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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雲禾連著幾個後空翻，避開黑色鸞鳥的攻擊，可她剛一站穩腳跟，那巨大的尖喙張著，再次沖紀雲禾而來！

紀雲禾在鸞鳥抬頭的時候，立即爬了起來，她想往屋裡跑，可黑色鸞鳥一甩頭，徑直將整個草木房子掀翻，搭建房屋的稻草樹木被破壞之後，全部變成了金色的沙，從空中散落而下。

紀雲禾隔著院中的彩虹，看著潭水之中鮫人巨大的蓮花尾巴拱出水面，復而優雅地沉下。在岸上顯得笨拙的大尾巴，在水裡便行動得如此流暢。

紀雲禾清咳兩聲，找回自己的思緒：「我的意思是，你就口頭上哄哄她，把她的心結給解開了。他們附妖，一旦解了心結，很快就消散了，對她來說也是一個解……」

紀雲禾不解：「為什麼？」

紀雲禾離開了小屋。她心裏琢磨著，在這個十方陣里，不只她的靈力，連鮫人的妖力也被壓制了，照理說，在這裏應該是用不了法術的才是，靈力妖力是千變萬化之源，源頭都沒有，哪兒來的清渠。

紀雲禾找得筋疲力盡，回到小屋，她打算和鮫人打個招呼，稍微休息一會兒，但當她回到水潭邊，卻沒有發現鮫人的蹤影。

紀雲禾低頭一瞅，隨即瞪長意：「那你去。」

「你該姓風。」

是的……

一隻奇怪的大雞。

鮫人看著紀雲禾，沒有否認：「我救了她。」

「送她到岸上時，岸邊有數百人正在搜尋，她當即下令，命人將我抓住。」

也難怪離殊先前在馭妖谷破十方陣時，表現出如此撼人之力。

這個地方漫天金光，沒有日夜，但根據身體疲勞的程度來看，她約莫已經翻找了一天一夜了。

「你到底是怎麼被順德公主抓住的？」紀雲禾問他，「你們鮫人在海里來去自如，朝廷最快的船也追不上，就算追上了，你們往海里一沉，再厲害的馭妖師也只能在海面上傻站著……」

鮫人依舊不說話。他的魚尾在水裡晃著，令水面上清波浮動。

「哎，你和青羽鸞鳥是什麼關係？」紀雲禾不再兜圈子，開門見山地問，「你為什麼被囚禁在這水潭之中？」

紀雲禾只覺此時此地奇怪得很，如果這裏被關著的是真正的青羽鸞鳥，那破開十方陣出去的又是誰？那青羽鸞鳥也自稱青姬，貓妖離殊應當是她的舊識，那時候離殊與她相見的模樣，並不似認錯了。

在這避無可避之時，紀雲禾不再退縮，直勾勾地盯著黑色鸞鳥那張開的血盆大口，忽然間，那尖喙猛地閉上，離紀雲禾的臉，有一寸距離。

「沒有善意的謊言。」長意神色語氣非常堅定，宛如在訴說自己的信仰，「所謂的『善意』，也是自欺欺人。」

事已至此，好像……

被紀雲禾摸了嘴，黑色鸞鳥更氣了，那嘴拼了命地往前戳，好似恨不能在紀雲禾身上戳個血洞出來，但愣是邁不過這一寸的距離。

附妖與主體的模樣身形別無二致。但並不會擁有主體的力量，身形也是時隱時現的。

「是的。」

紀雲禾擺擺手，又轉身離開：「你先在水裡泡一會兒，我去找找這陣里有沒有出口。」

鮫人從水中冒出頭來：「沒問題，很感謝你。」他很嚴肅認真地回答紀雲禾的問題，而在紀雲禾眼中，這個鮫人答的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那一雙冰藍色的眼珠，在被水滋潤之後，散發著寶石一般的光芒，濕潤的銀髮貼在他線條分明的身體上，有一種既高不可攀又極度誘惑的矛盾觀感。

