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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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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無處無愁 第六節

第十一章 無處無愁

第六節

恍如一夢似的,他走了。她痴痴站在門口,心裏空落落的沒了依附。想是怕她到雨里相迎吧,鐵血帝王的縝密柔軟她見識過了,靈魂的最深處凜冽刺痛起來。她合上門扉苦笑——
主子爺也有體人意兒的時候,真箇兒叫人瞪脫了眼珠子!兩位總管很想砸吧幾下嘴,聽聽這柔情蜜意的話,哪像是萬聖之尊能說出來的!崔運道不賴,錦書這丫頭將來一準兒能給他長臉。
錦書聽了那些話忙不迭跪下磕頭,「奴才不敢欺瞞老祖宗,奴才身份低微,沒有福氣伺候萬歲爺。奴才句句實話,請老祖宗明鑒。」
錦書訕訕道:「奴才是看這白絹包著失儀,主子,您還疼嗎?」
「罷了,朕不是聖人,偶爾失儀也不為過。」皇帝撂了蓋盅站起來,「叫起你就甭跟著了,天還沒亮透,又下雨,沒的淋著了作病。」錦書肅了肅,道了個「嗻」。
皇帝撩了袍子上輦,回過身囑咐道:「朕知道你昨夜沒睡安穩,去歇會子,等朕回來再打發人去叫你。」
錦書忙站起身恭謹道:「老祖宗只管問,奴才定當知無不言。」
錦書躬了躬身,「奴才謝老祖宗垂愛!回老祖宗的話,李總管給奴才派了差使,奴才眼下在御前尚衣呢。」
太皇太后心裏有些亂,說不上究竟是歡喜還是不歡喜。若說不歡喜,皇帝和她分明沒有什麼大進展,自己不必擔心她會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對皇帝不利;可若說歡喜,皇帝現在八成是一時一刻也離不得她了,那有沒有晉位份又有什麼區別,也許私下裡已經有了事實,不過礙著她的身份或出於皇帝的私情,暫時沒有冊封罷了。
皇帝正由太監伺候著拿青鹽漱口,又盥手凈臉,然後披散著長發坐在杌子上,那烏髮濃密幾乎是及地的長短。看見她進來淺淺一笑,「姑娘昨兒睡得不好?」
蟲斯門www•hetubook•com•com是個穿堂門,在「華滋堂」的正後方,離皇帝的寢宮不遠,卻要過如意、嘉祉兩道門。她在燈下坐著,恍惚有些不自在,總疑心有人在窗戶那邊看她。她心頭攥緊了,這三更半夜,除了門上的太監再沒別人了吧!太監是兩個時辰一輪換的,子時換值到現在,正是犯困的時候,誰有這閑工夫看她呢!
既然看見了就要迎聖駕,錦書慌忙攏好頭髮放下窗戶,慌慌張張穿上袍子下地出門,正要跪迎,一抬眼,門上竟已空空如也。
錦書心頭狂跳起來,要壞事!叫太皇太後知道那個口子是她拿硯台砸的,她還能活著出慈寧宮嗎?
錦書聽他喚「姑娘」一時沒轉過彎來,窒了窒才道:「謝萬歲爺垂詢,奴才睡得很好。」
皇帝這兒要上朝去了,御輦在外頭停著,是一抬金頂金黃雕龍版輿。御前太監穿簇新的藍夾袍,外面罩著油布雨衣,腳上一色的油喀拉靴子,正畢恭畢敬躬身侍立。
錦書遲疑著走過去蹲了個福,「請諳達示下。」
李玉貴笑道:「姑娘客氣了。今兒尚衣的常四病了,萬歲爺更衣就交給您伺候了。往後也是這樣,常四回頭撥到四執庫去,他那裡每日分派好朝服、常服、袞服,你用不著操心那些個,只負責給萬歲爺穿上身就成了。」
皇帝摸摸額頭道:「勞你記掛著,疼是不疼了,只是不知道朕這『失儀』是誰害的。」
李玉貴擊了擊掌,敬事房太監高唱一聲「萬歲爺起駕」,前後各有六個太監挑著羊角宮燈,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天街方向去了。
