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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月無邊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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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葉鯉

第三十三章 葉鯉

他雙眼如炬,有洞穿一切的犀利。崖兒在盧夫人的凝視下緩緩點頭,「請盧公子放心,波月樓允諾的事一定會辦到。請公子再容我幾日,我定然給公子一個滿意的答覆。」
盧照夜含笑說是,「先前宴上正在表演幻術,外面忽然震動起來,我還以為是術士的花樣,沒想到竟然是樓主。樓主是遇上什麼難題了么?剛才那些黑衣人,正追殺樓主?」
果然她的話還是硬邦邦的,站起身拍了拍衣擺的塵土,「別啰嗦了,走吧。」
骨頭都散架了,她拽下面具癱坐在地上,居然還有興緻和他調侃:「他自然想我,我知道他每日每夜都在想我——想殺了我。」
一處露台的邊緣,傳出晚風吹動衣裙的聲響,然後便是濃郁的香氣鋪天蓋地席捲而來。這香氣崖兒記得,正是盧夫人閨房裡用的熏香。她仰頭望,卻只看見織錦的畫帛隨風飛舞,樓上人慾上九天似的,半雙雲頭履幾乎臨空而踏。
一個從未見過真面的人,居然輕易就認出她來,看來這位熱海公子花在波月樓的力氣確實不小。崖兒抿唇笑了笑,「遇上一點小麻煩,不值一提。盧公子月夜挑燈獨游,真是好興緻。」
這隻狐狸十分欠教,但又一點即通。她負著手佯佯而行,「沒錯,貪杯可是要受罰的。」
崖兒沒有作答,胡不言搶先插了嘴,「盧大公子不知道其中兇險,江湖上搶奪神璧由來已久,我們樓主因受公子所託,親自去了煙雨洲,也因這神璧的緣故,惹下了一身麻煩。我們樓主是講江湖規矩的,即便自己為難,也要為公子達成心愿,公子在酬勞方面可務必不能怠慢。」
不得不說,這位貴公子是個充滿詩情的人,那種精緻到骨子裡的情調,真不是什麼人都能仿效的。
盧照夜似乎懶得同他周旋,連笑容都不見了,「公子說笑,盧某另有他用,恕我暫且不便相告。我與波月樓立了契約,波月樓為我辦事,事成之後我兌現一切承諾。樓主就算不在乎酬金,也應當在乎那個真相吧!」和-圖-書
他下意識回頭,結果竟疏忽了近在眼前的人。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人影一晃,自窗口凌空而下。他暗道不好,伸手抓了個空,待奔到窗前時,只見一道紅色的身影一閃而過,哪裡還有她的蹤跡!
小情倚著他,笑得心滿意足,「很好。」
盧照夜回頭輕輕一笑,倒也沒說什麼。走了大約五十步,抬手指了指,「就在前面,望江樓前樓用作宴客,後面是我們夫婦日常起居之用。前面過於喧鬧,人多眼雜,還是后樓好,那裡安靜些,可以敘話。」
不知胡不言見了那位夫人,會不會迸發出鮮花牛糞之感。他們有意慢行半步,聽見盧照夜溫柔又滿懷喜悅地招呼:「小情,看看我請了什麼人來。」
胡不言趁機又問了一句:「盧公子,你既然不求財,那到底要神璧幹什麼用?這神璧本來是神兵譜上的武器,一個殺人用的玩意兒,又不能拿來當傳國玉璽,難道你想拿它墊床腳?」
天上有狂風呼嘯,到這時才後悔,為什麼會腦子發熱要回波月樓。回頭望,紫府弟子呈包抄之勢,在王舍洲連綿的亭台畫閣上起落,一個騰躍便激射如箭。她粗喘了兩口氣,「不言,他們追上來了。」
盧夫人的目光肆無忌憚,與其說是仰慕,倒不如說是貪婪。彷彿狼遇見了獵物,利齒在唇下呼之欲出,稍不留神就會撲上來,一口穿透你的皮肉。
「不盡然。」胡不言抹了把油汗,「你剛才聽見他喊你什麼了?不是岳崖兒,是葉鯉!這說明什麼?說明你在他記憶里很重要,他認定你是葉鯉,而不是什麼波月樓主。」
小情踮足摟住了他的脖子,一聲「盧郎」叫得纏綿悱惻,「得了最好的,做什麼還要變?自此之後再不變了,我說話算話。」
