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與君初相識
第十七章 足矣
月余前，從馭妖谷逃走的青羽鸞鳥在北境重出人世，讓順德公主吃下敗仗，險些身亡，大國師被引來北境，與青羽鸞鳥在北境苦寒地的山川之間大戰十數日而未歸。
不能了。
只聽「轟」的一聲悶響，整座樓閣登時一晃，樓閣之外傳來僕從的驚呼之聲。
長意轉過頭，將手中信件放在燭火上點燃，一直等火焰快燒到他的指尖，他修長的手指才鬆開，一揮衣袖，拂散塵埃，他站起身來，話題這才回到了紀雲禾猜想的道路上——
水柱溫熱，在寒夜裡升騰著白氣，抓著紀雲禾的四肢，非但不冷，還溫熱了她先前涼透的四肢。紀雲禾想要掙扎，卻掙扎不開。
這口血湧出，便一發不可收拾，紀雲禾跪倒在地，渾身忍不住打寒戰，冷汗一顆顆滴下，讓她像是從涼水裡面撈起來的一樣。忽然間，有隻手按在她的背上，一絲一縷的涼意從那手掌之中傳來，壓住她身體中躁動不安的血液。
長意背著手，盯著紀雲禾將床單又規規矩矩地鋪了回去，然後一臉不高興地走得無影無蹤，和來時一樣。
與他初相見，已經過了六年了，而今，紀雲禾覺著，這個鮫人比一開始的時候，真是蠻橫霸道了無數倍。
「足夠了……」
那是她一直想要的——自由的味道。
破掉禁制，紀雲禾立即收手，但這一擊之後，紀雲禾陡覺氣弱，她的身體到底是支撐不住這般消耗。
長意目光聚焦的地方又從文書轉到了紀雲禾的臉上。
「我只是想告訴你而已。」
長意手中握著文書的手微微一緊，而他的目光卻轉了回去，落在文字上，看起來對坐起來的人無半分關心。
紀雲禾點頭：「多拿幾盆過來吧，這天越來越冷了。」
順德公主緩了許久……
紀雲禾看著長意即將離開的身影，道：「那這世間，還有什麼事與我相關？」
正在她猜不出他要做什麼的時候，紀雲禾只覺右邊耳骨狠狠一痛，竟是被長意咬了一口！
但今天，紀雲禾忽然開了口：「長意。」她留住了他的腳步。
如果不是這次正巧碰上了侍女犯錯，長意直接將人從房間窗戶里扔了出去，怕是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屋外飄起了鵝毛大雪，夜靜得嚇人。
「我想抓著最後的時間，四處走走，如果有幸，我還能走回家鄉，落葉歸根……」
大國師聞言只道：「她較真。」
如果老天爺是個人，當他撥弄紀雲禾的時間刻度時，長意或許會砍下他的手指頭，一根一根地剁到爛掉。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挑戰「魔王」的權威了。他一點頭：「好。」
紀雲禾為自己的記憶力感到歡欣雀躍。
她終於沙啞地吐出了這兩個字。及至此刻，大國師方才點了點頭，可臉上也未見絲毫笑意。「藥物有效，汝菱，再過不久，我一定能治好你的臉。」
紀雲禾回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屋內，深吸一口氣，如果說她現在已經走到了生命的最後期限，那麼，就讓她為自己自私地活一次吧。
最過分的是……他不許她死。
「有事？」他依舊冷冷地問著。
但凡紀雲禾提到「以前」二字，長意心情便不會好。他冷哼一聲，再次拿起了文書：「拜你所賜。」
紀雲禾笑笑，乖乖地吃了一口飯，宛如在閑聊家常一般，道：「但你的面容還是一如既往地好看，甚至比以前更有成熟的味道了。」
紀雲禾拆了自己的床幃，給自己縫了一個大斗篷，穿在身上，帥氣幹練。
醒來的時候，除了覺得鼻子有些不舒服，也沒其他不適。
紀雲禾還把目光放到了房樑上，想著用床單擰根繩，往房樑上一掛，弔死也行。
而紀雲禾沒有力氣再跑了，她的身體不似她的心，還有折騰的能力。
驕傲、有尊嚴、不畏懼、不驚惶地結束這一程。
所以沒有任何人知道，侍女離開之後，在這個徹底鎖死的房間里，那個統治了整個北境的鮫人會悄無聲息地到來，坐在紀雲禾的對面，看著她，也逼迫著她把食物全部吞進肚子里。
