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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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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惆悵此情 第一節

第五章 惆悵此情

第一節

太皇太后搖頭,「我上了歲數,還能活幾年?就是吊著口氣兒,到底精力也有限。」
梅貴嬪回過味來,忙笑著打圓場,「瞧你說的,我不過順嘴一問罷了。不去好,不去咱們在一塊兒才熱鬧。」
太皇太后哦了聲,「這回是誰舉薦進宮來的?打探清楚沒有?」
塔嬤嬤回道:「才剛已經到了,只是看著臉色不太好,拉著臉子沒有半點笑意。」想了想又道,「大約是頭疼得厲害吧,往常嫌抹額累贅的,今兒竟戴上了,瞧著是強打了精神應付臣工們呢。」
惠妃和通嬪各懷心思,也不和旁人搭話,兩人挨得又近,兩下里便不鹽不醬地閑聊。惠妃打量一眼通嬪醬色壽山福海坎肩下高高隆起的腹部,嘖嘖道:「妹妹真是勤勉,瞧瞧這肚子大的,也就這陣子的事兒了。皇太後放了恩典,有身子的不往這兒來也行,你怎麼不好生歇著,這來回地折騰,萬一動了胎氣可怎麼好!」
太皇太后丟了貓,正坐卧不寧著,也沒了興緻搭皇太后和皇后的話茬子,只懨懨地歪在南炕的條褥上,怎麼逗都不樂,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屋裡的妃嬪們相視而笑,暗道越是上了年紀越是心思重,一刻鐘之內差人回慈寧宮看了三次,唯恐貓回來了,找不見人又跑了,再三吩咐塔嬤嬤打發人各處去尋。眾人因著老太太怏怏不樂,總存著三分顧忌,也不敢敞開了說笑,個個加著小心,滿室的爭奇鬥豔,卻是寂寂無聲。
惠妃聽得直泛噁心,什麼和定妃一樣!定妃就是個彌勒佛,吃飽了聽聽各宮的新鮮事,閑暇時候招了三五個宮女抽抽花簽鬥鬥草,了不得摸上兩圈骨牌,進宮四五年沒生養,她也不急,整天優哉游哉的,那叫一個大肚能容!再說說眼前這位,嘴上抹了蜜似的,心上生了九個竅,別的長處沒有,光心眼子多。就她這樣的還和定妃比,真是活打了嘴了!
「難為這孩子,不知費了多大的勁才逮著大白的。」太皇太后尋回了心肝寶貝,疑慮一時都打消了,人也松泛了,終於露了笑臉。眾人眼見雨過天晴了,這才敢打趣說笑起來。
「正是這個話!橫豎都在京里,什麼時候想見了就討皇後娘娘一個恩典,傳到宮裡來閑磨牙,一塊兒吃個飯,多好!」永和宮的多貴人勉強笑了笑,「不像咱們,老子娘都在外省,要見上一面難如登天。」
皇后肅了肅道是,「圈了北五所一個二進的院子供他們上頭更衣,門上都有人當著值的,但凡有要和_圖_書照應的,派的全是太監。先頭也放了懿旨,宮裡的嬪妃宮女不許上那兒去,有要瞧熱鬧的打死不論。」
太皇太后嘆了一聲,她們哪裡知道,她不單是操心大白,還有那個錦書!找貓找了兩個時辰,竟是找到天上去了不成!她心裏嗵嗵地跳,好像是要出什麼事了。尋個理由使了人上乾清宮面見皇帝去,李總管說皇帝午膳時接了膳牌子,是軍機處的人因北方的戰事面聖,皇帝看了摺子之後就頭痛起來,傳太醫診過脈,吃了一劑葯就歇著了,正是沉沉好夢的時候,打攪不得。塔嬤嬤不敢擅闖,沒法子再打探,不知真假。
太皇太後點頭道:「這樣方好,沒的叫人鑽了空子。」又側過臉去,皇后立時把耳朵湊了過去,太皇太后叮囑道,「那起子戲兒要派人好生看著,都是生人,又沒凈過身,這烏泱泱地混在一處,出了事,皇帝臉上不光彩。」
通嬪也覺惠妃那張陰陽怪氣的臉不受人待見。這不是擺明了和她打擂台來了嗎!原先皇后中意的只有她叔伯侄女,後來不知惠妃打哪兒弄出個外甥女來,又是做學問,又是琴棋書畫的一通吹捧,直把皇后哄得團團轉。這下好了,板上釘釘的事兒黃了,還非得在幾個女孩兒中間分出個高低來,白叫她費了半天的手腳!肚子里的孩子一拱一拱地動,通嬪小心地捵了捵腰。真是活受罪!在這兒傻坐囫圇一個時辰了,怎麼還不傳進來見人?再這麼下去她可等不及了,沒的窩壞了孩子要壞事兒的!