盧照夜說那是一定的,就算不耐煩胡不言的多嘴,也還是保持良好的修養,頓了頓又問:「那麼眼下進展如何?依樓主之見,在下還需等多久?」
這就是做了虧心事的感覺,其實以前她做的虧心事也www.hetubook.com.com不少,奉命去殺那些蘭戰需要她殺的人,作為殺手,再見仇家也能氣定神閑。然而這唯一一次不以殺人為目的的行動,居然會讓她如此心慌氣短。雙手緊緊扣住茶盤,到了走投無路時只好背水一戰了,雖然這一戰絕無勝算。眼尾留意胡不言之前說好的那扇窗,她開始計算到那裡需要耗時多久。如果現在縱身而下,以胡不言的速度,能不能趕在他出手之前逃離。
也許清白對她這種人來說並不重要,他盯著那張人面步步逼近。抬起手,即將見分曉時,身後忽然傳來蘇畫的喊聲:「樓主,你怎麼回來了!」
崖兒只是一笑,「盧公子未免太性急了,江湖上諸多門派追蹤了二十年,沒有任何頭緒,公子託付波月樓不過短短數十日,如果十日之內我將神璧交給你,你能相信這神璧是真的么?」
那微挑的眼梢下頓時飛出來一個媚眼,當然胡不言並不認為她是對他有意思,長成這樣沒辦法,微微流轉都像暗送秋波。
人活得久了,生命中過客不斷,大多不會留下痕迹,但唯一有過親密接觸的則不同,不論愛恨都刻骨銘心。他還記得她的肩,她的腰,甚至她的脖子和雙手,即便於萬人之中,也能一眼認出她。留著小鬍子,胡人的面貌,五官雖有變化,著裝也大不一樣。但她好像忘了,人的身高和骨架是不能隨意轉變的,她換裝的時候,至少應當墊一下肩,增粗一下腰。
盧照夜卻一笑,「哪裡,樓主是請也請不動的貴客。內子早就聽說過樓主大名,也知我委託波月樓辦事,常說要去拜會樓主。今日正好湊了個巧,我命人請她出來侍酒,還望樓主賞光。」
崖兒想了想,倒也好,反正本來就想去探探究竟,他既然相請,就順水推舟了。
「葉鯉!」
胡不言站起來,扣著十指掛在後脖子上,正想建議她乾脆跟他回方丈洲去,朦朧的小徑上走來一個挑燈的男人。這男人穿一身錦衣,袍裾上金銀絲勾勒的雲紋,在橘黃https://m.hetubook.com.com的燈光下泛起溫柔的浪。燈籠圈口的小簇餘暉照亮他的眉眼,沒有稜角,溫潤如玉,對他們友善地淺笑著:「岳樓主離城好幾日,別來無恙吧!」
「如何?」盧照夜低下頭,吻了吻妻子的額頭。
小徑鋪滿落花,那花瓣大約是桃樹的,隨他袍角翩翩,繞足掀起輕柔的迴轉。王舍洲處處奢靡,但這條通往望江樓的路,卻如幽冥中的無底安逸,淡靄凄林中的一線希望般,那樣紮根塵世,又遠離塵世。
熱海公子對牟尼神璧的消息更為關心,儒雅的人,推杯換盞也沒有匪氣。敬過了一輪酒,便矜持詢問有關神璧的消息。
她拱手作揖,「深夜叨擾盧公子,恐怕對尊夫人造成不便。」
崖兒做好了接受視覺衝擊的準備,可繞過雕花欄杆,出現的竟然是一張娟秀的臉。五官不說美,至少端正。皮膚極好,吹彈可破的細膩,和那晚的猙獰相去霄壤。
面具終究是面具,製作再精良,都有掩蓋不了的破綻。不能往後退,只要退一步,下一刻就會落進他手心裏,她只得微微低下頭,盡量避免和他視線相交。
胡不言不說話,他對於逃跑還是很在行的,壓低了身子在坊院間穿梭。臨水的樓都是騎樓,上面作賞景看花之用,下面專供人穿行。於是紫府弟子奔走于高樓林立之上,他們便從冗長的廊子底下穿梭。夜晚的狂歡剛剛拉開帷幕,四周都是酒酣耳熱的人,胡不言有意引發騷亂,人群之中一通胡竄,所到之處驚起一片嘩然。於是大家都出來看神仙了,畢竟這樣激烈的追逐場面,比看外邦客吞刀子有意思得多。紫府的人呢,終究不願意亂了紅塵,見人越聚越多,只得中途袖手,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這次定下就不變了吧?」他有些拿她沒辦法,可話里依舊滿是寵溺的味道。
盧照夜說不,「我是特意來請樓主的,既然路過我望江樓,沒有過門不入的道理。寒舍就在不遠,樓主若不嫌棄,請入我寒舍小坐,我有好酒款待貴客,如何?」www.hetubook.com.com
