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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髓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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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扶微自小惦記什麼,不得到便夙夜難忘。現在這人總算屬於她了,她覺得心都裝滿了,以後再也沒有什麼令她懼怕了。極力地膩歪了一陣子,才想起他還病著,屋裡畢竟涼,回頭雪上加霜就不好了。
他不知這場糾葛對她算不算緣分,但於他自己,大概就是一段孽緣。擺脫不了,如火如荼,要伴隨一生。
她忽然有點悻悻然,扶在榻沿上的手在大袖下緩緩握緊,遲遲看了他一眼,「你現在好些了么?」
他沉重地嘆息,叫他怎麼辦呢,這是要將人逼死了!她兩手平攤在他掌中,脆弱需要呵護。他不知道以前是怎麼想的,打壓她,和她爭權奪利,毫不手軟。到今天隱約感到後悔,這不是一個好開端,他心知肚明。
黃門呵著腰,低著頭,兩手高高托著漆盤送進來。餘光能瞥見內寢的情況,丞相靠在榻頭上,少帝偏身坐在席墊上。一國之君全無平日不可一世的模樣,黃門心下惕惕然,如此家常的天子,真是少見得很呢。
她輕吁了口氣,「罷了,我看你病得厲害,還是不要去了。好好養病要緊,我身邊有太傅他們撐腰,你不必擔心我。你身上不好,萬一應付不了他們,我心裏又著急。」她撫了撫他的臉,「我知道你的心,絕不會怪你的。你就留在府里調理身子,只有一點,不許那個魏女近身,知道么?」
她很委屈的語調:「那葯是給你治病的,扔了你喝什麼?我不要緊,過會兒擦點葯就好了。」
冒著生命危險相愛,可怕又令人悸慄。他的目光柔軟,將她整個覆蓋,「別犯傻。」
她是頭一回照顧人,那份熱情叫人克化不動。丞相勉強笑了笑,「我不冷,上不用忙。我在想長主的事出后,蓋侯會怎麼辦。」
她欲起身,衣袖被他牽了一下,他說:「不過是著涼了,不必驚動太醫署。」
他很為難,「可是文帝垂愛,玉牒上有臣的名字。」
她聽了探過來,眨巴著眼睛問他,「是為我寢食難安么?」
不是悲觀,因為現實的問題一向存在,誰都無法迴避。她放在他肩上的手略緊了緊,「相父是我一生渴求,也許我活著,就是為了匹配你。」
剛煎好的葯,即便隔著碗也滾燙。走到半道上才覺掌心火燒一樣疼起來,可是又不能鬆手,只好咬著牙,堅持送到了他榻前。
為什麼偏偏是這時候,在她即將親政的當口。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圖謀,一旦自己失守,勢必處處以她為主,處處為她周全。待被她利用得差不多了,還剩什麼呢?他有些絕望地輕笑,她是個涼薄的人,在他如痴如狂時物盡其用,到最後棄之如敝履,和_圖_書也許一眨眼,同她年紀相當的靈均雙宿雙飛了……畢竟他們昨晚已經成了夫妻,不愛少年郎,愛他這個將至而立的人么?她又不傻!
他的話讓她意外,然後認真考慮,她究竟有沒有想過,答案是沒有。
她的心底悄悄開出了花,「你不是文帝骨血的,空有名分罷了。」
她說完便又回內寢去了,斛律普照站在那裡發怔,多久沒有見少帝笑得那麼高興了?嘴裏要蜜水,臉上也像浸了蜜一樣,弄得御前當值的人都惶惶的,不知少帝今日是怎麼了,丞相病得沉重,他卻如此歡喜,豈不讓人生閑話!
她嗯了聲,沉寂下來皺著眉道:「所以我要等軿車入了荊王治下才動手。上次你命霍鼎與司馬期徹查荊國兵制,奏疏送入台閣,並沒有查出什麼不妥來。可是我知道,荊王蠢動多年,不可能沒有蛛絲馬跡。這個人,若要朝廷出力解決,太費周章。倒不如將禍事引向他,憑蓋侯和他斗,至多最後朝廷從中調停斡旋,事成則罷,若不成,荊楚和朔方的兵權藉機收回來,朝廷便可兵不血刃。」
「我命人拿燙傷葯來。」他說著便起身。
她說政事的時候,表情冷漠而專註,幾乎感覺不到她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大概在喜歡的人面前有顧忌了,側過頭來,靦腆對他一笑,「你又要說我心機深沉了是么?移花接木,借刀殺人,我不是個善性人。」
她說得輕飄飄,「不是有你么,你都保了我十多年了,以後的二十年、三十年,你都會在,我自己不必擔心。」
要保命,勢必和她的期望背道而馳,這就是這段感情的可悲之處。
他還是搖頭,「就這樣吧,別又引起軒然大|波來。」低頭看她,她眉目如畫。以前端坐御座上,距離遙遠,他從來沒有發現,這雙眼睛竟有這麼美!