所謂的作死就會真的死，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她隱約記得，其中有一章曾寫過，北方某貴胄家中，曾用一種名叫「紅羅炭」的木炭來取暖，此種木炭用名貴的硬木製成，灰白卻不爆，可用時間也極長，且十分溫暖。但貴胄家中幼子常常早夭，女眷壽命皆不長，男子也常患疾病，甚至在一天夜裡，家主與夫人盡數喪命。而家主與夫人死亡之後，據說面色安詳，猶似還在夢中，並無猙獰之相。當地的人認為是此宅風水不好，有妖怪作亂，家主與夫人皆被妖怪吸去了神魂。
但紀雲禾看也未看他們一眼，踏過幾個屋檐，身影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湖心小院之中，徒留滿院的驚慌。
紀雲禾說，世間很多人都將自己不理解的事歸類為妖怪作亂，是以對妖怪心生嫌惡，難得還有一人願意如此費力不討好地去查明真相，寫在書中，雖然這書最後沒什麼人看見……
她想喊，但什麼也喊不出來。在這個人出現之後，她周身的灼痛感慢慢消失，呼吸也漸漸平順了下來。
「除了我身邊……」他說，「天涯海角，碧落黃泉，我都不會給你容身之地。」
師父……
來了兩個活人，偏偏一點活氣都沒有，紀雲禾開始想念那個喜歡作妖的江微妍了。
多燒幾盆炭，憋個一整天，第二天悄無聲息地去了，面色安詳，猶m.hetubook.com.com似在夢中……也不會有人覺得她死得蹊蹺，因為她本就體弱，眾人只會覺得她是在夢中死去的。
當年她能刺他一劍，是因為那一劍他根本沒有想要躲。
沒有耽擱，紀雲禾踏上窗框，縱身一躍！她斗篷翻飛，宛如一隻展翅的蒼鷹，迎著凜冽的寒風，似在這一刻掙斷了房間內無數無形的鐵鏈，迎向皓月繁星。
「勇士」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屁股貼在冰面上，身體像只海星，往旁邊挪了一點：「不起。」
紀雲禾被帶回了湖心小院之中，再次被關了起來，這一次，禁制嚴苛得連手也伸不出去了。
長意緊緊扣住紀雲禾瘦削得幾乎沒有肉的胳膊，神色掙扎：「我不許。」他的聲音好似被雪花承載，飄飄搖搖，徐徐落下，沉寂在了雪地之中，再不見痕迹。
她不起，長意便要將她抬回去……
她在冰面上靜靜地躺了許久，直到聽到有腳步聲慢慢地走到她的身邊，她不用轉頭，便知道來的是什麼人。
紀雲禾在風中站了片刻，直到身上的熱氣盡數散去，她才將窗戶一關，往梳妝鏡前一坐，盯著鏡中的自己道：「雖是有些對不起他，但這也太苦了些。」紀雲禾說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臉上的乾枯與疲憊怎麼也掩蓋不住，她嘆氣道：「求長意是出不去了，在這屋裡待著，半點風光沒看到，身子也養不好，飯吃不下，還得吐血……」
紀雲禾再醒過來的時候，還是深夜，屋內燭火跳躍著，上好的銀炭燒出來的火讓屋內暖意綿綿，而緊閉的窗戶外，是北境特有的風雪呼嘯之聲，這般苦寒的夜裡，不知又要埋葬多少這世上掙扎的人。
她想爭「死」。
「不要和我討價還價。」
言罷，一團黑色的星星之火自她指尖燃起。
「好，我知道了。」
紀雲禾便接著道：「長意，是不是就算我死了，你也會關著我？」她垂頭看著自己枯瘦蒼白的指尖，「你知道我最想要什麼，最討厭什麼，所以，你用這樣的方式來折磨我，懲罰我，你想讓我痛苦，也想讓我絕望……」紀雲禾笑了笑，「你成功了。」
春風一拂，攜著春花與暖陽，酥了眉眼臉頰，便令這寒冰般堅硬的脊梁骨也化了水，柔軟了下來。
她一直在和命運爭奪她生命的主導權，有贏有輸，但沒有放棄，一直爭到如今。
紀雲禾覺得這法子可行，但是找來找去，愣是沒找到剪子。
然後胃裡的疼痛慢慢平息了下去，周身的冷汗也收了，紀雲禾緩了許久，眼前才又重新看清東西。她微微側過頭，看見的是蹲在地上的長意。
「你……做什麼……」紀雲禾啞聲道。
自刎是不行了，跳樓又撞不出去，想餓死自己吧，每天定點送到的三餐還得被人盯著吃進嘴裏。
他說：「紀雲禾，在我想折磨你時，你得活著。」
