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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笑了笑，笑容中似有幾分苦澀，又有幾分悵然，語氣變得柔軟，「青兒，在大漠的小湖邊，你對我說，在你們漢朝，男人與男人之間一般不用喜歡，只說兄弟情分。還記得么？」

「前幾遭出征都未帶著，此番不是有專門運送糧草輜重的人馬么。」霍去病朝她笑道，「今夜我心情甚好，正有撫琴的興緻。」

國家安寧，樂未央兮。

子青在底下，仰頭望著祭台上的將軍，看著他向天獻祭，不知怎麼，腦中響起的便是昨夜裡的那曲琴歌——

「那是自然！對了，我帶了些瓜果來，也讓他們拿來。」

「應該是明年春天的時候。」

正說著，霍去病掀帳簾進來，似笑非笑道：「誰又要做傻事？快出來吧，酒食都備下了。對了，你那些隨從喝不喝酒，要不要我讓人也給他們送兩罈子去。」

「這是最後一杯了！」他端起來，朝霍去病鄭重其事道，「我最後還有件事得說，是件要緊事，頂頂要緊。」

子青雖未開口，但歌中意思，她卻是再明白不過。

自斟了一耳杯，阿曼舉杯敬向霍去病，搖頭晃腦裝腔作勢道：「霍將軍此番出征，率漢軍追亡逐北，此後匈奴恐怕漠南再無王庭，為漢廷立下大功，回朝後漢皇必定賞賜豐厚，可喜可賀啊。」

親親百年，各延長兮。

「孩子什麼能出世？」他笑問道。

麒麟來臻，鳳凰翔兮。

天邊，一輪新月如鉤，亮晃晃地半躺在群星之中。

阿曼微愣了下，面上表情五味雜陳，目光只細細地端詳著子青，忽朝霍去病嚷道：「那你怎得還讓她跟著你出征？想要她命啊！」

「咱們能在這裏見上一面，我心裏就已經很歡喜了和_圖_書，比什麼賀禮都強。」子青道，「你我之間，不必講這些虛禮。」

「按我們樓蘭的習俗，新生的嬰孩要用紅柳枝煮過的水洗一遍身子，這一生便可消災避難。」

兩人就這樣你一杯我一杯，子青則一塊瓜果一塊瓜果地吃著。

阿曼嘿嘿笑道：「果然是儒將，風雅過人！」

「行！」

霍去病絳衣玄甲，登上祭台祭天。

阿曼擺擺手，「你們的酒他們也喝不慣，就弄點飯食行了。」

子青微微笑著，望著他。

一輪紅日自東方噴薄而出，晨曦驅散草原上的薄霧，落在每個人身上，包括在祭台的將軍。

「阿曼！」

「我收到漢廷出兵征討匈奴的消息，就趕過來向漢廷的驃騎將軍獻些殷勤，才好讓他將來對樓蘭手下留情呀。」阿曼笑嘻嘻的，話中幾分真假幾分調侃，「最要緊的還是，我估摸著你大概也在軍中，想再見你一次。」

「將軍，」子青輕扯了他的衣袖，問道，「帳內氣悶，能否在外頭設案？」帳內儘是方才那碗羊肉羹所散發出來的膻味，她確是有些吃不消。

最後一句「親親百年，各延長兮。」他反覆了三四遍，連阿曼也忍不住擊箸和聲而歌。

直到這時，望著祭台上的霍去病，她才真正明白了他所琴歌之意。作為一名與匈奴作戰數年的將軍，他的這份胸懷，這份氣度，著實讓她為之欽佩。

與天相保，永無疆兮。

霍去病出去吩咐軍士設案備酒食，有意或是無意，一時片刻也不見回來，帳內獨餘子青與阿曼兩人。

阿曼哈哈大笑。

光看霍去病言談舉止間對她的模樣，便可知自己當初將她留下來是對的，阿曼亦微微笑ｈｔｔps://ｗwｗ•ｈetuｂｏｏｋ•ｃｏｍ.ｃom著，再也沒有什麼比看見她過得好而令他更加放心的事情，縱然不是在他身邊。