「京畿周圍的兵力,臣早在大婚前夕就已經安排妥當。禁中的守備由衛尉和執金吾協辦,即便臣不來,上也不必害怕。臣僚中出身宗族的不在少數,太尉、太僕、宗正……這些人,到時候都會助陛下一臂之力的。」
她揚聲命侍中籌備,下寢台穿上了鞋履,復又回身親了他一下,「好好養病啊,待我辦完了事再來瞧你。」然後在他的目送里,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她感覺到那個分量,不輕不重,就停在她背心上。她幾乎要大哭了,在暗夜裡踽踽獨行了千百年,終於等見了一束光的感覺,雖死亦無憾。這時候有什麼不能妥協她說:「那又如何?你不喜歡,我命人將它划除。」
他聽了轉過臉來,定定看著她,「陛下可曾真正信任過臣?一點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不懷疑的,想把自己交給臣?」
「快些躺下。」她在他背上摩挲了好幾下,「噯,我一高興竟忘了。」忙扶他躺回去,膝行著搬了隱囊來讓他墊在身後,捧起葯碗吹了又吹,「你慢些喝,我去討蜜水來。」
話方說完,聽到斛律普照在門上通稟,說敬王入宮謁見陛下。
他卻緩緩搖頭,「你我身處這樣的位置,心若不狠,刀很快就會架到自己脖子上。以仁孝治天下,那是諸侯賓服,朝中再也沒有異己時,才有資格談論的話題。自孝宗時起,諸侯割據各霸一方,到文帝時期略有改善,但問題終究存在,不將這些隱患全部剷除,臣寢食難安。」
放下之後直抽冷氣,嘀嘀咕咕說:「好燙,燙死我了……」又俯身下去吹那葯碗,「小心燙口,涼一涼再喝。」
年輕的孩子,渾身有用不完的活力。她在地板上快樂的奔走,腳下啪啪作響,到了門前喊斛律:「子清……子清……」
扶微看他這樣,自己心虛起來,她終究免不了算計,一面說著愛他,一面又在盤算怎麼把他的大權全都掏挖出來,想想是有些不厚道的。
天冷,室內的地心裏供著錯金的溫爐,離得略近了點,跽坐在榻前的少帝一邊臉頰被烘得發燙。她的眼睛是明亮的,看著丞相,她的阿叔,她的恩師,心裏有溫暖的悸動。
她又蹦了一下,「那你親親我,親了才算數。」
她看著他,把他的手拉過來,抵在自己的額頭上,「我沒有做到,我對所有人都存著戒心,包括你。但是我可以學,學著相信你。」
作繭自縛,毀了一世英名,最後弄得狼狽收場,豈不被人笑掉大牙?他只是恨她為什麼要來,不見還好,見了就混亂,令他難以招架。
她得意道:「你我君臣本是一體,別人尚有可能劃清界限,你我不能。我敗,則如淳敗,我死,則如淳死,可是么?」
「你要快些好起來,明日的大宴若能參加便盡量來吧……都是手握兵權的王侯,我有些怵。」
她提袍下木階,也沒顧得上穿鞋,親自去門上接。她這樣的出身,從來沒有照顧過任何人,她甚至不知道應該連著漆盤一塊兒端過去,自告奮勇地挽起袖子,直截了當把碗捧了起來。
他掙扎良久,低垂的手抬起來,輕輕覆在她背上,「臣……與先帝是兄弟。」
「可是不退燒,萬一燒傻了怎麼辦?」她急起來,「那麼多大事還要你決策,沒有了你,我一個人不行。」
「你是不是很介意,怕我昨晚和靈均洞房了?」她忽然問他,看見他的目光閃了閃,就知道這和-圖-書人口是心非。她伏在他枕邊微笑,「原本我是不打算告訴你的,氣氣你也好啊,誰讓你不從我!現在我改主意了,我與靈均什麼都沒幹,清清白白的……那種事,要同喜歡的人一起才好做。」她在他手上握了一下,「待你大安了,如果……我們找個時候,悄悄離京呆兩天好么?就我們兩個人。」
她蜷曲的兩手擱在膝上,掌心的赤紅和腕子以上的白皙形成鮮明對比,看來燙得不輕。丞相支身坐起來,牽過她的袖子查看,蹙眉責問:「為什麼不扔?」