崖兒含笑點頭,想起盧夫人那張臉,心底不禁一陣惡寒。奇怪得很,照理說這樣的面貌是絕不願意輕易見人的,這位熱海公子竟還熱絡地打算請他夫人出來相見,也不和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如果說盧照夜的態度單純是客套,那麼他夫人便有些熱情過頭了。崖兒寸寸留心,盧夫人的幾次三番表親近,都被她不著痕迹地婉拒了,但擋得住手腳,卻擋不住視線。
身後響起他的暴喝,胡不言背上的崖兒縮了縮脖子,心裏砰砰急跳,抓著鬃鬣的手忍不住顫抖。
被識破了?崖兒心裏有點慌,這個說不熟悉,但又熟悉到骨頭縫裡的人向她走來,臉上帶著探究的神色,每近一步都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那雙眼,那張臉,無一不令她感到恐慌。
「這位就是岳樓主么?哎呀,我對樓主仰慕已久,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邊說邊往亭台內引,「樓主貴人事忙,我早前便想讓外子下拜帖宴請,可又怕樓主不得閑,便一直拖著沒辦。沒想到今日竟有這機緣,樓主屈尊駕臨,實在讓我們夫妻受寵若驚。」
胡不言對喝酒還是很感興趣的,他大聲笑道:「正好我跑得口乾舌燥,那就借公子寶地,以酒代茶。」
盧照夜甚謙虛,「萬丈紅塵,處處都是精緻的俗人。我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照著喜好點綴人生,樓主見笑了。」一面說,一面將人引上了漫坡。
她置若罔聞,握著劍隱蔽身形,探出頭去觀察街面上的情況,發現追兵確實都撤走了,才敢鬆懈下來。
盧照夜笑得溫雅,比了比手,「二位請。」
他們告辭離開了,盧氏夫婦起身相送,一直送到漫坡上。
崖兒嗟嘆:「盧公子是風流雅士,這府邸果然也別具一格。」
當初熱海公子在王舍斥巨資興建亭台,望江樓是重中之重。樓有四層,翹角飛檐制式繁複,青瓦白牆朱窗,宮燈處處高懸。最新奇的倒還不是那樓,而是遮擋住半邊樓體的巨大桃樹。她從未見過這麼大的樹,照樹齡來看大約逾千年了,枝葉紛披,滿樹繁和-圖-書花,原來小徑上的花瓣就出自於它。沉沉的,厚重的粉白映襯著畫樓,於是那樓也像這迷影重重的熱海公子一樣,變得優雅而深不可測起來。
崖兒抬頭望過去,所站的地點不同,所見的景緻也大不同。上次她飛檐走壁,並沒有留心周圍的布局,現在是帶著遊興而來,當然得好好欣賞一番。
油頭粉面,來者不善。胡不言眯覷起眼,不動聲色把她撥到了身後,「熱海公子?」
這回不會又變成老鼠吧!他試圖平靜,就像以前建萬妖卷時一樣,可不知為什麼,根本辦不到。他氣涌如山,過去的千年萬載里,從未對誰有過這樣強烈的恨意。這種恨不單源於琅嬛失竊引發的罪罰,更多的是自暴自棄,和急於找到宣洩的迫切。這妖女……大司命說的沒錯,她的確是個妖女。看看這紙醉金迷的世界,她坐擁波月樓,混得如魚得水,原來從未想過留在蓬山。她眷戀紅塵,愛慕榮華,滿嘴情話,可氣的是他居然曾經試圖相信她。現在夢做完了,春風一度后她開啟琅嬛,讓他背負罵名。賠上一身清白只為偷一卷畫,她到底把他當什麼了?
一處牆根下,胡不言背靠冷壁大喘粗氣,拍著胸口說:「差點被你害死!這下看見你那情郎了,他有沒有說想你?」
崖兒暗暗納罕,但疑惑不做在臉上。只見盧夫人踩著蓮步姍姍而來,聽盧照夜介紹完,立刻露出滿臉驚艷來。
盧照夜露出赧然的神情來,「樓主言之有理,確實是我唐突了,實在是要它急用,所以不到之處,還請樓主海涵。」
崖兒對他的長篇大論不感興趣,只慶幸這次運氣好。胡不言看了她一眼,托著腮嘆息:「純情的男人就是麻煩,給你個建議,下次就算落進他手裡也不用怕,跟他談情,對他撒嬌,你還有希望讓他對你網開一面。」
崖兒同胡不言交換了下眼色,胡不言眨了眨眼,「你瞧我幹什麼,怕我喝醉?」
去哪裡?似乎無處可去。這趟赴險唯一的好處就是讓他親眼看見她跑了,不會再逼著蘇畫交人,波月樓暫時可以免於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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