長意手上一用力，妖力通過紀雲禾的黑色尾巴傳到她身體之中，她只覺胸腔一痛，登時所有的力量散去，她四肢脫力，只得盯著長意，任由他擺布。
「長意……」
但宿命從未讓她真正臣服。
「……那也不算完全辜負了父母給的這一條命……」
放在她後背的手微微用力，湧入她身體的氣息更多了一些。這也讓紀雲禾有更多力氣和他說話：「你就讓我走吧……」
「你……什麼時候來的？」紀雲禾看了看自己房間的大門，「這不是飯還沒送到嗎……」
紀雲禾坐在椅子上，靜靜等著兩三侍女將她要的紅羅炭送上來。
長意在前面走，紀雲禾被幾根水柱抬著，在後面跟著。
她輕得像鴻毛，飄入長意的懷裡，只拂動了長意的幾縷銀髮。
她不確定能不能打破長意的禁制，但如果打破了，她就只有發足狂奔，抓緊時間往遠處的大雪山跑去。等入了深山，天高地遠，饒是長意也不一定能找到她，到時候，她與這些故人怕是再也不會相見了。
而有了那一夜之後，紀雲禾彷彿少了很多遺憾似的，她看著這重重禁制，有一天忽然就想到，她便是此刻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燭光斑駁間，長意竟依稀覺得紀雲禾眸中似有淚光。一眨眼，她的黑瞳卻又清晰可見。
「師父……」
紀雲禾張開手掌，催動身體里的力量，讓沉寂已久的黑色氣息從食指之上冒出來，黑色氣息掙扎著，毫無規則地跳動。紀雲禾眼中微光波動，看著它道：「左右沒幾天可活了，折騰一番，又有何妨？」
長意手指沒有用力，只是制住了紀雲禾的行動。他面色鐵青，盯著紀雲禾，近乎咬牙切齒地說：「你以為我還像當年一樣，會相信你所有言語嗎？你以為你還能騙我？……」話音未落，長意倏爾抬手，一把抓住紀雲禾從他背後繞過來想要偷襲他的一條黑色尾巴。他直勾勾地盯著紀雲禾，連眼睛也未轉一下，「你以為，你還能傷我？」
在她衝出窗戶的這一瞬，樓下已有住在湖心島的僕從擁出。
長意腳步微微一頓，轉頭看紀雲禾：「我放了你，你好好走。」
而她知道，禁制破裂，長意應該立馬就能感受到，她必須此刻就跑，不然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僕從們看著從窗戶里飛出來的紀雲禾，有人驚訝於她身後九條詭異的大尾巴，有人駭然於她竟然敢打破長意的禁制，有人慌張呼喊著快去通知大人。
而今的紀雲禾，沒有雜事要忙，
和圖書於是她用所有的時間來思考這個事情，設計、謀划、思考，然後做取捨和決斷。一如她從前想方設法地在馭妖谷中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的同伴一樣。
紀雲禾看著屋子裡的炭盆，嫣紅的炭火迷人得像少女的臉頰，此時仍是寒冬，而紀雲禾卻彷彿來到了三月春花漸開的花海。
紀雲禾在白天的時候好好睡了一覺，晚上送飯的丫頭換了一個。這丫頭文靜，放下食盒便走了。長意也如往常一般過來「巡視」，看著她乖乖地吃完了今天的飯食，也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活著。沒錯，她還那麼好好地活著。
長意獨闖國師府帶走了她，殺了順德公主，火燒國師府，而後……而後紀雲禾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抖完了？」
她開始吃飯，長意便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不在乎她吃飯的快慢，他只是想讓她吃飯，而且他還要監視她吃飯，一日三餐，外加蔬果茶水，一點都不能少。只是別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紀雲禾偏偏是太陽下山了才起床開始吃飯。
手能伸出去，腦袋出不去，長意這禁制設得還真是有餘地。
她推開窗戶，今夜雪晴，皓月千里，無風無雲，正是賞月好時候。
長意一臉不開心地負手站在紀雲禾面前。