鮫人倒也耿直地點了頭：「嗯。」

長意……

紀雲禾是這樣想的……

鮫人巨大的尾巴甩到空中，一時間宛如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可有靈力就一定能有出去的辦法，之前青羽鸞鳥出不去，是因為十方陣完好無缺，而現在這陣都被離殊破了一遍了，她一個馭妖師加個大尾巴魚，還不能聯手把這殘陣再破一次嗎？

「名好聽，但你姓紀律的紀？」

紀雲禾心底犯嘀咕之際，長意在旁邊開了口。

鮫人難得地皺了眉頭：「人類真奇怪。」

話音未落，空中掙扎的黑色鸞鳥忽然間一甩脖子，黑氣之中，一雙血紅的眼珠子徑直盯住了地上的紀雲禾。

等等。

說到此處。附妖眼中又慢慢累積了淚水。

自此歷代馭妖師的記錄里，便再未有貓妖王及其後代的記載。

她的淚水滴滴落入潭中，而伴著她情緒崩潰而來的，是潭中水動，水波推動水面上的荷花，一波一波的潭水盪出，溢了這後院滿地。

「那你是怎麼被抓住的？書上說，你們鮫人的魚尾是力量的象徵，我看你這尾巴這麼大，你……該是鮫人中的貴族吧。」

「無常聖者，寧若初。」

她身形微動，腳下死水便也被驚動，細碎波浪層層盪開，m•ｈｅｔｕｂoｏｋ.com•cｏm將水中的影揉碎。附妖看見紀雲禾，站起身來：「你是誰？」

「很少有鮫人被抓上岸來，要麼是受傷了被大海拍到岸上來的，要麼是被人引誘，騙到岸上來的，你是哪種？」

當今皇帝未有雙脈，只擔了個國師弟子的名號，而順德公主卻是實打實的雙脈之身。

她在岸邊站著喊了好幾聲「大尾巴魚」也沒有得到回應。

她撞破了空中本就殘餘不多的彩虹，走到了水潭邊，蹲下身來，盯著鮫人漂亮的眼睛道：「我姓紀，紀律的紀。名叫雲禾。」

紀雲禾也看了看四周，這是青羽鸞鳥住了百年的地方，是她自己用陣眼中的力量一草一木造出來的。

「所以，如果我有個辦法，你願不願意嘗試一下？」

聽紀雲禾提到這個名字，鮫人面色微微沉了下來。

紀雲禾驚詫地看著空中鸞鳥——這世上，竟然還有第二隻青羽鸞鳥？當年十名馭妖師封印的竟然是這樣厲害的兩隻大翅膀鳥？

這鮫人真是空長了一副神仙容顏，什麼都不做，就會瞎叨叨。

她走到已變成一片狼藉的木屋處，鸞鳥附妖還在，卻化作了人形。她似乎折騰夠了，疲乏了，便在那水潭中央抱著膝蓋坐著。

四目相接，紀雲禾有些看呆了：「喂，大尾巴魚，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但她沒想到，事情的進展，出人意料地順利。