「你和皇帝兩個怎麼樣了?昨兒夜裡皇帝可臨幸你了?」太皇太后直剌剌地說,「我也沒有旁的意思,不過好叫我心裡有數。皇帝如今不比從前,把個養心殿圍得鐵桶一樣,咱們外頭的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想知道裡頭的境況,那壓根兒就是辦不到。他提防著我這個老婆子,我卻拿他當心尖上的肉,你也別害臊,我們都是過來人,沒什麼可忌諱的。你說實話我疼你,你要是哄我,那我可就不高興了。」
「還沒有瞧夠?」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不對勁兒,就愛看她發懵的傻樣子。她平時太過老成,謹小慎微,白糟蹋了爛漫年華。倒是這樣發一發愣,眼神純潔得鹿兒似的,才叫人打心眼裡的疼愛。
皇帝暈乎乎,隱約咂出了點甜蜜的味道,倒像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妻子送丈夫應朝點卯似的。他收回視線進了肩輿,歪在大狼皮坐褥上合上了眼,只覺心滿意足了,往後日日這樣也盡夠了。
太皇太后訝異的哦了一聲,復又堆個笑臉子道:「錦書,我問你一句話,你老老實實的回答我,成不成?」
皇帝就跟魘著了似的,和當年的高皇帝簡直是一模一樣。論理兒拿出太皇太后的范兒來,先把這禍根拔了也易如反掌,可誰敢冒這個險?這會子說什麼都晚了!晚了……
錦書跪在條炕前磕頭,「老祖宗,奴才給您請安了。」
她壯了壯膽推開窗戶瞧,透過檐下低垂的雨搭,影影綽綽看見值夜的宮燈下有個明黃的身影,背著手,長身玉立,臉上淡淡的,正失神朝她這裏張望。她憟地一驚,怔在哪裡不知怎麼才好。
她上下細端詳了,暗嘆這人果然堂堂的好相貌!他以往在內廷是穿常服的,雖然也貴氣,並不像此刻這樣的威儀。瞬間的失落排山倒海般的湧來,她慘淡的意識到,大鄴果然真真正正的不復存在了,改朝換代了,江山姓宇文了,面前這人便是最好的佐證。
眾人側身避開了,嘴裏說「不敢」。這是什麼人?前朝的帝姬,當今皇上的寶貝疙瘩,聖眷隆厚著呢www•hetubook•com•com,保不定往後就是個貴主兒,誰敢在她面前拿大,萬歲爺知道了也不能依。
錦書背上汗津津的,自然明白太皇太后的用意。既給了台階就順著下吧,這會兒可不是說大實話的時候,她要是不識時務,立時的就會被拖出去亂棍打死。
雨下得愈發密,偶爾有璀璨的閃劃破天際。站門的太監躬著身,低垂著頭,貼著門的兩掖侍立。因著穿堂門上沒有出檐,他們只有在雨里站著,頭上的纓子淋得七零八落,凍得直打擺子。
太皇太后在她臉頰上輕撫,若有所思,半晌方道:「聽典儀局的來回話,說皇帝今兒上朝出了洋相了,磕破了頭,是摔的?」
神武門上晨鐘響了,天漸明。皇帝按慣例寅時三刻要起床的,錦書梳洗妥帖,宮裡有規矩,上值不走回頭路,於是繞了個大圈子到養心門上等候宮門落鑰。
皇帝不再說話,由梳頭太監挽了發,便起身抬起手示意她來更衣。
她囁嚅著正不知怎麼回答,太皇太后又自顧自道:「你既然到了他身邊就多替我留心吧!我這個孫兒,也是捧鳳凰那樣養大的,文韜武略自不在話下,只是有時候不拘小節了點兒,想是當初在軍中養成的習慣,胡打海摔慣了的。」她看著錦書,慢慢勾起了一邊嘴角,「那起子奴才還混嚼舌頭,竟說萬歲爺是叫你給傷著的,我一聽就來了火氣。你在我身邊幾個月,脾氣好,最善性不過的,我瞧在眼裡,心裏都知道。那些個閑碎催,渾身儘是攪屎棍子的能耐,看見別人安樂了,他們就眼紅。你是個穩當人兒,絕不能幹那種犯上作亂的事,定是他們訛傳的。傷了聖躬,那可是滅頂的大罪,誰不明白這個理兒,你自小在宮中,比誰都懂規矩,對不對?」
