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說起丞相，有些想他，初二之後談的都是政事，沒有機會和他獨處。外面風言風語滿天飛，總要避個嫌。當著百官的面必須裝模作樣，誰知道她遠遠看著他，流了多少哈喇子。
少帝皺了皺眉，自己不想辦的事，被人催促著，會令她心生反感。可是不能發脾氣，因為發作起來難免讓親信重臣們有想法，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不管他怎麼說，她都能嗅出話里失望的味道，當即又羞又愧，牽著他的袖子道：「我錯了，不該這樣，為了半數兵權鬧得兩個人生分，是我欠考慮。既然你不喜歡，校尉我就不換了，到底那些東西再重要，也不能同你比。」說著抱住他的腰，把臉埋進他懷裡，「不要生氣，不要去關外。你一走，我豈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了嗎？想一想都覺得害怕，我不要分開。」
丞相極慢地點頭，「上可是窺破了什麼？」
丞相心潮澎湃，氣得胸口生疼。再一想自己雄風不振，受她嘲笑無法反駁，只好忍了。於是識趣地換了個話題，「那麼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此事呢？臣是說燕氏那件事。」
令史見天子與丞相議政，行禮退了出去。她掖著兩袖在重席上踱步，低聲道：「有些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總覺得雲霧層層，看不透徹。或許是我過去太執拗了，努力想讓一切按照我的想法進行，壓抑得太過，發作不出來，反而弄得自己被動。」
她道：「不能說窺破，多留個心眼罷了。宮裡的事相父不必操心，我自己能夠解決，另外還有一件事，要同你說。昨天魏時行回京復命，把荊王一案的卷宗送到我手裡了。」
他所謂的辦法，是檢舉揭發。市井裡但凡和這個謠言有關的人，全部都被拘押了起來。源頭在哪裡，一個接一個往上摸查。扶微坐在禁中，雖然不出宮，但也聽得見民間的聲音，據說一時人心惶惶，流言倒確實逐漸平息了。可她知道，這僅僅是個前奏，就像打仗，擂鼓以振士氣，後面才是千軍萬馬。
德陽是北宮正殿，用作秋冬視朝，甚至比南宮卻非殿的規格更高。雌凰飛進了德陽殿，那就說明陰陽顛倒，乾坤大亂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謠言，怎麼能任由它傳播！
「我要你彈劾丞相，但我暫且不會處置他。八校尉里先填充屯騎和步兵兩校尉，如此加上長水和胡騎，我手上有四人，可以同丞相分庭抗禮。」她的臉色慢慢變得陰鬱，「眼下另有一件要緊的事，令朕十分不悅——雌凰雌凰入德陽，老師和魏卿可曾聽說？」
她牙酸似的，嘶地吸了口氣，「我什麼時候不願走hｔtｐs://ｍ•hｅｔｕｂｏｏｋ•com•ｃom路，讓人背回去了？我又不是孩子！那次是因為對外宣稱扭傷了腳，你別想誣陷我。」
他牽起了一邊唇角，「你以為我不能奈你何？等我宰了聶靈均和上官照，看你怎麼不守婦道。」
「源娢那裡，他們是再也聯繫不上了，也許以為你發現了端倪，會暫時觀望；也許會惱羞成怒，進而孤注一擲。」她靠著直欞，眯眼看他，「如果我說，我想誘敵深入，相父有異議么？」
魏時行押解荊王入京，人被送進了官署大獄，待一切安頓好后，即刻將準備好的奏疏陳至少帝面前。
太傅和魏時行相視，俱鬆了口氣。
