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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安寧

作者:張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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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相憶深

第十三章 相憶深

承康帝聽到此話,不知想到了什麼,微怔了怔,許久,他冷笑一聲:「你如此對朕,還妄想和朕葬在一起?」
承康帝輕輕握住王皇後放在膝頭上的手,輕聲道:「自是真心真意,朝中的事你比朕知道得只多不少。這般的境遇,朕不依靠你們母子,還能依靠誰?」
王皇后挺直了脊背,笑道:「臣妾自始至終不敢責怪皇上,便是皇上的庶子與嫡長子只差一歲,臣妾明明心裏恨不得他死,卻因李側妃家世對皇上有所幫助,不曾動過她母子,更不曾責怪過皇上。臣妾既嫁給了皇上,皇上好好的,臣妾才能好好的。皇上不記得成親時的誓言,可臣妾都還記得,『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敫日。』當初皇上說得多好啊……說得多好……」
王皇后竭盡全力地想讓自己再次成為他的依靠,她想讓他如十年前那般地需要她,她努力去爭,努力去奪,那種不擇手段,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回憶起來,自己都心驚膽戰。他只知道自己坐穩了位置,卻不知道她為了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心,沾染了多少血,一個家族有多少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與嗷嗷待哺的嬰孩,無辜地死去。
順天元年,二月二十四,譙王世子蕭璟桐與譙王嫡次子蕭璟楓自縊泰和園內,兩個人生前留下遺書,與生母譙王妃王氏月靜合葬。三月初二,泰和園內突起大火,譙王所有子嗣全部猝於此次大火。
第一個時辰,御林軍還試圖圍捕兩人,後來許是得了大皇子的令,便開始放箭,兩個人在這樣風雪交加的黑夜裡,幾乎看不見箭矢,只能憑藉著感覺阻擋著一次次的箭雨。邊跑邊廝殺近兩個時辰,兩個人都已筋疲力盡,為了引開一撥人,不得不棄了一匹馬。寧暉一直不覺得三千人有多少,可追捕的人一波波的,好像沒有止境一樣,最後兩人不得不丟掉被箭射中的最後一匹馬,徒步朝山坳里走了。
臘月三十子夜后,風雪越來越大。這樣的風雪本是在片刻間便能掩蓋行人腳印,可對寧暉來說卻沒有什麼用處。寧暉與蔣鷹怕大皇子看不到自己,在大隊人馬快要包圍行宮時,才策馬衝出了行宮,追兵自然跟得十分緊,便是寧暉對地形如此地熟悉,還是幾次差點被圍捕住。
承康帝抿著唇,不為所動地冷聲道:「別再為自己的惡毒找借口!這些都不是你殺人的借口!阮阮她什麼都不知道!你殺她的時候可曾想過,她也有父母兄弟!也有親人!」
在遇見承康帝前,王皇后不知什麼是喜愛,什麼是心動。自從嫁他為妻后,每每一觸碰到承康帝眼底的水潤與純凈,王皇后總是一次次地妥協和後退。承康帝有一種魔力,每一次,每一次注視王皇后的時候,便會讓她錯以為世間最美好的一切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他的眼神是如此地專註,又彷彿自己便是世間最美好的一切。
