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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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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簾風絮 第一節

第四章 一簾風絮

第一節

慈寧宮內外各殿都掌了燈,琉璃盞在廊沿下掛著,透過聽差房的綃紗窗戶,只看見一個個暈黃的點兒。戌初的天已經黑透了,雨還在下,上夜的宮女們排成一溜都到齊了,春榮挨個兒點了名,吩咐壽膳房的小太監擺飯。上首留給掌事姑姑,餘下的六個人圍著八仙桌坐下來,等春榮拿起筷子夾了第一口菜,眾人才悄無聲息地開始用飯。
錦書老老實實回道:「萬歲爺什麼也沒說,忙著批摺子,只讓我在御前磨墨,等摺子批完了就打發我回去了。」
錦書頗覺忐忑,老祖宗不發話,自己也不敢吭聲,便垂手站著聽使喚。稍過了一會兒,太皇太后像是回過神來了,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說:「你的臉色不好,回頭叫廚房燉碗雪蛤吧。」
春榮不是善茬子,她收拾下面的人很有一套,大家也都敬她怕她。錦書脾氣好,前些年一直是挨姑姑撣把子,或者是跪牆根的,受慣了欺壓,絕學不來她的手段。嘴上答應,行動上未必照做,春榮也不計較,帶著她往太皇太后寢宮裡去了。
春榮知道太皇太后定是有話要和錦書說,特地把她支開的,便躬身應個是,卻行退出卧房去,順手帶上了房門。
錦書蹲福道:「昨兒一切都好,順順噹噹的。老祖宗呼吸勻停,也不咳嗽,半夜只喝了一盞茶,一覺到天亮。」
錦書道:「老祖宗明鑒,萬歲爺只在研磨的當口說了兩句話。問敬煙上有幾個人伺候,又說今年交夏避暑往熱河,要好好陪老佛爺遊山玩水、逛園子,旁的再沒什麼了。奴才說的都是實話,絕不敢欺瞞老祖宗。」
太皇太后撩起了眼皮子,「我要問什麼,想必你也知道,萬歲爺召你進西暖閣,可說了什麼話?」
錦書輕手輕腳往月牙桌前去,從暖壺裡提出小茶吊來。水是溫的,入口正合適,伺候太皇太后喝了,小心問:「老祖宗,還要麼?」
錦書看那西洋小座鐘,回道:「才剛丑時二刻,時候還早,老祖宗再睡會子吧!」
太皇太后搖了搖頭,復躺下,錦書替她掖實了被角,把茶盞收到桌上,重回床頭邊坐著。熬油似的半夜前仰後合,好容易聽到第一和圖書聲雞啼,暗盤算著好歹寅正了,再過一會兒就天亮了。
太皇太后的眼神深沉,隱隱露出殺機來。錦書心頭大驚,忙道:「奴才自當謹遵萬歲爺的教誨,寸步不離老祖宗,好好地服侍老祖宗,替老祖宗解憂。奴才在宮裡是孤身一人的,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也沒人能請教,如今在慈寧宮當差伺候老祖宗,老祖宗就是奴才的天,一切但憑老祖宗做主。奴才萬事按著老祖宗的吩咐辦,絕不給老祖宗丟份兒。」
太皇太后又問:「只說了這些?我看你還是有瞞我的地方,既然說到熱河了,只怕皇帝發了話,叫你一道去了吧!」
太皇太后心頭一震,看來自己擔心的事真要發生了。皇帝對錦書動了心思,是變著法子地想和她走近,這怎麼了得!這兩個人都是犟頭,皇帝一碰上感情的事就死心眼,錦書呢?一家子死得那麼慘,全拜皇帝所賜,她能拋開仇恨心甘情願跟著皇帝?只怕是心裏恨出了血來,正愁沒機會報仇。皇帝運籌帷幄的安穩日子過慣了,全然忘了利害,真是瘋得沒邊了!
