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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鮫記

作者:九鷺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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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恰似故人歸 第一章 牢籠

下卷 恰似故人歸

可以隨心選擇,方為自由

如此長的生命跨度,
對比如此短的剎那相逢,
她的耀眼光芒卻蓋過了他過去的人生。

第一章 牢籠

紀雲禾而今是個見不得太陽的人,所以她日落而起,日出而卧,時間顛倒成了習慣,倒也精神。但長意並不是。紀雲禾以前總以為,長意每天夜裡來看她,等她吃了飯就走,回去后總是要睡覺休息的。
「你又怎麼了?」
隔了老久,半邊身子都趴麻了,她才自己動了動胳膊,撐起身子,一不小心,手掌還按在了一旁的菜碟上,沒吃完的青菜撒了一桌,弄髒了她的袖子。
言罷,管事的福了個身,規規矩矩地退到門口,又指揮工作去了。
言罷,長意眼中的顏色好似變了天,如那狂風暴雨下的大海中漩渦一般厚重的藍黑色。
「不後悔。」
原來……風是從這兒來的……
侍女將炭盆一個一個端走,又將窗戶掩上,只留一點通氣的口。
紀雲禾憋了幾天,終於,在有一日傍晚吃飯時,紀雲禾忍不住問了坐在桌子對面的長意:「你是想和我比比,一個月之後誰先死嗎?」
「你還不能走。」有個女人的聲音陡然出現在紀雲禾耳邊。
不會什麼?
「什麼真心交付,他不過就是對人對事太過較真罷了。小孩才這麼容易較真。」紀雲禾笑著看空明和尚,「騙小孩很難嗎?」
她眉眼彎彎地笑看空明和尚:「空明大師,你不願意治,我也不願意活,你我何苦在這兒浪費時間?」
但當紀雲禾看到幾個苦力滿頭大汗地抬了一張床進來時,她覺得事情有點不妙了。
當那薄涼的唇齒離開之時,紀雲禾只覺自己的唇舌猶如被烙鐵燒過一般,麻成一片。
他完全變了!
長意走上前一步,在她床榻邊坐下,卻沒有看紀雲禾,他看著窗前的炭盆,看著那白煙,似在發獃一般,問:「你想求死?」
而空明並不打算放過她:「你一心謀權求上,卻在此時不趁機魅惑鮫人之心,博得信任,將其擊殺,帶回京師立一大功……反而處處惹人討厭,甚至一心求死……紀護法,鮫人生性至純,至今也未能懂人心的千變萬化,我和他可不一樣。」
紀雲禾道:「長意,你不是想報復我嗎?」她盯著他的眼睛,那藍色的眼瞳也緊緊地盯著她。
紀雲禾雙目一瞠,尚未反應過來,忽然間手腕被人一拉,她趴在桌上的身體整個失去支撐,猛地往前一撲,下一瞬她的肩膀被人抓住,身形剛剛穩住之時,她的唇便被另外一雙微帶寒涼的唇壓住了。
長意怔住,眼中的藍色開始變得深邃而混濁。
但過了幾天之後,紀雲禾發現,她吃飯的時候長意在看文書,她蹲在炭盆前玩火的時候長意在看文書,太陽快出來了,她洗漱準備睡覺的時候,長意還在看文書。而當太陽出來之後,屏風前面,書桌之後,又是一茬接一茬的人捧著公務文書前來找他。
「沒錯。」
紀雲禾唇色已有些泛白,她背脊依然挺得筆直。
這聲好,說得紀雲禾有點蒙。
空明和尚一愣,看著微笑著的紀雲禾,眉頭皺起:「與你無關。」
「賭氣之語毫無意義,我要治療的方法。」
空明和尚眯著眼,斜眼看著紀雲禾:「飯菜也能摔身上?」
紀雲禾一愣,但見長意還是冷著一張臉,看著她,冷聲道:「好。」
長意卻坐起身來。「你說得對。」他看著紀雲禾,「我就是要讓你求死不得。」他推門出去,屋外傳來他冰冷的聲音:「來人。多餘的炭盆撤掉,房間窗戶叫人守著,門口也派兩人看守,沒有我的命令,都不準離開。」
「六年前,有人身受重傷,跌落懸崖,墜入湍急河水中,河中亂石弄斷了他所有的骨頭,幾乎喪命,便是我救起他,把他治好的。」
紀雲禾笑了笑,抬頭看他:「巧了,我也是。」