王皇后坐在窗前,側目看了承康帝一會兒,水漾般的眼眸閃動著莫名的光澤:「皇上說的可是真心話?」
蔣鷹慢慢地鬆開了手中的石頭,看著幾乎要虛脫的寧暉,拍了拍身旁的地方:「歇歇。」
「臣妾的娘雖已不在了,可皇上也該記得,臣妾的娘在咱們大婚後對您是如何討好巴結的?不管家裡有什麼稀罕物,莊子出了什麼新鮮東西,還是得知你想吃什麼,她總是第一個給您送來。逢年過節,您比兄長們都先得了臣妾家裁剪的四套新袍,和娘親手做的茶點。」
承康帝全身無力地躺在王皇後身邊,望著從她胸口溢出的鮮血,慢慢染紅了整個龍床。他沒想過會一擊得手,他本以為她會有防備,一如自己時刻防備著她那般。他本等著她的反抗,她的喊叫,她的掙扎,她的求饒。
蔣鷹耳鳴震震,聽不清楚寧暉在說什麼,只是下意識攥住寧暉的手,點了點頭,而後疲憊無比地閉上了眼眸。寧暉也已疲累至極,卻不敢閉眼,將自己的狐裘蓋在了蔣鷹的身上,坐在一旁照看著兩個火堆……
寧暉讓蔣鷹自己按住了傷口,聽見蔣鷹這一聲問,背對著蔣鷹的寧暉霎時有種想大哭的衝動,冰天雪地缺醫少葯,又遭逢追殺,求救無門。這樣深的傷口,一個不好便會送命於此,寧暉明白自己有多害怕,有多緊張。平日總是能輕易說起生死來,那是因為根本沒有面對過生死抉擇,當真得面對的時候,才能深刻地感覺到自己的無力和渺小。
王皇后未從承康帝的臉上看到一絲一毫的動容,一絲一毫的內疚,仇恨卻依然那樣地深重。王皇后從不知男人的絕情,竟能讓人徹底地冷心冷肺。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千般遷就,萬般愛寵,一起經歷的艱苦與幸福,都抵不過這進宮一年的女子。王皇后坐在這裏,握住這樣冰冷的手,突然有些茫然了。
王皇后至今還記得十七歲那年春夜,他掀開蓋頭的一剎那,自己眼中和心裏便落下了一個瘦弱白凈的少年。當時的他眼睛亮晶晶的,溢滿了喜悅,嘴角含著淺淺的笑意,神情專註又帶著幾分慎重和緊張。
王皇后原本緊張的心情,因看到一個比自己還緊張的人https://m.hetubook•com.com,鬆弛了下來,低聲笑了起來。承康帝雖不知她笑些什麼,卻也跟著傻笑了起來,王皇后至今覺得那是世上最好看最純真的笑臉。當他溫熱的手執起自己的手時,王皇后的手都是麻的,緊張到忘記了呼吸,可心中卻湧起一陣陣的甜蜜。
寧暉心中一凜,突然憶起兩人跳下最後一匹馬時,蔣鷹走在自己前面,後來不知為何身形僵了僵,想來傷該是那時受的。寧暉拿開蔣鷹一直死死按在傷口的手,鮮血淋漓間一截箭身斷在傷口處。御林軍所有的裝備都是大樑朝最精良的,箭矢用的是烏龍鐵脊箭,若不切開皮肉根本拔不掉箭,但是寧暉也想不到蔣鷹這樣嬌養的侯爺,竟是一聲不吭地斬掉了箭尾。寧暉伸手按住了蔣鷹的傷口,可鮮血一直朝外溢個不停。
寧暉摸索著艱難地將蔣鷹扶了起來:「你是不是受傷了?」
承康帝努力地朝王皇后的身邊靠了靠,卻已感覺不到呼吸了,他沒有掙開王皇后輕輕握住自己的那隻手:「月靜……」
蔣鷹依著身旁的樹樁,面無表情道:「你先走,我斷後。」
蔣鷹閉著眼,平白直抒道:「心若磐石,不懼生死,誰逼得了?」
蔣鷹覺得是不是該求饒,或是說些好話。可他卻不認為自己有錯,鄭峰求官心切非是自己能全權做主的,便是有鄭峰的威脅又能如何,當時若換成自己的話,定不會躲藏起來,放任寧暉引開追兵,同生同死而已,有什麼可怕的?
