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鳳髓

作者:尤四姐
鳳髓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他漸行漸遠,消失不見。她抓著那個布囊欲哭無淚,過了很久才想起掏出帛書查看,沉甸甸的牽扯,有什麼從裏面滑落,落在青草地上。
扶微緊蹙起眉,隱約聽見什麼金城郡,什麼鎮守邊關,心裏明白,他是厭倦了朝堂,打算遠遁了。她垂眼看簡牘上的字,奏疏寫得很清楚,當著滿朝文武宣布一遍,是在知會眾臣。如果去意已決,她如何強留呢?她極力控制情緒,把險些奪眶的眼淚又咽了回去。見他嘴唇不再動,知道他說完了,重新堆砌起笑道:「相父可是決定了?」
扶微退後半步,漠然道:「一損俱損的道理,你不懂嗎?梁氏最大的錯,就是出了一個試圖謀朝篡位的野心家。要恨就恨你自己吧,是你的貪慾害了闔族,怨不得別人。」
一個人,究竟有多自私,才會不顧別人滿門的死活?在她眼裡只有梁氏能稱作是人,其他姓氏死不足惜,是嗎?
扶微的耳朵里忽然嗡嗡響,他的話斷斷續續傳來,起先她還仔細分辨,後來不知怎麼,聽不真切了。
扶微才十六歲,十六歲本該是花團錦簇的,不同的人走進生命里,演繹各種不同的故事。可是她的故事,好像還沒來得及開始就結束了。她沒有父母、沒有愛人、沒有朋友,活得像個天煞孤星。在她笑著問別人,是否還沒從變故中平靜下來時,她已經在變故中蒼老了。十六歲的年紀,六十歲的心態,江山雖留下了,失去的卻太多,很不值得。
「母親昨夜睡得好嗎?」她含著笑,如往常一樣,跣足上蒲席,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太傅茫然應著,看她氣色不佳,拱手道:「陛下當聽從侍醫的建議,好好睡上一覺。年紀輕輕的,作下病可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延挨到散朝,迴路寢召見侍醫。侍醫扒著她的耳朵看了半天,並沒有看出什麼端倪,得出的結論是陛下太過乏累了,當好好休息。
太后探究地看著她。
扶微大覺悵然,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疏忽了,才令長主察覺,進而匆促返回朔方。後來細思量,又發現多處對接不上,試探著問問太后,結果就恍然大悟了。
她在棺槨旁站了很久,棺蓋已經蓋上了,她覺得裏面躺著的一定不是阿照。她沒有勇氣再令人開啟,只是看著那個嗣他侯爵的孩子,披麻戴孝跪在一旁。她默默同他告別:「願你來世不要生於宗室,也不要當天子近臣。要尋見一位摯愛的夫人,好好活到老,與她子孫滿堂。」也不知他聽見沒有。
梁太后閉上了眼睛,良久方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料想陛下今日不是來同我談心的。」
她回身望,他騎著他的汗血馬,那馬的尾巴和頸鬃都束起來,遠遠走來步伐和_圖_書穩健,胸懷健壯。
扶微覺得好笑,「既然如此,何不擁立源氏子孫,要弄個贗品來混淆視聽?母親的用意,不就是想臨朝稱制,抬舉梁氏嗎。你可是想,這一兩年裡暫且讓靈均頂頭,等時候一到,再物色個年幼的孩子,讓這朝堂永遠沒有能夠自主的皇帝,你便可以一世攝政?」她看見太后眼中光芒一閃,更覺得可悲了,「敬王會答應嗎?」
侍中在背後喚她,「陛下,相國的車隊來了。」
她彎腰撿起來,捧在掌心,蟠龍盤旋,飛燕依依,是他曾經贈給她的那面玉佩。
世上最遠的征途,是一顆心到另一顆心的距離。扶微知道自己再沒有機會走進他心裏了,然而抬頭不見低頭見,這樣彼此都痛苦。他還好一些,將來可以娶妻生子,過那年她夢裡夢見的日子。她呢?依舊是皇帝,依舊披著男人的外衣臨朝,不能嫁人,更不能生子。到最後江山是別人的,因為她傳續不下去。