屏風外的人消失了,空明和尚一臉不解地拎著藥箱子繞過屏風走到後面來,看見紀雲禾,他腳步又是一頓:
寒風帶著與這夢境全然不同的涼意,將她微微一刺。
侍女們渾身顫了顫,還是不敢看她,只是手上的動作更加麻利了起來。
紀雲禾非常驚詫,她看著壓住自己的長意。
紀雲禾腦中快速地閃過長意那日的衣著與發冠,還有那根她從他頭上拔下,欲用來自盡的玉簪。長意很少戴那樣的發冠與玉簪……原來……他竟是從那樣的地方趕來……
紀雲禾心中的想法還沒落實,她摸人鼻子的手陡然被抓住。
兩人針鋒相對,紀雲禾一聲「誰是我家屬了……」的嘀咕直接被空明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尚的聲音蓋了過去。
紀雲禾狠下心腸,不去管長意手背上的傷口,她直視著長意,道:「六年前,崖上寒風不夠涼,是嗎?」
她閉上眼,捶了一下床榻:「到底是哪個混賬東西攔了我登天的路……」
馭妖谷,國師府,湖心小院的囚禁算什麼,這世上最堅固的牢籠,原來是自己的肉軀。
「我行差踏錯便是深淵,一心謀權求上,不過人之常情,我有何愧疚與後悔?」紀雲禾做出一副陰險模樣,這些話脫口而出,宛如她深藏於內心多年的言語。
她側過頭,往身邊看去。在她身子四周皆是一片白光,而在風吹來的方向,紀雲禾隱約覺得那處白光之中似乎還站著一個人,那人身形曼妙,一襲白衣,她頭髮披散著,對紀雲禾道:「你再留一會兒吧。」
「很好……很好。這條大尾巴魚,好歹也算是有朋友的魚了。」她心緒一動,又咳了一聲,「但是……」她唇角的笑慢慢隱去,她盯著空明的眼中陡然閃現了一抹殺意,「你最好如你所說,信守承諾。否則,我會讓你知道,我其實並不是個好人。」
紀雲禾曾經數次從洛錦桑的嘴裏聽到過這個人的名字,卻怎麼也沒想到,當終有一日她見到這個人的時候,竟然不是通過洛錦桑的引見……
她看了一眼屏風,長意似乎在外面與人商議極為頭疼的事情,並未注意到她與空明和尚的「問診」發展到了什麼情況。
紀雲禾也直爽地將手腕伸了出去:「我只聽聞大師疾惡如仇、殺人如麻,卻不想大師還會看病治人?」
「閉嘴。」
紀雲禾陡然睜開雙眼。她感覺那個囚牢和自己融為一體了,紀雲禾動動手指,抬起手來,原來……這個囚籠,竟然是自己的身軀。
接下來的一整天,紀雲禾屋裡都是人來人往的,一會兒有人將桌子抬來換了,一會兒有人放了個柜子進來,僕從們忙上忙下地忙活了一天一夜,紀雲禾終於找了個機會,逮著一個看起來像是管事的人問道:「要拆房子嗎?」
紀雲禾微微一轉頭,但見一個和尚邁過門檻,走了進來,站到了長意身側,一臉倨傲地看著紀雲禾。神色間,難掩對紀雲禾的厭惡。
他的手掙脫了她的,此時反壓著她的手腕,將她的手腕摁在床榻上,他另一隻手在她頸項處,插著玉簪,鮮血直流,而那銀色的長發則如垂墜而下的流蘇,將他們之間隔出一個曖昧到極致的細小空間。
忽然間,紀雲禾腳下無形的階梯開始震顫,緊接著,一聲轟隆巨響,階梯坍塌,紀雲禾毫無防備,眼看著四周白光驟然退去,她再次墜入黑暗的深淵之中。
「空明大師,久仰大名。」紀雲禾道。
「這人世,哪兒有什麼好人。你放心,我不說,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和你想的一樣。」空明道,「鮫人重情,告訴他真相,恐亂他心神,于北境大業毫無益處。而今這場紛爭,雖因鮫人而起,但事到如今,已牽連了這大成國中無數的新仇舊怨。我此生所求所謀,也只有通過他現在做的事,方能實現,無論如何,我絕不會亂此大計。」
「他莫不是還要住在這兒吧?」紀雲禾好不容易又逮住了管事的詢問。
紀雲禾一愣,一時間竟然沒有明白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啊?」她眨巴了兩下眼睛,「誰?住什麼?」
他變了……
而她好不容易才從桌子下爬了起來,坐穩了,往那屏風前一看,屏風前的人還是跟畫一樣,不動如山,不知道是聾了、傻了,還是死了……都沒有讓外面的侍從來收拾一下的意思。
「對。」紀雲禾點點頭,「但是你會。」
他……他……他不是一生只許一人嗎!