太皇太后又一聲長嘆,屋裡的人,連同皇太后在內齊齊一凜。皇太后寬慰道:「額涅別急,等大宴散了咱們再加派人去找,只要還在宮裡,總能找回來的。」
屋裡眾人見太皇太后動怒俱一凜。皇后低下頭去,視線茫然停留在胸前的五穀豐登綠彩帨上。頭疼的那樣怎麼不在宮裡歇著?她見皇帝向來是不用通報的,今兒因著選太子妃的事去了趟乾清宮,踏進宮門還看見李玉貴的,可一轉眼就不見了。尋到到暖閣里去,炕上也沒個人,問御前太監,個個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來。原當皇帝公務忙,或者上軍機處去了,可太皇太后這邊打發了塔嬤嬤去問,李玉貴居然說皇帝聖躬微恙躺著了……裡頭一定藏著事!既然皇帝存心要瞞著,那她在太皇太後跟前也不便透露,不過究竟是去了哪裡,倒要認真計較計較才好。
通嬪哂道:「可不,生了兒子才算有了老底兒,https://m•hetubook•com•com照這話說,惠妃姐姐懷晥晚帝姬的時候就該去拜拜才是。」
皇后拾了精神,軟語道:「額涅別急,咱們萬歲爺精岐黃,怕是整個太醫院的太醫加起來也不及他一個呢!」
一個院里的瑞常在悄悄拉梅嬪的袖子。這人真是沒心眼!眼下太子妃之位正是虛位以待,眾臣工的家眷之中,唯通嬪的叔伯侄女和惠妃的娘家外甥女是大熱人選。這要緊的時候,會親有的是機會,太子妃的位置一閃就落到別人頭上去了,這會子不抓緊了,回頭就是悔青了腸子也晚了。大家心照不宣地靜等著,也就她後知後覺。
多貴人吃個啞巴虧,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皇後跟前又不好上臉子,自己心裏哀怨一通也就作罷了。橫豎是沒地兒申冤的,聖眷正隆的時候疏忽了,今兒賞明兒賜的,把她捧得高高的,還當自己是天生的好福氣,結果得罪了那許多人。這會子摔下來了,藉機踩兩腳的人海了去了,這幾句綿里藏針的話算得了什麼?玩兒似的!只管樂吧!多貴人暗裡掐斷了指頭。萬歲爺說過喜歡她,既然有前頭的情分,擎等著時機。有李大總管在呢,花幾個錢,把綠頭牌往右手邊遞,山水有相逢,也不愁皇帝想不起她來。
多貴人連翻了三夜的綠頭牌,這件事誰不知道?多少人眼紅得要出血!萬歲爺向來一碗水端平,這樣的恩寵前所未有,怎麼不招人妒恨。只不過聖眷再隆重也只三夜罷了,現在還不是一樣。那時多貴人何等的風光,走路恨不得把腳踢到別人鼻子低下去。如今打回了原形倒生出這樣的感慨,幾個妃嬪訕訕笑起來。人說須將有時思無時,早知道萬歲爺的熱情維持不了幾天,當初就不該那麼得瑟。靠著年輕貌美想拴住男人,有幾個能長久的。失了恩寵就想老子娘了,到底還是親爹親娘好,比男人靠得住。男人|妻妾一多就顧不周全了,何況這男人心裏裝的不是風花雪月,裝的是整個大英江山。三百六十五天有半數的時間是「叫去」,不招任何人侍寢,大家一樣獨守空房,倒也痛快。
太皇太后正說著,崔貴祥來回稟,說萬歲爺那兒打發人來回話了,萬歲爺這會子頭不疼了,只是精神頭不濟,等宴散了睡一晚就好了,讓老祖宗和太后別擔心。屋裡人這才齊齊鬆了口氣,這時候春榮進來道萬福,「啟稟老祖宗,錦書回來了,把大白也帶回來了。」
「難為你想得周全,樣樣辦得都妥帖。和_圖_書」太皇太后頗讚許,皇后初嫁進南苑王府時就由她一手調理,辦事說話又決斷又圓潤。有她在,東西六宮紋絲不亂,這皇后當得,挑不出一點兒錯處來。又看了旁邊只顧撥弄佛珠的皇太后一眼,無奈道,「你婆婆是個甩手掌柜,只顧著當菩薩,宮裡的事物百樣不問,這樣多的大事小情,全靠你一個人了。」