紀雲禾幾乎一粒一粒地扒拉著米飯，眼看著小半碗米飯終於要扒拉完了，對面那尊「神」又一臉不開心地將一盤菜推到紀雲禾面前。
長意沉默了片刻，打量她：「事到如今，再說此話，你又有何圖？」語調堅硬，猶似磐石。
「魔王」站在一旁，冰藍色的眼瞳冷冷地看著她，聲音比氣溫更冷，他道：「起來。地上涼。」說的是關心的話語，語調卻是那麼不友好。
紀雲禾今天非常乖巧，吃一口飯，吃一口菜，細嚼慢咽，半點不用人催。他心頭有些奇怪的感覺，卻說不上來是如何奇怪。
長意不許別人來看她，即便紀雲禾知道洛錦桑和翟曉星如今也在北境馭妖台。
但……這怎能怪他……
紀雲禾之所以對這件事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她在看完文章之後還曾與大國師探討過一番。
她用露出的一隻眼睛盯著大國師：「師父……你是想治我，還是要治我的臉？」
長意轉頭，但見紀雲禾眉眼彎彎，笑容讓她蒼白的臉色變得紅潤了幾分，恍惚間，長意好似又一次看到了十方陣中，深淵水潭邊上，那個拉著他的手笑著躍入黑暗的女子，她是那麼堅忍美好，充滿誘惑。
「這不是一個聰明的問題。」大國師直言。
這才想起原來上次她用剪子將床幃剪了，做成斗篷逃出去后，長意將她的剪子也給沒收了。她便把床單扒拉了下來。可床單一抖，布料飄然落下的時候，背後忽然出現了一個黑臉煞神。
苦藥入腹，順德公主突然目光一怔，喉嚨像是被人用雙手扼住，她突然大大地張開嘴，想要呼吸，但呼吸不了，窒息的痛苦讓她想要劇烈掙扎，但無力的四肢只表現出來絲絲顫抖。
「不行。」長意看著盤中，「最後一塊。」
她這一生，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也被迫做了許多選擇，或悲傷，或無奈，艱難隱忍地走到現在，被命運拉扯、擺弄、左右。
長意沒有疑心，淡淡地「嗯」了一聲。
她倒是試了試，日出睡覺的時候，她把被子都蒙在了自己頭上，緊緊地捂住，沒一會兒就開始氣悶，但氣悶之後她的手就沒有了力氣，竟然就這樣趴在被子里呼哧呼哧睡了一天。
當初紀雲禾只感慨大國師是個深情的人，他喜歡的女子也甚是可惜。但如今紀雲禾想起這段事，只覺歡欣鼓舞得想要跳起來。
水柱撤去，紀雲禾雙腳落地，在冰面上站穩了，而落下去的水沒一會兒就又結成了腳下的冰。
紀雲禾保證：「你放了我，我好好走。」
她望著床榻邊的燈架，一隻眼睛緊緊地盯著那火焰，她口中吐出的白霧越發急促，那眼神之中的驚恐也越發難以掩飾，她胸腔劇烈地起伏，但奈何四肢均已沒有知覺，絲毫無法動彈。她只得用力呼吸，喉嚨里發出含混的嗚咽之聲。
「魔王」不苟言笑，甚至語氣更加不好了：「起來。」
下定決心，紀雲禾催動身體中的力量，霎時間，九條黑色的大尾巴在她身後盪開，紀雲禾手中結印，黑色氣息在她掌中凝聚，她一掌拍在窗戶的藍色禁制上。
但著書之人探究之後發現，是他們用的木炭和房屋不通風造成的慘案，著書人將其稱為「炭毒」。
霎時間，紀雲禾九條尾巴再次凌空飄出，她腳踏冰面，再次轉身要跑，可是紀雲禾剛一轉身躍出一丈，身前便是黑影閃動，銀髮藍眸之人瞬間轉到她的身前，紀雲禾微驚，沒來得及抬手，長意便一手擒住紀雲禾的脖子，將她從空中拉到冰面上。
紀雲禾笑笑，指尖黑氣閃爍。
胸腔里那口從六年前鬱結至今的氣，好似在這一瞬間都被刺骨寒風刮散了一般，紀雲禾仰頭看著月色，放眼遠山，只覺神清氣爽。胸腔因為劇烈奔跑而引起的疼痛沒有讓她感到難受，只讓她感受到自己生命燃燒的熱量。
驕傲、有尊嚴、不畏懼、不驚惶地結束這一程。
紀雲禾則是沒有避諱地看著他的背影，打量了好一會兒，好奇地開口問道：「你在看什麼？」在他手臂遮擋之外，紀雲禾遠遠地能看見文書上隱約寫著「國師府」「青羽鸞鳥」幾個字。
長意聞言，這才微微側過hｔｔｐs://m•ｈeｔuboｏｋ•ｃom.cｏm頭來，看了一眼坐在床榻上的紀雲禾說：「依你對大國師的了解……」他神色冷淡，且帶著七分不悅，「他當如何找我麻煩？」
「長意，你是我見過的最美也最好的人……」