月余……
「對,主上就喜歡姑娘在的這一層。」
紀雲禾全然蒙了,直到長意扯出被紀雲禾壓在手肘下的文書,繞過屏風,坐到了他的書桌前時,紀雲禾還沒回過神來。
空明和尚:「……」
「你願不願意活與我無關,我答應了那妖怪要治你,便要信守承諾。」
傳聞空明和尚疾惡如仇,誓要管盡不平事,殺盡極惡徒,他每殺一個人,則會將那人頭皮掀開,取天靈蓋之骨,做成胸前佛珠。
管事的恭恭敬敬地回她:「姑娘好福氣,以後主上要住過來了。」
紀雲禾這話似刺到了空明和尚,他壓住她脈搏的手指微微施加了一些https://m.hetubook.com.com力道,接著先前的話道:「其二,誰說那鮫人不通藥理?」空明和尚盯著紀雲禾的眼睛,似要還她一擊般,笑道,「久病成醫,那鮫人從鬼門關爬回來,可有好些時候都是沒什麼好日子過的。」
紀雲禾這嬉笑言語卻被長意喝止了,他盯著她,藍色眼瞳里寫滿了固執:「這生死簿,我來改。」
紀雲禾看著那巨大的尾巴在海面上漸行漸遠,終於完全消失,她對遠方揮了揮手。忽然間,天空之中光華流轉,紀雲禾向著那白光閃爍之處邁出了一步,一步踏出,踩在空中,宛如有一道無形的階梯在她腳下鋪就。
紀雲禾也沒生氣:「這麼說來,我在大師眼中,卻是個大惡人?」
何必不放過她,又何必不放過自己……
她尋死之日……
「做人何苦這般死板。那鮫人又不懂藥理,你隨便將一味葯改成毒藥,餵給我吃了,他也不知道。治人有風險的,可能治好,可能治壞,他總不能因為這個怪你。」
為了避免不靠譜的大夫加上不靠譜的病人一同陽奉陰違地偷懶,長意在空明和尚來看診的時候,會守在一旁,寸步不離。
紀雲禾點點頭,似自言自語一般嘆道:「可憐了我那單純的錦桑丫頭,偏碰到一個鐵石心腸的菩薩。」
空明和尚不願意,直言此事難於登天。
「我……摔了一跤……」
紀雲禾不動聲色,微笑著看著空明和尚:「如此說來,大師的醫術還很是精湛?」
空明和尚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碰過紀雲禾手腕的手,聲音刻薄:「一臉短命相,還能活月余吧。」
「妖我能治,人我也能治。」空明和尚還在擦手,好似剛才碰過紀雲禾的手指怎麼都擦不幹凈一樣,「她這樣的,非人非妖,我治不了。」
紀雲禾這一擊是必死之舉,她沒吝惜力氣,長意這一擋也是出其不意。
她僵硬地轉頭,看著前面的燭光將長意的身影投射到那屏風上,他歪坐在椅子上,一手拿著文書,另一隻手也不知是捂著臉還是撐著臉,他一動不動,宛如坐成了一幅畫。
長意這才將目光從文書上面轉開,挪到了紀雲禾蒼白的臉上。再次強調:「你不會死。」
就算被她勾引,也不會對她好嗎?