扶微揮袖讓人退下了,自己牽袖為他斟蜜水。見他喝了葯,忙直起身把漆杯遞過去,「以前我的內傅就是這麼服侍我吃藥的,喝口蜜水舌根上便不苦了。」
敬王源表?她站了起來,要是沒記錯,源表的兒子一度是奸相取她而代之的上佳人選,如此倒要好好會一會的。
奇怪,究竟是誰先動情?是她還是他?他克己自持,從來沒有任何非分之想,但因為她的執拗,很多事潛移默化地改變,超出了他的控制範圍。他的思維空前活躍,無關政治,勇不可擋。他不再只關心自己的得失,他要兼顧,這個放在以前,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她齜牙笑,在他鼻尖一點,「孺子可教……」
他的話有時候又會給她隱約的希望,一夜沒睡,又飲了酒,不可能對她一點感情也沒有。
「你還未吃今天的葯,婢女已經在煎了,等我伺候完你再回去。」
他發笑,這孩子說起情話來一套一套,自己就是被她這麼迷惑的。但願病中的決定不會錯,但願清醒之後不會懊惱。他還清楚記得昨晚上是怎樣刻骨銘心的痛,她說的萬箭穿心,原來是真實存在的。
他笑她異想天開,「皇帝和宰相俱不在朝,天下會大亂的。」但她說沒有同靈均洞房,這一刻他又五味雜陳起來,喜與悲交織,難以分辨。他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淡聲道,「不論彤簿上記載的是真是假,臣要說的還是那句話,請陛下保護好自己。」
斛律在台階下戍守,聽了召喚忙壓刀上來,「上吩咐。」
丞相半闔著眼,雖然病得恍惚,她的話他也還是聽進去了。
他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夢境,頭暈目眩,渾身無力,可她是鮮明的存在,就在他懷裡。帝王的袞冕冰涼,隔著單薄的中衣透進他的皮肉和骨骼里,他不覺得冷,心裏有一捧火,魂魄終於不用流浪,有家可歸了。
他覺得好笑,風裡來雨里去的人,這輩子沒嘗試過葯后找點慰藉。她畢竟是女孩子的心思,不管如何執政弄權,到了后闈細緻柔情,那才是姑娘應該具備的本能。
好不了,他https://m.hetubook.com•com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陛下回宮去吧,臣昨夜一夜沒睡,現在很困。」
朱椽下的帷幕或卷或放,高高低低錯落不齊。淡弱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冬日光線不甚強,只看見輕輕的塵埃在空氣里浮動,吹口氣就能飄出去很遠。
她一直謹記阿翁的話,帝王是這世上最寂寞的人,因為權力太大,人情在他們眼裡薄得像紙一樣。他們沒有朋友,沒有真正至親至近的人。因為你以真心待人,別人待你未必如此。連枕邊人都會謀私,親生兒子都會弒父奪位,這世上哪裡來的真情?你能做的就是不斷壯大自己,讓他們膽寒畏懼,不敢靠近你,如此才能保你一生一世安然無恙。
他無可奈何,「知道了,免得你多費手腳,收進宮裡還得想封號。」
這時候門上有腳步聲傳來,扶微聽見侍中的聲音,低低喚著陛下,「相國的葯送到了。」
他愣住了,這是第一次聽她說要做他的夫人。以前經常是燕夫人,燕昭儀掛在嘴上,除了令他難堪,再沒有別的了。原來他是個經不得柔情的人,她換了個套路,明知不可能,他的心還是跟著顫了起來。
「好喝么?」她眨巴著眼睛,見他疲累地點頭,忙抽掉隱囊讓他躺下,「你冷么?可要湯婆?」
她拉住他說不疼,然後暖暖笑著,踮起足尖摟住他的脖頸,「就這樣吧,就這樣……你不知道我多高興。」她貼緊他,鼻音濃重,「如淳,不同任何人說,我們從今日開始好不好?你快說好,如果這回不答應,以後我便再也不動這個心思了,君君臣臣,永無交集。」
