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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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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掩泣空向 第三節

第十二章 掩泣空向

第三節

錦書笑道:「正是他,前頭在掖庭時常聚在一起,後來各處上了差事就不得見了。他這會兒在哪個值上?」
太子漸漸冷靜下來,不過腦子說出來的話,未必就不足取,他突然發現這其實是個很好的出路。他擰眉沉思起來,沖皇后揚起了唇角,「額涅,與人為奴,怎及自己自在為王?兒子回頭就找舅舅和豫親王去,他們掌管著禁衛軍和上書房,兒子得他們相助就成了一半事兒。」太子切切看著皇后,「額涅,您會幫兒子吧?請額涅從中斡旋,兒子登了大寶,您就是皇太后,再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不用擔心兒子的兄弟們奪嫡,也不用裝著笑臉子和那些妃嬪們周旋,額涅!」
皇後站在和璽彩畫下,景仁宮飛揚的殿角像雄鷹張開的雙翅,殿角的哨瓦抑揚嗚咽。這條路一旦走上了,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皇帝正了正頭上的天鵝絨緞台冠,負手站在檻窗前長出一口氣,「不是,齋戒只要在齋宮就成了……朕高興,朕領你出去散散,你不是說要上天橋看把式嗎?朕明兒就帶你去,不傳轎,騎馬去。」
常四辯這話頭子像是沒意思,也就不追著塞人了。朝耳房裡喊了一聲,他手底下的太監捧了個冊子上來,身後跟了七八個四執庫太監,一人託了一件上用的行頭,打開冊子念經一樣的誦道:「絨草麵線纓蒼龍教子正珠珠朝冠一頂、黃直徑地納紗夾袍一件、石青直徑地紗金龍褂一件、齋戒牌一面、東珠朝珠一串、束金鑲珠琥珀四塊瓦方祭帶一掛、石青緞夾里皂靴一雙,四執事交。」
這話一出口把皇后嚇住了,她耳里嗡嗡作響,登時滿世界天旋地轉,只惶惶道:「你放肆,這話能混說么?你要自尋死路不成!」
錦書又喜又悲,也不知怎麼應才好,明明是直撞進心坎里來的好消息,卻恍惚又有些難過,只得強自笑著說:「奴hetubook.com.com才不會騎馬,怕丟醜呢!」
錦書心頭一跳,暗道時候到了!復莞爾道:「主子要上哪裡?是往方澤壇去嗎?」
皇后的嘴角忍不住地往下耷拉,無奈地看著他,只覺已經束手無策了。太子活泛,大好的年紀,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何嘗在他臉出現過苦大仇深的神情?現在呢?面色倦怠,髮髻散亂,頰上還有五個鮮明的指印,哪裡還有儲君的做派,簡直像個大牢里的囚犯!
常四往人堆里招呼道:「挪挪窩,來差事了。」
太子窩在炕上搖頭,「錦書只有一個,錯過了,今生再不能遇上了。」
皇帝飛快瞥了錦書一眼,果然看見她變了臉色,他也不以為然,橫豎要痛上一痛,逃不過去就及早面對,對大家都有好處。
皇后還沒說完,太子又是一蹦三尺高,像困獸似的在地心團團轉,梗著脖子粗著嗓門的低吼,「兒子絕不依!要是再逼我,我豁出一條命去,乾脆反了朝廷,也學學皇父當年黃袍加身!」
錦書細看了一遍,點頭道:「多謝諳達,我都記住了,勞駕往尚衣監送吧。」自己原本要回養心殿去,走了兩步又折回來,肅了肅道,「諳達,我向你打聽個人,四執庫里有沒有個叫貴喜的?像是去年年下才撥過來的。」
皇帝笑而不語,快步進了偏殿,自己摘下朝珠遞給錦書。錦書接過去仔細整理了佛頭、背雲,在檀木托盤裡碼好,方旋身替他脫下朝服,換上藍葛紗袍,石青葛紗褂。
看日頭已近辰時三刻,緊趕慢趕到了太和殿後身房裡,站了不多時隱隱聽見司禮太監一聲高唱「有本奏來,無本退朝」,眾人齊斂神肅立,一會兒就有腳步聲傳來,一行人便跟著肩輿,提著銷金香爐往乾清宮去。皇帝到乾清門上下輦,卻是一直笑吟吟的,說不出的清俊儒雅。
這時長滿壽進來www•hetubook•com•com打千兒,回稟道:「主子,太子爺求見。」