太傅耷拉著嘴角不說話了，魏時行道：「陛下的顧慮臣明白，如果盲目調動，弄得兩軍動蕩，代價太大。一動不如一靜，臣以為陛下可從別處入手，將燕相手中大權如數清剿。」他一面說，一面從袖中抽出一卷綁有紅綢的簡牘，「陛下要中興大殷，便不可被人束縛手腳。這是燕氏家老罪行，臣細查過，的確和荊王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覆蓋著虎紋袖緣的手舉起來，指尖在兩者之間游移，略猶豫了下，還是拿起那捲綁著紅綢的簡牘，放進了朝議所用的漆案上。
他不知怎麼回答，她哀聲嘆氣：「我阿翁到底是怎麼想的呢，當初他撒一個謊，如今我必須拿十個百個謊來掩蓋。子不言父之過，可我覺得他這件事辦錯了，後患無窮。」
說得沒錯，人吃五穀雜糧，有的人少年白髮，有的人將近而立還是一副後生相，怎麼能一概而論。少帝摸了摸自己的臉，忽然嗤笑了一聲，「這些人還真是費盡心機，朕是女人，江山便不由朕來坐了，然後諸侯瓜分，各行其政……為一己私慾連蒼生都不顧，其心可誅！」
太后哦了聲，「她終究是宗室，父母家人又都不在了，過陣子要成婚，我也應當盡一分心力。見她不來，我著人去了翁主府，說是病了，不見客。」
她一聽，臉拉得八丈長，「我御前的人，到底有幾個是你安插的眼線？我可是皇帝，你監視我，是犯了大罪的。」
他嗯了聲，「臣知道，參奏燕氏和荊王有牽扯，彈劾臣是燕氏背後的主使。」
魏時行俯身作揖，「臣得陛下賞識，從廷尉正官遷京兆尹，陛下知遇之恩，臣報之不盡。」君臣相見，除了公務之外，自然也要走走人情，他掖著兩手，目光溫煦地打量少帝，「陛下近來一切安好否？臣觀陛下氣色頗佳，想必朝中大勢已定了吧？」
當然和他極有關係，好不容易謀求來和_圖_書的好葯，喝上七天可以安全一整年。丞相小心眼得很，上次的表現欠佳讓他耿耿於懷到今天，不論何時何地都在盤算如何擺脫六郎的稱號。奏疏里的六和十四，他早已經不敢正視了，心病還須心藥醫，他也沒有徵求她的意見，撩起她的玄裳，緊緊貼了上去。
魏時行官運亨通，對少帝的提拔自然是感激不盡。加上新官上任正需立威，便向太傅抱拳道：「恩師放心，學生自有辦法。」
少帝唔了聲，「朕躬安。魏卿離朝在外，不知道其中經過，倒也沒有太大的風浪，順順利利將六璽收回來了。」
天氣慢慢暖和起來，熏風吹得人周身舒坦。她站在章德殿的花壇前，今年桃樹上的花，比往年艷麗了許多。她轉頭問上官照，「你說天下百姓，能不能接受一個女人當皇帝？」
她踢了踢帷幕下用絲帶垂掛的銅墜子，「我也沒有全要，不是留了一半給你嘛。既可封駁我的政命，又能掌握京城一半兵權，歷朝的丞相，哪個有你這麼大的權勢？再說做人要講良心，我娶靈均花了兩萬金，你呢？你一毛不拔，還因為我安插兩位校尉，和我斤斤計較。」
是不是讕言，其實彼此心知肚明。她笑了笑，「不管多有抱負，不管做得多好，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能當皇帝。我近來在想，現在還能以尚未弱冠當借口，再過五年，我該怎麼辦？我永遠長不出鬍子和喉結，如果滿朝文武無法認同，我能否順利退位，還要看造化。」
丞相不語，微微蹙眉。窗外一道春光打在他肩頭的夔首雲紋上，怒張的兩眼，呲目欲裂。
她嘆了口氣，「這兩日官員任免太頻繁，恐怕朝野上下人心不安。八校尉要重設，需要有信得及的武將，我剛親政，人員需考績，才能掌握他們的能力。校尉官職雖不高，但可力壓千鈞，因此馬虎不得。」
他說不是，「陛下現在已經足夠強大，再也不需臣監國了。臣記得同你說過，西域都護府這兩年風氣不好，都護膽小怕事，官員徇私舞弊。臣一直想整頓，但苦於鞭長莫及，無奈拖到了今天。」
梁太后滿意了，含笑道：「如此甚好，我也是為陛下著想。宮城乃社稷中樞，常年由外人掌控，怎麼能夠安心？如今換了自家人，陛下就可後顧無憂了。」
