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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髓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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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敬王和太后的大業敗了,你知道嗎?」
天子似乎有些忸怩,搓著手,踢著石子,壓低聲道:「那天太后的話,也不全是錯的。」
他舔了舔唇,絞盡腦汁,「那個……臣倒並非不贊同,只是陛下身份殊異,承載著大殷六十余年的基業,必要有后,方能安定人心。就說漢時,文帝有鄧通,武帝有延年……其實只要天子不廢六宮,照常生育皇嗣,床榻上有個把男寵,也無傷大雅。但若是天子沉溺,危及社稷,那就另當別論了。陛下是聖主明君,這點不需臣提點,所以還請陛下勉為其難……」這個話題太叫人尷尬,實在是說不下去了。
百官竊竊私議,上的耳朵好像不大妙。歷朝歷代的皇帝里,沒有哪個皇帝是聾的,因為朝堂上的奏對很多、很複雜,天子若是聽不見,那就太不方便了。
帝王試圖讓位,和在王侯傾軋下保全大業一樣,都不是容易的事。她需一面物色合適的人選,一面為自己的退出找借口。其實也不用太過刻意,她的耳疾越來越嚴重,是不爭的事實。有時朝堂上臣僚們進言,她完全聽不見,必須黃門令在旁邊乍著嗓子大聲喊,她才會從陳條上抬起眼來。殿上諸臣定定望她,她也定定望著他們,過了良久在人群里搜尋,「適才是哪位臣工奏報?朕沒有聽清,再說一遍。」
「敬王欲令你離間我與丞相?」如果以此為目的,那麼敬王此舉顯然是失敗的。
他看在眼裡,急得厲害,「臣知道,陛下日理萬機,勞碌異常,但龍體還是要當心的。上官侍中的死……」一眼看見旁邊侍立的上官循,連忙又改了口,「臣是說汲侯。汲侯的死令陛下傷神,如今相國又遠離了朝堂,陛下一時難免心慌。不要怕,臣等在陛下身邊,不會棄陛下而去,定為大殷昌盛戰至最後一口氣盡。陛下是臣一手教導大的,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陛下在臣眼裡,就像自己的孩子,因此臣有時忍不住為陛下操心,管東管西令陛下不快,陛下切莫記臣的仇。」
雲陽獄是秘獄,囚禁宗室和要緊的罪犯之用,沒有詔命,外人一概不得相見。她以前沒有來過這裏,掖庭獄倒去過兩次。只記得獄中暴室暗無天日,這地方和暴室比起來,可怖十倍。
幄帳下的天子捶打著膝頭,早就有了打算,「自然是離開京城,走得越遠越好。朕記得丞相請命戍邊的時候說過,在朝太久,懷念當初的戎馬倥傯。朕也是如此,在一個地方呆膩了,想出去看看治下的大好河山。」
「我放你出去,回柴桑。那裡有你的封地和府邸,不要再蹉跎了,找個人成家,過人過的日和*圖*書子吧。」
太傅顫巍巍接了過來,「此事非同小可,陛下當真想好了嗎?」
扶微不由嘆息,世上重情的人還是有的,眼前這人就是。不肯說出救濟者是誰,也完成不了恩人交代的任務,所以她必然是真的源娢,因為作為棋子,她實在是太不稱職了。
終於熙和帝開始感慨:「朕好像不該再當這個皇帝了。諸君說話,朕聽不見,朕自己說話,腦袋像被塞進了一面大鼓裡,回聲隆隆,震得腦子都疼。」
多體人意的侍中,年輕的心,果然接受現實要比一幫老臣快得多。
扶微看見那張年輕又倔強的臉,想起阿照來。論輩分,他是阿照的侄孫,但兩個人的年紀差不了多少。簪纓世家人口眾多,常常一樣的歲數隔著好幾輩,上官循和上官照就是這樣。
上官循說未曾,「是人便有七情六慾,陛下雖貴為天子,終跳不出三界外,所以臣不感到驚訝,只望陛下喜樂隨心就好。」
他也有他的委屈,畢竟那十三人,支撐的是整個龐大的燕氏家族。他對父族雖然沒有那麼深的感情,但他知道那是他的根,他終歸屬於那裡……只是她不敢肯定,經過漫長的沉澱,他能否像她一樣想通。反正不管他態度如何,她都打算試一下,置之死地而後生,如果他不肯原諒她,那就以此作為對自己的懲罰吧。
