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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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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目極傷心 第三節

第十章 目極傷心

第三節

她抿嘴一笑,年輕輕的,少睡會子也沒什麼。難得今兒好日子,節令兒好,天氣也好,不出去怪可惜的,興許還能遇著脆脆和荔枝她們。
錦書謝了恩,抽抽搭搭站起來,兩個眼睛泛著紅,被淚水洗滌過了,愈發的清澈明亮惹人憐愛。太皇太后無可奈何,心道美人胚子,怎麼不叫爺們兒失魂!她沖她伸出了手,「好孩子,過來。」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平日里謹言慎行,我都看在眼裡。你們萬歲爺非比尋常,在他跟前尤其要仔細,踏錯了半步,不單是皇後主子不饒你,連我也不能饒你!」太皇太后冷著臉道,「你可聽明白了?」
「咱們也能活動活動了。」大丫頭裡就剩下大梅子了,她痛快伸個懶腰,全然沒了平時的拘謹小心。
姑娘們高興了,美美的扮上,換漂亮衣裳,插頭花,再撲上層粉,點上櫻桃口脂。二八的年華,素著臉都是美的,要是一拾掇,更是美不勝收。
太皇太后歪在大引枕上,兩眼茫然看著天花上的彩繪出神,錦書心裏沒底,硬著頭皮上前請雙安,說,「老祖宗,奴才伺候您安置。」
「奴才願意去。」她立即答道:「奴才上陵里去,日日給聖祖高祖們誦經祈福,給宮裡的主子們打平安醮,祈求菩薩保佑主子們福壽安康。」
大梅對胭脂水粉頗有研究,天津城裡最大的一爿脂粉鋪子就是她家開的。她像模像樣蘸些粉在掌心裏加水揉開,仔細替錦書拍在頰上,一邊疊疊道:「這胭脂是上年拿西山的玫瑰花做的,要一瓣一瓣的挑,用石臼搗成汁,再用細紗布濾,既費工又費料。上千斤的花瓣挑完了就做出十幾盒來,還是上回章貴妃賞我的。」
「你也別哭,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太皇太后看她那個樣兒,心都跟著揪起來了。上了歲數的人瞧不得別人傷心,誰要在她跟前哭,她也得跟著哭。太皇太后捏著手絹擦眼睛,對她說:「成了,你起來,才剛挨了嘴巴子,這會兒又跪著,倒顯得我這老太婆心狠。」
宮女為了顯示端莊沉穩的做派,平常不許描眉畫目,也不許穿得花紅柳綠的,今兒卻是例外。慈寧宮少了姑姑要伺候,小宮女們就有了更多時間料https://m.hetubook•com.com理自己。一件夾袍從年下做到驚蟄,掐腰、出領,精緻到每個襇子,就為了花朝這一天。
錦書知道她誤會了,連忙擺手道:「你別混猜了,不是李總管打的。我惹萬歲爺生氣,是我自己賞的。」
太皇太后搖了搖頭,「你恨我也不怪你,畢竟咱們搶了你家的江山,殺了你慕容家滿門,害你從堂堂的帝姬淪落到做雜役做宮女的地步,你恨是應當的。我和你明著說吧,你們萬歲爺瞧上你了,想來你心裏也有數兒,他和你說了掏心窩子的話沒有?你倆在一起,你主子多少也有些出格的舉動吧?這沒什麼,爺們兒家,愛一個人,就想著要親近,往小了說是本性,往大了說是人倫,連聖人都說『食色性也』。內務府記的檔上清楚的寫著,打年下起,皇帝是夜夜『叫去』,做了兩三個月的和尚,我料著,也是為了你。」