「明兒要頒恩旨了,」太子喟然長嘆,「明兒兒子另有打算。要把錦書討回來是不能夠了,我知道皇父絕不能放手,我只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額涅,不是兒子不孝,是皇父不念父子情,兒子是沒辦法。」
常四笑著說:「您快別客氣,不是我巴結您,我瞧得真真的,這後宮之中不論是出身還是出息,沒一個及得上您的。您要是看得上這孩子,只要您一句話,我就上李總管那兒回話去,把得勝派給您當跑腿的。往後也用不著您天天往庫里送龍袍,萬事打發他做就成。」
那小太監年紀不過八九歲,長得齊頭整臉的,大腦門子,個兒不高,沏起茶來真像那麼回事兒。錦書看著他蓋碗、茶海的一通揉捏,心想這些得了勢的太監過得怪滋潤的,怎麼享受怎麼來,頂得上大半個主子了。
原先給皇帝尚衣的常四如今算是升了差使,到四執庫管穿戴檔了。錦書進門他正從井裡打水,看見她笑著招呼,「錦姑姑送龍袍入庫?」
錦書抿嘴一笑,「沒什麼,就想敘敘舊罷了。那我走了,諳達忙吧!」
常四一連喲了好幾聲,「瞧這話說的!您常來,那是看得起我,是我常四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福星來了往外轟,我就是個榆木的腦袋,也不會這麼沒眼色不是?」
「額涅,兒子清醒得很。」太子眼裡是望不到邊的仇恨,他說,「兒子決定的事絕不更改,您幫我我要辦,您不幫我我也要辦。兒子可不是唐朝的壽王李瑁,皇父搶了兒子心愛的人,我咽不下這口氣!兒子就是死,也要死得其所。額涅幫我,兒子感激您;額涅眼瞧著我死,兒子也絕沒有半句怨您的話,請額涅自行權衡。」
錦書提著包袱進木影壁,包袱里鼓鼓囊囊的,是兩套要歸庫的冠服。
https://m.hetubook•com•com皇後生他時太年輕,隆冬時節大雪紛飛,皇帝那時在工旗鍵銳營里,雖然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守在邊上,她仍舊沒有半點底氣。頭胎男孩兒生起來著實受大罪,痛了兩晝夜,最後又是扎針又是含參片,眼看著不成了,孩子倒生下來了,只是她傷了元氣,之後再怎麼都沒法子懷上了。
「他是伺候皇後主子衣冠的,在矮牆後頭的院兒里。不過今兒逢四,三所院隨牆小門開了,一早就看見他出北橫街去了。」常四殷勤道,「您有什麼話,要是沒什麼要緊的,我替您捎話給他?」
迎錦書在八仙桌邊坐下,叫小太監泡上好的普洱過來,壺、碗、杯、盤、托,全套都是紫竹雕的,從左到右的鋪排齊,小太監就捯飭開了。
常四一聽忙道:「這是我新收的徒弟,叫得勝,老家來的,算是投奔我來的。」沖小太監一揚下巴,「快給姑姑見禮,求姑姑往後提攜著點兒,夠你受用一輩子的。」
錦書趕緊上去扶,尷尬的沖常四道:「諳達說笑了,我算個什麼人,哪裡就成您嘴裏說的那樣了。」
「您太客氣了,我可沒幹什麼,怎麼叫托我的福呢。」錦書腳下也沒停,直進了收納庫里。
錦書擺手道:「那可使不得,歷來也沒有這樣的規矩。奴才使喚奴才,叫人知道也不好看相。」
得勝一聽,立馬撂了手裡的茶壺,像模像樣的給錦書打千兒叩頭,「給姑姑請安。」
錦書噯了一聲,寒暄道:「常諳達忙呢?」
常四扔下水桶跟了進去,錦書看了一圈,三四個太監忙著點庫收拾,便問常四道:「常諳達,東西交給誰?」
四執庫有專門收納龍袍的地方,進門一溜到屋頂的大高柜子,裡頭存的全是皇帝穿髒了的衣裳。宮裡有規矩,只有褻衣裡衣能反覆穿著,外衣通常是髒了就撂,后妃們是這樣,皇帝更是這樣。就因為龍袍上用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綴飾太奢華,金片兒、米珠、鑲寶,還有一些顏料沾不得水,一碰就糊了,所以不能漿洗,只能整理好了歸置起來。
皇后猛在他背上捶打了幾下,「你這不是逼我是什麼?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能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她癱坐下來抽泣,「大禍臨頭了,湛兒,你這會子怒極攻心,還是緩緩再說吧。等明兒……」
太子鬥志昂揚地立在書架前,像足了當年攻打帝都前的皇帝。皇后苦笑起來,兜了個大圈子,一切要從頭開始。這世上只有兒子是最親的,江山原就是要傳到太子手裡的,晚一些,早一些,又有什麼分別呢!