紀雲禾點頭：「這個姓不妥嗎？」

水底有很不妙的東西。

「你哭什麼？」紀雲禾問她。

「百年囚禁，百年孤獨！你為什麼不來！你為什麼還不來！」

民間早有傳聞，如今乃是龍鳳共主之世。

紀雲禾從沒見過……化得這麼實實在在的附妖，甚至……

只有她自己上了。

貓妖王血脈，應當如此。

「就這樣。」

后貓妖王被數百馭妖師合力制伏，斬于沙棘山間，消散於世間。而貓妖王的數十名子嗣也盡數被誅，唯有貓妖王幼子一直流離在外，未被馭妖師尋得。

馭妖谷外流進來的那些俗世話本里，女妖愛上書生是標配。紀雲禾在馭妖谷看了不少書，對這些書生與女妖的故事套路，爛熟於心。

附妖越來越激動，潭中水再次波濤洶湧而起。眼看著附妖又要化形，紀雲禾快速退開，在鸞鳥啼叫再起之時，她已經走在了回去找長意的路上。

「你要扮誰？」

「大尾巴魚。」紀雲禾看著他，不由得苦笑，「長成這樣，也難怪順德公主那麼想佔有你了。懷璧其罪啊。」

鸞鳥被紀雲禾的話氣得啼叫不斷，一邊叫還一邊喊：「馭妖師！我要你們都不得好死！我要吞了你！吞了你！」

忽然之間，長意眉頭一皺：「有人。」

一張臉與雪三月有七分相似。

「大尾巴魚，你是不是在水裡會好得更快一些？」

不用附妖多說，紀雲禾就知道，即便是在馭妖師擁有自由的百年前，這樣的關係也是不被世人接受的。

這隻黑色的鸞鳥，雖然與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青羽鸞鳥只有顏色的區別，但她沒有腳。或者說……她的腳一直在潭水之中，任由那雙大翅膀怎麼撲騰，她也沒辦法離開水面一分。

一個女人被男人騙了，傷透了心……

紀雲禾看著那坑，抽了一下嘴角。

紀雲禾心覺有趣：「那你認為什麼姓適合我？」

「她不是妖。」長意看著黑色鸞鳥，「她身上沒有妖氣。」

「只是我們出去，一定要解決那個附妖，但在這裏，你沒有妖力，我沒有靈力，她又那麼大一隻，我們很難出去的，是不是？」

紀雲禾忽然頓住腳步，看著抱住自己脖子的這粗壯胳膊。

鮫人挨了一下，眼睛都沒眨一下，只是有點困惑，他嚴肅地問紀雲禾：「你不喜歡這個姓，可以，但為什麼要打我？」

紀雲禾撫額：「那怎麼辦？難道讓我自己上嗎？」她有些生氣地盯著人長意，兩人四目相接，他眸中清澈如水，讓紀雲禾再說不出一句讓他騙的話。

「未曾見到她。」

她兜著長意的尾巴，向前走，離開了這混亂之地，心思卻全然沒有離開。

嗯，還是個有故事的大雞。

鮫人的目光卻清澈得一如往常。似乎與她的臉頰離得這麼近也並無任何遐想。

紀雲禾只在書上看過讚頌無常聖者的文章，卻從沒聽過，那聖者居然和青羽鸞鳥還有一段故事……

馭妖師本就是為馭妖而生的。

「不應該呀。」紀雲禾困惑，「即便是在岸邊，離海那麼近，你轉身就可以跑了，誰還能抓住你？」

「我以為他和別的馭妖師不同，我和他解釋我和離殊不會吃人，我殺的，都是害我的人，都是惡人，但他不信。不……他假裝他信了，他把我騙到我們初遇的谷和_圖_書中，在那裡設下了十方陣，合十人之力，將我封印，他……將我封印……」

她身邊是枯敗的荷花，腳下是如鏡面般的死水，她與水中影一上一下，是兩個世界，卻又融為一體。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似一幅畫般美……一種凋萎的美。

「我不說謊，也不欺騙。」

「那她是從哪裡鑽出來的……」

「那日海面風浪如山，你們人造的船兩三下便被拍散了，她掉進了海里，我將她救起，送回岸上。」

這附妖對馭妖師充滿了敵視，以至紀雲禾碰了一下潭中的水她就立即衝出來攻擊紀雲禾了。紀雲禾要想出去，就必須要把這附妖給化解了。

紀雲禾想，這地方應該不是和當初那個山谷「很像」而已，應該是……一模一樣吧。

這附妖雖然沒有妖力，但身強體壯，憑著變化為鸞鳥的形狀，甚至能給周遭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壞。