錦書溫順地把手遞過去,跪坐在榻前的腳踏上,懸著的心放下了大半。太皇太后雖然厲害,畢竟不像皇后和太后那樣沒章法,自己伺候她一場,她多少還是講人情的,反正她抱定了上山守陵的打算,大不了青燈古佛一輩子,不對皇帝和太子有肖想,這樣也盡夠了吧。
「好傢夥,到底是帝王家出身!」大梅讚歎道,「我瞧你扮上了就是個艷冠六宮的主兒,那些個妃嬪小主們算個什麼!還說寶答應和你像,咱們是正經模子,現在叫她來比比,看看什麼才叫貴氣!」
錦書在宮裡長到十六歲,論計策手腕,沒見識過也聽說過。太皇太后要真打算這麼做,哪裡用得著問她的意思,直接和皇帝商量才對,現在不過是刺探敵情罷了,她要露出一絲願意的模樣來,那離死就不遠了。
錦書花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不多,得了閑只管給太皇太后綉襪子,說是換衣裳,其實也沒什麼可換的,不過是拿緞麵糰花對襟坎肩,替換了身上的大背心而已。
錦書笑道:「別混說,沒的叫人聽去了惹事。」
「你自小在宮裡長大,宮裡的女人過得怎麼樣,你是再清楚不過的。套句俗語,叫潭柘寺的石魚,好看不好吃!都是金尊玉貴的黃連人www.hetubook.com.com兒,爺們兒只有一個,個個為幾夜榮寵爭破了頭,到最後怎麼樣呢?哪個是長久的?」太皇太后替她擼了擼鬢邊的碎發,慢慢道,「你是個明白人,又吃了那麼多的苦,你知道怎麼活著才安樂。皇帝啊,後宮佳麗三千,今兒愛你,明兒愛她,沒個定性。你別瞧他這會子一往情深,等他翻了你的牌子,就像對寶答應那樣,轉天就撂了,你想見他一面,難如登天。」
別光說丫頭片子,再說說太皇太后,戴上壽春鈿子,鈿口上鑲著指甲蓋大的玉石雕牡丹,鬢角別了兩朵小小的迎春花,身上是海龍皮沿邊的琵琶襟馬褂,花盆底里是富貴錦繡白綢襪,左右丫頭扶著,滿臉的喜興歡愉。
花朝節是花王誕辰,也是女孩們的日子。乍暖還寒的節令里,蒸上一籠花糕,搬上一條春凳,三三兩兩坐在花樹旁、柳樹下,摘得山花插滿頭,送春歸待春回,那款款詩意,就如釅茶般濃郁芬芳。
錦書蹲了蹲道:「老祖宗息怒,是奴才自己給自己掌的嘴。奴才說話沒留神,惹怒了萬歲爺,奴才知錯了,求老祖宗恕罪。」
太皇太后滿意地笑了,「那就看這回吧,只是唯怕皇帝不答應。倘或那關過不了……我就還你個帝姬的銜兒,在朝里覓良緣佳配,風風光光把你嫁出去。」
錦書是一千一萬個明白,這話不必誰說,她心裏明鏡似的。她趕緊跪下磕頭,「老祖宗教訓的是,奴才定然時時牢記於心。奴才敬著萬歲爺,不敢有半分逾越,請老祖宗放心。」
太皇太后蹙著眉又是一長嘆,似乎除了嘆息,再也找不著疏解心中壓抑的好法子了。她瞧著錦書,那丫頭嚇得可憐,沒爹沒娘的孩子,真箇兒作孽的,抖得像風裡的蠟燭。說真的,她到慈寧宮這段時候一直是既本分又性善的,和其他人處得也好,從不拿掌事姑姑的架子,對下頭人是溫聲細氣兒的,上到總管,下到掃廊子的雜役,誰不喜歡她?她又心思靈巧招人疼,自己這會兒還穿著她給繡的襪子呢!比起她的那些個閨女孫女,不知道貼心多少倍!
