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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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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寒沙淺流 第七節

第三章 寒沙淺流

第七節

聽差房裡聚了幾個人,苓子和入畫也在,坐在杌子上眯縫著眼看她,調侃道:「土地爺放屁——神氣!」
說了會子話,粥也冷了,錦書下地把東西都收拾進食盒。春榮坐著只顧發愣,她也不方便問她在想什麼,兩下里都沉默著。外面雨勢漸大,雨點落在瓦楞上,砸得噼啪亂響。檐上的水泄下來,流進地基前後開鑿的溝里,不遠處是個匯總的泄水道:出口高懸著一個石龍頭,水從龍頭噴出來,隆隆之聲大作。
「知道了。」荔枝邊走邊回手,「進去吧,才大安的,別又招了風。」
「那倒是。」春榮應道,「咱們要是猴子,那咱們伺候的主子成什麼了?美猴王不成!」
天漸次暗下來,春榮拉了她道:「起來收拾收拾上差去吧,今兒撤鍋子換砂鍋了,去晚了好東西吃不上了。」
春榮聽她別彆扭扭地表達了歉意,臉上也沒什麼喜怒,只低聲道:「你也甭謝我,當差的時候多長個心眼就是了。老祖宗是什麼人,你也知道,就是咱們這麼多人全摞起來,都不及她一個手指頭。聽說她年輕的時候陪著高祖皇帝打過仗,還救過高祖皇帝的命,這樣厲害的人物,什麼事能逃得過她的眼睛?」
屋裡就她們兩個,這些話說出口也不拘,要是換作有別人在,舌頭在嘴裏打個滾,再捅到塔嬤嬤那兒,那就不是玩的了。
錦書沒料到太皇太后對皇帝召見的事隻字不提,準備好的應對也無從談起,只得躬身應個是,復退回配殿里去了。
錦書應個是,心想太皇太后真真煞費苦心,只為錯開晨昏定省的時辰。這樣也好,省得和一干主子們照面,她活得還自在些。只是這樣苦了春榮,叫她沒日沒夜的,還添了差使。
春榮看著她,點頭道:「既然沒有,那是最好。你是聰明人,好些話咱們也不便說明了。我和你想的一樣,能遠就遠著吧!說句大不敬的話,老祖宗算計深,派你上夜倒是個好法子。她要顧著孫子、重孫子,捎帶也成全了你,一舉兩得的好事和_圖_書兒。」
錦書應了,直把她送上夾道,再三囑咐,「成不成的,好歹讓人帶個信兒給我。」
春榮坐直了把頭攏好,笑道:「我才剛看著鏡子里,咱們倆真像北園子養的猴子。」
錦書淚盈盈的,對春榮道:「我現在也不盼別的了,老祖宗的決定再英明不過,我情願上夜,或是送我回掖庭也成。原先做雜役,反倒沒這樣多的是非。睜了眼睛就有忙不完的活,到了晚上倒頭就睡,哪裡像現在,天天地擔驚受怕。」
「可不!苓子一個二板凳,帶出個掌事姑姑來。」
錦書嗯了聲,心道這掌事不是白做的,別人不知道厲害,一味地勸她往高處爬,殊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宮裡勾心鬥角雖不在明面上,暗地裡陰招損招網子似的,她是個亡了國沒靠山的,有個好歹,死了當狗死。
錦書見她萬分認真,自然點頭應承,「你說,我定不瞞你。」
錦書怔了怔,「太皇太后那兒已經知道了?」
春榮深吸一口氣,尷尬地問:「今兒萬歲爺臨幸你了嗎?」
錦書一計較又覺自己說話過了些,春榮原不是愛在人背後嚼舌頭的人,自己一時意氣用事,倒把她給得罪了。往後在一處當差,這要是有了芥蒂,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連話都說不到一塊兒去,那可怎麼處?忙拉了她的手愧道:「好姑姑,你可千萬別惱我,我是心裏著急才這麼說的。你也知道我的身世,我和宮裡旁的宮女不同,是下三等的奴才,平時夾著尾巴做人,唯恐到人前來。別人緊著攀高枝,我是恨不得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太子爺也好,萬歲爺也好,我絕不願意和這二位主子爺扯上關係。今天拿二人抬來抬我是李諳達的意思,並不是萬歲爺的指派。」
春榮雖沉得住氣兒,到底女孩還是愛打聽的。依著她看,萬歲爺和錦書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就像隔著宇宙洪荒似的,這兩個人怎麼會有交集,不只太皇太后,連她也覺得匪夷所思。皇帝今兒才到慈寧宮請了和*圖*書安,見錦書沒在,回去就打發人把她接到西暖閣去了。春榮不由打量她,這丫頭,將來說不定前途無量呢!