皇帝的朝服綉工紋樣極繁複,兩肩、腰帷、襞積、裳共有九條五爪金龍,另有十二章和-圖-書祥紋,下幅是八寶立水樣。因著才入春不久,皇帝的披領袖端仍沿用紫貂出鋒。錦書對龍袍並不陌生,伺候起來駕輕就熟,仔細替他束上吉服帶,戴好了游龍金頂,那杏黃的色澤映襯出九五至尊睥睨天下的氣度。
老太太這招敲山震虎用得也很無奈,皇帝身手了得,懷來之戰時一個人撂倒了大鄴的四員猛將,說他自己走路撞破了頭,說出去誰能信哪!可怎麼辦呢,眼前這位再放肆,皇帝不下口諭輕易動不得。太皇太后一把年紀了,威嚴不在話下,對這麼個小丫頭卻束手無策。不能太上臉子,得拿捏好火候,適當的提點一下也就是了,全看著皇帝了,誰叫他挨了打都悶聲不吭呢。
李玉貴和長滿壽互遞了個眼色,萬歲爺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了?瞧這一早笑容滿面的!這位天下第一的爺什麼都沒得挑,就是脾氣大,有床氣兒,睜開眼三句話不就甩臉子要打人,眼下這和顏悅色,幾百年都沒見過一回。
她大吃一驚,這些上等宮人平時都是拿鼻子眼兒看人的,現在連同掌事的琴歌也沖她納福,她登時不安,回了禮說:「我是才來的,姑姑們折煞奴才了。」
「給姑姑請安。」先到的御前宮女齊齊蹲身給她見禮。
太皇太后看著她泫然欲泣的臉,心道這大抵該是真話。她眼下到了御前,皇帝不讓宮女子近身的規矩也破了,聽說還讓住螽斯門,倘或是臨幸了也用不著躲躲藏藏,如今誰還能將她怎麼樣呢!昨兒太子上養心殿鬧去了,結果如何?事兒沒辦成,還斥令面壁思過。
錦書紅了紅臉,「主子快別取笑奴才,奴才怪臊的。」
太皇太后掀起了眼皮子,上下把她一通打量。照舊是老綠的春袍,梳著一把烏溜溜的大辮子,辮梢兒上是自己上回賞她的彩金絛子。沒穿團花馬褂,也沒梳把子頭、戴扁方,看來並未晉位份。
「好https://m.hetubook.com.com孩子,難為你了。」太皇太后和顏悅色的招了招手,「來,到我這兒來。」
她冷靜下來思忖,要出宮不是沒有辦法,像上回逛琉璃廠一樣,只要皇帝願意帶她出去,總能找到時機逃脫。要想盡法子攛掇他,這之前先得捋順了他,要叫他疏於防範。這應該不難吧!不必太過逢迎,溫言軟語,或者一個笑臉就足夠了。
養心門「喀」的一聲落了鎖,宮門徐徐開啟,木影壁前站了一溜小太監,又朝她甩袖打千兒問吉祥。錦書尷尬的回個禮往圍房廊子下去,中路不是奴才能走的,辦差只許走廊廡。她悶著頭進「中正仁和」,從寶座后的穿堂過去。皇帝嚴謹,從不讓宮女貼身侍候,寢宮裡當值的都是太監,只有茶水、司衾上用宮女,錦書很心安理得的和眾人在「又日新」外侍立。
李玉貴這時打起帘子探出身來,對她招手道:「姑娘快過來。」
皇帝接了長滿壽敬獻上來的奶|子隨意喝了口,笑道:「臊什麼,你又不是頭回這麼直勾勾盯著朕瞧。」
錦書彆扭的絞著手指道:「奴才萬死,奴才拿抹額替您遮一遮吧!」
錦書挨過去在腳踏上半跪著,倚在太皇太后炕前。太皇太后的手就像皇阿奶的手一樣,萬事不用動,連剪子都用不著拿,雙手保養得光滑柔軟。戴了護甲的兩指高高翹起來,在她鬢邊輕輕的撫,溫聲道:「我才剛還和你塔嬤嬤念叨你呢,不知道你在皇帝身邊好不好。你如今在哪個值上?」
宇文瀾舟,你簡直就是一顆毒瘤!慕容家一個不剩的禍害完了,鍘刀殺頭不算,現在又拿鈍刀子割她的心肝。他成功了!成功的兵不血刃!成功的令她痛不欲生!
錦書心裏一暖,看著那雙神采飛揚的眸子淡然一笑,「主子快去吧,沒的誤了叫起。」
錦書屈腿應個是,既然差事下來了,也容不得她問個為什麼,只好低頭隨他入了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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