜子里。
正慢吞吞在甬道上走著,抬眼一看,對面油步遮著的巨大華蓋下,一乘肩輿緩緩而來。她腦子裡一懵,暗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分明已經錯開晨昏定省的時候了,怎麼還能遇上!現在是進退不得,只好熄了傘靠牆垂首侍立。
另一個垂著手道:「姑姑有什麼衣裳要漿洗的,回頭我上姑姑榻榻里取去。榮姑姑說了,錦姑姑忙,不叫姑姑自己洗衣裳。」
錦書皺了皺眉,這話也是,太監是閹人,男不男女不女的下三等,誰能料到太子會扮太監!宮裡人又多,太監尤其多,這些人滿世界亂轉悠,像內務府的、尚儀局的,各處宮門每日都要巡視,來來往往的也沒個定數,絕不會有誰過問,太子這主意倒是想著了。
錦書嚇得不輕,「你怎麼打扮成這樣了?這是大忌諱,叫人看見了像什麼?」
錦書謙卑道:「回諳達的m•hetubook.com•com話,我如今和榮姑姑一塊兒給老祖宗上夜呢!這會子不是溜達,是回榻榻里歇覺。」
盡南牆並排擺著兩個黑漆大躺箱,包了箱釘的是苓子的,另一個光板的是她的。這間屋子統共只住她們倆,兩個人交好,箱子也不上鎖。因著身量差不多,碰上了陰雨天氣,衣裳不夠倒換了也相互混著穿。錦書想著苓子下月就放出去了,總要送她些東西才好,她從箱板邊上的袱子下面翻出一個口袋來,裏面有幾兩碎銀子,還有幾件簪環,是這幾年一點點攢下來的體己。
進退維谷間門被推開了,錦書嚇了一跳,宮女的下處是不許鎖門的,為的是同住的人來往方便,或是有事宣召時不費手腳。她只當是苓子回來了,誰知門前站了個太監——袍子,馬褂,大辮子。戴著蓋兒帽,頭頂上是個玻璃頂子。腳上穿一雙皂靴,微躬著身,帽檐兒遮住了臉,看不清是誰。按說宮女的榻榻是不讓太監隨意出入的,這人怎麼犯規矩?心裏疑惑著,「這位諳達,找誰?」
說著親自撐了傘遮住錦書,又問:「錦姑娘這是往哪兒溜達去?老佛爺跟前不必伺候了?」
皇帝的視線終於調過來看著她了,眼中那一環金色暗沉沉的,陰霾鋪天蓋地地襲來。錦書被嚇得忙低下頭,李玉貴也窒住了,暗呼個不妙,喃喃道:「這半截差當的……什麼道理?」
雨簌簌地下,雖不大,卻是又密又急,錦書的頭上身上都打濕了。初春的天又冷,呼出來的氣在眼前織成白茫茫的一片。她低頭站著,步輦已經快到跟前了,正打算跪下去請安,輦上人搶先說了聲「免禮」。
太子本是嬌生慣養的小爺,從來都是要星星不敢給太陽的。平時大紅袍得用玉泉山的水泡,還計較茶具的賣相,不是舊窯口出的脫胎填白茶盞就不喝。不光這樣,沏茶手法也講究,什麼關公巡城、韓信點兵,鳳凰三點頭,喝上一盞茶,不知道要怎麼個折騰法,出了名的難伺候。眼下倒好,到了她這裏一百件事好商量。沒有紅泥小火爐,茶盞不過是普通的江西貢瓷,連叫他喝茶葉沫子都樂意,還樂癲癲的。太子自己也一嘆,當真是遇著能治住的剋星了!
一切如常,皇帝神態自若,想是自己多慮了吧!錦書自我開解了一番https://www.hetubook.com.com,腳下加快了些,這會兒除了睡覺,別的都不必想,快些回榻榻里才是正經。
錦書讓他進了屋子,看他帽子上儘是密密的水霧,忙拿帕子給他撣了。嘴裏嘀咕著,「不成體統,要是叫太皇太後知道了又要出事兒。」
太子不明白她心裏裝的事兒,也絕想不到她的生辰,她念的不是怎麼過,只是思念自己的父母親,便道:「我打發馮祿上壽膳房要長壽麵去了,拿野雞崽子湯給你下銀絲挂面吃。今年的生日沒法子過好,來年咱們補上,明年我給你擺個敞亮的大宴。」
這些且不提,他接著話茬子說:「今兒是大年初五,迎財神的日子,也是你的喜日子……你可別說自己的生辰也忘了。」
他又有些心疼,這麼好的女孩兒,原來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可望而不可即。頭回見她時,她站在保和殿的丹陛旁,昂著小小的頭顱,滿臉的矜重高貴。雖然撈起袖子打架的樣子不太符合一個皇室帝姬的標準,但攏好了華袍,扶正了扁方,還是高高在上不可褻瀆的氣度。可惜如今掉進泥沼里了,沒人護沒人疼,每天連喘氣都要加著小心。只恨自己當初年紀小,沒有打探清楚,問了額涅和皇阿奶,都說她已經死了,沒想到她竟在永巷裡活了九年。要不是上回偶然相遇,怕是一輩子都不知道她還在這世上,白叫她受了這麼多年的苦。
「姑姑。」小宮女看見她發愣便招呼她,「快吃吧,沒的涼了。」
皇帝似不耐,眉頭愈發聚攏,沉聲清了清嗓子。李玉貴被火燙了尾巴尖似的,激靈凜一驚,忙不迭合掌一拍,步輦重又往前行進,朝著慈寧宮方向逶迤而去。
皇帝不說別的,只拿眼瞥李玉貴。李玉貴猴精的一個人,立馬就會意了,笑著對錦書道:「姑娘才大安的,趕緊把傘打起來,別又淋得作下病。」
李玉貴的眼梢兒早就留意皇帝的舉動了,只見皇帝原本靠著的身子直了直,眉峰微微攢了起來,忙暗裡打了手勢讓輦慢行。
大梅對吃有講究,和壽膳房的小太監有交情,常弄些小玩意兒來。錦書含笑問:「又上哪兒打秋風去了?」
李玉貴知道皇帝關心的是什麼,所以有恃無恐,不怕皇帝怪罪他大不敬,拉家常般地問錦書:「敢情姑娘這是升發了,那往後早晨就不在跟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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