她拂拂肩,肩頭的日月紋樣,象徵著大殷最高的皇權。黑舄邁到廊下,她伸手,重重推了殿門一把。門開了,光也隨之照進來。殿中的織錦帳幄下跽坐著梁太后,她冠服齊整,神色安詳。聽見動靜不過抬了抬眼,也不說話,只是凝目看著她走近。
手上的政務暫且放一放,回到燕寢休息,喝了葯,在寢台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以前的種種在腦子裡翻騰,可笑的如淳、狼狽的如淳、不甘的如淳……她捂住臉,告誡自己不能哭的,可是滿腔酸楚,怎麼都擋不住。
她從路寢里走出來,過了金馬門,往永安宮去。永安宮作為歷代皇太后的居所,沒有到過這裏的人,腦子裡會浮起一副桑榆向晚的畫面,其實不是的。這裏莊嚴、巍峨又兼具靈巧,有成排的琉璃軒窗和玄墀玉階。聖母的宮掖,規格不比長秋宮低。
她冷冷哼笑,「天家是沒有什麼親情可言的,陛下到現在還沒弄明白嗎?」
五月伊始,不久就是端午,過個節沖沖喜也好。熙和帝手裡盤弄著王玦,聽新上任的京兆尹回稟近來接報的案件,對這位新尹的辦事能力還是十分肯定的。
天子淺笑,溫和的目光春|水般流淌,淌到丞相身上停了下來。
「敬王亂已平息,如今內政修明,朝野晏然,再也不需臣操心了。臣在職多年,近來午夜夢回,常想起少年時縱橫邊關的豪邁。恰巧金城郡正在修建中,臣願請命,赴北地查驗。若陛下恩准,今後便為陛下鎮守邊關,抵禦強敵來犯,保中原長久安定。」
山巒間逶迤的直道沒有遮擋,風很大,吹起她的頭髮,漫天飛舞。侍中壓刀諫言,「上回軿車吧,待相國一行來了,再下車相見不遲。」和_圖_書
她低頭淺笑,「這次勝利的是我,我有什麼道理不振作。」
她蹙眉不止,對梁太後到現在還執迷不悟感到失望。
怎麼歇得下來呢,她對太傅說:「奏疏堆得山一樣,今日看完了,明日又來了。我現在才明白當初丞相的苦,忙起來當真要徹夜不眠的。」頓了頓問,「八校尉已經入軍中任職了吧?」
一場政變,夷了三族,滅了兩個姓氏,共計五百餘人。殺業造得雖大,卻並不後悔,太平天下本就是靠無數的血肉堆積起來的。尤其像她這種建業和守成交接時期的帝王,面臨的更多是內鬥,經受的壓力也比歷代先帝更大。所幸都過去了,她終於能夠喘一口氣了。今後的十年甚至是二十年,宗室之內不會再起兵戈,她也算為後世帝王開創了真正穩固的基業。
他頷首,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囊遞過來,「這是新近各地王侯的布兵圖,陛下可酌情削減,莫讓王侯勢大。」
她一抖袍角,從永安殿邁了出去。禁閉的殿宇里隔門傳來嚎哭,她無關痛癢地眯起眼睛。春日的太陽光芒萬丈,她尚可以直視,唯獨人心,試探不得,深窺不得,比世上任何東西都要危險。
馬是好馬,人自然更是良人。他走在隊伍的最前端,身後是浩蕩的扈從和輜車。她心裏感覺哀戚,視線遲遲無法從車輦上調開。他下馬向她揖手,她心不在焉地,「路遠迢迢,相父路上多加小心。」
他道是,「南北兩軍的兵權,臣如數交還陛下。」將袖中虎符高擎呈敬,由秦頌轉交天子。
「為什麼要分出高低來?朕正是用人之際,樓氏也罷,梁氏也罷,將來必定都不俗,是母親太心急了。」
第二日天不亮就趕往甘泉宮,在他還未來之前,在那裡等候。沒有大肆宣揚,新近任命的侍中參乘,輕車簡從候在秦直道旁。
當然放恩旨休沐,大家都很高興。滿朝文武皆揖手謝恩,「臣等謹遵陛下教誨。」
她抬起手摸了摸耳廓,「相父說什麼?」
太后唇角輕輕一撇,「若你是男兒,我自然擁戴你。可為什麼你偏偏是女兒身?女人是不能當皇帝的,我這麼做,不過是為了振興大殷,匡扶社稷。」
她搖搖頭,想第一時間看見他。畢竟見一面少一面,此去經年,緣分錯開了,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交集了。