「然後呢？你沒馬上走？」

「這裏的水，你能適應嗎？」紀雲禾問他。

不過這平靜下來的附妖，好似一個心智不全的孩子，問的問題也讓紀雲禾沒有想到。

鮫人雖美，但體形卻是巨大，猛地被拋入潭中，登時濺起潭水無數，將岸邊的紀雲禾渾身弄了個半濕。金光之下，水霧之後，後院竟然掛起了一道彩虹。

紀雲禾皺著眉頭回來，長意問她：「被識破了嗎？」

紀雲禾捂住口鼻，退了兩步。

拒絕得這麼乾脆，紀雲禾倒是有些驚訝：「不是，我不是讓你去對她做什麼事……」紀雲禾忍不住垂頭，看了一下鮫人巨大的蓮花尾巴。

難道……這大尾巴魚是自己找到出口跑了？

紀雲禾本來打算將鮫人背到屋裡了事，到了屋中，一眼望到後面的水潭，登時欣喜不已。

「不行。」

紀雲禾靜靜看著她，等待她說下去。

她和鮫人都沒有機會再逃出馭妖谷，而她偷了解藥的事必定會被林滄瀾那老頭髮現，到時候她面臨的，將是一個死局。

轉眼間，巨大的蓮花魚尾攪動著深淵里的水，浮了上來，他在水裡的身姿宛似游龍，他上來得很快，但破水而出之時卻很輕柔。

「你們口中的，順德公主。」

順德公主如今雖只有公主之名，卻是大國師唯一的親傳弟子，是皇家僅有的雙脈之身，在朝野之中，順德公主權勢煊赫。

鮫人在潭中翻了幾個身，如魚得水，大概是他現在的寫照。

紀雲禾慢慢靠近附妖，在發現她並不抗拒之後，才走到水潭邊，直視她道：「書生便是讀書的人，我誤闖此地，見你獨自在此，神色憂愁，似有傷心事？」

似乎找到了一個傾瀉口，附妖無神的目光盯著紀雲禾，自言自語一般說著：「他叫寧若初，是個大馭妖師，他很厲害，一開始，他想除掉我，我們打了一架，兩敗俱傷，雙雙掉入山谷之中……」

「這附妖也未免太厲害了一些。」

聽她喊這話，紀雲禾恍悟，原來……那青姬的不甘心，竟然不是無常聖者封印了她，而是無常聖者沒有到這封印里來……陪她。

附妖打量了紀雲禾很久，在紀雲禾以為自己要被打了的時候，附妖忽然開口：「書生是什麼？你為何在此？又何以會被我吸引？」

從這水潭裡面跑的？

這倒也好，省得紀雲禾還要編理由解釋為什麼自己和剛才的「姑娘」長得一模一樣。

她……難道一直不知道嗎……

話沒說完，長意立即眉頭一皺：「不行。」

只要找到靈力流通的源頭，就一定能有辦法。

「是。」

簡單，粗暴，直接，明了。

「嗯，或許是主體的情緒太強，也或許是被拋入潭水中的情緒太多，經年累月便如此了。」

「你膽子很大。」及至此時，長意才拖著他的大尾巴，從鸞鳥腦袋旁挪到了紀雲禾身邊，「方才出分毫差錯，你就沒命了。」

「不重不重不重。」紀雲禾望著長意，露出了疼愛的微笑，「長意，你想出去對不對？」

「願聞其詳。」

紀雲禾嘴角動了動，一時間，到嘴邊的真相，她竟然有些說不出口。

附妖的淚水不停落下，再次令潭水激蕩。

他問出了這個充滿哲思的問題，讓紀雲禾有些猝不及防。紀雲禾也思考了很久，然後嚴肅地說：「我也不知道，那還是胡亂救吧，看心情，隨緣。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後承擔後果。」

「谷中有猛獸，我們都重傷，我沒有妖力，他沒有靈力，我們以血肉之軀，合力擊殺猛獸，然後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了。但我是妖，而他是馭妖師……」