她倚著窗口朝外看，北面是阿閣，用來檢閱禁軍的地方。闊大的樓闕建得很巍峨，幾乎看不到皇后的長秋宮。
這個人，對自己有利的一切從來就不肯錯過。他說是，「臣是這麼打算，所以陛下開始著手安插親信，最後我就算重掌兩軍，也和_圖_書只能拿回一半兵權，是這樣吧？」
她朝他吐了吐舌頭，「我會說一輩子的，誰讓你被我逮住把柄了。」
他為了表示自己主意已定，口氣有點生硬，「不論早晚總要去一趟的，難道白放著西域門戶不管嗎？」
她滿臉吃虧上當的表情，他只好一再忍讓，「罷了，你想安排便安排吧。過陣子我請命巡視全軍，朝里的事，全由你自己決定。」
既然相請，不能不賞臉。她去前做好了準備，敬侯曾孫的職務是繞不過去了。果真是這樣的，太后先請她賞曲，一女郎懷抱琵琶彈《六幺》，字字從心，惻惻動情地哼唱，「我與你種著火，留著殘燈」。太后便在那婉轉的歌聲里舊事重提，再為孫輩討官。
這話立刻引得兩位重臣大驚，「陛下尚未弱冠，加之日夜憂心國政，略顯清癯了些，哪裡就像個女人了？」
這話觸到他的底線了，他急赤白臉，又忌諱一牆之隔修史的官員，一把將她按在書架上，壓著嗓子恫嚇：「你敢！」
扶微低下頭，不再言其他，又延挨會兒，從濯龍園退了出來。
上官照很驚訝，「陛下怎麼想起問這個？何來的女人？那都是奸人惡意散播的讕言。」
她心頭一跳，「生氣了？」
少帝沉默下來，思忖了良久。兩卷奏疏放在面前，她必須擇其一，要麼單處置荊王，要麼一網打盡。
最近的太后，似乎有些不尋常。以前她是個不喜歡招攬政事的人，也因為先帝晏駕後有三位輔政大臣主持朝政，沒有人請她臨朝稱制，她在永安宮頤養天年，一向安安靜靜，鮮少和外界接觸。眼下得知她親政了，不再需要任何人掌左，她便開始提拔外戚，想必是因為和少帝說話，要比和丞相說話容易得多吧！
魏時行沒有見過少帝咬牙切齒的樣子，天子震怒果真令人心驚。從路寢里退出來后太傅還在囑咐他，「這件事絕不簡單，魏尹查辦時不可手軟。上給了君這樣的權力，君就要為上分憂。鬧得大些不怕，只要將始作俑者拿住，就算天翻地覆，也是值得的。」
「你走我就敢。」書架的稜角頂著她的背，她挺直脊樑，不屈地回嘴，並且哼哼冷笑了兩聲。
魏時行笑道：「臣已經聽說了，恭喜陛下。終究江山是源氏江山，陛下業已大婚，且年滿十六，丞相縱然不情願，也不能扣住印璽不放。只是陛下可曾聽過打蛇不死,自遺其害的俗語？燕相可封駁諫諍，手裡又攥著京畿兵權，對陛下來說隱患依舊，不可不防。」
她都不想搭理他，「和你有什麼相干？你管我喝沒喝！」
長史來迎，說丞相在蘭m.hetubook.com.com台查閱典籍，她也不急躁，「正好我打算去雲台看看，那就上西宮吧。」
學富五車的丞相腹有詩書，依舊敏而好學。她背著手，一搖三晃登上了復道。春日御城的風光大好，站在高處遠望，看見鱗次櫛比的屋舍間有簇簇桃花綻放，數量太多了，一片連著一片的水紅色，像無處不瀰漫的雲霞。
扶微抬眼看向太后，笑吟吟問：「母親怎麼知道她病了？」
他不以為然，「上忌憚嗎？難道有事要背著臣，不想讓臣知道？」他旋過身，把竹簡捲起來，放回了原來的書架上，淡聲道，「臣這麼做，並不為控制陛下施政，只是為給自己一個保障。要不然哪裡能知道陛下今天摸了誰的手，明天又不肯走路，讓誰背回了燕寢？」
魏時行當即向上拱手，「臣返回官署后，即刻調查此事。陛下不必因此心煩，容臣半個月時間，必定將散布謠言的人揪出來。」
上官照見過她女裝時候的模樣，美麗的人，即便穿著男人的冠冕，也無法混淆性別。年幼可以搪塞，成年後不管怎麼偽裝，都會被人一眼認出來。這是不容迴避的難題，而且似乎無法可解。