天上零星飄起了雨,錦書抬頭看,朱紅的宮牆,明黃的琉璃瓦,映著慘淡的天色,說不出的壓抑沉悶。穿堂風尤其的大,才站了一會兒就寒浸浸地直往肉里鑽。抱著胳膊轉身回下處去,之前在西暖閣出了汗,貼身的中衣濕了,焐了這半天還沒幹,風一吹凍得直打哆嗦。忙翻出衣裳替換上,腦袋暈乎乎的像是又不濟了,復又上炕躺著,只是翻來覆去一味地睡不著,越躺著越糊塗,索性坐起來改春袍子。
兩個人掩著嘴吃吃地笑,錦書沒想到平時端著架子春榮也有這樣促狹的時候,好感不由大生。笑過之後彼此只覺親近了不少,就靠在炕頭上說些私房話,嘀嘀咕咕直聊到近掌燈。
春榮嗯了聲,搬張炕桌在她炕頭上,打開食盒端出一碗貢米粥並一個小菜碟,揭了碟蓋兒,裡頭是碼得齊齊整整的四樣醬菜。遞過勺子給她,在菜碟邊上擱了雙短筷子,一面道:「餓不餓?昨兒開始就沒米粒下過肚,好歹吃點,別餓傷了胃。」
錦書麻溜地下地換衣裳,心裏打定了主意,要是太皇太后問起二人抬的事來,她就老老實實地招供,順便表表決心。萬事求老祖宗做主,也省得自己每日煩悶,別人摸不著頭腦,也跟著上火。
錦書道:「袖子長了,鉸短一點兒。你下值了?」
春榮見她一徑推諉,到底有些不受用,寒著臉道:「是我多管閑事了,別人的事兒我跟著瞎操心,可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么!你也別多心,我沒想害人,也不是老佛爺派來的細作。你這麼防著我也是該的,人心隔肚皮,是要謹慎些才好。」
錦書看了道:「是個癤子,沒什麼,已經破了,毒水流出來就好了。真怪,才入春怎麼發癤子?」一面拿帕子給她掖那瘡面,反覆地吸了幾趟,眼看著癟下去了,拿搔頭沾了上回太子給的生肌膏給她點上,才道,「好了。m.hetubook.com.com
錦書放下手裡的粥碗,人蔫蔫地靠在軟墊上,一時間心亂如麻。這些事一樁樁都扣在一塊兒,永遠都是她的錯。如今是有嘴也說不清,原來是想明哲保身的,可怕什麼來什麼,哪裡有法子避得開呢。
錦書正聽那震耳轟鳴,春榮突然拉了拉她的衣擺,「問你一件事兒,你老實回我,我替你出主意,不許藏著掖著,成不成?」
錦書回道:「姑姑都同奴才說了,奴才一定盡心儘力伺候老祖宗,不辜負老祖宗對奴才的垂愛。」
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雨點打在油紙糊的窗戶上,沙沙響成一片。春榮起身掩上門,故作輕鬆道:「你是伶俐人,有你在外頭我放心。」想了想,似乎是覺得不該瞞她,斟酌了下才道,「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敬煙上還是你,不過當差的時候換了,咱們倆的活兒勻了勻,往後你早晚不當值,後半夜你替我侍寢。卯初我替換你,到午正再輪換。」
錦書憋紅了臉,訥訥道:「可我真沒伺候萬歲爺啊,我光在西暖閣里磨墨來著,萬歲爺也不待見我,最後把我給轟出來了。」
春榮嗔道:「吃的堵不住你的嘴!有力氣和我打趣了,看來是好得差不多了。今兒晚上能當值嗎?」
一旦想明白了,人也鬆快了,就像重新活過來一樣。篦了頭,拿太皇太后賞的掐金絛子紮上辮梢兒,烏油油的大辮子垂到背心下頭去,一走道,絛子兩頭的四顆翡翠珠子相互撞擊,發出細碎而清脆的響聲來。青鞋輕快地踩在甬道上,路上積水的地方濺起水花,暈濕了袍子的下沿,春榮在後頭笑,「這丫頭瘋了,仔細叫典儀局的看見。」
錦書點了點頭,心裏又納悶,照理說敬煙上的人是用不著上夜的,這會子怎麼這麼問起來?