雖然現在與外界隔絕，但紀雲禾心裏還是有些著急的。

她打心眼裡認為，這個鮫人就該重獲自由。

紀雲禾看了一眼周圍破損的房屋。

看著這一張正直的臉ｍ.hｅtｕbｏok•ｃom•ｃom，紀雲禾沉默片刻：「就……善意的謊言？」

「寧若初！」她對天大喊，「你說了封印了我你也會來陪我！為什麼！為什麼！」

聽著這個名字，紀雲禾忽然想，這個鮫人，應該永遠擺動著他的大尾巴，悠閑地生活在海里。

紀雲禾臉上本帶著三分調侃的笑，也漸漸隱沒了下去。

她回頭看了眼水潭的方向，這次附妖沒有大肆破壞周邊，她只是引頸長啼，好似聲聲泣血，要將這無邊長天啼出一個窟窿，質問那等不來的故人。

不過這些事，就不是紀雲禾能去探究的了。

地面被那尖喙戳了一個深坑，深得幾乎將鸞鳥的頭都埋了進去。

但是無常聖者寧若初在成十方陣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啊。

「青羽鸞鳥？」黑色鸞鳥轉頭看紀雲禾，「我就是青羽鸞鳥，我就是青姬。我就是被困在這十方陣中的妖怪。」黑色鸞鳥在水潭中心轉了一個圈，她看著四周，眼角淚水簌簌而下，盡數滴落在下方潭水之中。她指著金色的天，厲聲而斥：「我就是被無常聖者所騙，被他囚於十方陣中的妖！」

紀雲禾在她閉上嘴的一瞬間摸了她的尖喙一下。

紀雲禾與長意對視一眼。

青羽鸞鳥造的這一方天地倒是巧妙。

「我的名字，用你們人類的話說，是長意。」

大國師素來十分照顧自己這唯一的親傳弟子，她在海上遇難，大國師必然親……

「都不是。」

只是她一身黑衣，眼珠像鮮血一般紅，眼角還掛著欲墜未墜的淚水……

紀雲禾見了他的表情，倏爾起了一些好奇，都說鮫人難見，因為大海渺渺，本就不是人該去的地方，在那裡每一滴水都奉鮫人為主。所以……

「馭妖師！」

黑色鸞鳥掙扎的叫聲不絕於耳，但聽久了紀雲禾也就習慣了，她壓下心中驚訝，轉頭問被她從水中拔|出|來的長意：「你剛才在水裡和她打過招呼了？」

「我說你這大雞，真是不講道理，我對你做什麼了，你就要吞了我。」

如果她的估算沒錯，這水潭或許就是十方陣的中心，甚至是陣眼所在，如果能撼動陣眼，說不定可以徹底打破十方陣……

紀雲禾左右打量著黑色鸞鳥，離得近了，她能看見鸞鳥身上時不時散發出來的黑氣，還有那血紅眼珠中閃動的淚光。

紀雲禾假裝羞澀，接著道：「方才遠遠看見姑娘獨自在此，被……被姑娘吸引過來了。」

怨恨、憤怒而悲傷。

這名字，彷彿是紀雲禾驚見他水中身姿時，這一瞬的嘆息。

紀雲禾哼了一聲：「還能怎麼辦，破罐子破摔了。」話音一落，紀雲禾轉身便走，宛如邁向戰場。

紀雲禾聞言一怔，左右顧盼：「哪兒？」

紀雲禾沒想到，這附妖還真信了這個邪。

「當然。」

紀雲禾沉默了片刻，她抽動一下唇角，似笑非笑道：「你這個鮫人……」紀雲禾伸出手，蜷了中指，伸向鮫人的額頭，鮫人直勾勾地盯著她，不躲不避，紀雲禾也沒有客氣，對著他的眉心就是一個腦瓜嘣，「啵」的一聲，彈在他漂亮的腦門上。

鮫人沉默著，似乎很認真地思考著紀雲禾這隨口的問題，思考了很久，他問：「你們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胡亂救人？」

紀雲禾曾在書上看過，大妖怪為了維繫自己內心的穩定，使自己修行不受損毀，常會將大憂大喜這樣的情緒剝離出來，像是身體里產生的廢物，有的妖隨手一扔，有的妖將其埋藏在一個固定的地方。