「命家丞送蜜水來。」
他苦笑了下,「如果需要刻意經營,那就不能稱之為信任。話又說回來,臣好像也沒有做過什麼令陛下特別信任的事,錯在臣,不在陛下。」
明知故問!他看了她一眼,「你說呢?」
她是個不服輸的人,然而設想一下,若果真失去他,以她現在的能力,並不足以應付那些軍國大事和文武大臣。他看到她的不安,心裏慢慢鬆懈下來,「方子換來換去不過如此,也許再吃一劑就好了。」
黃門出去傳令,家丞很快準備妥當,送了竹篋和胡餅來,「君侯還未進晝食,如果能吃一些更好。」
她很高興,在他肩頭蹭了蹭道:「我如今什麼都不怕了,真的。我有你呢,阿叔、相父、恩師……」嘻嘻笑著,調侃似的,看著他尷尬臉紅,愈發覺得歡喜。
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太沉重了,信任當然不是一天就能建立起來的,即便不信任,也不妨礙她傾慕他。她仔細看他,他的熱一直不退,眼裡都起了血絲。她有些心疼,溫聲說:「你閉上眼m.hetubook.com.com睛吧,好好休息。我這就傳令太醫署,命太醫令來為你診治。」
他惆悵地打量她,她眼裡閃著希冀的光,其實還是迫切地渴望權力。少年意氣,一門心思縱橫天下,並不真正了解這江山社稷要運轉起來,得費多少心力。如今照他的心思,他不懼歸政,扶植她,還她錦繡天下,他可以肝腦塗地。然而就算她能容他,無權無勢空有丞相頭銜,那些往日的政敵們會不會就此將他拆骨吃肉,不用推斷,他也知道。
他心裏一驚,畢竟是皇帝,得她伺候兩字,真的是要折壽的。他說不敢,「臣惶恐之極,叩請陛下榮返。臣在病中,不便奉駕,陛下流連不去,委實令臣不安。」
「至於道者,精微淳粹,而莫知其體……有時候我也想,我與你是不是有緣呢。你看文帝多有先見之明,取的名字與我那麼相配!當初不過盼你能成為太子肘腋,結果遠兜遠轉,將你留給了我……人世間的事,真是說不清楚啊,你說可是么?」
他心跳如雷,即便前景孤絕,也要奮不顧身了。收緊雙臂,俯身吻她,唇瓣輕輕顫抖,彼此都一樣。這個還在襁褓里時,他就抱過的孩子……太不可思議。他嘆息:「但願他日上不會後悔,但願臣老而無用時,你身邊還有臣容身之處。」
孩子的愛恨都不論你的死活,他艱難地喘了口氣,「你回去吧,京中這兩日耳目太多,盯著宮掖,盯著相府……你在這裏呆久了,不好。今日是陛下大婚第二日,理當和皇后在一處……」
扶微並不知道他的那些想法,她看見的僅僅是他唇角嘲諷的笑,其實她的行徑對他來說仍舊像個笑話,她心裏明白。
他終於點頭,「是,以前是,以後更是。」
她沒有想過這些論調究竟是對還是不對?信賴別人,你也許會失望,反正最可靠的永遠只有自己……
他昏昏地嗯了聲,卻又不得不考慮,那個家宴到底該不該出席。他把持朝政十年,樹敵太多,那些高高在上的源氏宗親們本就對他滿肚子意見,這次未必沒人借酒蓋住了臉,逼他當場宣布歸政。宣布歸政,手上的權力全部歸還,他不怕旁的,怕她尚且不夠成熟,大權在手時駕馭不住那把舵。到時候奸佞都出來了,欺她年輕,慫恿她冒險,萬一她不聽他勸告,那麼好不容易締造的國泰民安,不消多久便會土崩瓦解。
她氣呼呼地鼓起了腮幫,「將來我做了你的夫人,你也不讓我停留左右?」
她不說話,只是哀哀看著他。他又覺不忍心,只得改了口,「我知道了,若下得了床,我一定去。」
「如淳……」她像孩子一樣,輕輕蹦了一下,「你掐我一把,看我有沒有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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