錦書霎時面紅耳赤,她這麼直剌剌一問,心裏大覺不快,只道:「姑姑快別說笑了,什麼臨幸不臨幸的。我是個奴才,只按著主子吩咐的做。萬歲爺要問話,左不過洗乾淨耳朵聽訓,聖駕面前斷不敢有別的念m•hetubook.com.com頭。」
引了線剛要落針,門上的銅搭扣響了一聲。春榮推門進來,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見她做針線,笑道:「這是怎麼,不好好歇著又忙上了?天暗,仔細傷了眼睛。」
春榮嘆氣道:「我也知道你難,太子爺的事兒也好,萬歲爺的事兒也好,都是比天還大。宮裡多少雙眼睛盯著,防不勝防。我是外人,也不知道你和萬歲爺是怎麼回事,只勸你小心些,樹大招風,怕是要惹禍。」
「你啊,當真是個傻子。」春榮嘆道,「我還想著,你要是伺候過萬歲爺了,我就找個時機和老祖宗說去。老祖宗講人情,自然高看你一眼,就算晉不了你的位份,往後也不會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故意為難你了。」
「你前腳走,後腳太皇太后就收到信兒了。」春榮撥撥火盆里的炭道,「好些事兒是她壓著的,像是萬歲爺給你抓藥,今兒又打發總管太監來接你,這些要是沒有老祖宗的口諭,早就傳得沸沸揚揚,鑽進皇后耳朵里去了。皇后統領六宮,要辦你,只消一個眼色就夠了。只因為你是慈寧宮的人,她才有忌憚。上回她來討老佛爺恩典,要撥你到坤寧宮去,虧得老佛爺回絕了,否則你這會子就剩一堆骨頭了。」
平安笑嘻嘻地應,「都給老祖宗侍寢了還不是姑姑,那誰敢稱姑姑?」
錦書回頭道:「典儀的太監這會子定有他們的樂子,哪裡有空來管咱們。」
「那不論,」入畫道,「咱們這兒,誰也比不上侍寢的份。就是宗人府的頭兒,太監總管,也不及侍寢和老祖宗親近。」
春榮坐在桌旁的條凳上,直拿手耙頭皮,「不知怎麼了,這兩天頭上長了個疹子,又癢又疼,一抓還出水。」她湊過來,撥開頭髮,「你幫我瞧瞧,像是腫了。」
錦書微一怔,什麼時候自己也成姑姑了?便道:「都好了。您可別這麼叫我,我算哪門子的姑姑!」
春榮看了她半晌,方問:「你今兒出去過了吧?」
一路說說笑笑到了慈寧宮的廊廡下,哼哈二將里的小太監平安正在站宮門m.hetubook•com.com,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凍得臉色有點發青,哆哆嗦嗦對錦書道:「姑姑大安了?」
「你跟著春榮好好學吧,」太皇太后道,「趁著苓子還沒出去,你的時間也充裕些。這會子上夜還早,你下去吧。」
錦書抿嘴笑了笑,「真是有些餓了,還叫姑姑給我送吃食,我好大的面子呢!」
錦書聽了也笑,啐道:「沒正形的,你見過這麼好看的猴子嗎?」
她才回過神來,侍寢是特特等,這是春榮以前告訴她的。如今她因禍得福,竟也成了特特等了。笑了笑也不說什麼,穿過迴廊進配殿換了鞋,再往偏殿去。太皇太后正站在窗前看塔嬤嬤給百靈添食水,錦書因著病過一回,有一天多沒請過安了,便跪拜下去給太皇太后問吉祥。太皇太后叫她起來,淡淡問可大好了,又道:「榮兒和你說了沒有?」
春榮聽她這麼說也消了氣,心道真是個榆木做的腦袋,李玉貴是乾清宮的總管太監,算盤撥得生花,簡直就是個修鍊成精的。要不是咂出了點味道來,或是得了萬歲爺的示下,絕不能在個宮女身上下工夫。後宮里能夠有代步的,少說也得貴嬪以上,李玉貴成天和敬事房的掌事混在一起,怎麼連這種宮規都不知道?萬歲爺傳宮女問話什麼時候讓拿轎子抬了?怪道太皇太后聽到消息之後臉色都變了,也的確是不合常理。
錦書紅了臉,「快別笑話我,我是怎麼個情況,你們還不知道嗎。」
侍寢的活不是人人能幹得的,必須是最最信任的人才行,誰也不願意睡著的時候死得不明不白。照理說她遠遠沒有達到太皇太后信任的標準,只為了錯開皇帝和太子晨昏定省的時辰,才不得已把她放進寢宮裡來。太皇太后這一片拳拳之心,真是天可憐見。
春榮是掌事姑姑,平素總板著臉,行事說話穩如泰山,她不樂意的時候,你就是花錢買,她都不搭理你。今天和她說了這些必是有深意的,錦書不免心慌,央了春榮道:「好姑姑,我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好歹提點我,就是死,也讓我做個明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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