「京畿自設立三輔以來,各類大小案件又減三成,朕心甚慰。如今天下大定,邊關戰事也逐漸平息,有賴諸君齊心協力,諸君皆是朕之良臣勇將。上月的奪宮案,朕知道諸君的心一直懸著,今日便都放下吧。過兩天是端午,諸君可休沐三日,陪陪家小。朕現在知道了,今生有緣相聚,是天大的福氣。莫因公事繁忙hetubook.com.com忽略了家中老父老母,比方朕……」她笑了笑,「朕欲供養嚴慈,可惜都不在了,抱憾終生啊。」
秦頌下台階,將簡牘接上來送至天子手中。她展開看,越看心越往下沉,他要自請出關巡視。
他臉上神情微窒,又將先前的話重複了一遍。
太傅道是,「已經全盤接手,陛下放心。」
漫天的悲傷向扶微襲來,她握緊了廣袖下的雙手,「母親一點都不顧念母子之情?臣記得臣小的時候,母親很疼愛臣,常常隔著復道給臣送花。」
她仰起脖子扭了扭,笑道:「說得是,是應該休息兩天……丞相赴北地,什麼時候啟程?」
她長長哦了聲,「我該送送他,畢竟此一別,恐怕今生今世都見不到了。」
爭權奪利,風險自然是大的,太後知道後路不好走,但人總是過分相信自己,以為自己有天大的本事,可以將所有風波平息。然而這個疑問從別人嘴裏說出來,忽然又感到沒有底氣了。仔細想一想,自己不是少帝,敬王也不是丞相,想從他手裡奪兵權,根本是不可能的。
不過現在既然東窗事發,也沒有再遮掩的必要了,她說是,「是我授意,那次若是成功,一切早就了結了。」
梁太后倒也爽快,「是我告知長主的,這世上沒有人能接受女人當皇帝,長主身為源氏,當然更不能答應。」
梁太后略遲疑了下,提起這個,心裏就懊喪不已。要不是章德殿時刻有丞相的人駐守,她也不必挑個女子送進內寢去。她是低估了少帝的能力,高估了韓嫣的劍術,最後弄得一敗塗地。所幸案子不了了之,如果深究下去,恐怕自己早就不保了。
梁太後面無表情,像個冰封的雕像。自她知道她的真實身份起,一切都變了。男人克成大統是應當的,可她是個女人,憑什麼樓妃那麼好命,生個女孩都能光耀門楣?
向遠處看,青灰色的線綿延千里,叫人心中升起無盡的蒼涼。她曾經以為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沒想到命運不可控,她被驅策著,陀螺一樣轉動,忙忙碌碌,不知究竟是為了什麼。其實她也想順著那直道,走到海角天邊去呢,這種渴望一旦生成就變得難以抑制。她痴痴遠望,喃喃自語:「其實應該再修得遠一些,這樣走起來更方便……」
她沉默,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扶微輕嘆,「若沒有這場變故,臣是不會虧待梁氏的,母親卻不相信我。」
梁太后悻然一笑,「天生反骨的人,就算我不泄密,他們也會謀反。我不過是加快了他們起事的進程,何罪之有?」
看著左右的人一個接一個離開,最後只剩自己,單是想想,就令人覺得恐懼。
「相父不辭勞苦,那就准相父所奏,可去關和*圖*書外巡視。待走累了還朝,朕出城十里迎接相父。」她捂了捂耳朵,發現其中一隻慢慢恢復了聽力,另一隻隆隆的,雷鳴一樣。
殿里一片死寂,彷彿看得見時間湯湯流過的軌跡,她終於開口:「有件事,臣一直不解,定陽長主在京好好的,琅琅又許配了阿照,如何說走就走?臣見過翁主寫給蓋侯求救的手書,手書的內容頗為令臣頭疼,不知母親是否知情?」
他道諾,「多謝陛下惦念。」
天子語氣輕鬆,話里卻透出凄涼來。朝綱已經緊握在手,卻總是顯得憂心忡忡。有時候臉上神情和先帝一樣,笑容只在口鼻,傳不進眼裡。
三位臣僚看向天子,拱起手,深深長揖下去,「崎嶇只是暫時,再過一段時間便會風平浪靜,請陛下千萬振作起來。」
只是永安宮的宮門,再也不是敞開的了。北宮衛士手壓腰刀,在門前昂首佇立,見天子來了上前行參禮。扶微抬了抬手,示意他們開門,厚重的門扉推開了,發出扭曲的聲響。一條筆直的甬道直通前殿,她踏上去,經過道旁一樹盛放的梨花,有風吹過,枝葉搖晃,落了滿身的花瓣。