承康四年,正月初一晨時,周律帶上皇聖旨與一萬禁軍冒著暴雪,圍住西山行宮,三千五百御林軍不戰而降。鄭峰悄無聲息地從密室迎出太子蕭璟年,大皇子被綁縛太子面前,卻並未受到苛責。太子與鄭峰帶一萬禁軍先行班師回朝,剩下三千五百御林軍同周律一起尋找勇毅侯下落。
蔣鷹嘆息了一聲,慢慢地閉上了眼,如果真死在這裏,似乎也沒有什麼好怪怨和不滿的,最少再也不用用盡心思地去做那些不喜歡的事了,不用想念沈寧暉,不用擔心沈寧暉,也不會想爭奪沈寧暉了……
承康帝咬牙道:「你知道現在朕有多後悔嗎?」
寧暉看也不看蔣鷹一眼,將腰間的水壺摘了下來,猛灌了幾口烈酒,才將剩下的酒倒掉,灌了些水餵了蔣鷹兩口:「傷口雖處理了,是死是活,還要看你自己……太后她老人家還在等你回去。」
劉喜忙道:「皇上放心好了,你打算讓福貴人陪葬的旨意,已放在劉大人那裡,便是大皇子也是改不了的。」
寧暉冷哼了一聲:「走不動,就把你丟在此地先凍死,再喂狼。」
「嚇唬本侯,沒用。」蔣鷹雖是如此說話,可還是就著寧暉的輔助站了起來,他盡量地不讓自己壓在寧暉身上,「現在一起走,有追兵,你就先走。」
太上皇率眾人,步入宮門前,只見緊閉一天一夜的中正門突然大開,太后內侄林河城率眾宮人迎了出來,齊聲喝:「臣等恭迎太上皇回宮,萬歲,萬歲萬萬歲。」
蔣鷹默默地看著寧暉的一舉一動,待到寧暉掏出匕首,來到自己身邊時,蔣鷹有些吃力地握住了寧暉攥住匕首的手,啞聲道:「別怕。」
寧暉見蔣鷹如此,氣怒之間,心裏說不出地暴躁:「你這個無賴!那麼算計我,我恨死你了!便是你死了,又關我什麼事!小誠子不是你的人嗎?鄭峰不是你的人嗎?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與太子,為何還要讓鄭峰對太子逼婚!」
年三十這夜的含章宮,比往日更加地寂靜。太液池內凝結著厚厚的冰塊,琉璃宮燈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般地搖晃著,仿若不安定的人心一般。
承康帝喘著粗氣,倒在王皇后的身側,他嘴角露出一抹猙獰的笑意,目光里俱是瘋狂之色。王皇后看著看著,心裏突然沒有了怨恨和壓抑,只剩下了輕鬆和解脫。她不記得自己已有多久沒有如此地輕鬆了,以前整個王府的事物,彷彿壓在心裏的一座大山,後來皇宮和皇位成為了她的惶恐,她已不記得自己為什麼忘記肆無忌憚地笑了,已不記得多年前那個敢愛敢恨了無憂愁的少女了……
今夜她本是要來炫耀勝利的,來笑話對面人的有眼無珠。只要他像往日那般,同自己說些軟話和謊話,便是漏洞百出,王皇后依然會說服自己,原諒他所做的一切,哪怕是他曾想過要誅殺她母子三人。可此時她坐在他的面前,只覺得累到極致,二十年如一日,只會索取,不會付出的人,自己到底還在留戀什麼?還奢望些什麼?
「皇上自小到大,最是好逸惡勞,從未費心保護過誰,在福貴人身上,皇上花了那麼多的心思,她就這樣死了,皇上甘心嗎?」王皇后彷彿感覺不到承康帝的躲閃一樣,反手握住了他冰涼的手,猶如當年那般輕聲哄道,「福貴人年紀小不知事,有了孩子無知無覺,皇上這些年來從未為子嗣和瑣事煩憂,自然也不知她懷了孩子。可臣妾不一樣,臣妾給皇上操持後院,對皇上有幫助的孩子,臣妾一定給皇上留下來,可不該生的孩子,臣妾從不hetubook.com.com會讓他們出生。自打臣妾知道她在皇上心中的不同,臣妾又怎會不注意她的起居住行呢?」
蔣鷹淡淡道:「嗯,我躺這兒,挺好。」
承康三年,臘月三十雪夜。禁軍總統領顧雍帶一萬五千人奉皇令入京,四面城門由御林軍把守,閉門不開。
寧暉感覺蔣鷹的步伐越來越重,在風雪中回頭,看向慢自己一步的人:「走得動嗎?」