「不忙,咱們娘兒們說會子話。」太皇太后坐起身子,不經意瞥見她臉上的傷和_圖_書,沉聲問,「這是怎麼回事?誰弄的?是皇帝?」
錦書哎了聲,在入畫手上一拍,低低道:「你上值房裡去吧,咱們回頭再說。」言罷整了整春袍子進寢宮裡去了。
「老祖宗,奴才冤枉。」錦書哭著說:「奴才時刻記著老祖宗的教誨,從不敢對萬歲爺存著那樣的心思。奴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奴才只管當好差,伺候好老主子您,不相干的不管不問,求老祖宗替奴才做主。」
倒也是,錦書歪著頭想,自己多久沒穿過花盆底了?那鞋真是好看,胖嘟嘟的,既富態又討喜。踩上去個兒高上一大截,走起道來搖搖曳曳,別提多有意思了。
錦書臉上神色有些尷尬,入畫又道:「你也甭覺得掃臉,咱們做奴才的挨個打算什麼,只要主子消了氣就是大造化了。老祖宗這會子在榻上歪著呢,也不說話,我知道她九成是在等你回來,你進去肯定得有一番說頭,仔細著吧!」
錦書一句一句聽進去,早就驚出了滿身的冷汗,臉上嘴上一色的煞白,耳朵里嗡嗡地響,下死勁兒的捏住了拳頭。
「總管,去瞧瞧你們萬歲爺起駕沒有。」太皇太后笑吟吟的,對錦書道,「你後半夜上夜的,今兒好好歇著,再准你半天的假,和小姐妹聚聚,說說體己話兒。」
「錦書啊!」太皇太后拉著長音喚了一聲,「裡頭的人都叫我打發出去了,眼下只有我和塔嬤嬤。你老老實實和咱們說實話,你對大英,對皇帝,還存著多少恨?」
錦書訕訕笑了笑,這時塔嬤嬤掀了膛帘子探出來,看見她臉上的指印一愣,也沒問為什麼,只道:「回來了?老佛爺等著呢,快進去吧!」
錦書唔了聲,照了照鏡子,氣色果然好了許多。大梅解開她的大辮子挽了個把子頭,燕尾壓領,再綴一朵絹花,那艷麗的緋色襯托出一張芙蓉秀面,明眸皓齒,雍容之態叫人咋舌。
皇帝命掌嘴,這丫頭就不能留下,得開發了,或交慎刑司論罪,或交內務府除籍攆出去,怎麼還能進來當差呢?太皇太后看了塔嬤嬤一眼,塔嬤嬤搖了搖頭,意思是並未見有御前太監司押,想是還有別的緣故。太皇太后抿著嘴看錦書,等她回話。
錦書應了聲,叫入畫看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臉,問還紅不紅。入畫身上帶著粉盒的,忙給她頰上撲了些,又拿帕子拭了拭,一面絮絮叨叨地說:「你哪裡得罪了那位佛祖?才剛聽小太監說萬歲爺震怒,怕是要轟塌了天,咱們還擔心來著,果然應了驗,竟指派人打你!不是我說,萬歲爺最知道宮裡的規矩,打宮女怎麼能上臉呢?況且你又是慈寧宮的掌事兒,誰上這個手?是吩咐李諳達嗎?他李總管真是得勢,轉臉就不認人的東西,也下得去那手!」
宮裡今兒對宮女也寬泛,按例賞宮花戴。那花是用上好的絹絲織成的,造辦處節前就打發人往四九城裡尋摸做頭花的能工巧匠去了。民間的藝人了不得,就跟那些搭天棚的匠人一樣,您說得出名兒的,他能給你扎出來,您說不出名兒的,只要您連比劃帶畫的描述一番,他就能依著您想的樣子給做出來。扎完了花瓣上色,再往中間填花蕊,要珍珠的還是瑪瑙的由著您點,一掐頭子纏上或金或銀的笄釵,一朵以假亂真的宮花就齊活了。
太皇太后和塔嬤嬤交換了眼色,探前身子把她攬進了懷裡,溫聲道:「你這是何苦呢,好日子在眼前也不稀罕,我思來想去,這樣對你和皇帝都好。」
