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三十年前，姜敏的政治身份被劃在黑五類里，因為她有一位身在海外的父親。讀書不成，當兵不成，一個小女孩整日呆在困苦的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過了幾年，一起下來的知青已經走得七七八八，而她的身份，別說回城，就連當地人也是避而遠之。幾乎瀕臨絕望的邊緣，許瑞懷卻出現了。年輕的愛情總是那麼美好，出乎意料的堅韌。他陪著她一起熬過苦難，終於在城市裡找到容身之處。婚後，她無法生育，旁人對他們指指點點，不屑的嘲笑，他卻從外面抱回一個剛出生的女嬰，對她說，這是上天賜給他們的禮物，也是他對她的承諾……

她的猶豫在他眼裡變成了矜持和羞澀，如同一年前的那個晚上，她最終邀請他進入自己的房間。

她想，我該說對不起嗎？

「許可。」

她們一起聊天，同桌吃飯，她看著她，這個一輩子受到蒙蔽的女人，已經變成了一位半老的婦人，不復有往日倔強冷然的神情。姜允諾的心情麻木而混亂。面對她時，姜允諾覺得自己像是小偷，又或者是許瑞懷的同謀。她欺騙了她的感情，背棄了她的兒子，又偷走了本應屬於他的母愛。

「我希望可以這麼叫你的名字。」他頓了頓，低聲說，「諾諾……」

「誰？」

「那哪兒成啊，」陳梓琛反對，「那麼一大家子人過來也不方便，再說可以順便回去把酒辦了。你年假不是還沒休么？」

姜允諾的表情平靜。

她捏了捏手裡的鑰匙。深秋的夜晚，風一陣陣的刮過來，吹亂了髮絲，掀起風衣的下擺。她說，「下雨了，進來吧。」多少年過去了，她卻擺脫不了這種衝動和圖書的個性。

姜允諾說，「外公在文革之前就過來了，前幾年去世的。」

「挺難得的，咱們這樣的頂多拿個長居。是你們公司幫忙申請的？」陳梓琛對此很好奇，他才剛拿到三年一換的簽證，如果公司的營業額沒有達到要求，隨時都有被拒簽的可能。

「不好請假，上班呢，這段時間正忙著。」她說的是實話，手底下帶著好幾個人，有實習生，也有作畢業設計的。她想了想，「這樣吧，請他們過來旅遊。」

陳梓琛只當是小女孩的玩藝兒，也不多問，只是說，「過年的時候，咱們回國一趟，我爸媽想見你。」

陳梓琛隱隱的嘆息一聲，「我年紀也不小了，你應該知道，我是認真的。」

姜允諾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謝謝媽媽。」

陳梓琛輕輕地搖晃她，「喂，咱們什麼時候去領證啊？」

許可，我怎麼能那麼對你。我又有什麼資格說她？

姜敏見到他倆還是很高興的。這幾年，母女兩人也只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偶爾碰上一面。姜敏看起來老了許多，儘管妝容精緻，仍然遮蓋不了眉宇間的滄桑寞落。姜允諾看在眼裡很覺得心酸，不是不願意經常來探望她，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她，這位名義上的母親。比起自己的親生兒子，她對姜允諾算是蠻不錯的了。

姜敏說，「諾諾，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就很喜歡你，我對自己說，一定要把你當作是自己的孩子來照顧。」

姜敏怎麼能明白姜允諾話里的意思，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

姜允諾的眼眶發酸，「他是你兒子，你……怎麼能那麼對他。」話沒說完，淚水滴和-圖-書落下來。

「諾諾，幫我把這個帶給他。」姜敏仍是把那隻緞面袋子塞進她的手裡，她的目光里閃爍著乞求，愧疚和怯懦。

陳梓琛一早醒來，看見姜允諾靠在床頭髮呆，手裡抓著根雪茄，下頜輕輕揚起，薄唇里吐出淡淡的煙霧，微卷的黑髮搭落在赤|裸纖柔的肩頭，被褥略微向下滑落，半遮半掩的露出一縷春色。

「媽，不早了，休息吧。」她說。

陳梓琛扯出她帶著的項鏈，指著上面的吊墜問，「這又是誰送的？」

那天晚上，他們在一起。

姜允諾點點頭，隨手把小本塞進床頭櫃的抽屜里。

她笑了笑，輕輕推開他，「到點了，要上班了。」說著裹了條浴巾進了浴室。

姜允諾並沒有拒絕，考慮了數日，她對他說，「你應該去見見我在這兒唯一的家人。」

無可厚非，一如姜允諾嚮往的尋常的家庭生活，尋常人之間的感情和溫暖。

「女孩子，抽這個幹什麼……」他伸手抱住她，「諾諾，你知不知道，你真是越看越讓人覺得好。」

陳梓琛不免笑話她，「你的戒指已經夠多了，我送你的怎麼不戴？」

「一轉眼，你也要成家了，」她感嘆著把其中一枚戒指放在姜允諾的手裡，「這是你外婆留給我的，不值幾個錢，我一直想把它們留給你們，就像她當年那樣。人啊，就是這麼一代接一代的活著，好像有了希望一樣。」

這年的平安夜，陳梓琛向她求婚了。他買了一枚戒指，沒有玫瑰，也沒有旁人看上去浪漫的肢體動作，他是個務實的人，做不來那些花哨的舉動。就連他的語言也是一如既往的平實，「諾諾，我就快三十二和圖書歲了。」他說。