承康帝想過種種,卻沒想到自己竟是這般容易地得手了,他突然有些怔然又有些茫然。雖知道,她母子要篡權奪位,可承康帝卻知道,她母子不會動自己,就連軟筋散都下得這樣地輕。
承康帝目光微動,側過臉不與王皇后對視:「宮中的女子誰受寵,誰不受寵,還不是皇后一句話的事。」
次日一早,是承康四年,正月初一,被圍困了四個時辰的御林軍卻找不到主事之人,宮門緊閉,大臣上朝無門,大皇子也不見了蹤影,皇後堂兄順天府尹王舜得知情形后,下令死守京城。京城內處處人心惶惶,王家有意力纜狂瀾,幾次要求入宮覲見王皇后未果。
「那是自然,朕不通政務,所有的心思都花在這些上。先皇知道朕如此,還特地賜給朕不少良田和礦產,他說朕這個兒子最讓他省心,他自然讓朕一輩子榮華富貴,吃穿不愁。」承康帝抿唇笑了笑,「這些都是皇后教給朕的,他告訴過朕,如果這樣做了,先皇會對朕好,那些兄弟們也放心朕……」
「若非臣妾出此下策,只怕此時皇上已去禁軍大營搬救兵了。臣妾倒是不知道皇上的本事那麼大,宮中嚴防死守,還能讓您得了消息。」王皇后望著承康帝,嬌聲道,「你們男人打打殺殺的事,臣妾可不敢參与,唯有下藥一事,臣妾最是輕車熟路了。」
蔣鷹瞥了寧暉一眼:「走不動,你陪死?」
「毒婦?皇上還記得,當年臣妾嫁給您時嗎?最好的歲數,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一心一意地為皇上打算著將來……是誰將臣妾變成了這般模樣?」王皇后輕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便紅了眼,「臣妾是您在先皇那裡,一次次地求娶來的。您說過會珍惜臣妾,好好對待臣妾……你曾對臣妾許諾,舉案齊眉,相伴到老,可不到一年的工夫,您便抬房了侍女,又納了兩房側妃。」
王皇后微微笑道:「皇上以為,您今後還能做得了誰的主?」
蔣鷹側目看向寧暉腳下的藥品:「你怕嗎?」
「皇上可還記得,以前您想要什麼……文玩古董艷伶美婢,都會哄臣妾答應您。每次你有什麼煩心事,或是不小心闖了禍,都會求助臣妾。不管再難的事,臣妾都會幫你解決……你還記得嗎?你以前說,你離不了我……你說過,沒有我,你便沒有人管,沒人疼了,所以……你讓臣妾無論如何都好好的……你說臣妾是你的依靠……」王皇后的眼淚,一滴滴地滑落著,她不知自己在哭什麼,甚至感覺不到悲傷,只覺凄涼。
蔣鷹哼了一聲,不肯咬:「小看本侯。」
正午時分,城外的禁軍迎來一小隊人馬後。顧雍再次叫門,御林軍拒不應門。太上皇身著明黃衣冠,從隊伍中驅馬上前,望向城牆,高聲道:「朕乃太上皇帝。」
承康帝等了許久許久,都未等到任何回應……
寧暉不聲不響地,又升起了兩個火堆,將褻衣撕成布條,匕首投入了滾燙的開水裡,從包裹里拿出止血藥與創傷葯,再次回到了蔣鷹面前。
寧暉抿唇不語,只覺冰涼的手被燙得有點疼,她沉了沉思緒:「我不怕,你別怕就好。」
承康帝惡狠狠地瞪著對面的人,因氣怒交加的緣故,呼吸越顯急促和粗重了。王皇后風輕雲淡地坐在皇上的正對面,輕輕拂過精緻的指甲,嘴角始終噙著一抹揚揚得意的淺笑。不知這樣對持了多久,王皇后抬眸望向承康帝,猶如感覺不到承康帝目光的仇恨般,掩唇輕笑:「皇上可是覺得渾身乏力,起不來身?」
王皇后掩唇宛若悲泣般,呻|吟了一聲:「她一個後院的婦道人家,為何要討好你?你那時不過是個無權無勢的閑散王爺,權勢甚至還不如我的父兄!這一切,還不是因為我!她只想對你好一點,你便可以對我好一些,多寵愛我一些!她說女子過得好不好,全看夫君心裏有沒有這個人,她只是在為我做力所能及的事,處處想著你,念著你,真心地對待你!只為了讓你對我好一些,好一些……」