通嬪笑得歡實,「惠妃姐姐這是什麼話,大家都來,只我在屋裡養著,不知道的人還當我架子大,懷了龍種擺款呢!況且我又是個愛熱鬧的,連老祖宗都說我和定妃姐姐一樣的性子,但凡有好吃好玩的定然少不了我。」
皇后笑道:「這是奴才應當應分的,我只拿主意,下頭辦事的人多,也沒什麼。再說遇著了坎兒不是還有老祖宗呢嗎,奴才少不得來向老祖宗討教。」
太皇太后正掖葫蘆雙喜紋金綢敞衣的雙開衩下擺,一聽這消息大喜過望,直起身子問:「大白回來了?」
這話嚇得皇后心頭怦地一跳,忙堆了笑臉開解,「老祖宗身子骨硬硬朗朗的,起碼再活五十年,奴才和萬歲爺還沒孝敬夠您呢。」
通嬪笑吟吟道:「這話真真是怪,只許你在老祖宗跟前盡孝,就不許咱們多陪陪老祖宗?」
皇后應道:「是老豫親王舉薦的,老叔好票戲,愛聽雙簧,這個班子常年在王府里,都是極相熟的,老祖宗放心吧。」
「行啦,家裡人沒在京里有什麼,不是還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嗎!再不夠……」離多貴人最近的禧嬪親親熱熱地攬了她的肩,「還有一眾姊妹,咱們疼你。」
惠妃喲的一聲,嘖嘖道:「老祖宗您聽聽,六宮裡頭最得寵的都在這兒訴苦,咱們可怎麼辦啊!」
太皇太后聽不下去了,「以前瞧著戲班子里的班頭個個瘦精精的,要扛傢伙什出力氣的,他怎麼就能胖得那樣?」
「就是這個叫人憂心。」太皇太后搖頭道,「你沒見著他上回對著鏡子給自己扎針嗎?可把我嚇著了!皇帝萬事親力親為的慣了,這種性子不好,從前行軍時自己瞧病就算了,如今還改不了這毛病。」
左右隨侍內並不見錦書,皇后只覺不尋常,正待要問,見塔嬤嬤從門外進來,太皇太后抬頭道:「皇帝可到了體和殿?」
太皇太后眼角的皺紋漸漸舒展開來,拍著皇后的手道:「你可別指著我,我是不中用的了,還是早些挑個好媳婦才是正經。」
太子那裡也去瞧過了,只說老祖宗念著太子的課業,打發人去問問的。春榮回來說太和圖書子正在上書房搖頭晃腦的和師傅論《大學》呢,好好的,哪兒都沒去。
眾人因著多貴人吃癟,私下裡狠狠高興了一番,話頭子又轉到宮外請進來的戲班子上去了。嘈嘈切切說武家班的楊小樓唱功如何了得,身手如何的不凡。又說班子里的丑角多逗趣兒,吹拉彈唱樣樣都會,一個人能撐起一場戲來。最後聊上了武家班的班主,說這人有能耐,明治末年還放過印子錢,賺過驢打滾的利,別人喝稀粥他吃白面肉饅頭,養得白胖白胖的。
這話說得好!在座的皇后連同妃嬪們笑起來,又是太皇太后又是皇太后的,萬歲爺哪兒去了?最該疼她的人卻不在列,可憐見的!早該像大家一樣夾著尾巴做人的,偏當自己了得,如今露了腚給人瞧呢!楊柳細腰,風情萬種,全歸了塵土了,就等著在這後宮之中慢慢腐朽吧!愛冒尖兒?恃寵而驕?虧得萬歲爺抽身得早,否則她那種狗肚子里盛不下二兩油的,三五個月懷不上,白綾子套的環就該等著她了。
太皇太后略一沉吟,「頭裡人多,竟是沒分清誰是誰來。回頭挑你覺著好的,傳進來再見上一見,或者把太子也叫來,他的媳婦讓他自己挑。」
眾人早就盼得脖子都長了,老佛爺一發話,紛紛站起來行禮告退,只剩下太后、皇后,還有幾個娘家父兄不在朝里做官的貴嬪貴人。叫人琢磨不透的是通嬪和承乾宮惠妃,家裡人明明在梢間里候著,卻不忙見面,還坐在原位上篤悠悠的品茶。
這下兩頭落了空,一個大活人就像蒸發了似的,莫名其妙地沒了。沒了倒不打緊,只怕是出了什麼幺蛾子,偌大的皇宮內院,哪裡生了事都是牽一髮動全身的。今兒破五,眾臣工攜了內眷進宮來,要是大肆聲張了恐遭人詬病,只有派人暗中打探,卻是半點消息皆無。