天子猶豫了下,半晌才道:「諸君口中不說,背後議論我長相的,定然不少。皇帝全無男兒氣,長得像個姑娘……其實老師不知道,我是個斷袖,所以對冊立皇后或者御幸後宮一事,常覺力不從心。」
太傅被她一席話嚇傻了,倒退了好幾步,靠著殿里抱柱直喘氣。倉惶間看向侍中,侍中臉上表情比水還淡,顯然並沒有被天子的話嚇倒。本來就是這樣,老一輩可能無法接受這種事,對於年輕人來說,找個孌童認個契兄弟,不算什麼大事。
可惜太傅勸得再多,天子依舊意興闌珊,只是眉眼彎彎看向他,「我同老師交底,是想請老師替我想辦法推脫。暫且不立后,或者待算緡令推行完了,再說不遲。」
經歷了宮變初的失望和迷茫,當初邁不過去的坎兒,似乎並不是那麼難以逾越了。她確實怨過他,在她命懸一線的時候他猶豫要不要救她,令她傷心的不是江山可能易主,是他救與不救的態度。燕氏十三位家老不是她下令殺的,他有一瞬其實也懷疑她,於是他來遲了,阿照死了,她當時難過至極,無端的遷怒,現在想來並不合情理。
天子的黑舄從潮濕的甬道上走過,空氣里腐朽的味道和陰寒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人窒hetubook•com•com息。獄里常年燃著火把,因為黑暗,如果沒有照明便看不見路。她聽見油脂燃燒發出滋滋的聲響,外面艷陽高照,這裏儼然寒冬。
她想他應該是還愛著她的,留下這件東西就是最好的證明。
扶微沒有回答,負手問:「當初資助你的人,是否就是敬王?」
源娢是不會再惦念他了,因為他待她太苛刻。可是扶微呢,他對她情深義厚,恩重如山,所以她永遠割捨不下。
源娢聽著她的話,放她自由並沒有令她有任何觸動,唯獨最後那句「過人過的日子」,一下讓她濕了眼眶。她捂住臉,泣不成聲,少年時期的一場愛戀,幾乎毀了她的一切。她本以為丞相心裏有她的,如果他溫柔以待,她也許會把敬王的陰謀全部告訴他,與他同御強敵。可他就是一張冰凍住的臉,來找她,無非套問她背後是什麼人。她聽說過他和天子糾纏不清,自己的處境必然艱難。沒想到他移情別戀后連一點舊情都不念,實在傷透了她的心。
照現在的局勢看來,那人是敬王也沒有什麼不好。她慢慢點頭,「父兄謀逆,罪及滿門。柴桑的田邑,朝廷雖未即刻收回,但我再想以此為食祿,恐怕是不可能的了。我很害怕,和傅母逃離了長沙國,躲進膠東的一家客舍里。這時敬王派人找到我,說與我阿翁是摯友,將我接到蜀國安頓。」
出於對天子安全的考慮,眾臣最終選定的是魏王世子,這個決定正好撞到扶微心坎上來。她還清楚記得敬王逼宮那天的情景,滿朝文武連同她的親皇叔們,大多縮在後面敢怒不敢言,唯有面前幾位和魏王,敢於向敬王和太后叫板。患難見真情,那種形勢下,成敗誰也不敢肯定,萬一她敗了,這些人一個都活不成。他們能在她最危難的時候鼎力相助,這份情她永遠記得。
宗正道:「上可曾想過,這皇城容不下二主。若上禪位,何去何從?」
受盡了美化,別人對你的要求理所當然變得很高,適時的醜化一下,反倒可讓自己免於壓迫。扶微慢慢開始理解丞相的處世態度,名聲壞有名聲壞的好處,至少不會有人追著他,勒令他娶親。
天子臉上流露出沮喪來,眾臣見她這麼說,便是私心贊同的,這刻也不得不長揖挽留。
「我有個秘密,打算告訴老師。」她不好意思地微笑,「老師聽了,千萬要為我保守才好。」
太傅歪著脖子,似乎甚是為難,「陛下與皇后鶼鰈情深,老臣明白。然而後位懸空,終不是長久之計。如今天下大定,必要乾坤圓滿方為上。況且梁太后千秋那日,太后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和-圖-書說出那種大逆不道的話,臣以為,陛下可借立后之機向朝野正名,陛下何不考慮一下臣的建議?」
冷風吹得人頭腦冷靜,她遠望良久,對侍中多次的勸諫充耳不聞。好多事情她必須好好想一想了,分清楚什麼是重要,什麼是次要,然後照著自己擬訂的計劃,一項一項慢慢實行。
扶微站了很久,看了她很久,對她臉上饜足的神情感到困惑。可是外面的鬱卒提著鎚子過來了,粗暴地把脫落的木板重新釘上,那線天光被切斷,監舍里忽然就暗了下來。她聽見她低低地啜泣,一瞬對她滔天的絕望感同身受。其實自己的處境,和她又有什麼兩樣?