「好了。」

附妖說著，目光離開了紀雲禾，她轉頭四望，似在看著周圍的景色，又似在看著更遠的地方。

紀雲禾探手掬了些許水在掌心。當她捧住水的時候，紀雲禾知道，他們的出路，便在這水潭之中了。

紀雲禾看著那黑衣女子，只見她在潭水中轉了兩圈，自言自語了幾句，忽然開始大聲痛哭了起來：「為何！為何！寧若初！你為何負我！你為何囚我！啊！」

黑色鸞鳥一直不停地想往前湊，但任由她如何掙扎，那尖喙離紀雲禾始終有著一寸的距離。

眼看著她周身黑氣再次暴漲，又從人變成了鸞鳥，她這次不再攻擊紀雲禾，好似已經忘了紀雲禾的存在，只是她發了狂，四處拍打著她的翅膀，不停地用腦袋在地上戳出一個又一個的深坑，弄得四周金色塵土翻飛不已。

這整個巨大的凹坑裡面，前面是草地樹林，潺潺小溪，中間一個小木屋，而屋后則有一個深淺不知的小潭，潭中蓮花盛開，不衰不敗，十分動人。

紀雲禾的腳步驚動了附妖，她稍一轉眼眸，便側過了頭。

再一次義正詞嚴地拒絕。

他睜著眼睛，面龐從水裡慢慢浮出，宛如水中謫仙，停在紀雲禾面前。

附妖與ｈｔtｐs://m.ｈｅｔuｂｏｏk.cｏm.ｃｏm主體的模樣身形別無二致。但並不會擁有主體的力量，身形也是時隱時現的。書上記載的附妖也多半活不長久，因為並不是生命，隨著時間的推移，附妖會慢慢消散，最後也化于無形。

黑色鸞鳥一聲厲喝：「我要吞了你！」羽翼呼扇，黑色鸞鳥身形一轉，巨大的鳥首向紀雲禾殺來。

「救了誰？」

但偏偏這地方就是這麼奇怪，還真有清渠，有水潭，有草木花鳥，雖然是假的……

紀雲禾看著鮫人，嘆了口氣，想讓他長個記性，便佯裝打趣，說：「你看，隨便亂救人，後悔了吧？」

紀雲禾聞言一笑，心裏越發覺得這鮫人傻得可愛。

鮫人目光冰涼：「她師父，你們的大國師。」

附妖聽了紀雲禾的話，喃喃自語了兩遍：「傷心事？我有什麼傷心事？」她垂頭似在沉思，片刻后，抬起頭來，望向紀雲禾，此時，眼中又有了幾分痴狀：「我被一個馭妖師騙了。」

得到這個答案，紀雲禾有些驚訝。

紀雲禾撕了自己剩餘的外衣，弄成布條把胸裹了，隨後又把頭髮全部束上，做了男子的發冠。

「風雲禾？」紀雲禾咂摸了一下，「怪難聽的，為什麼？」

紀雲禾心念一起，立即趴在了水潭邊，往潭水中張望。

「你說得對，我不僅對我們人類的紀律不認同，我對我們人類的很多東西都不認同，但我們人類的姓沒法自己選，只有跟著爹來姓。雖然，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爹的模樣……」

要讓一個受過傷的女子動心，首先要了解她，了解她的過去和她對感情失望的原因，對症下藥，是為上策。這青羽鸞鳥與無常聖者的恩怨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世上書中皆不可知，唯有聽這附妖自己說了。

他在水中才是最完整美好的模樣。紀雲禾覺得無論出於任何原因，都不應該把他掠奪到岸上來。

「你爹的姓不適合你。」

「那她是什麼？」

她沒想到，這麼多年內心深處的渴望，竟然被一個統共見了沒幾面的鮫人給看破了。

「你們馭妖師……薄情寡性，都是負心人，我見一個，吞一個。」

「你下次還亂不亂救人了？」

但當她在這坑裡找了一遍又一遍，幾乎拔起了每根草，也沒找到靈力源頭的時候，她有些絕望。

黑色鸞鳥說完這話之後，周身黑氣盤旋，她身形消散，化成人形，站在水潭中心，模樣與紀雲禾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青羽鸞鳥是一模一樣。