空氣陡然進入胸腔,紀雲禾嗆咳了起來。
看著長意僵硬拒絕的模樣,紀雲禾微微一抿唇角,掩蓋住了內心的笑意。
空明和尚看著紀雲禾,直言不諱:「我疾惡如仇。」
以紀雲禾對長意的了解,這鮫人一生只尋一個伴侶,男女大防,心中規矩,遠勝人類。六年前在馭妖谷地牢和十方陣中時,紀雲禾就知道,他實則是個對於男女之事一竅不通,非常羞澀的人。
紀雲禾身子晃了一下。
紀雲禾勾唇笑了笑,還未來得及做別的感慨,忽然在自己抬起的手指后,看見了一個黑袍人影。
「這不是個湖心小院嗎?不是很偏僻嗎?他住過來幹啥?」
紀雲禾這下徹底傻眼了。
紀雲禾一步一步往上走著,覺得自己的身體從未有過地輕盈,那些病痛都已遠去,她向上方而去,在離開地面許久之後,忽然間一陣風吹過紀雲禾的耳邊。
紀雲禾唇邊笑意未減,眼眸中的光卻微微顫了一瞬。
「隔……隔簾禁制?」紀雲禾一臉不敢置信,「隔哪兒?我床上?這樓不是有三層嗎?」
紀雲禾一聲清咳,難得在人生當中有這麼一個讓巧舌如簧的她都難以啟齒的時刻……
紀雲禾聽得連連點頭:「別說八十,就說我過了一百,我也是相信的。」
長意確定了她的想法。「你想求死。」他呢喃自語。
長意聞言,並未辯解,只道:「這位子我能坐多久,與你何干?」
長意麵色依舊森冷猶如畫上的凶神:「不會。」
管事的道:「不過姑娘放心,主上吩咐了,白日不打擾姑娘休息,他會給姑娘加個隔簾禁制,一點聲音都漏不進去。」
「好了,我不是讓你來與人閑聊的。」長意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他走到紀雲禾床邊,空明和尚便也踩著重重的步子,在紀雲禾床榻邊拉了把椅子來坐下。
那佛珠的材質不是珍貴名木,也不是珠玉寶石,而是骨頭。
紀雲禾開了口,卻沒有得到回答。
空明和尚也不動聲色,平靜地問道:「赤子之心,你如何下得了手?」
紀雲禾長嘆一聲氣,這次真的完蛋了,死不成了,意圖暴露了,想法也被看透了,連和圖書翻舊賬的激將法都用了,還是不管用。紀雲禾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沾上了一手黏膩的血。
「你可知,前日你尋死,朝陽初升之際,他正在北境封王大典上,感知你有難,他當場離去,萬人嘩然?」
紀雲禾看著管事的,被這話噎住了。她沒想到不過幾年時間,這四方馭妖地當中最為苦寒的馭妖台,當真被長意變成了這天下另一個權力中心。這規章制度一套一套的,恨不能將京師那一套權術的東西都學過來。
紀雲禾嘴角掛著輕笑,道:「當年我利用你,卻被你逃脫,我以為你此舉之後,如被抓住,必定面臨不輕的責罰,看在過往相處的情分上,我本對你動了惻隱之心,不欲將你送到順德公主那裡活受罪,於是便想殺了你,了結你的痛苦。」
空明的指腹還是貼在她的脈搏上,感受著紀雲禾那虛弱的脈象。他有些惡劣地一笑。
紀雲禾稍稍定下心來。
「我不知,但那又如何?」
紀雲禾聞言,心頭微微一抽,把住紀雲禾脈搏的空明和尚眉梢微微一動,瞥了紀雲禾一眼。
長意看了紀雲禾一眼,唇角微抿。
紀雲禾雙眼睜得老大,距離太近,以至她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樣,但那唇齒之間的觸感卻讓紀雲禾根本無法忽略她所處的境況。
紀雲禾放下了心。但通過和長意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這幾天,紀雲禾又發現一件讓她擔心的事情——長意這個鮫人……都不睡覺的。
「我今日研究出了一味葯,或許有助於提升……」空明和尚拎著藥箱子走了進來,他本沉浸在自己的話中,可話音一頓,又問,「你怎麼了?眼睛顏色都變……哎……你去哪兒?」
「我很好奇,六年前的馭妖谷中,你到底是使了什麼手段,能換得那鮫人如此真心交付,以至傷重之後,恨意噬骨,幾乎是拼著恨你的這口氣,撐到現在。」
許久沒有人用馭妖谷的身份來稱呼她,紀雲禾一時間還覺得有些陌生。她看著空明和尚,覺得有些好笑:「初初謀面,大師為何對我火氣這般大?」
長意想要逆天,改她的命。
「嫁娶呢?」紀雲禾笑著,幫洛錦桑問了一句,雖然多年未與洛錦桑相見,但紀雲禾知道,那丫頭的性格是認死理的。
但……但……這個問題……還重要嗎……
言及此,紀雲禾終於沉默。
紀雲禾也不願意,她覺得此事太過折騰,她只想安享「晚年」。
「嗯?」
紀雲禾拍拍衣服,把袖子卷了起來,難得地主動配合空明和尚:「你來把脈吧,說說你剛提到的葯,其他的,就別問了……」
這個鮫人在做什麼!