所有人都弄不清天子和丞相之間的關係,她自己也一樣。有幾次想他想得厲害了,忍無可忍在胳膊上走刀,數不清華美的青褾下掩藏了多少道傷痕,她就是靠這種方法忍住相思的。
他穿著齊整的冠冕,素紗中單襯黼領,眉宇間輝煌不減。以前他就不愛笑,自從上次宮變之後,笑臉愈發少了。扶微常常因政務與他會面,看見的時候狠狠瞧上兩眼,然後就把視線移開。一個不再屬於你的人,你多看一眼都是罪過。
扶微的心一寸寸涼下去,站起身,居高臨下望著她,「臣以前還半信半疑,多謝太后,讓我開了眼界。既然事情已經壞到極點,我想太后必不會再奢望活下去了。宗正曾建議朕廢太后,朕看在多年情分上,留你臉面……」從袖袋裡掏出一疊白綾,隨手一扔,緞面舒展,輕柔地落在了蒲席上,「自裁謝罪,以贖前愆吧。朕知道你最惦記的還是梁氏,你放心,我會夷梁氏,讓他們來與你做伴的,你安心上路吧。」
全副武裝的太后,一下坍塌了。她血紅著眼在蒲席上爬行,「梁氏何罪?」
太傅說明日,「帶了兩百近侍,從秦直道一路北上。」
整個四月好像都沉浸在悲傷里,連朝堂上的百官都顯得不活泛。一場風暴過後漸次回到正軌,燕相如因勤王有功,依舊引領眾臣,當他的丞相。
「敬王手裡有兵權,他會是又一個丞相。丞相沒有兒子,他卻有好幾個。到時候他的兒子要繼位,誰能攔得住?母親的下場會很慘,梁氏的下場也會很慘,母親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嗎?」
和*圖*書她對面前的三位臣僚說:「人生太過無常,請諸君保重自己。朕的大業還需要諸君扶持,若再有人退出,誰與朕並肩前行呢。」
若非必要,他不會看她。兩情相悅時脈脈的對視,早就成了過往的煙雲。她灰心地調開目光,一手搭上憑几,卻聽見他朗聲向上奏報,「臣有奏疏,面呈陛下。」
話都是說給自己聽的,高處不勝寒,皇帝本來就應當孤獨。
照的喪禮,她親臨參加了。刀鋒下的性命如此不堪一擊,生前輝煌也好,沒落也好,身後只得一炷清香,三尺黃土。
她聽後點頭,「確實,臣不解,為什麼你我母子會弄到這步田地。是臣待你不好嗎?臣自認從不敢違逆你的意思,母親在先帝病榻前保證過,要全力扶植我的,可是現在……臣自幼喪母,我雖不懂得表達,但我對母親的感情很深,也想過將來要好好報答母親的。為什麼呢,你寧願聯合外人來扳倒我,難道忘了咱們相依為命的日子了嗎?」
扶微看著她,曾經慈愛親切的面孔,一夕變得陌生又可怕,「韓嫣刺殺臣,也是母親授意的吧?」
「如果母親安分些,也許蓋侯一門還可苟且偷安。」
她緊緊攥著袋口說不出話,他旋身上馬,在馬上向他拱手,「臣就此拜別陛下,請陛下保重龍體,皇圖霸業,千秋功名,皆在陛下一身。」
她慢慢點頭,「今後京城守軍勢力八分,再也不會出現一將號令全軍的局面了,甚好。」
扶微靜靜看著符身上篆刻的字跡,朝堂也好,兵權也好,終於都在她手裡了,可是她感覺不到快樂。以前的躊躇滿志沒有了,可能得到的越多,就越不稀奇了吧。
她不方便問他車上是否帶著柴桑翁主,兩兩站著,彼此都找不到話說。良久她才道:「到了北地,所見所聞可俱書傳至台閣……」終究沒能開口讓他寫信給她。
她目送他揚鞭,向遠處狂奔而去。直道塹山堙谷而建,很快那隊人馬就被地勢的起落遮擋住了。她轉身向坡上奔跑,侍中在後面急趕,她全不聽。終於到了坡頂,灌了滿心的涼風,大喘著眺望,他已經融進一道細細的黑線,看不清了。
扶微緘默下來,長案上的仙人銅熏爐里飄出濃郁的沉水香,那輕煙一縷裊娜而來,還未觸及她的耳廓,忽然便散了。
太后顯然不吃她這套,哂笑一聲道:「陛下呢?想必一夜沒有合眼吧!」
太后聞言一哼,「陛下別說漂亮話了,予不過問你討要一個羽林中郎將的職務,你就多次推諉。最後答應了,轉瞬便令你兩個母舅任左監和左都侯,以圖轄制中郎將。梁氏和樓氏放在一處,你究竟更倚重誰,不言自明。天底下何來胳膊肘往外拐的人?我不信你會偏袒梁氏,所以只有自救。」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