錦書不得不佩服太皇太后的算計,真叫她料了個十之八九。這話她原不想說的,可問起了也不好賴,立夏轉眼就到,瞞能瞞到多早晚去。橫豎是要穿幫,不如現在就承認了,也免得落個滑頭的罪名。遂低眉順眼回話,「老祖宗料事如神,萬歲爺是吩咐奴才盡心伺候老祖宗來著。」
錦書亮了燈,一掀窗帘子,給外頭廊廡滴水下的人打暗號,那些人就領著一眾大太監小太監準備請安了。錦書回到床榻前,趴在地下磕頭,高呼個「老祖宗萬壽無疆」,卧房的門臉子打起一邊,門外的人絡繹進來,請安問吉祥,開始有條不紊地忙碌。
太皇太后道:「不吃了,賞你們吧!這會子沒什麼事,榮兒出去吃了再進來。」
崔貴祥連連點頭,「這就好,人說萬事開頭難,你這頭開得還不賴。趕緊上聽差房,爐子上有你師傅給你留的粥,喝完了回榻榻里去吧,著緊點兒還能睡上三個時辰。」
春榮近前看了看,打個眼色給錦書,示意她把燈架上的巨燭滅了。錦https://www.hetubook•com•com書點點頭,正躡手躡腳地要往燈前去,太皇太后睜了眼睛,「別忙滅。」
原本想傳李玉貴來慈寧宮問話的,細一琢磨又覺得不妥。皇帝到底不是太子,太子年少,未及弱冠,辦事欠考慮,長輩管束教導是應當的。皇帝不一樣,端午就滿二十九了,打下了江山,做了九年的皇帝,是萬民之主。他說什麼話辦什麼事,早就不容別人置喙了,平素的家常話,噓寒問暖的還猶可,倘或換作別的,就是親娘親祖母,過問起來也要適度。畢竟天威不可觸犯,他自己宮裡的事,有不滿的自會發落,既然對李玉貴的諂媚默認了,也就是說他心底里還是認同他這樣做的。自己雖是他的祖母,過於干涉了也不好。他點頭的事,自己揪住不放,若是處置了總管太監,就是不給皇帝臉面,該當講究的地方還是要顧忌的。
崔貴祥在月台下等她,壓低聲問:「還順利嗎?」
午夜時分正是最涼的,太皇太后寢宮裡不許擺氈墊子,侍寢的只能席地而坐,冰冷的金磚隔著老綠的春袍子,絲絲涼意直從尾椎骨直躥上來,蔓延向四肢百骸。坐了一會兒難敵睡意,床前沒著沒落的,也沒個地方能借把力,只得側身躺下來。剛要合眼,老佛爺翻了個身,立時就把她驚醒。這時只覺身上冷得厲害,硬邦邦的地面硌得骨頭疼。正是又冷又睏,想睡又不敢睡,這樣的難挨,相較之下躺在氈墊子里簡直就是神仙過的日子了。
太皇太后頗滿意地點頭,這時春榮托著個小連環洋漆茶盤進來,白粉定窯的碟子里碼了幾塊菱粉糕,走到床前來肅道:「老祖宗,小廚房趕著做的新糕,您最愛吃的,嘗嘗吧!」
太皇太后倚著靠背,眉間的陰霾漸散了,心道也的確沒到要殺她的地步,貿貿然動了手,皇帝那裡不能依,太子也要吵翻了天的。還是再看看吧,一來慕容家的老十六還沒現身,指不定在哪個暗處看著。二來也是為了皇帝和太子,宇文家出情種,如今明面上看不出什麼,殺了錦書易如反掌,可萬一她一死捎帶上那兩個,豈不功虧一簣!
錦書躬身道:m.hetubook.com.com「多謝老祖宗,奴才一切都聽老祖宗的。」
太皇太后反覆摩挲,一面不無哀戚地說:「我看著你,就像看見了你姑姑。你姑姑在時和我最親,天底下就找不著比我們娘倆更好的婆媳。她性子好,不端架子,可惜陽壽短,才滿二十三就薨了。我常覺遺憾,我們娘們緣分淺。如今有了你,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只要你聽話,我定然像疼你姑姑一樣疼你。」
「既這麼的,那我就瞧著你了,咱們有言在先,只要你醒事兒,我自然不會虧待你。可你要是給我出幺蛾子,那就不論皇帝還是太子了,誰都救不了你。」太皇太后深知道打個巴掌給顆甜棗的道理,一通威脅之後,嘴角又掛上了和藹的笑,招了招手道,「好孩子,到我這兒來。」
又打了會子盹兒,全京城的雞都開始吊嗓子,一聲接著一聲,此起彼伏。錦書看那西洋鍾上的指針正對著五,已經到了卯時,晨曦映在玻璃窗戶上,天微微地明了。估摸著老祖宗該起身了,便打起了精神直起身子。這一夜沒睡好,只覺眼睛脹痛,眼皮子酸澀得張開了就合不上。不過尚慶幸,這半夜的差總算是當下來了,半點差錯也沒有。
太皇太后直盯著她,若有所思,隔了會兒才道:「我還說你聰明,現如今瞧你不過爾爾。在我跟前耍心眼子,那就大錯特錯了。你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心裏倒喜歡,你要是瞞我,我可不懂什麼是憐香惜玉。皇帝讓李玉貴拿轎子抬你去研磨,這話說出去誰信?」
錦書道個是,忙退了回來。春榮在床頭邊蹲下來,低聲問:「老祖宗今兒是怎麼了?這個時辰了怎麼還不安置?」
「水。」太皇太后模糊說了句,自己翻起來靠著床架子坐著,又合上了眼睛。
太皇太后審視她,見她面上從容,不像是扯謊的樣子,便信了三分。細想一下,皇帝生了一副叫人摸不透的性子,就是心裏真有什麼打算,恐怕也不會輕易地表露。越是上心,越是做出不在意的樣子來。若說拿轎子抬人往養心殿去,只怕不是皇帝的意思,是下面奴才為了討好主子干出來的糊塗事兒。
太皇太後半睜了眼,似和_圖_書乎一時沒反應過來,稍一頓問:「什麼時辰了?」
太皇太后坐起來,「才交亥,中晌睡得好,這會子反倒睡不著了。榮兒,吩咐小廚房做點吃食來,不必太麻煩,收拾盤點心就成。」
飯畢春榮帶著錦書把所有要注意的地方都巡視了一遍,寢宮裡司浴的宮女伺候太皇太后沐過浴,來春榮跟前回了聲就卸差下值了。春榮對錦書說:「該著咱們上差的時候了,這會子塔嬤嬤已經服侍老祖宗上床歇著了,咱們要接塔嬤嬤的班。塔嬤嬤有了年紀,所以不上夜,只有出了拿不了主意的大事才去找她。她住在配殿的梢間里,萬一有什麼就打發更衣室門口的那個去傳話。」
太皇太后越思量越是後背發涼,這爺倆莫非要栽到同一個女人手裡?錦書使了什麼妖法禍害他們,千方百計得來的江山,到頭來仍舊毀在姓慕容的手裡,豈不是白做了一場春秋大夢!