紀雲禾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懶懶地敷衍了一句：「打是親罵是愛，人類的規矩。」

「我和你多大仇……」

雖然……她也一直不知道他們鮫人到底是怎麼「辦事」的……

她琢磨著讓受情傷的人恢復的辦法。紀雲禾覺著，這要是依著她自己的脾氣來，被前一個負了，她一定立馬去找下一個，新的不來，舊的不去。

竟是如此悲憤？

這念頭在紀雲禾腦中一閃而過，很快，她發現了不對。

長意背對著紀雲禾坐在草地上，紀雲禾沒讓他轉頭，他愣是脖子也沒動一下，只有尾巴稍顯無聊地在地上拍著，一下又一下。

紀雲禾心道糟糕，又覺得自己傻得可笑，女扮男裝這種騙術哪兒那麼容易就成了……

一無所獲。

鸞鳥仰首而嘯，聲動九天，羽翼扇動，令天地金光都為之暗淡了一瞬。

因為……手裡捧著水，紀雲禾隱隱感覺到了自己的雙脈，很虛弱，但真的存在。

長意有些困惑：「我太重了嗎？你累了？」

「那山谷和這裏很像，有草有花，有廢棄的木屋，有一條小溪，匯成了一潭水。」

可這也證明，青羽鸞鳥在這兒待的百年時間里，雖然不能用法術逃出去，卻是能用法術造物的。那這個地方，或者準確地說，這個凹坑所在之處，一定有能聯通外界靈力的地方，雖然可能並不多……

紀雲禾險些忘了，順德公主與當今皇帝乃同母姐弟，德妃當年專寵御前，令自己的兩個孩子都拜了大國師為師，先皇特請大國師教其法術。

長意告訴紀雲禾，這水潭下方深不見底。

附妖皺眉，微微歪了頭打量著紀雲禾。

「恐怕……是被主體剝離出來的一些情緒。」

紀雲禾細細觀察掌心水的色澤，想看出些許端倪。

能不多嗎，紀雲禾想，青羽鸞鳥在這裏可是被囚禁了百年呢。

紀雲禾看得正專心，忽見那黑暗之中有光華流動。

「我是一個書生。」紀雲禾面不改色地看著附妖，她來之前就想好了幾個步驟，首先，她要是被附妖識破了女子之身，那她拔腿就走，回去再想辦法，如果沒被識破，她就說自己是個書生。

但情緒這麼強烈的附妖，到底要怎麼化解……

「我們先撤，等她冷靜下來了再回來。」紀雲禾看m.hetubook.com.com著發狂的黑色鸞鳥所在之地，眉頭緊皺，「如果我想得沒錯，出口，大抵也就在那水潭之中了。」