通嬪道:「老祖宗有所不知,這個武家班專給王公大臣的府邸里唱戲,是正經的大戲班,做粗使的有的是夥計,哪兒用得上班主親自上手啊!您要瞧見瘦精精的班主,九成是個草台班子。」
她之前聽見些風言風語,是坤寧宮的掌事宮女打探來的消息,說皇帝大概瞧上了慈寧宮的錦書,直把她驚出一身冷汗來。要是普通的宮人就算了,倘或皇帝喜歡,她也能做個順水人情替他把人討來晉位份,可偏偏是錦書!太子這頭還沒著落,皇帝又卷進來,父子倆的心落在同一個女人的身上,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皇后定了定神,琢磨著眼下不過是風聞,還hetubook•com.com沒有十足的把握,到底是太皇太后貼身的人,輕易動不得。且看看再說,萬一真有其事也不能坐以待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她成了氣候,要滅可就難了。
皇太后一聽皇帝抱恙,忙招了候在外面的壽安宮管事來,「你上體和殿瞧瞧萬歲爺去,別上前,遠遠地看著,好不好的來回我。」又對皇后道,「等宴結束了你也去一趟吧,皇帝有個病痛的也不吱聲,叫我擔驚受怕的。」
太皇太後有些惱,捏著帕子捶了下炕桌,「那些個太醫是愈發回去了,連個頭痛的毛病都醫不好,可見平時全把力氣花到賭錢討小妾上頭去了。也算是斯文人,在宮裡當差不兢業,就跟神武門上的鐘鼓似的,全掐著點兒跑,真真可恨至極!」
春榮應個是,笑道:「一人一貓弄得灰頭土臉的,小娟子帶大白拾掇去了,我瞧錦書一身臟,讓她先回榻榻里洗漱,回頭收拾乾淨了再來伺候老祖宗。」
太皇太后撫著額,搖頭道:「不中用,都翻了個底朝天了,還上哪裡去尋才好?這貓機靈,知道你找它,它自然躲著你。」說著看這一屋子人巴巴地干坐著,方想起來早就該放的恩典,「瞧瞧我,真是糊塗了,叫你們陪我在這兒傻坐!快去和家裡人說話兒去吧,一年到頭也難得見,趁著今兒好日子,有苦有樂都和家裡人說道說道。媽媽嫂子的,要是嫌人多,樂意帶回自己屋裡的也成,都去吧!」
惠妃轉開臉去,一手撫了撫耳墜子,可著勁兒地擠出了一臉的笑,重又轉回頭來,狀似親昵地說:「我上回得著個信兒,說齋宮裡的薩滿很是靈驗,懷了身子的去參拜參拜就能得兒子,趕明兒妹妹得了空何不去試試,能得個小皇子,不比什麼都強?」
皇后原還想說太子一個爺們兒家,這麼大咧咧杵在一堆女孩中間怕不妥。轉念一想太皇太后是個極開明的人,叫太子自己挑也沒錯,揀他看得上的娶進來,要是分不出伯仲,就叫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定,剩下的封良娣,也是使得的。
「老祖宗說的是!太子的事兒辦了我也踏實了,那孩子,真叫人操碎了心。」皇后是說不出的苦處,和太皇太后談及錦書的事,怕招老太太擔憂,皇太后不問事,皇帝面前更不敢露口風,有什麼只能自己憋著想法子,真箇兒愁白了頭髮。頓了頓方道,「老祖宗前頭可瞧見那些個女孩兒了?依著老祖宗,有好的沒有?」
景陽宮梅貴嬪憨直,問道:「你們二位這是怎麼?貴戚等著通傳呢,怎麼還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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