「那要看陛下的意思。」魏時行道，「僅靠燕氏和相國那點細若遊絲的牽絆，不足以將燕相拉下馬。辦事需提綱挈領，才能避免走不必要的彎路。最好的辦法就是將燕氏和丞相捆綁在一起，如此一損俱損，陛下就有充足的理由隨心處置他。」
她低頭撫觸簡牘，「魏卿有什麼想法，盡可知無不言。」
其實百年望族與所居地的官紳有來往，這是人之常情。誰也不能僅靠名聲活著，要維護，要擴大，官場上就得有人保駕護航。荊王是文帝的兒子，血統高貴，出身輝煌，如果說燕氏和荊王官署毫無來往，那才是真的不正常。
太后頷首，「我本以為翁主會進宮謝恩的，沒想到她竟病了……」
「讓別人去。」她急急道，「朔方的事已經處置得差不多了，發一道旨意，讓太尉順道過去看看。」然而他還是顯得很猶豫，她頓時著惱了，「你究竟是如何？吃干抹凈就想走？你一走，別怪我不守婦道，到時候你會哭的，我告訴你！」
他回頭沖她撇嘴一笑，「是嗎？」
他一語道破，她有點尷尬，「何必說得這麼難聽，上次是你自己授意我的，讓我排擠你，逼得你在朝中呆不下去了，那些宵小就會浮出水面。」
蘭台書庫有專供辦公的地方，書架深深處辟出半間屋子，設了兩張書案，案上有刀筆，以備修改謬誤之用。她由令史引領著，找到了坐在案前翻閱郡縣計簿的丞相。
ｍ.ｈｅｔubook.ｃｏm.cｏm她白了他一眼，「醋瓮，燕六郎。」
一個官職，其實不值什麼，但如此執著，就叫人心裏不大痛快了。扶微不是那種鬧心就上臉的人，她有城府，即便心有芥蒂，面上依然溫厚，「是臣的不是，反倒叫母親再三地提點臣。關於敬候曾孫任羽林中郎將一事，請母親放心，臣回頭就傳令台閣，命他們擬寫手諭。」
扶微只管陪笑臉，頓了頓復道：「臣已經下了賜婚詔書，母親都知道了吧？」
幄帳里的少帝將簡牘打開，寥寥掃了一眼，「魏卿辛苦了，自白露日起追查此案，到今日整三個月。大年下的走在路上，冷落了家中老小，既然返京了，好好歇息兩日，再行審辦不遲。」
「上丞相官署，我要同相父談談羽林中郎將的委任。」她轉頭對斛律普照說，有點解釋的意味。身邊自然沒人會攔阻她，她出了北宮朱雀門一直往南，兜兜轉轉進了官署。
他垂著兩手，廣袖垂委在地，她的用意甚至不必深究，立刻便明白了，「交出六璽尚且不夠，你還惦記我手中的兵權，是嗎？」
找了這麼一個世事洞明的人，很傷腦筋。他要是笨一點，好糊弄一點，彼此就會更幸福。
她悵然點頭，「惡言中傷，可見反心昭彰啊！」偏過身子讓他們細看，「難道朕果真像個女人嗎？」
丞相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她有些驚訝，忙起身長揖。她擺袖請他免禮，「我剛從北宮來，太后又提及擢升敬侯曾孫的事，我已經應允了。」
這人真是太惡毒了，她氣得咬牙，他眈眈和她對視著，鼻尖對著鼻尖，眼睫貼著眼睫。他故作兇悍，「上回送進來的葯，連著喝了沒有？」
雲台在白虎門內，是皇帝的藏寶室，用以陳放歷代天子的收藏。蘭台在雲台之北，是宮廷內最大的藏書館。上次敬王搜羅來的兩萬多冊書，都被送到那裡去了，冬至之後她一直很忙，也沒有抽出時間再去逛逛。
正說著，忽然見黃門從廊廡下匆匆跑過來。到了近前躬身回稟，說太后在濯龍園設了小席，請陛下移駕賞樂。
丞相臉色大變，「你又這麼說！不許說！」
她終究太年輕，再了不得，十年的依賴已經養成習慣，想戒掉，除非刮骨。
一旁陪參的太傅也附議，「六璽收回，只是成功的一小步，在臣看來是相權與皇權平分秋色，燕相仍可掣肘陛下。陛下是否想過，徹底將那些威脅自身的人打掃乾淨？丞相賓服，只是暫時沒有等到好的時機，一旦他起念，陛下拿什麼來壓制他？一位手中沒有軍權的帝王，如何能真正執掌江山？陛下曾說要重設八校尉的，現在怎麼不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