入畫聽了直翻白眼,嗔道:「你可真成,哪有你這樣的?還學上太監了?死心眼子,也不知道留點力道,下手真夠狠的!」
太皇太后思量著打個寒噤,還有太子,那愣頭小子也難對付,爺倆一樣的倔,誰要動了錦書,他不來拚命才怪!太皇太后細細打量眼前垂手侍立的丫頭,料理她不值什麼,只是她身上牽著兩條性命,萬一有個好歹,這風險誰也承擔不起。
太皇太后憂鬱地靠在榻圍子上,春日的暖陽照進來,她一點也不覺得舒心,倒像渾身泡在冰碴子里似的。她被這件事攪得心神不寧,皇帝這趟春巡迴來,以往的老成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說的話,辦的事,愈發的叫人寒心。對著皇后也沒什麼好臉子,只怕還因著查抄的事恨她。這麼下去早晚要出事,錦書留著勢必是個禍害,可現在要動手已經晚了,殺不得,打不得,否則宇文家就要出第二個高祖皇帝了。
錦書謝了恩,恭恭敬敬送老祖宗上了肩輿和*圖*書,七八個老姑奶奶,小姑奶奶都起了駕,連同身邊的宮女太監,像是大軍開拔似的,沿著甬道浩浩蕩蕩一路前行開去。
太皇太后這下稍感寬慰些,她說:「好丫頭,有氣性兒!總管和你說過昌瑞山守陵的事兒嗎?那裡雖清苦,遠離了京畿,日子倒也自在,你是怎麼個意思?」
大梅趕上來說:「睡覺急什麼,老祖宗准了你半天,下半晌也能歇,上午時候好,不去逛園子多可惜,白糟蹋了小娟給你做的五福捧壽鞋了。」
太皇太后嘆了嘆,左不過是小兒女鬧彆扭使性子。一個是犟頭,一個是滿肚子的心事吐不出來,一邊守規矩知進退,另一邊恨她焐不熱,難免懊惱煎熬,兩下里碰撞上了,還能有什麼好事兒!
太皇太后雖上了年紀,卻是耳聰目明半點兒不含糊。皇帝的舉動闔宮上下有誰不關注?單為這丫頭連殺了兩個太監,這事瞞得過誰去?皇帝愛上了前朝的公主,不只宮裡,只怕朝堂之上都有風聞了。戲文里津津樂道的佳話,真要發生在眼前那就要壞事了。
錦書搖頭,:「奴才身份卑賤,不配得萬歲爺錯愛。奴才還是盡心的伺候老祖宗,在老祖宗身邊奴才最安心。」
太皇太后留神查看她的臉色,小心試探道:「我記得我和你祖母是同歲的,好孩子,我拿你當自己的親孫女,你要是心裏也愛皇帝,我就想法子讓你侍寢,等有了龍種再晉位份,這樣可好不好呢?」
「孫猴子跳出了五指山,有你快活的。」錦書笑著斂了袍子回身往宮裡去,一面道,「你領著她們上園子里玩去吧,我回去睡會子。」
大梅對小丫頭們說:「你們先上值房裡候著,我先給你們姑姑打扮上。」
「那成。」她點點頭,「你們等我一會兒,我換衣裳去。」
錦書在腳踏上磕頭,「回老祖宗的話,奴才不願意。奴才在宮裡一天,就一天兢兢業業侍奉老祖宗,哪天老祖宗厭煩了奴才,就是發奴才回掖庭去,奴才也絕無怨言。」
「再倒回去三十年,咱們老祖宗還是個大美人呢!」皇姑們起鬨,你一言我一語,逗得太皇太后樂不可支。
錦書惶惶不安的伏在地上,顫聲道:「回老祖宗的話,奴才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頭,請老祖宗明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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