王皇后的手被發著抖的承康帝攥得很疼很疼,可她卻覺得心口猶如一把利刃在攪動般,她紅著眼望著承康帝猙獰無比的臉,輕聲道:「臣妾心狠善妒,容不下年輕貌美的女子,並非一日兩日的事,後院那些無緣無故死去的女子,皇上都不知道為什麼嗎?」
承康帝咬牙道:「朕若知道你本性善妒,又是這般惡毒,怎會去求娶你?賤人!你以為朕不知道王府後院那些人都是怎麼死的嗎?連孩子都不放過,你有什麼資格怪朕!」
王皇后注視著承康帝,輕輕地說道:「您許諾了我那麼多,一樣都沒有做到,便也罷了,可您為何要當了另一個www.hetubook.com.com女子的依靠……甚至為了她一個沒有出世的孩子,要殺了我們母子三個……她怎麼能不死?她死有餘辜!臣妾只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您不是不許她下葬嗎?不是等著讓她給你陪葬嗎?你等著,明日後,臣妾便將她的屍身凌遲三千刀,扔入太液池裡餵魚……唔……」
王皇后睜大雙眼,望著眼前的人,慢慢地鬆開了手,不再掙扎了,她努力地,努力地睜著滿是淚痕的眼,專註地望著承康帝的模樣,布滿鮮血的手,攥住了承康帝冰冷的手。
天太黑了,寧暉根本看不見蔣鷹的傷,只有將他整個人架在了自己身上,冷聲道:「站起來!一起走!不然就會一起凍死在這裏!」
劉喜目光露出幾分憐惜之色,賠著笑臉,小聲道:「可不是嗎?皇上還是靜王時,誰不知您好美人,好精舍,好文玩……皇上的眼光自是極好的。」
承康帝微眯著雙眼,終是明白了王皇后的意思:「逆子毒婦,竟是一早就打好這等的主意……呵,謀朝篡位……你王家當真是膽子大!羽翼未豐,便覺得朕礙事了嗎?」
那夜后,王皇后便發誓要保護他,竭盡所能地給他一切美好的,他想要的。王皇后把他當作弟弟寵愛著,當成夫君敬愛著,當成自己的一部分護佑著,可這樣的寵愛和退讓,換來的是不對等的感情,和他的妃妾如雲。王皇后忘記自己是何時開始給那些人下藥墮胎的了,可有些罪惡只要沾染上,便再也不可自拔。那種噬心的妒忌,能讓人忘記了本性和善良,忘記一切美好的初衷。
承康帝握了握王皇后冰涼的手:「大皇子還沒有回來嗎?」
劉喜輕聲道:「皇後娘娘已殯天多時了……是不是叫人把她……」
寧暉見此也不勉強,謹慎又利落地將傷口劃開,蔣鷹身形一僵,屏住了呼吸,他的手不動聲色地緊握著身旁的石頭。寧暉並未抬頭,將匕首送到更深的地方,將箭頭生生地剜了出來,蔣鷹悶哼了一聲,整個身體緊繃成了一根弦。
蔣鷹攥住了寧暉放在額頭上的手腕,慢慢地睜開眼:「不用你可憐。」
蔣鷹道:「唯女子與寧暉難養。」
「不必了,朕多少年沒和皇后這樣心平氣和地說話了。」承康帝的手指劃過王皇后的臉,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其實,皇后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否則朕也不會在後宮宴上偷看到后,便非要娶她為妻。」
王皇后的手輕輕覆住承康帝的手,如以往那般柔柔地拍了拍:「緣深緣淺,路長路短,剩下的路,臣妾不能陪著皇上了……皇上且珍重……」
王皇后望著承康帝通紅的眼眸,輕聲道,「皇上一次次地向先皇求娶,可有想過臣妾一家願意與否?聖命難違的道理,皇上不懂嗎?你以為臣妾是歡天喜地地嫁給你嗎?不是!臣妾的娘在咱們成親前日日以淚洗面!她早預見了一個嫁給王爺的女兒的今後!才會一直哭個不停,摟著臣妾說臣妾命苦,她自責不該挑三揀四,沒有讓臣妾早早訂婚,她一次次地哭鬧,讓臣妾的父兄想辦法!……可臣妾的父兄又能有什麼辦法?您是先皇的兒子,即便是再不受寵,我家若是拒婚,便打了先皇的臉,先皇又豈能容我們?」
山中的溫度越來越低,風雪越發地猛烈了,御林軍因對地形不熟悉,暗夜裡的追捕也艱難許多,便將山坳路口所有的去路都堵住了,沒有追來。直至此時,寧暉和蔣鷹才得了喘息的機會,可兩人的身上多多少少都受了些傷,想在滿是風雪的山中生存,何其不易。
