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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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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遺鈿不見 第三節

第十三章 遺鈿不見

第三節

厲三爺咧嘴一笑,「快別說這話,送佛送到西,沒有半道兒上撂下您的道理。」他指著不遠處的五拱石橋說:「前頭就到了,過了三座牌坊走上一段有三個門劵子,大紅門裡頭就是泰陵。」
皇帝把她緊緊攬入懷裡,激動得連心都顫起來。沒有了阻隔,彷彿兩個人本就是一體的。她恨也罷,怨也罷,橫豎走到這一步,只有斬斷她所有的後路,叫她無處可逃,才能讓他安下心來。
她嚇得尖叫起來,元寶高錢灑了滿地。這時才想起陵里是有好些不對勁的地方,守陵的太監一個也沒有,大紅門該當是日夜常閉防止外人進入的,她進來時卻暢通無阻,想來是他早就做了安排。她驚駭之餘又羞又憤,敢情他一早就知道她會來這裏,故意支開人讓她入陵,好來個瓮中捉鱉嗎?
錦書覺得腕骨簡直要被他捏碎了,想掙卻掙不出來,她呼痛,求他放開手,他卻笑了,臉龐貼近她,陰狠地說:「你也會痛嗎?哪裡痛?手痛?再痛能及得上朕分毫?你猜猜我這裏成了什麼樣?」他拉她的手捶打自己的胸口,獸一樣的咆哮,「你這是在為大鄴報仇,你要讓朕從裡到外的潰爛?好啊,你做到了!從今起朕再也沒有心了,你該滿意了吧?你滿意嗎?」他捏住她的下顎,一字一句的警告,「你休想逃離朕,就是死了也要葬在朕的陵寢里!想出家?朕倒要瞧瞧哪家庵堂敢收你!朕從來不是仁君,不在意為你屠城。你再敢跑,朕就砍下你的雙腿,朕伺候你一輩子。」他說著,又半帶央求的蹲低了身子和她平視,「錦書,你愛朕嗎?哪怕只有一點點……你愛朕嗎?說你愛朕好不好?朕封你做皇貴妃,不要想著太子了,你就當可憐朕,朕……離不開你……朕活不下去了……」
厲三爺心裏一顫,答道:「奴才不敢,奴才所言千真萬確,拙荊原是太皇太後宮里侍煙上當值的,叫苓子。」
錦書此刻成了砧板上的魚肉,羞憤得只求速死,咬著牙道:「宇文老賊,你要殺便殺,犯不著這麼作踐我!我死了變做鬼也不放過你!」
皇帝眼裡沒有憐惜,他捏住和圖書她的下巴冷笑,滿臉的猙獰之色,「朕就叫你父母兄弟瞧瞧,瞧瞧朕是怎麼翻你牌子的!你願則還罷,要是不願,明間的神龕下也有空地兒!」
錦書心裏突突地跳,抿著嘴不吭聲兒。如今說什麼都沒用了,橫豎要殺要剮由得他了,誰叫她計不如人。可是,見著他又叫她隱約有些高興,天曉得她花了多大的定力才克制住不迎向他。她那樣想他,想得心都要抻裂了。乍見他,她竟從心底里呼出一口氣來,像是一下子得到了釋放,在黑夜裡找著了引路的明燈。
阿克敦領旨,奉上諭比了個手勢,手下禁軍紛紛退出牌坊,在神道兩側齊整列隊候旨。
錦書目送馬車走遠了,回身踏上青白石橋,橋下有北易水潺潺流淌。駐足遠眺,三座石牌坊雕工精美,巍峨壯觀,矗立在廣闊的原野上,也算得是一副風光優美的畫卷。
厲三爺沒想到是這樣的局面,倘或皇帝一氣兒就把她弄回去,那他們夫妻在錦書面前也沒法子交代了。
一路顛簸,經易縣到長寧山腳時天已經黑了。厲三爺點起了風燈照道兒,錦書掀起帘子朝外看,月朗星稀,群山環繞,滿世界的寂靜清幽。
皇帝早就紅了眼,含糊地說:「看著又怎麼?朕管不了那許多了!」
皇帝何等聰明的人,他們的小九九他只消一聽就門兒清,不過是要顧面子也要顧裡子。他並不戳破,只要錦書能尋回來,這些都不是問題。
她已經避無可避,他的吻密密的落下來,他肩頭的夔龍綉緊貼她赤|裸的手臂,絲絲寒意直搗進骨髓里。
他的手隔著薄薄的衣料覆上去,聽見她「嗬」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慘白的臉龐漸漸泛起了紅,又尖又利的叫聲響徹泰陵上空的夜。
她下車一躬,「多謝您了,還叫您送到這兒,瞧這一路叨擾,您受累了。」
皇帝被她那句「宇文老賊」徹底激怒了,他雖到端午才滿二十九,對她來說卻是足夠的老了。他一直為這個耿耿於懷,她不說倒也相安無事,可現在這話出了口,她嫌棄他,太子青春年少才是她心中所愛,她看不起他,甚m.hetubook.com.com至鄙視他嗎?