紀雲禾歪過身子，往後望了一眼，但見鸞鳥像是被種在水潭中一樣，掙脫不得。鸞鳥很是生氣，她的尖喙在紀雲禾面前一張一合，嘴閉上的聲音宛如摔門板一般響。

「能出什麼差錯。」紀雲禾在鸞鳥面前比畫了兩下，「她就這麼長一隻，整個身板拉直了最多也就這樣了。」

她是本著被打出來的想法去的。

問了這麼多問題，卻沒有一個是——你怎麼敢說你是男子？

上吧。

「沒有。但事情和我預想的有點出入。」紀雲禾盤腿，在長意麵前坐下，「我覺得我扮書生是不行了，大概得換個人扮。」

但在這十方陣中，紀雲禾上哪兒再給這附妖找一個可以安慰她的男人……

紀雲禾當即一把將長意的胳膊抓住，手上猛地用力，集全身之力，直接將長意從潭水之中「拔」了出來。紀雲禾自己倒在地上，也把長意在空中拋出一個圓弧。

這麼一會兒，這附妖卻是不認得她了？

不是因為他與她相似，只是因為，這樣的鮫人，只有能納百川的大海，才配得上他的清澈與絕色。

紀雲禾垂頭，摸摸自己的胸口，心想，裹一裹，換個髮型，壓低聲音，自己擼袖子……

於是紀雲禾放都沒把他放下，背著他，讓他的尾巴掃過堂屋，一路拖到屋后，轉身就把他拋入了水潭之中。

然後鮫人也就坦然地接受了。「你說得很對。」鮫人在水潭中，隔著漸漸消失的彩虹望著紀雲禾，「我很欣賞你，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附妖道：「他們要殺離殊，但我救了離殊，我護著離殊，他們便要殺我，寧若初也要殺我。」

「就這樣？」

殺意來得猝不及防，紀雲禾倉皇之中只來得及挪了下屁股，眼睜睜地看著黑色鸞鳥的尖喙一口啄在她與長意中間的地面上。

這一天一夜過去，外面的青羽鸞鳥是否還在與馭妖師們搏鬥，是否將雪三月帶走了都是未知數，而如果他們的戰鬥結束，馭妖谷重建秩序，哪怕紀雲禾帶著鮫人從這十方殘陣裏面走了出去，也是白搭。

只可憐了這鮫人，救誰不好，竟然救了這麼一個人。

紀雲禾一邊琢磨，一邊蹲下身來，像之前那樣把長意背了起來。

「你去勾引她一下。假裝你愛她，讓她……」

男人沒有，雄魚這兒不是有一大條嗎。

而就在「雨」未停時，那水潭之中猛地衝出一股黑色的氣息，氣息宛似水中利劍，刺破水面，徑直向長空而去，但未及十丈，去勢猛地停住，轉而在空中一盤，竟然化形為鸞鳥之態！

百年前青羽之亂前，最讓馭妖師們頭疼的，大概就是貓妖王了。貓妖王喜食人心，殺人無數，罪孽深重。世人幾乎也將貓恨到極致。

長意上上下下認真打量了紀雲禾兩回，又認認真真地搖頭：「不像，身形體魄，面容五官都不似男子。」

潭水清澈，卻深不見底，下方一片漆黑，水上的荷花好似都只在水上生長，並無根系。

而且，紀雲禾轉念一想，告訴她寧若初已經死了這件事，並不見得是個好辦法，若沒有消解這附妖的情緒，反而將她這些感情激化，那才真叫麻煩。

紀雲禾現在才知曉，原來……那幼子竟是離殊……

大多數時候，這些被拋棄的情緒會化作自然中的一股風，消散而去，但極個別特殊的強烈出離的情緒，能得以化形，世人稱其為附妖。

一……一隻黑色的鸞鳥自潭水而出，在空中成形了。

作為一個馭妖師，紀雲禾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從一個妖怪嘴裏聽到這樣的話。

未等長意回頭，紀雲禾自己走到長意麵前問：「怎麼樣？像男人嗎？」

無常聖者，當年同其餘九名馭妖師合力布下十方陣，囚青羽鸞鳥於此的大馭妖師。

紀雲禾又把長意放了下來。

「這個姓不適合你。」鮫人說得認真嚴肅，「我在牢中看見，你對人類的紀律並不認同。」

紀雲禾同時說：「也不知道你是大智若愚，還是就是愚愚愚愚。」

她被困住了，困在這一方水潭之中。

長意搖頭：「我不去。」

紀雲禾琢磨著，這十方陣中，四處地面平坦，唯有他們所在這處是凹坑。且依照她先前在周圍的一圈探尋來看，這水潭應該也是這凹坑的正中。

「哈？」

「後來，我們離開了山谷，我回了我的地方，他去了他的師門，但數年後，他的師門要殺貓妖王之子離殊……」提到此事，她頓了頓，紀雲禾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也微微一怔。

「你該像風一樣自由，無拘無束。」

好似回答紀雲禾這問題一樣，只聽水潭深處傳來一陣陣低沉的轟隆之聲，宛如有巨獸在水潭中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