紀雲禾回想起長意先前對她說過的話，她嘴角微微勾了起來。這個鮫人長意啊，還是太天真，讓紀雲禾每天看著長意的臉吃飯，這算什麼折磨呀。
「沒事。」紀雲禾道，「只是覺得你如今越發有威嚴了，和以前相比，這變化可謂天翻地覆。」
這可謂是最妙的一個死法了。
不過……紀雲禾看著屋內無聲燃燒的炭火，倏爾想起了先前她被關在國師府地牢的時候，大國師曾給她看過的書。大國師喜歡的人曾經遊歷天下，寫了數本遊記，遊記中，除了一些天文地理、山川湖泊的記載，還有一些閑散趣聞。
她這屋裡的窗戶，她想開也沒人願意給她開，本就是常常關著。而她身體弱，大可稱自己畏寒懼冷，讓僕從多拿幾盆炭火來，甚至可以點名要名貴的紅羅炭，僕從就算覺得奇怪，也只會當她矯情。而長意便是知道了也不會起疑心。
他如今再也不是那個被囚在牢中的鮫人了，他是整個北境的主人，撐起了能與大成王朝相抗的領域。他身份尊貴，被人尊重以至敬畏。
大成國的都城，月色遼闊，都城之中正是宵禁時，四處肅靜。京師未落雪，但非常寒涼。
果不其然，還是無甚新意的應答。
但最終她膝蓋一軟，整個人直接跪在冰面上，一滾滾出了好幾丈的距離，斗篷裹著她在冰面上滑了好久，終於停下來。
她想求救，但大國師只端著葯碗站在一邊，他看著她，卻又不是完全在看她。他想要治好她，卻好似又對她沒有絲毫憐惜。終於，窒息的痛苦慢慢隱去。
順德公主稍稍冷靜了下來。
儘管在所有人看來，目前事實就是這樣。但紀雲禾不承認。
察覺到紀雲禾的目光，長意目光離開文書，看向紀雲禾。卻見紀雲禾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她笑得溫和且平靜，長意本因文書而煩躁的情緒微微緩了緩，他眉頭漸舒，將文書放下。
紀雲禾一聲嘆息，只得認命地又端起了碗，夾了兩三粒米，送進自己嘴裏。
但長意不許。不許她餓著，不許她由著自己的喜好不食或者挑食……
長意還不許她見太陽，這屋子白天的時候窗戶是推不開的，唯有到「晨曦暮靄」之時，紀雲禾方可看到一些朝陽初升與日暮夕陽的景色。
奴僕們什麼都不告訴她，長意也是。
她想要決定自己在何時，於何地，用什麼樣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終章。
紀雲禾面色蒼白，撐起身子的手枯瘦得可怕，在燭火的陰影下，凸起的骨骼與血管讓她的手背看起來更加瘮人。
她期待地往桌子邊上一坐，等到僕從送了飯來，紀雲禾叫住她沒讓她走，待得長意來了，她便跟長意說：「我這屋子太冷了，有了一盆炭火還是讓我手腳冰涼，待會兒便多給我送幾盆炭火來吧。」
寒涼夜裡，長意微微張開唇，熱氣噴洒到紀雲禾的耳邊，讓紀雲禾從耳朵一直顫抖到了指尖，半個身子的汗毛幾乎都豎了起來。
她眼中充血，充滿渴望地望著身邊端著葯碗的大國師。
紀雲禾看著這嫣紅，倏爾笑出了聲來。
她做馭妖師多年，知道有的妖怪會在自己捕獲的「獵物」身上做各種各樣的標記來表示這是屬於自己的東西。或許長意只是想通過這個東西告訴她，她已經不再是一個獨立的人了，她是他的所有物。
「我吃不下了。」紀雲禾無奈，也有些討饒地說，「沒有胃口，你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我吃完了就行。」
紀雲禾一愣，她本以為長意不會搭理她，甚至會斥責這些事與她無關，卻沒想到他竟然切了一個這麼清奇的角度，讓紀雲禾一時無法作答。
屋內的炭火不知疲憊地燃燒著，紀雲禾也掀開被子下了床，她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外面的簌簌風雪便毫不客氣地拍在了她的臉上。寒風刺骨，幾乎要將她臉上本就不多的肉都盡數剮掉。
長意留在紀雲禾耳朵上的印記，她研究了兩天，實在沒研究出它的用途。
冬日的北境，兵荒馬亂的時候，要想吃一口新鮮的青菜有多不容易，紀雲禾知道，但她沒有多說，張嘴吞下。
她是屬於她自己的，在馭妖谷的時候是，在國師府的時候是，現在，在這湖心島小院的閣樓之中，也是。