王皇后堆積在眼中的淚,終是順著眼角滑落,卻溫柔地笑了起來:「什麼心慈手軟,什麼念及夫妻之情,不過都是因為皇上沒有能力誅殺我們母子罷了。皇上與福貴人說的每一句話,臣妾不出次日都能知道。那時,皇上打算調禁軍圍城了,卻不知調兵之事該託付給誰。皇上自來謹小慎微,最不容易相信人,便是那蔣鷹看似寵愛,實然也被皇上堤防得緊,這件事才會一拖再拖。」
寧暉沒吱聲,全部的精力和力氣都用在了支持蔣鷹的重量上,兩個人一步一挪,在天蒙蒙亮時,終於走到了森林深處的一處山澗夾縫中。寧暉讓蔣鷹靠著牆,輕車熟路地將掩住的洞穴從外朝里推開,赫然便是一個隱蔽性極好又很深的山洞,兩人一前一後地鑽了進去。寧暉用那些石塊,再次將洞口封個嚴實,瞬間隔絕了風雪。
寧暉雖是習武長大,少不得見一些皮肉傷,但如此重的傷,還是實打實地第一次見,寧暉雖是極力壓抑,可手還是微微地發著抖,她有些發愣地看著蔣鷹的傷口,許久不能回過神來。
承康帝狠狠地攥住王皇后的手,努力壓抑的怒氣終於再也壓抑不住,猶如岩漿般迸發了出來。他本該溫文爾雅的臉,因狂怒顯得異常地猙獰可怖:「賤人!朕早該知道了!你是有心的!你是故意的!你也說她年輕不懂事了!怎麼就惹了你的眼!怎麼就不肯放她一條生路!」
山洞里一片靜寂,淡淡的血腥味慢慢地瀰漫開來。蔣鷹望了不知神思何處的寧暉許久,覺得整個人疲https://m.hetubook•com.com累得很,雖還想這樣看著,可似乎所有精力都用完了。蔣鷹想開口叫一聲寧暉,讓她幫自己看看傷,卻知道她的心思根本不在此處。
蔣鷹注視著寧暉的臉頰,片刻后,撇開了臉,不冷不熱道:「又不疼。」
寧暉拿著火摺子點燃了置放許久的火把,在山洞里燃起兩個火堆,從石頭下面翻出來一個銅壺,從地下河裡舀水回來架在了火上,片刻間,山洞中便暖和舒適了不少。寧暉忙完,長舒一口氣,卻見蔣鷹閉著眼,似乎已沉沉睡去了,她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心中有些不好的感覺。
寧暉瞪了瞪蔣鷹,不耐煩地拽了拽他:「快點走,快天亮了,一會兒咱們在雪地里就太顯眼了。」
寧暉望了眼空無一人的身後,不耐地說道:「人都沒有一個,你斷什麼后!不要偷懶,在京城養了一身的懶骨頭。」
寧暉聽聞此言,不知怎麼反駁,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懊喪感和無望感。人生的無常,在一夜之間讓寧暉體會得淋漓盡致又刻骨銘心。晚上還在暖如春日的寢房裡,與覺得會一生一世的人,想著兩個人的未來。可不過短短几個時辰,兩個人便這樣生生地被分開了,自己在大雪中疲於奔命。他卻要躲在陰暗的暗格里,將性命和一切交付別人之手,甚至為了生存下去,對別人許諾了婚事。
寧暉驟然回過神來:「誰問你疼不疼了?疼死也是活該!剛才給你的葯呢?」
含章宮正殿里,王皇后的屍身已冰冷許久。承康帝與她肩並肩躺在龍床上,待聽到窗外隱隱傳來高呼「萬歲」的聲音,承康帝微微睜開了眼,那雙眼中已沒有絲毫光彩,他望向匆匆跑進來的劉喜:「誰?是大皇子嗎?」
在這件事上,蔣鷹突然感覺自己很無辜,雖左右了開頭,但過程和結果,真的和自己沒有關係,可看寧暉的意思,不管蕭璟年水性楊花,倒是怪自己籌謀算計。
「『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敫日。』……朕既是先答應了皇后,便讓她陪著朕吧。福貴人便……算了吧。」承康帝宛若嘆息般說完,無力地朝劉喜揮了揮手。
寧暉上前摸了摸蔣鷹的額頭,入手是滾燙滾燙的熱度,不冷不熱道:「傷在何處?怎麼不上藥?」