錦書暗暗大鬆一口氣,看來又撿著一條命,忙依言跪在拔步床前頭的踏板上,把手放在太皇太后的手裡,做出親熱貼心的樣子來。
太皇太后容光煥發,見錦書笑意盈盈,利索又伶俐的樣子,心裏也高興,應道:「起吧。」
原想著反正冷,索性不睡了,瞪著眼熬上一夜就是了。於是往太皇太后床榻旁邊的地下一坐,傻愣愣地聽著出氣進氣的聲響。開始還好,可時候一長不免也犯起了睏,這才明白春榮受的罪有多大。
太皇太后迷迷糊糊喊了聲榮兒,錦書忙爬過去,「老祖宗要什麼,錦書伺候您。」
春榮應個是,和錦書謝了恩,退到卧房外頭去了。
錦書越發的糊塗,上來不呵斥,倒賞吃的,真是叫人摸不著頭腦。也不細咂其中滋味了,只聽後面怎麼說罷了,忙不迭肅下去,「謝老祖宗賞。」
錦書一一應了,春榮邊走邊道:「對底下人你用不著客氣,該說的就說,該指派就指派。你既然進卧房了,就是這個。」她豎了豎大拇指,「別說吩咐,打罵都使得。平日里好是另一碼,立威的時候不能含糊,否則管不住她們。這幫人,面上恭敬,私底下不知怎麼編排掌事呢。越編排越要往死了管,才好叫她們服帖。」
繞過緙絲滿https://www•hetubook•com.com床笏圍屏,一眼便看見寢宮的全貌。那張拔步床尤為惹眼,床架子上掛著花卉蟲草紗帳,外頭罩著妝蟒綉堆幔子。太皇太后在床上躺著,頭下枕著玉色夾紗新枕頭,身上蓋的是杏子黃綾被。雖說去了華服妝奩,可哪怕是睡著了,只要人在那裡,也壓迫得下頭的人喘不過氣兒來。
眼下叫人操心的是皇帝,太子或許是年輕圖新鮮,皇帝呢?他從前對皇考皇貴妃的感情只能埋在心裏,眼下一個大活人送來了,就像寶貝失而復得,那股子勁頭一時半會兒且消停不了。還是要看錦書的,她不願意,誰也逼迫不了她。遠著就成了,拉個清水臉,說話帶著疏離,再熱的心也經不住一海子的冰水浸泡。大不了哧溜一聲,冒出團白煙來,風一吹,也就散了。
床上有了動靜,錦書把兩層帷幔撩起來掛在銀帳鉤上,對著太皇太后一福,笑道:「老祖宗吉祥,卯時了。」
春榮暗對她使眼色,讓她回下處歇著去,後面的活由她接手了。錦書抿嘴笑了笑,悄聲退出去。寢宮的門大開了,闔宮上下也解了禁,提著袍子跨出門檻,脖子僵得轉都轉不動。一面揉捏著,順著台階下去,小宮女在月台下面沖她打招呼,一聲「姑姑好」叫得又甜又脆。錦書自嘲地勾起了嘴角,熬了這麼多年,自己也當上了姑姑。雖然這姑姑當得懸乎,很有些朝不保夕,但總算是脫了下三等的行列,尚且值得樂上一樂。
前半夜是由春榮當值的,錦書在偏殿的牆角邊上拉個氈墊子,半靠半躺地歇上兩個時辰。畢竟剛入春,宮裡熄了地炕,冷風從開著的半扇門裡灌進來,就算裹著氈子還是凍得直哆嗦。看邊上兩個宮女也翻來覆去的不安穩,好容易到了子時三刻,就悄悄地進去替換春榮。
錦書取了鎖子錦靠背來給太皇太后墊在身後,心裏隱隱猜測今天白天面聖的事總歸要過過堂的,太皇太后等到夜深人靜時才問,也不知是什麼用意。
太皇太后臉色有些恍惚,並不急著說話。視線落在長案上供著的西洋座鐘上,一室寂靜,只有玻璃罩子下長著翅膀的鎏金小銅人一圈一圈不停地旋轉,帶動內里零件,發出細微而有節奏的嗒嗒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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