聞言，阿曼怔怔望著她，半晌后，收斂心情，換上一臉笑意調侃道：「都是快當娘親的人了，怎得成日里還想著這些東奔西跑打打殺殺的事情。依我說，你就該乖乖在霍將軍府裡頭相夫教子。霍將軍才不會讓你盡做些傻事呢！」

隨侍軍士一溜小跑，很快將琴抱了來，收了食案，將七弦琴放置在案幾之上，接著又取了水來給將軍凈手。

子青想了想，因她素日對這些事不上心，「漢廷這邊有什麼習俗我也不知道。」

親親百年，各延長兮。

霍去病扶著子青坐下，又示意阿曼也坐下，笑道：「你們算是來得巧，明日我漢軍要在此祭拜天地，你們正好來觀禮。你一路過來，餓了吧？我讓人送些飯食來，青兒見著你在這裏，說不定胃口也能好點。」

霍去病飲罷，望著漫天星斗的蒼穹，接天連地的蒼茫草原，豪情頓起，高聲喚軍士道：「將我的七弦琴拿來！」

……

四夷既護，諸夏康兮。

「謝你以前對她的照顧，尤其是她養傷那陣子，多虧有你一直陪著她。」霍去病頓了頓，「還為了你那日在亭隧說的那些話，夠狠得下心！佩服！」

與天相保，永無疆兮。

霍去病說話的同時，子青已看清來人，驚喜交集，立時自榻上起身迎上前。

「那是為你才跳的舞……」阿曼無限欷歔，「那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是男人，咱們之間不能用兄弟情分。你說，你我之間究竟算什麼呢？」

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全體漢軍皆已整裝列隊，齊刷刷地等待hetuｂｏｏｋ.ｃｏm•coｍ著。

穿著樓蘭服飾的阿曼就站著她面前，笑容燦爛若昔，一把將她抱起來轉了兩個圈。

這事正是霍去病最懊喪的事情，「我若早知道，就是把她捆起來也不會讓她跟著出來。」

霍去病自是在上首坐了，阿曼是客在左首落座，子青作陪在右首落座。喚軍士多搬幾罈子酒過來，霍去病便命他們退至三十步外，無須他們在旁。

「傻不傻啊你，我可是樓蘭國王，至高無上，自然過得甚好。」阿曼笑道，「再說，樓蘭論景色論瓜果論歌舞，哪樣都比漢廷順眼，我過得再好不過。」只可惜再好的地方，沒有她，對他而言也只是一片荒漠，阿曼真正的心裡話卻不能說出口。

「丫頭，你看看誰來了！」

兩人遂皆起身隨霍去病行至帳外。

「我雖身在漢廷，但他日若樓蘭有難，我一定會來幫你，言出必踐！」子青望著他沉聲道。

「男娃還是女娃？」阿曼支著肘，好奇道。

「你說。」霍去病已經猜到他要說的是什麼。

「放下來，快放下來，你莫把她弄暈了。」霍去病在旁不光動口，還動手把兩人撥拉開，警告阿曼道，「她現下可是有身孕的人，你當心著點。」

子青微微詫異，「你出征竟然連七弦琴都帶著？」

阿曼澀然一笑，猶記得那時的心痛如絞。

憶起那時初見，彷彿就在昨日一般，子青點頭含笑道：「記得，我還記得那時候你在火堆旁跳舞，我從來都沒有見過有人跳舞能那樣打動人心，像是整個人都在燃燒一樣。」

「好！我還可以再多應承你一件事情！」霍去病壓低嗓子，用僅僅只能讓阿曼、子青二人聽見的聲音沉穩道，「阿曼，我知道和*圖*書你有一句話一直未說出來，是為了樓蘭，可我知道。你放心，即便你不說，我也應承你！」