她的地圖……竟然只有一個床榻了。
「不敢,只能救個瀕死的妖怪而已。」言罷,空明和尚將手收了回去,他站起身來,「而你,我救不了。」
長意放下文書:「我因故早亡,你不該開心嗎?」
又忙了一日,及至太陽落山,紀雲禾從床榻上睡醒過來,轉眼一看,屋裡各種東西都已置辦好了。
紀雲禾獃獃地往床上一坐,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又「作」了個大的。
紀雲禾難得摸不准他的想法和意圖,她伸出手,握住長意的手腕。長意微微一怔,卻沒有立即甩開紀雲禾的手。他側過身來,看著面色蒼白的紀雲禾。
偶爾午時,紀雲禾能見他用膳之後小憩一會兒,下午又接著忙了起來。晚上最多也就在她吃過飯的時間小憩一會兒。前前後後加起來,一天休息不過兩個時辰。
她伸出手指,觸碰長意的鼻樑,長意還是沒有躲,依舊直視著她的雙眸,聽她微微啞著嗓音道:「長意,那是你沒被女人勾引過……」言罷,她的指尖停在他的鼻尖,長意的皮膚光滑一如嬰兒,紀雲禾沒忍住,指尖在他鼻尖輕輕揉了兩圈,「……不嘗試,你怎麼知道會不會?」
海上有鳥鳴,有鯨吟。在遼闊的大海之中,一條巨大的藍白色的尾巴在海面上出現,又潛下。
他站在紀雲禾的床尾,一直在那兒,但沒有說話,直到紀雲禾醒來他也一聲不吭。他盯著紀雲禾,那雙藍色的眼瞳里好似隱著萬千思緒,又好似什麼都沒有。
紀雲禾本以為,長意怕她再作,於是便將公務帶到這湖心小院來處理,順帶監視她。
空明接著道:「她之所以這般虛弱,不為其他,只為她本身的力量已被消耗殆盡。她氣血無力,身體更衰過八十老人。閻王要拿她的命,我便是大hetubook.com.com羅金仙,也改不了這生死簿。」
「知道,他想找我報仇。」
她全然不像一個聽到死期的病人,空明和尚因此多看了她一眼,紀雲禾也微笑著看著空明和尚:「聽說大師見惡人便殺,如今,可否行個好,幫我了此殘生,也圓你殺盡惡人的興趣愛好……」
「你可知他六年謀划,只為尋一時機將你從國師府救來北境?」
那手收緊,讓紀雲禾開始有些呼吸困難,但她還是咬牙道:「長意,你真是有一副比我當年還狠的心腸。」
她往後一坐,又沒坐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掙扎之下,又把自己還剩的半碗飯給撞翻了,撒了她一身……落了個滿身狼狽。
馭妖谷,國師府,湖心小院的囚禁算什麼,這世上最堅固的牢籠,原來是自己的肉軀。
她一臉震驚,半個身子趴在桌上,愣是沒回過神來。
紀雲禾垂下頭,看著自己蒼白的手背:「你清楚就好。」
「試過了。」長意站起身來,披散下來的銀色頭髮擋住了他的臉,他聲色依舊無波無瀾,「還是不會。」
「我要的回答,不是治不了。」
「手腕給我。」空明和尚不客氣地說著。
紀雲禾笑出聲來,打斷了他:「大師,你胸前的白骨佛珠都要湊滿一百零八顆了,還與我說出家人的清規戒律?您說笑呢?」
長意盯著紀雲禾,那雙眼瞳暗流洶湧,一直隱藏壓抑的情緒醞釀成了滔天大怒,他質問紀雲禾。
而在這時,長意另外一隻未被握住的手卻是一抬,掐住紀雲禾的脖子,將紀雲禾的身子摁倒在床上,他自己也俯在紀雲禾身體上方,而那根簪子則插入了他的手背之中。