魏王呢,生了九女二子,九個女兒鬧著要分田邑,兩個兒子對此沒有任何意見。魏世子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就像他的名字養正,溫和但不懦弱,如果踐祚,必是上佳的守成之君。皇統的正與不正,已經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了。魏王的父親和文帝是兄弟,到他們這輩算旁支了。但旁支又如何,比起大宗來,子孫強了不是一星半點。
她看著那蒼涼的山麓,有一瞬不知何去何從。眼淚留在臉上的痕迹瞬間就被吹乾了,想跟他一道走……如果她放棄了權力,放棄現在高高在上的帝位,他會願意帶上她嗎?他們之間橫亘的無數條性命,正是這害人不淺的大權造成的。倘或她有這個決心,卸下身上披掛的一切榮耀,做簡簡單單的自己,他還能夠接受她嗎?
扶微登上軿車,一路都昏昏的,回到宮裡病了一場,右耳的聽力也是長期不見好,她對太傅說:「我大概是要聾了。」
整個朝廷,乃至整個天下,有數不盡的才俊等待發掘。天子左右空了,很快就會填補上新的幹將。上官循在三千羽林中脫穎而出,扶微封他為奉車都尉,讓他掌御乘,也算是對上官氏的提拔。
她臉上淡淡的,終於起身走了過來,「成與敗,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是陛下來看我,不是他?」
她走到木柵前,駐足觀望,這個監舍釘窗的木板有一塊脫落了,陽光可以從縫隙里透進來。衣衫襤褸的人把臉探過去,沐浴在那窄窄的光帶里,這細小的一簇光,就是她活著的全部希望。
太傅欣慰地笑了,「如此,老臣又少不得要忠言逆耳了。中宮之位空缺已近三月,陛下就沒有想過另立嗎?」
寒冬的夜裡帶著入眠,她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悄悄在竹簡上刻字,要進行的改革基本已經辦得差不多了,離最後做了斷的日子越來越近,她心裏有些緊張。
「翁主。」她開口喚了一聲,她停止哽咽,回過頭來看她。大約對她m.hetubook.com.com的出現十分驚訝,愣在那裡半晌沒有挪動。
頭昏腦脹的太傅撫額去了,她回頭看了眼上官循,「剛才的話,沒有驚到侍中嗎?」
她不語,但眼神已經同過去訣別了。掖了掖衣襟走上甬道,起先走得很慢,後來越行越快,最後幾乎是奔跑。誰願意長久困在這意味著腐爛的地方?走出暗獄重見光明,才懂得生活在光天化日下的可貴,也更懂得珍惜。
源娢的監舍在獄的深處,扶微一路行來,有無數的乞求和哭喊,唯獨她,一直安安靜靜的。
「如此便由台閣擬詔吧,三日後當朝宣讀。」她有塵埃落定的踏實感,看向殿前藍藍的天,心已經飛到萬里之外去了。
可那是九五之尊,當皇帝的又驕傲又固執,張榜尋醫,天子根本不會答應。於是朝堂上君臣依舊兩兩不自在,臣僚半吞半含,天子有心無力。
她看著那些頭戴高冠的公卿們連連肅拜,擺了擺手道:「朕還年輕,朕也戀棧,可是不能為了一己私慾,將這江山社稷掛在朕的耳朵上。」最後朝議沒有結果,在一片愁雲慘霧裡散了。
想他的時候,就看看他留下的那面玉佩。上朝的冕服上不配組佩了,僅掛它,處理朝政時一手撫摩,就像他還在身邊。
她摸了摸鼻子,「此事暫且不議。老師是知道的,上次的奪宮案里,皇后被其弟所害,死得不明不白,我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心如刀絞。事情方過去三個月,老師就勸我另娶,我覺得對不起皇后,還是再待一年不遲。」