修長的手指輕撫上琴弦，幾下彈撥，琴音便流淌而出，遠遠地傳了出去，明凈渾厚，豪情萬丈，彷彿縱馬盡情賓士在草原之上。軍營中士卒或行、或坐、或卧著，聽見這琴音心底無不心神激蕩，唇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

子青不通音律，只覺這琴音出人意料的熨帖心境，聽著，只覺得心下儘是平安喜樂。

「載戢干戈，弓矢藏兮。」將軍是真的不願再征戰，而盼著漢廷百姓也能夠得以休養生息，而「親親百年，各延長兮」，親親二字出自於儒家的「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此言一出，阿曼持杯的手微微一震，緩緩站起身，向著霍去病鄭重地行了一個樓蘭禮節。他的右手握拳放在左胸膛處，心臟所在，那代表著最誠摯的感謝。然後，滿飲下最後一杯酒。

「青兒，你好好照顧她，最要緊的，莫讓她再做傻事，更莫為了我做傻事！」阿曼緩緩地認真道。

子青撲哧一笑，「現下怎麼能知道，怎麼也得等到八九月的時候，有經驗的醫士才能把出脈來。」

阿曼聽著，笑著舉起箸敲起了杯沿，一下又一下，正合著琴音。對於樓蘭人來說，他們對音律的敏感幾乎是與生俱來的。

不知不覺間幾個酒罈子都快空了，阿曼倒滿一杯之後，發覺酒罈已經見了底。

這下輪到霍去病大笑出聲。子青抿嘴而笑，低首咬著阿曼帶來的香瓜，汁多肉脆，甚是好吃。

「這可難辦了，不知道男娃還是女娃，我怎麼送賀禮呀！」阿曼犯愁道。

霍去病怔住，阿曼所說與他之前所料並不相同。無論是出於阿曼王族和-圖-書的傲然，還是出於對他和子青的愛護，阿曼自始至終都沒有提過將來樓蘭的命運，這讓霍去病更加尊重。

霍去病微微顰眉，搖搖頭道：「行了！這話聽著就不像該從你嘴裏頭說出來的，想讓我喝了這杯，你還是說句別的吧？」

阿曼大笑，「好，那就說我最眼紅的事兒！你就要當爹了，可我告訴你，無論是男是女，我都是他（她）的義父。」

子青在帳中無比艱難地對付著面前那碗羊肉羹，忽見到霍去病掀簾進來，身後還跟著一人……

載戢干戈，弓矢藏兮。

厚毯鋪設在地，上頭又設了案幾，周遭照明的火把內燃了驅蚊子的藥草，是邢醫長另行配置的方子，頗具驅蚊效驗。

子青沉默片刻，輕聲道：「知己。漢廷有一語：士為知己者死。你我便是可以命相托的知己。阿曼，在邊塞亭隧里，你故意說那些話來傷我，其實都是為了讓我留下來，我心裡頭清楚得很。」

和著琴音，霍去病高聲而歌：

「能見著你真好。」子青由衷道，「我一直都沒有你的消息，也不知道你在樓蘭究竟過得怎樣。」

子青笑道：「我現下不是好端端的么，不說這個了。阿曼，你怎得會到這裏來？你在樓蘭還好么？」

阿曼挑眉。

此戰之後，匈奴漠南再無王庭，希望從此之後漢廷、匈奴、樓蘭，彼此都能夠安度繁衍生息，不興戰亂。

「得了便宜還賣乖！」

阿曼卻擺擺手道：「我不用你應承，這事，青兒點頭就成，你一邊去。」

「行！」霍去病答應得很爽快，一口氣將杯中酒飲盡。

霍去病自斟了杯酒，舉起來朝他道：「這杯酒該我敬你！我該謝謝你！」

阿曼咬牙切齒地盯著他，咬牙切齒地把酒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