沒有廢話，只有命令。
床單軟塌塌地垂墜在地。
但她還是很貪心，所以還會向長意提出要求：「長意，或者……有沒有一種可能，你放我出去走一天，我回來一天，你放我出去走兩天，我再回來兩天，你放我出去一個月，我下個月就好好回來待在這裏，每天你讓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紀雲禾是真的不想吃東西，自打被長意帶來北境，關在這湖心島的院中后，她每日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比前一天更加虛弱。她不想吃東西，甚至覺得咀嚼這個動作也很費勁。
寒風獵獵，刺骨冰冷，將她的臉颳得通紅，紀雲禾卻感到了久違的暢快。
她的速度已經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卻一邊跑，一邊哈哈大笑了起來，像個小孩一樣，為自己的胡鬧笑得停不下來。
此時在信件上看到這些詞，讓紀雲禾隱約有一種還與外界尚有關聯的錯覺，她繼續好奇地問長意hｔtps://wwｗ.ｈｅｔubooｋ.com•cｏm：「你獨闖國師府，別的不說，光是讓順德公主身亡這一條……依我對大國師的了解，他也不會安然坐於一方。他可有找你麻煩？」
長意看了紀雲禾一眼，轉身繼續在前面帶路，而紀雲禾揉了揉手腕，看了一眼長意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紀雲禾在心底微微嘆了一口氣。
紀雲禾笑道：「我今日精神養得好，便想著活動活動，左右沒拆你房子，沒跑掉，也沒出多大亂子，你便放開我，讓我自己走吧，這般抬回去，多不雅。」
紀雲禾已然跑不動了，九條尾巴也盡數消失了，她卻躺在冰面上放聲大笑。
通常侍奉她的婢女拿來飯菜之後，便會鎖門離開，直到下一個飯點到來的時候，她們才會用鑰匙打開房門，送來新的飯食，拿走用過的餐盤。
師父……
此時，在紀雲禾眼前的是一方木桌，三兩熱菜，小半碗米飯被她捧在手中，方桌對面，坐著一個黑衣銀髮、面色不善的男子，紀雲禾抬頭，望向坐在桌子對面的長意。
留下這句話，長意的身影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紀雲禾看著鏡中的自己，一臉枯瘦，眼窩深陷，面色蒼白，她和命運爭到如今，可謂慘烈至極。從前，她在爭「生」，而如今，她想和命運換個玩法。
長意也不許她離開，所以將她困在三樓，設下禁制，還讓人用大鎖鎖著她。重重防備，更勝她被關在國師府的時候。
「哎！」
他從來不回答愚蠢的人與愚蠢的問題。大國師轉身離開。
他抱著手，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坐著，藍色的眼瞳一瞬也不曾轉開，這般直勾勾地盯著她，或者說……監視。
話音一落，長意指尖一動，只聽「咔咔」幾聲脆響，紀雲禾躺著的冰面下方陡然躥出幾道水柱，在紀雲禾未反應過來時，水柱分別抓住了紀雲禾的四肢和頸項，將她舉了起來。
這個鮫人……明面上不說，暗地裡其實是在生她的氣呢。
紀雲禾看著長意，沙啞道：「長意，我……命不久矣。」
紀雲禾心滿意足地捧起了碗，她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對面的長意，長意今天似乎事務繁忙，手裡還拿著一封長長的文書在皺眉看著。
藍色禁制與黑氣相互抵抗，不消片刻，在紀雲禾灌注全力的這一擊之下，禁制應聲而破。
近乎雞同鴨講一般說完，紀雲禾有些力竭地往後倒去。
她將手伸出窗戶外，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她便又想將頭探出窗戶外，但臉剛剛湊到窗戶邊，便感到了一股涼涼的寒意，再往上貼，窗戶邊便出現了藍色的符文禁制。
她的話，讓長意袖中的手攥緊了文書。