皇帝被戳到了痛處,一股被奚落的困窘油然而生。他慢慢直起身解開腰上的行服帶,邊解邊道:「朕姑且容得你放肆。老賊也罷,小賊也罷,你要委身的人只能是朕。你可仔細了,再滿口胡浸,朕就把你的嘴堵上!」
皇帝在七孔橋畔佇立,看著那道纖細的身影慢慢進了隆恩門,他對身後的禁軍統領阿克敦說:「你們在紅門外候著,別驚擾了亡魂,朕一個人進去。」
她把話又咽了回去,只說:「求二老指引兒臣早日找到十六弟,兒臣這一生再沒有別的奢望了,只要瞧著弟弟好,兒臣就找個古剎剃度修行去,再也不踏足紅塵了。兒臣要為自己犯下的業障贖罪,請皇考原諒兒臣,兒臣被情折磨得體無完膚,也算是得著了報應。這回能逃出牢籠是兒臣的造化,兒臣不後悔。兒臣要放下前塵從新開始,請皇考在天上保佑兒臣,兒臣發誓,再不給皇考丟人了。」
厲三爺站起來,垂著馬蹄袖說:「奴才二等侍衛厲鐸,是羽旗下包衣,現下在上虞處當值。奴才離萬歲爺隔著十八層天呢,萬歲爺沒見過奴才是應當的。」
皇帝點頭稱讚了一番,才道:「朕這就去接她回宮,你前頭帶路。」
他的怒火直躥上來,上前兩步抓住她的手腕,下了狠勁兒奮力一捏,冷聲道:「說話!否則朕命人拆了這泰陵!」
錦書噯了一聲,蹲了個福說:「遇著你們真是我的造化,大恩不言謝了。請您帶話兒給苓子,她的好處我記在心上,倘或有機會,我再報答她。」
皇帝遠遠站著,先前氣得牙根痒痒,想了千種萬種懲處她的法子。如今她在眼前,哭成了那副模樣,他除了心疼再無話可說。什麼焦躁啊、怨恨啊,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滿心滿眼的她,哭聲充斥他的感官,他才知道,原來她的痛苦他可以感同身受。他再不是以前那個漠視一切的霸主了,他有了軟肋,病入膏肓,並且無葯可醫了。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你辦得好,回頭升一等,別在上虞處了,進暢春園供職吧!」
「萬歲爺容稟。」他跪下磕頭m.hetubook.com.com道,「請萬歲爺好歹顧全拙荊和錦姑娘的情義,拙荊對萬歲爺一片孝心,也不忍叫錦姑娘傷心,錦姑娘要往長寧山去,乞求萬歲爺成全錦姑娘,讓她祭拜了祖先再行回宮。」
她站在風裡北望,早已經淚流滿面。喃喃叫著「皇父、額涅」,跌跌撞撞在神道上一通狂奔。寒風灌進肺里,漸漸有些疲乏,蹲下喘了陣子,又繼續前行。穿過了大紅門和具服殿,神道兩側的石像生還在修繕,外頭搭了一圈腳手架,大約是怕風吹雨淋,上面用麥稈扎的捲簾矇著,看不清面目。
他伸手擒住她,再也顧不得她掙扎叫喊,蠻橫的將她拖進隆恩殿的西暖閣里,單手掃落寶床上供奉的妃嬪牌位,一把扔在檀香憲座旁,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脫!」
她伸手推他,被他制住了手腕。她駭得面如土色,帶著哭腔的求他,「不要在這裏……不要在這裏!求求你,我皇考在看著!」
錦書盡情號哭了一陣,這才拿袖子仔細把牌位擦拭乾凈,放回檀香憲座上去。她跪在蒲團上,心裏有好些話,想把自己這幾個月來的不順遂在父母陵前倒一倒,可憋了半天又覺得說不出口。在慘死的雙親跟前說自己愛上了仇人嗎?皇父會失望,額涅會哭的!
錦書的懼意深到了極處,她縱然再愛他,也不願意在這裏被他強佔。這是什麼地方?是慕容家的祖墳啊!皇考被他逼得慘死,如今他還要在陵寢里對她施暴,叫她的父母兄弟死了都不得安寧,他和慕容家到底有多大的仇恨?闔族都叫他滅了,他還有什麼不滿足,還要來羞辱慕容氏嗎?
石雕贔屓馱著石碑,巨龍盤繞,遠看莊嚴肅穆,走近了瞧,歌功頌德的功德碑卻是空的。錦書坐在台基上掩面而泣,末代皇帝丟了家國,沒有功績可以謳歌,這樣的冷清凄涼。
皇帝眼裡浮起一絲嘲諷,既然這樣,他還顧忌什麼,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恨了,就算恨出窟窿來他也不怕。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她一趟趟的作踐他,他還要容忍到什麼時候?上祖墳上訴苦來了?好啊,慕容高鞏活著是他的手下敗將,死了還是和-圖-書一樣!