寧暉甩開了蔣鷹的手,冷哼一聲:「你算計我,我見死不救也屬應當,可我的心腸壞不過你,看不得你死在這裏。」
可只要承康帝願意哄騙自己,願意順著自己些,那些罪惡便不能讓王皇后內疚,甚至覺得自己必須爭,必須奪,因為只有如此,他才能看得見自己。多少次,多少次!王皇后甚至暗恨自己的母家不強,不能給他想要的安全和依靠,所以她默許了那些比自己的身份還要高一些的側妃進門,默許了自己不能動的存在。可太上皇登基后,十分善待靜王,自己對他的用處便越來越少了,他甚至一兩個月都想不起,王府後院還有一個替他操持一切為他解憂排難的王妃。
承康帝望著她落著淚的眼,含著笑的臉,心底突然湧出一絲說不出的感覺。待到王皇后輕輕地握住他的手,他的心突然被觸動了,彷彿無數次一般,平常又隨意卻輕柔無比地拍一拍,自己便會被安撫,知道再難的事情都會解決。當王皇后說完話,望著自己慢慢地閉上眼,承康帝有一絲莫名的恐慌。
承康帝臉色蒼白地躺在龍床上,幾次掙紮起身未果,唯有斜靠在床榻上,才讓自己看起來有些氣勢。此時,他那雙漆黑的眼眸,在幾盞琉璃宮燈下顯得尤其地兇狠。臉色卻太過慘白憔悴,微凹的眼眶,彷彿讓整個人都失去了生命的光澤。
山洞非常大,七拐八轉走到最裡面,隱約還有水流的聲音,想來該是有條地下河。山洞裏面的山石凹處,已經感受不到凜冽的山風了,角落裡堆放著稻草和不少柴火。寧暉把稻草鋪平,將身上的狐裘斗篷解下來,把蔣鷹放在了斗篷上,金瘡葯和止血藥一起扔了過去。蔣鷹抬了抬頭,卻見寧暉的表情很冷漠,便沒有說話。
劉喜有些笑不出來地艱難道:「娘娘本就是聰慧的女子,巾幗不讓鬚眉……」
承康帝側目看向劉喜:「朕擬定的旨意可還在?」
寧暉瞪了蔣鷹一眼,卻並未反駁。緊了緊手中的匕首,將他傷口四周的棉袍劃開,猙獰的傷口很快便露了出來。當看見傷口的瞬間,寧暉的心出奇地穩了下來,她抬眸正對著蔣鷹含笑信任的眼眸,一時間竟也不緊張了,將一截木頭放在了蔣鷹的嘴邊。
守門御林軍面面相覷,不知是誰高喊一聲:「眾將士,速迎太上皇入城。」御林軍一干人等,紛紛放下兵器,大開城門,跪迎太上皇入城。
承康帝幾乎用盡全力的力氣才將匕首刺進王皇后的胸口,王皇后在劇痛中回過神來,掙扎著攥住他的手腕。承康帝整個人如陷癲狂般,不顧一切地將自己半個身子壓在了匕首手柄上,直至匕首全部沒入了胸口。
王皇后感覺承康帝的手有些涼,她還記得以前承康帝手的溫度,溫軟又溫暖,現在這雙冰涼的手,讓她恍惚不已,她已記不起承康帝有多久沒有握過她的手了,又有多久沒和_圖_書有這樣軟軟地說過話了。兩人成親近二十載,每每出了他解決不了的事,他總是這樣溫柔小意地祈求或是撒嬌,直至自己點頭應下,他便會露出歡欣的喜悅與溫柔。
承康帝冷笑連連,猙獰道:「可你家不照樣歡天喜地地應下了婚事!別將自己說得那麼可憐!你娘把你教得這般歹毒,不知該是怎樣的毒婦!」
劉喜見王皇后渾身是血地躺在龍床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是……太上皇回宮了。」
一年年地,王皇後知道自己失去了青春,失去了美貌,再也爭不過那些新人,她的心一日日地蒼老死去,卻充滿了不甘。太上皇御駕親征被挾持,卻給了她重生和爭寵的機會,她知道他,了解他,明白他心中最想要的。
蔣鷹深吸了一口氣:「自己走,別管我。」
寧暉有些發怔地坐在火堆旁,望向蔣鷹,從沒有這樣一刻,讓寧暉覺得這個人討厭,面目可憎。也從未感覺一個人竟能卑劣到這種程度,若沒有他的籌謀和算計,也許自己和蕭璟年便不會如此,他更不會作出這種不得已的選擇。
承康帝竭盡全力般地咬牙道:「你這毒婦!朕早該殺了你!」