那一星半點的火焰，在她眼中好似燃燒成了那一天的漫天烈焰，灼燒她的喉嚨，沸騰她的血液，附著在她的皮膚上，任由她如何哭喊都不消失。
「這些事，與你無關。」
自打她被關到了這個湖心小院起，她每天看到的人，除了被長意丟出去的丫頭江微妍，就是偶爾在她樓下走過的打掃奴僕，當然……還有長意。
「紀雲禾，你現在在我手中。」他盯著紀雲禾，那藍色的眼瞳里好似起了波瀾，變得如下暴雨的大海一般，深沉一片，「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你要自由，我不會給你，你要落葉歸根，我也不會給你。」他一邊說著，一邊微微俯身，唇湊到了紀雲禾的耳邊，「你只能在我手中，哪兒都不能去。」
她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怎麼達到這個目的。這件事情有點難，因為她和長意的目的相衝突了——長意不讓她死。
再無糾結，長意轉身離去。房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直至一張男子清冷的臉出現在她面前，為她遮擋住了床邊的那一點火光。就像那天一樣，當他出現的時候，所有的火都被撲滅，他就像神明，再一次不管千里萬里，都能救下她……
長意並不搭理。
這一口將紀雲禾咬得破皮流血，卻在紀雲禾的耳朵上種下了一個藍色的印記。
此念一起，便再難壓下。
侍女恭恭敬敬地回答：「有的。」
長意的手指撫過紀雲禾流血的耳朵，血跡登時被他抹去，唯留下一個細小的藍色符文印記，烙在她的耳朵上。
「他……」紀雲禾琢磨了一會兒，以問為答，「就什麼都沒做？」
「我是風風光光打破禁制出來的，這般回去，太不體面了些。」
「我……」紀雲禾又把床單抖了兩下，「我覺得床單有些髒了，抖抖。」
長意黑著臉，像是沒聽到她的問話一樣，只道：「你又要做什麼？」
林滄瀾用毒藥控制她，她便一直在謀划奪取解藥。順德公主以酷刑折辱她，她也從不服軟。
「這是一次浪漫的出逃，長意。」她看著明月道，「我覺得我像個勇士，在心中對抗魔王。」
「菜。」
還有很多「不許」，是在紀雲禾來到這個小院之後，長意給她立下的「規矩」。
屋裡的炭盆燃燒著，木炭灼燒的細微聲音驚醒了沉溺在回憶之中的紀雲禾。如遠山消失在黑暗中一般，過往畫面也盡數消失在紀雲禾黑色的瞳孔之中。
此時，長意僅憑周遭氣息變化，便足以制住紀雲禾的所有舉動。他們現在根本不是一個層級的對手。或者說，從開始到現在，論武力，紀雲禾一直也不是他的對手……
但紀雲禾沒有後悔。她一直記得那天晚上從窗戶踏出去的那一刻，也記得那晚暢快的狂奔，還有力竭之後躺在冰面上的舒適開心——寒風和-圖-書是甜的，夜空是亮的，一切都那麼美妙和痛快。
「我不會讓你走。」
侍女沒有應是，直到長意點了頭，她才恭敬地離開了。
「嗯。」
看來……不能用緩慢的方法自盡了。
大國師對她道：「今日這服藥，雖然喝了會有些痛苦，但能治好你的喉嚨。」大國師扶她起來，將這碗葯餵給了她。
就像以前，順德公主認為長意是她的，而紀雲禾絕不承認一樣。
「你不可以。」
紀雲禾在獨處的時候，將閣樓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任何武器。
對長意來說，追趕現在的紀雲禾真的是再簡單不過的事，紀雲禾此時方覺逃跑之前自己想得天真。又或者，她內心其實是知道這個結局的，但她並不後悔這樣做，她甚至覺得，在她死的那一刻，她也不會後悔今天的折騰。
國師府中，大國師的房間內，重重素白的紗帳之中，一紅衣女子噴出的氣息在空中繚繞成白霧。她躺在床上，左腿、雙手、脖子，乃至整張臉，全部被白色的繃帶裹住，唯留了一張嘴和一隻眼睛在外面。
而便是這一塊青菜，勾起了紀雲禾腸胃中的酸氣翻湧，她神色微變，喉頭一緊，一個字也沒來得及說，一轉頭趴在屋裡澆花的水桶邊，將剛吃進去的東西又全部吐了出來，直到開始嘔出泛酸的水，也未見停止。
「汝菱。」
同樣的笑容，同樣讓人猜不透她笑容背後的心緒。