正在房間一片死寂,死寂得幾乎能聽到炭火燃燒的聲音的時候,外面忽然響起了兩聲「篤篤」的敲門聲。像是一記驚雷,打破了屋內的沉寂,屏風前的人動了,紀雲禾也動了,長意在忙活什麼紀雲禾不知道,但紀雲禾開始收拾起自己這一身的菜和飯。飯粒子粘在了衣服上,她情急之下,一捏一個扁,飯粒子全在她衣服上貼緊實了。
「姑娘說笑了,主上在哪兒,哪兒自然就是中心,何來偏僻一說。」
紀雲禾笑了笑:「自然是有關係的,你被人趕下去了,我不就正好跑了嗎,我可希望你能更奢靡浪費一些。」
空明和尚直視長意,道:「她被藥物從人變成了妖怪,身體里有馭妖師的靈力,也有妖怪的妖力。我本以為她的虛弱是靈力與妖力相斥而成,若是這樣,我有方法可治。我曾閱過古籍,海外有一味葯,也可稱其為毒,它可中和此兩種力量,但從她目前的身體來看,這毒藥她已經服用過了。她身體之中的妖力與靈力相輔相成,並未排斥。」
「她怎麼了?」長意終於開口問。
「你是將死之人,我是出家之人。我不打誑語,自然也不說閑話。」空明和尚道,「你過去的所思所想我不在乎,到底為了什麼我也不想知道,但這個鮫人而今是我的朋友,從今往後,只要你不做傷害他的事,你以前做的事,我也全當一無所知。」
他的掌心用力,玉簪刺出的傷口鮮血洶湧而出,他不覺得疼,紀雲禾也閉上了眼睛。直到紀雲禾面泛青色,終於,那手離開了她的頸項。
但長意很固執。他強迫空明和尚來給她看診,也強迫紀雲禾接受空明和尚的看診。
紀雲禾繼續道:「沒想到,你竟然逃走了,我也因此受到了順德公主的懲罰。而如今,你讓我這般活受罪,卻讓我連求死都不能。」
「主上……主上昨日下令,此後他的公務都要到這湖心小院來辦了。」
便在這相視的瞬間,紀雲禾陡然凝聚起身體所有的力量,一隻手抓住長意的手腕,另一隻手陡然拔下長意發冠上的玉簪,電光石火間,紀雲禾便要將那玉簪刺進自己的喉嚨!
那玉簪幾乎將長意的手背扎透了,鮮血直流,將紀雲禾的頸項、鎖骨全都染紅,鮮紅的血液流入紀雲禾的衣襟裏面,她的領口上便有鮮血暈開。
「左右,按現實情況來看,你是不會比我早死的,所以……」紀雲禾柔聲道,「我打算對你好些,這樣……你也能對我好些,對不對?」
她們各自忙著,目光半點也不敢在床榻上的紀雲禾身上停留。
「我這身軀……」紀雲禾虛弱地坐起身來,她整個身體綿軟無力,蹭了好一會兒,靠著床頭坐穩了,「生死無異。」
哪怕公務實在繁忙,到了深夜還有人和圖書來求見,長意也會在屋中隔個屏風,他在屏風前的書桌上處理事務,紀雲禾就在屏風后的小茶桌上接受空明和尚的問診。
空明審視著她:「這六年間,你半點不為當年的事情感到愧疚後悔?」
空明把著她的脈,冷漠地道:「紀護法,其一,我並非為人死板,只是出家人不打誑語……」
「嗯……摔得有點狠……」
紀雲禾沉默片刻,倏爾一笑。
長意不避不躲,直視紀雲禾的眼睛,靜聞其詳。
長意放在紀雲禾脖子上的手慢慢收緊。
「你憑什麼了結自己的性命?」
通常這個時候,屏風前會加一個禁制,阻斷聲音,防止兩方互相干擾。
空明和尚站了起來,瞥了紀雲禾一眼,她身形瘦弱,幾乎沒有人樣,他道:「雖然知你當年必有苦衷,我依舊不喜歡你。」
「長意……」紀雲禾呼喊他的名字,卻像一聲嘆息,「何必……」
空明和尚:「不敢,紀護法的名字,才是令某久仰了。」