承康帝此時想來,大皇子其實挺好的,真的挺好。他身上有自己與王氏的所有優點,英俊勇武,小小年紀已能將帝王之術運用得如此嫻熟,雖有些心狠手辣,但對自己也是極恭敬的。只是自己不喜他,才不願多見他,對他極盡苛責……少了父親該有的寬容。
承康帝道:「賤人!你居然敢給朕下藥!」
蔣鷹按著小腹,深吸了一口氣。這個風雪夜如此地漫長,彷彿等不到黎明般,這一瞬間蔣鷹是絕望的,他甚至在後悔不該帶著寧暉出行宮涉險,便是蕭璟年真死了,又能怎樣?皇位輪來輪去,永遠輪不到自己和寧暉頭上。
承康帝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中的仇恨猶如狂風暴雪般堆積著:「朕……朕不該心慈手軟念及與你的夫妻之情,在阮阮落了孩子后……便該、便該殺了你!」
琉璃燈光下,身著正紅鳳袍的王皇后顯得艷光四射,端莊的裝扮中露出幾分說不出的妖嬈,那雙杏仁般的眼眸波光粼粼地閃動著。她側了側臉,望向承康帝的眼眸,輕聲道:「皇上是真心喜歡福貴人的吧?」
承康帝臉上沒有露出絲毫波瀾:「好,挺好的。」
蔣鷹勾了勾唇角:「你在,我怕什麼?」
承康四年正月初三,太上皇復辟,改年號順天,為順天元年。廢承康帝為譙王,遷於泰和園內。順天元年,正月十七,譙王薨于泰和園內,時年三十四,謚曰戾,毀其所建壽陵,其嬪妃均被賜死殉葬。譙王以親王禮葬于西山,因譙王生前有旨願,願與最寵愛的側妃李阮阮合葬,又因譙王世子蕭璟桐與譙王嫡次子蕭璟楓極力阻止譙王妃與譙王合葬,故最後只有譙王與側妃李阮阮葬于親王墓。
劉喜搖搖了頭:「太上皇入宮時,奴才並未見到大皇子的身影……想來,還在路上。」
承康帝知道,自己的兒子恐怕已凶多吉少了,心裏多多少少有一些遺憾。大皇子是自己的嫡長子,當年承康帝也曾對他抱有父親該有的美好期望,只是後來發現,這個兒子比自己聰穎機靈,嘴極甜,一點都不像自己。同他的母親更加地親近,也同他的母親一樣親近王家,這才越發地覺得不喜。
王皇后卻上前一步:「皇上想到哪裡去了,皇上活著,臣妾才能做皇后。臣妾怎敢嫌棄皇上呢?」
承康帝深吸一口氣,才壓住心中的暴怒:「朕看你挺明白的,為何還要做出這般大逆不道的事。你此時若是將朕放了,朕可以既往不咎,便是皇兒殺了太子……朕也不會追究他和王家人的。」
寧暉從蔣鷹的嘆息中回過神來,只見他嘴唇已蒼白得毫無血色,雖是閉著眼眸,可眉頭卻緊蹙了起來。寧暉上前將蔣鷹扶了起來,解開了他身上的斗篷,只見他的手重重地按在腹部,那隻手上已溢滿了鮮血。
「皇上知道臣妾有多後悔嗎?臣妾是嫡幺女,娘最疼的便是臣妾,否則也不會到了十六歲都不給臣妾定親。咱們成親前,她一次次地對臣妾父兄說,將來要將臣妾嫁給低門小戶不納妾的人家,給臣妾帶夠一輩子吃穿不盡的嫁妝,這樣到了夫家也不會被人欺負,將來便是爹娘都不在了,兄長和姐姐們也一定要給臣妾做主。」王皇后歪著頭,神情專註地望著承康帝,「娘說自己一輩子最後悔的事,便是嫁給了爹。她說高門大戶的公子們都一個樣子,只當紅袖添香是雅事,卻不知女子有多痛苦,她說臣妾的性格最像她,不會讓臣妾受同樣的苦的。」
寧暉利落地將止血粉全部倒了上去,又有條不紊地放上金瘡葯,煮好的布條纏住了傷口。直至做好所有的一切,寧暉才感覺冷汗涔涔的,衣服都要濕透了,心快要從心口跳出來了。
蔣鷹長嘆一聲,再次跟上了寧暉的步伐,可走了兩步蔣鷹便摔倒在雪地里。兩個人都穿得極厚,蔣鷹掙扎了幾次,都未站起身來,呼吸越發地粗重了。寧暉終於察覺到不對了,快步跑了回去,大雪已然到了膝蓋,蔣鷹摔進去幾乎都看不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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