冰藍色的眼瞳顏色似乎深了一瞬，長意終於開口：「那真是，太好了。」
終於，她笑累了，呈大字躺著，看著月亮，看著明星，喘出的粗氣化成的白霧似乎也化成了天邊的雲，給明月和星空更添一分朦朧的美。
長意像一個暴君，想把控紀雲禾這個人的衣食住行，甚至恨不能控制她吸入呼出的氣息，他想掌控她的方方面面。
侍女領命，正要離去，紀雲禾問道：「院里有紅羅炭嗎？我以前聽說那種炭是最好的。」
一路奔至湖心島邊緣，無人追來，四周一片寂靜，紀雲禾看著面前遼闊的湖面，湖面已經不知結了多厚的冰，她一步踏上冰面，繼續往遠山覆雪處奔跑著。
「鋪回去。」
而此時，他蹲在她身邊，這一瞬間，讓紀雲禾恍惚回到了六年前的馭妖谷地牢，這個鮫人的目光依舊清澈，內心依舊溫柔且赤誠。他沒有仇恨，沒有計較，他只會對紀雲禾說，我接下會受傷，但你會死。
被褥之下，順德公主的手指微微收緊，被灼燒得烏黑的指尖將床榻上的名貴綢緞緊緊攥在掌心。
直到紀雲禾將碗中的米飯和菜都吃完，長意也合上了文書。他起身要走，往常這時候，紀雲禾都是催著他離開的。他的目光對她來說像是監視。長意心裏明明白白的。
遠山埋入了夜色，又是一個無月之夜。
她接著道：「也是最溫柔、最善良的人。六年前，如果不是那般場景，我或許會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她故作輕鬆，笑了笑，「或許還會想和你做你們鮫人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雙人。」
她想要決定自己在何時，於何地，用什麼樣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終章。
長意一聲冷笑：「要體面，何必打破禁制。」
與此同時，在茫茫大雪的另一邊。
長意離開的腳步微微一頓，沒有作答。
難不成憋口氣，憋死自己嗎？
長意看著她，並不避諱她的眼神，四目相接，談不上纏綿，也說不上廝殺，這瞬間的靜默宛如深海暗流，將他們兩人的情緒都吞噬帶走，流向無盡的深淵。
紀雲禾獃獃地看著突然出現的長意，一時間還以為這個床單是個什麼道具，突然來了一出大變活人。
紀雲禾坐起身來，而另一邊，坐在桌前燭火邊的黑衣男子也微微抬頭，瞥了一眼紀雲禾。
這湖心島的閣樓禁制，靠現在的紀雲禾是怎麼也打不破的，所以她唯一能死的地方，就是這閣樓的幾分地里。不過沒關係，做謀划總得有舍有得，她的最終目的是死亡，時間、地點、用哪種方式，都是可以妥協的，達到最終目的最重要。
紀雲禾胃中一陣劇痛，在幾乎連酸水都吐完之後，又狠狠嘔出一口烏黑的血來。
且她現在的這個目的，只要瞻前，不用顧后，可謂是十分簡單直接，畢竟……善後是活人的事情。
「勇士」紀雲禾腦袋一轉，看著站在一旁的「魔王」長意，英勇地開口：「月亮多好看，你陪我躺一會兒唄。」
紀雲禾眼睛緊閉，長意的眼神被垂下的銀髮遮擋，只露出了他微微抿著的唇。房間里沉默了許久。
她坐了很久，直到侍女來了將炭放下，又收拾一番，問她：「姑娘，炭火夠了嗎？」
事至如今，紀雲禾也不認為她是長意的人。
夠了夠了，想說的話也都說出口了。
這明明是對她餘生最大的善意。
紀雲禾摸著下巴，愁得長嘆一聲。
紀雲禾往床上一坐，覺得自己出師不利。但通過這件事她也明白了，這個鮫人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能很快地洞察她的一舉一動。這次還好沒有露出馬腳，不然之後的事辦起來更加麻煩。
紀雲禾又嘆了口氣，認命地夾起了盤中最後一塊青菜。
她的皮膚又感受到了疼痛，痛得讓她的心靈都幾乎扭曲。
「吃完。」見紀雲禾長久不動筷子，長意開口命令。
可如今這兵荒馬亂的亂世，死了說不定反而還是一種解脫。
她看向屋內的炭火，這拿炭燒屋子的方法怕是也不行。指不定火還沒燃起來呢，大冰山就瞬間趕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