錦書叫那副好嗓子嚇了一跳,驗服太監和常四訕訕一笑,常四說:「嚇著您了?這是規矩,每樣入庫都要大聲地喊,叫各處都知道有東西進來了。萬歲爺的行頭全是頂頂貴重,頂頂要緊的,出入都得有賬可查,少了一樣就得掉腦袋。」又笑道,「才來的,別忙回去,坐會子吧!回頭我把萬歲爺齋戒要換的東西給您過過目,再打發人送養心殿去。」
那飛揚的眉梢帶出明媚陽光似的,錦書仰臉也跟著笑,問:「主子今兒怎麼了,有什麼高興的事兒?」
常四的小眯縫眼笑成了兩條線,「您快別打我臉,管我叫諳達,那我可受不起。我是託了您的福才上這兒來的,還沒謝您呢,哪兒敢受您這一呼。」
「明天休沐,連著又有齋戒,抽出空兒來……」皇帝湊在她耳邊說,「朕帶你出去。」
「諳達這兒挺好的,這功夫茶真不錯。」錦書接過茶盞聞了聞,又品了品,笑道,「往後我可常來叨擾的,諳達別嫌煩才好。」
皇后控制不住地打顫,喃喃道:「你瘋了……你瘋了!這話再不許說了,我只當你魘著了,是胡言亂語。」
皇后說:「你皇父明兒要頒恩旨了,定了傅浚家的小姐為太子妃。你聽額涅一句話,君命不可違,m.hetubook.com.com娶便娶了,世人都打這兒過的。什麼愛不愛的。拜了堂入了洞房,兩個人一條心,自然就好了……」
這還是拿萬歲的榮寵說事兒,錦書聽慣了也不當回事,又抿了口茶笑道:「我以前也學過伺候茶,那時候在掖庭里,沒有整片子,用的全是高碎,到底不及這個入味兒。諳達哪裡得的好孩子,可人疼的,這麼點兒小,手上功夫不賴。」
太子說著,傳秦鏡來更衣,打發人上乾清宮瞧了,說皇帝已經起駕往養心殿去了,他整了整頭上的紫金冠,對伺候文房的太監道:「備筆墨,皇後娘娘有家書要寫。」
尚衣的差事和四執庫常有往來,四執庫在天穹寶殿後的乾東五所里,是專門伺候皇帝冠袍帶履的地方。四執庫屬內務府管,裡頭的門類劃得很細緻,分派處、織補處、熨燙處、收納處,一處套著一處,各有各的分工。單說皇帝的龍袍,就夠人說上三天三夜的,工藝考究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三十個最精巧的綉工不停的忙活,一年只能織成一件。前頭說過,內造的東西不怕費工費料,宮裡有用不盡的綾羅綢緞,不用放著也是糟踐,只管放開了使,往好了使。
常四一琢磨,「您說的是張貴喜?是太皇太后二所殿侍膳處的?」
皇帝在她手上一捏,低聲道:「有朕,你怕什麼。」
只這麼一個寶貝,是她全部的心血和寄託。他要是受了委屈,那比用刀扎她還痛。皇后恨透了皇帝,他算什麼父親!父者,矩也。他教化萬方,自己卻是身行不正,還有什麼面目為君父!
一個玻璃頂子的胖太監應了聲,上來接她手裡的包袱,拆開了把衣裳請出來,前後左右仔細查驗。另有太監取黃條來,手執筆墨在一旁候著,驗服的太監驚天動地的號了一嗓子,「藍寧綢夾緊身一件,隨貂皮領一條,白羅面生絲纓冠一頂,香色紗納八團有水夾袍一件,承德十年二月二十二日收,四執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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