長意眸光微微一冷,還未來得及說話,屋外倏爾傳來一道冷笑之聲:「紀姑娘怕是想得太好了。這個鮫人,我還沒見他在別的地方奢靡浪費過。」
紀雲禾也在桌子上趴成了一個雕塑。渾身僵硬,大腦混沌。
「如何?」空明和尚微微眯起了眼,看著她說,「你能將赤子之心玩弄于股掌,卻在此時洞察不出這鮫人的內心了?」
「赤子之心,在生死權謀之前,又算得了什麼?」紀雲禾說得更加無所謂,「鮫人天真……你也如此天真?」紀雲禾冷笑著,佯裝鄙夷地將自己的手腕抽了回來。
長意沒有回答她,他身上穿的衣服比素日來見她時要顯得正式一些,他銀色的頭髮上還戴了發冠,好似從非常正經嚴肅的場合趕來的一樣。
紀雲禾觀察了空明兩天,誠如他所說,他一直對長意保持沉默。
都這樣了,還能活月余。紀雲禾心道,自己還真是命長呢。
紀雲禾將他上下一打量,一串白佛珠被他拈于手中,一身黑色袈裟更襯得那佛珠醒目。紀雲禾的目光在那佛珠上停留了一瞬,便確定了來人的身份——空明和尚。
紀雲禾笑笑,放下碗和筷子站起身來,將桌上的菜碟拂開,她半個身子趴在桌上,用雙手撐著她的臉頰,黑色眼瞳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長意:「我改主意了。」
「害他,你不後悔?」
「那就試試。」
紀雲禾點點頭:「我隱約記得,被沾了那毒的箭射中過。」
輕盈的身體墜下,宛如撞入了一個人形的囚牢之中,這個囚牢又濕又冷,捆在她身上,像一個生鐵枷鎖,鎖住了她每一寸皮膚。
「我是出家人,我食葷腥,破殺戒,並不影響我守其他清規。」
她這般相逼,定是會讓他不知所措,從而忘記剛才的問題……
「你是誰?」
紀雲禾做了一個夢,夢裡她眼前是一片浩瀚渺茫的大海。
長意卻皺了眉頭:「我是讓你來治人的。」
空明和尚能在這裏,想來這些年和長意的關係不會差,她紀雲禾作為馭妖谷護法時是如何對待長意的,想來他應該是從長意口中有所聽聞了,也難怪這麼討厭她。
而紀雲禾現在身體雖弱,腦子卻沒壞掉,一旦有機會脫離長意的控制,她就開始試圖「策反」長意的人。
什……什麼?
紀雲禾勾出一個微笑:「空明,你是個明白人。你知道把事實說出去,對我,對長意都不好。我是將死之人……」
「啊?」
但這些不過只在紀雲禾腦海當中閃過了一瞬。紀雲禾神色似毫無所動,連片刻的遲疑也沒有。
「主上說住過來,就是住過來。」管事的態度很好,畢恭畢敬,「自然是白天住過來,晚上也住過來。」
長意來時,紀雲禾別的沒說,就坐在床榻上指著這滿屋金貴東西對他道:「你這鮫人,上哪兒養的這些金貴喜好?外面在打仗,你一個領頭的如此奢靡浪費,這位子怕是坐不久。」
一絲涼風撩動紀雲禾的髮絲,紀雲禾轉頭一看,卻見那常年緊閉的窗戶此時大開著,外面雖是白日,但寒風呼嘯,鵝毛大雪紛紛而落,並見不了日光,不少雪花被寒風裹挾著吹進屋中,落在炭盆上,發出噼啪聲,化為白煙,消失於無形。
外面的聲音消失,紀雲禾這才緩過氣來,她看著屋外的大雪,又看著畏畏縮縮走進門來的侍女。
空明和尚這才轉了頭,看著長意:「這是看在你的分兒上,要是換作別的病人家屬,我會讓你帶著她一起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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