陳梓琛不再多問。

姜敏接著說，「剛才聽小陳說，他打算回國辦酒席。你們如果回去的話，幫我把這個帶給他，兩個孩子，一人一個。我誰也不偏袒，一碗水端平。」她後面一句話本是玩笑般的說出來，聽的人心裏卻不是滋味。

姜敏笑了笑，把另一枚戒指放入緞面的小袋子里裝好，說，「那孩子，也該到了結婚的年齡。你們姐弟倆應該還有聯繫吧？」

陳梓琛知道多說無益，只有強壓下忐忑不安的心思。都是三十歲左右的年齡，哪會不知道「現實」二字的含義。他是個看得透徹的人，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這片別人的土地上活出點人樣來，不說大富大貴光宗耀祖，至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一幢帶花園的獨立小屋，志同道合的妻子，兩三個孩子，空閑的時候一家人能去旅遊購物，不必太多的顧及金錢，這便是他現在的奮鬥目標。

兩人的關係確定了下來，陳梓琛經常帶著姜允諾參加飯局。席間，有沒見過姜允諾的人對他開玩笑，「喲，梓琛，前段時間才說狼多肉少，還催著咱們給你介紹女朋友，一轉眼就找了位美女，行啊，你小子。」

姜允諾當時有些犯暈，她不是沒有想過有這麼一天，只是沒想到會因為這樣的理由。她對自己說，你三十二歲了，關我什麼事？

「爸爸說的也不多。」

姜允諾背對著他嘟噥，「安靜點行嗎，我已經睡著了。」

她一把將它扯回去，塞進衣領里，含糊不清的說，「什麼呀，以前買的，都戴習慣了。」

姜允諾反而不甚在意的笑笑，「對的，雙向選擇么，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弔死了。」

他和圖書是那麼的志在必得，因為堅信，他們是同樣的人。

陳梓琛躺在床上，隨手翻看著床頭柜上的一堆雜誌，一本護照從書里掉了出來，這本和他的不一樣。他拿起來看了看，姜允諾正巧走出浴室。

晚上，他們在這裏留宿。

在車裡，他幫她解開安全帶，順勢要吻她。

陳梓琛說，「沒想到你們家還是老移民。」

姜敏不知道在想什麼，看著窗外出神，並沒注意到姜允諾的情緒變化。好半天，她才說，「諾諾，你知道你為什麼叫允諾嗎？你長大了，有些事情你應該知道。你，並不是我們的親生孩子。」

「這麼重要的東西也到處扔，」他把護照遞過去，又問，「你入籍了？」

姜敏瞭然，「原來他已經告訴你了。」

晚飯之後，陳梓琛送她回家。

她把兩枚戒指都放進那隻袋子里，過一會又掏出來看一看，都是一樣的尺寸，戴在她的無名指上，竟然剛好合適。

那個時候的姜敏，無疑是最幸福的，甚至忘乎所以，以至於之後，許瑞懷的婚外情帶給她的是無法承受的打擊。

她輕輕地說，「沒有。」

可是，你真正的孩子並沒有錯……姜允諾不敢與她對視，此時，姜敏看上去像一位真正的母親，面目慈愛，然而，姜允諾卻只覺得壓抑。

姜敏嘆了口氣，「人年輕的時候總是看不開，喜歡意氣用事。到老了，有些事情想挽回，也沒了那心力，而且，也不知道人家怎麼想。」

她掏出鑰匙，正要打開門進去，聽見他站在自己身後說，「姜允諾，我們認識了快七年，我追了你三年。既然你一直想要拒絕我，為什麼還要給我這麼多次機會？」

姜允諾笑道，「哪能啊m.hetubook.com.com，我才工作了多長時間，我跟著我媽辦的。我媽媽的父親……我外公吧，很早就來了法國，都是他老人家幫忙辦的，至於具體怎麼弄的，我就不清楚了。」

姜允諾轉身看著他，他的臉上的表情平靜而誠懇。

「哪有很多。」姜允諾隨口應著。

姜允諾從他的神情和言辭之中看出了什麼，於是說，「她揮霍的是自己父親留下的財產，沒什麼不對的。再說了，她過得也不快樂。」

姜允諾沒有說話。

陳梓琛倒也不再強求。

那一刻，她不忍回絕。

姜敏把她帶到自己的房間，從保險柜里拿出一隻小木盒，她從裏面找出兩枚戒指，很古舊簡單的樣式，上面纏著紅色的絲線。

原本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不知怎的，她略微低了低頭，仍然表示了拒絕。

姜敏娓娓道來，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姜允諾聽著她的訴說，如同在翻閱一頁頁的已然發黃的老照片。那種生活，離她是如此的遙遠。

姜允諾不說話，拉過被子蒙頭大睡。

「媽，你還是自己給他吧。」姜允諾不願去接那隻袋子，「這麼多年了，有什麼事就當面說清楚。」而且，她也不會再跑回去見他。

陳梓琛的表情當時就不太自然，過後又對姜允諾說，「別聽他們亂嚷嚷，說話都沒點正經。」

他們去拜訪姜敏，陳梓琛執意買了些禮物，但是他沒想到，未來岳母的生活竟會如此揮霍，他帶去的水果籃和葡萄酒被擱置在房間的角落裡。從姜敏的穿著到房間傢具的品牌，在他看來極盡奢侈，而且她也算不上有錢人。

姜敏笑了笑，「瞧我，說著就忘了時間。」

姜允諾正要出去，又被她叫住，「你那兒，有沒有他現在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