簡牘傳了一圈,諸臣都看見上面的人選,是魏世子源養正,和成王世子源續。不管江山是否易主,最終要考慮的,還是今上的後路。
他一去半年沒有音訊,直到入冬時才有奏疏送入尚書台,總算讓她知道了他在金城郡的駐地。她把那封奏疏留下了,雖然全篇講的都是當地的民生,但熟悉的筆跡沒有變,依舊讓她覺得溫情和暖心。
幾乎每次視朝都是一場煎熬,奇怪的是她高座廟堂的時候耳朵不怎麼靈光,一旦回到路寢,與人交談又沒有什麼大問題了。她召見了太傅、宗正,以及逐漸成為心腹的兩位台閣官員,「朕擬定了兩個人選,請諸君過目。」
所以她的身份終究是個很大的難題,要正名,便又要拖累一個無辜的人,她再也不想這樣了。
天子示意獄卒開牢門,她從裏面走出來,怯怯問:「陛下不殺我嗎?」
沒有利用價值,便下雲陽。來京城之前她夜夜被夷族的噩夢驚擾,見到他,又開始了新的一段噩夢。他把她關進這裏,與臭蟲和老鼠做伴。現在回看前塵,著實不是人過的日子,過去的十幾年是個徹頭徹和_圖_書尾的悲劇。
太傅倒吸了口涼氣,腿肚子一軟,險些栽倒,「上……這是何意啊?」
這下扶微笑不出來了,心道自己是太給他老人家面子了,有時候他確實操心得多,有點討厭。
她點頭,「朕的耳朵時好時壞,連朕自己也說不上是為什麼。大殷創建到今日,國運蒸蒸日上,朕料定必有盛世出現,不能因朕的私心,把家國耽擱了。」
再等一年,等她把朝中事務處理得差不多了,就去找他。還有她一直想問不敢問的源娢,她的下落她也查到了。丞相對待不愛的人,真是絕決得可怕。源娢一直被關在雲陽獄里,已經關了有半年之久。
太傅立刻如臨大敵,連皺紋里都裝滿了驚懼。不敢知道,但又想知道,咽了口唾沫點頭,「臣的口風很緊,陛下盡可放心。」
扶微失笑,「老師何出此言?學生知道好歹,從來沒有怨怪過老師半句。」
來的時候城裡溫暖,沒有想到山間會這麼冷。侍中怕天子著涼,不聲不響站在她的上風口,試圖替她擋風。風豈是那麼容易繞道的,就像水一樣,它無孔不入。
他不會再回來,再回來朝中亦沒有了他的位置,他深知道這點。兩個滿是鋒棱的人在一起,必要有一個不停忍讓才能保證彼此不受傷。他把安身立命的東西都放下了,自己呢?是否也有這個膽量孤注一擲?
侍中道是,上前駕起了手臂供天子借力。爬坡和爬梯一樣,上來容易下去難。他一步一步踩穩了,把自己當成台階,平平安安將天子送到了直道上。
侍中擋風擋得一本正經,她正惆悵,他在她右前方站著,想不看見都不行。悲傷需要環境培養,她的視線轉來轉去避不開他,無奈地笑了,「丞相走遠了,我們回去吧。」
於是太傅在兩個少年人的目光里,感覺到了垂垂老矣的難堪。果然一腳邁進棺材的人,跟不上形勢了。
三公九卿們憂心忡忡,聚在台閣商議,「張貼皇榜,為陛下在民間尋良醫吧。長此以往怎麼得了,我看陛下的耳疾已經到了不可小視的地步,繼續放任下去是國之大難啊。」
源娢搖頭,「敬王令我伺機刺殺丞相,可是我……下不去手。」
她一徑微笑,「諸君說什麼?」
因為她知道她的身世嗎?扶微道:「我不殺你,希望你好自為之。」
眾臣極為不舍,「陛下何不再想想……」
太傅眼看著天子日漸消瘦,雖然朝堂上依舊雷厲風行,但燕居時難掩憔悴。就像一朵養在陶罐里的花,藉著水勢迅速盛放,然後慢慢枯萎,逐漸有了凋謝的趨勢。
不想聽見的就聽不見,成為她的一種自我保護。近臣們悵然若失,她復追問:「誰更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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