他把車上的一個黑色包袱遞給她,一面道:「袱子里是苓子給備下的元寶蠟燭,讓您祭拜家裡人用的。還有些散碎銀子,不值什麼,您拿它雇車吧。我就送您到這兒了,往後您自己多保重了。」練家子和女孩兒家不同,他隱隱已經聽見遠處馬蹄聲急踏,還有近處草叢中綠營軍攢動的身影,料想聖駕將至了,便拱了拱手,「您萬事多小心,要是將來再回京城,一定要來家坐坐。」
皇帝愈發忿恨,她就那麼波瀾不驚地看著他,沒有歡喜,沒有憂傷,甚至沒有恐懼。
錦書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他是皇帝啊,這樣低聲下氣的乞求,叫她惶惶不知所措。她原就難堪,他還在她父母的靈前說這些,他居心何在?
厲三爺的心肝怦怦地跳,又磕頭謝恩。偷著瞄一眼天顏,看見皇帝鬍子拉雜的,和上回春巡時成了兩個模樣。想來萬乘之尊也是血肉之軀,為情所困時和普通人也沒什麼兩樣。
她無法抵擋,只覺心涼成了死灰,所有的意識掙脫了軀殼,朝遙遠的天際飄蕩開去,分分毫毫幻滅,再也無跡可尋了。
皇帝喜出望外,這麼說來有譜了!他急道:「苓子是你夫人?」
錦書驚得魂飛魄散,腦子像被萬斤鐵鎚擊打過似的,只覺背上冷汗涔涔而下。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趨前,心早已跳得要撲出嗓子眼兒了。上回勤政親賢里的恐怖經歷又要上演了,她手腳僵硬,眼睜睜看著他解開她的盤扣,結結實實把她壓在身下。
「對不住,你的話我不敢苟同,我並不稀圖什麼皇貴妃位,我只想出去,離你遠遠的,求你放手吧!」她隔開他,退後幾步狠下心腸說,「我看著你一日就煎熬一日,我不愛你,一點都不愛!瞧瞧這陵里四十幾口人,全都因你的野心送了命。你在我皇考靈位前說這些,不覺得不合時宜嗎?」
皇帝背著手在地心來回地踱,既然知道了她的下落也不急著逮她了,橫豎是跑不出他的手掌心的。他把心按回了腔子里,又生出了貓捉耗子的閑情兒來。他說:「你回去照原計劃行事,傳令東直門上,做做戲就放出去吧!她要上泰陵,你親自護送hetubook.com.com她去,朕在你們後邊十里地跟著,踩著你們的腳印走。你只管留神護著她,旁的什麼都不用操心。」厲三爺忙甩袖打千兒,響亮地應了個「嗻」,退到殿外,歡實地往家趕了。
錦書擦乾眼淚弓腰把冥錢提溜出來,正準備去焚帛爐燒化,一轉身,赫然看見一個人影站在銅爐前,面目狠戾,目光陰冷,居然是皇帝!
厲三爺訕訕擺了擺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您快上神道吧,回見了您哪。」
她放慢了步子,再過龍鳳門和三路三孔橋就是謚號碑亭。她站在墓表前怔怔地看,墓表頂上有望君出、盼君歸的望天吼,原本是勸諫祭祀的君王及時回朝治理政務的,可如今江山轉交他人之手,哪裡還有後世君主來祭奠。
皇帝像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一腔的溫情轉眼統統消失殆盡。她就那樣愛太子?愛到嫁不成就要出家做姑子的程度?那他算什麼?他剃頭挑子一頭熱,活像個笑話!他費盡心機與眾人為敵,換來的就是她對太子的死心塌地。她的心裏從沒有一隅能供他容身,她口中的牢籠是整座皇宮,還是單指他?
他說:「你起喀。你是哪個旗的?在什麼值上當差?怎麼沒見過?」
皇帝放輕了腳步繞過焚帛爐,看見她進了隆恩殿,在神龕仙樓前擺上供奉,頃前身抱起明治帝后牌位號啕大哭,邊哭邊說:「兒臣太常不孝,十年之後方來祭奠皇考,兒臣……痛斷肝腸!」
厲三爺鬆了口氣,躬了躬身子說:「回萬歲爺的話,正是。拙荊知道萬歲爺著急,也怕錦姑娘出了宮遇著什麼不測,就讓奴才進宮來給主子報信兒。」
皇帝咬牙問她:「你為什麼不告而別?」
「不合時宜?」皇帝陰邪地笑,睨視神龕上供的兩塊檀木牌位,「朕順應天意接管江山,十年之內叫四海稱臣,八方來朝,朕何罪之有?自古成王敗寇,你和你的皇考皇妣都應該謝朕,沒有朕的寬宏大量,他們能入地宮?能有片瓦遮身?只怕早就曝屍荒野,這會子連骨頭渣子都找不著了。」他逼近她,神色已然癲狂,「你不愛朕沒關係,只要留在朕身邊就夠了。既然不能相愛,就互相憎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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