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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辭職了。

「沒什麼，我們是朋友啊。」林向嶼轉過頭，再一次給胡桃指了指他身後的水母，整面牆壁的水母慢悠悠地向上涌動著。

下一秒，他又擺出一張撲克臉，模仿流川楓的樣子：「白——痴——」

「不，」胡桃搖頭，「沒有。」

胡桃一路上猜了許多地方，還是沒想到林向嶼會帶她來到水族館。

「不，」林向嶼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我很討厭這裏。」

胡桃想了想，輕聲說：「我就想要好好地讀書，不讓媽媽操心。希望大家都身體健康，平平安安。」

胡桃揚起諷刺的笑容。

這裏的水缸忽然變得十分巨大，佔據了整面牆壁，這間屋子的燈光似乎也比來時的暗道里更明亮一些，各式各樣的水母在水中自由自在地遊盪。

他聲音聽起來是真的十分惋惜。

「為什麼？」

「你的過去，你的父母，你的家庭，那些詆毀和流言，都不重要。」他摘下脖子上的圍巾，跨一步到了胡桃面前，在她的脖子上一圈一圈圍上，圍巾很長，將胡桃的嘴巴和鼻子都遮住了，林向嶼伸出手指壓了壓圍巾，露出她美麗烏黑的大眼睛，他頓了頓，繼續說，「重要的，是我們將如何度過我們的一生。」

一道似笑非笑的聲音響起來，一顆石頭滾到胡桃腳邊。

那天放學后，胡桃沒有去打掃衛生。

「那夢想是什麼？」

他將手插在校服的口袋裡，單肩背著書包，向她走來。他反扣著一頂黑色棒球帽，脖子上的金鏈子晃呀晃。

2000年，周杰倫出道，發行同名專輯，沒有人會料到，這個吐字不清的小伙，ｈｔｔｐs://ｗwｗ.hｅtubｏｏｋ.coｍ.ｃoｍ會成為一代人的青春。

聽見他一字一頓，滾燙的閃閃發光的誓言：「那是我的夢想。」

「你這人怎麼變臉比翻書還快？」

「你很喜歡這裏吧？」胡桃問他。

那它給了我什麼呢？

其實除了體型，胡桃不大分得清每一種水母的種類，卻還是裝模作樣地看著簡介。

他向胡桃伸出了手。

「什麼地方？」

那你是來幹什麼？安慰我？可憐我？還是嘲笑我？她在心底無不惡毒地想。

她忽然十分捨不得走完這趟旅程，只希望時間就這樣停止。

那是她灰暗而孤獨的人生里，唯一的一道光。

林向嶼仰起頭，說：「幾年前，我爸爸曾經帶我去美國的海洋公園。那裡很大，有很多很多的海洋生物，我們走了一天，在傍晚要離開的時候，去了最後一個水族館，鯊魚館。」

「忘掉它們吧，忘掉所有讓你不愉快的事情。」

「你擺這個POSE，是在模仿《泰坦尼克號》里的Rose嗎？」

胡桃獨自站在天台的圍牆邊上，風吹得她頭髮獵獵飛舞，她慢慢地想，它給了我什麼呢？

「沒有啦，我只是覺得，你遲早會超過他的，」她笑著說，「還有好多年呢。」

胡桃一怔，沒想到他會說這個。

「那時候我就跟爸爸發誓，說我要成為一名海洋生物學家，我要保護它們。在我有生之年，盡我一切的能力，哪怕微不足道，哪怕一無所獲，我仍甘願為此獻上自己的生命。」

過了一會兒，林向嶼才說：「我並不知道要如何才算問心無愧地度過這一生，但是ｈeｔｕｂｏok•ｃoｍ•cｏｍ我想，努力去實現自己的夢想，總不會錯的。胡桃，你有什麼夢想嗎？」

沒有說「他不是我爸爸」，也沒有問「他去哪裡了」或者「他有沒有說什麼」，她一如既往地扯了扯書包肩帶，邁過學校鐵門徑直向教學樓走去。

夕陽西下，風吹過來，打了個卷，將少男和少女的聲音送到了很遠的地方。

胡桃趴在玻璃上，望著水裡的水母，忍不住感嘆：「真想變成一隻水母。」

「水母是一種低等的無脊椎浮游動物，肉食性。據統計，水母的出現比恐龍還早，可追溯到6.5億年前。全世界的水域中有超過250餘種的水母，它們分佈於地球上各地水域里。水母美麗，但是兇猛、有毒。」

他開門見山：「我聽到很多人都在說關於你的事。」

林向嶼輕車熟路，顯然不是第一次來了。他先帶胡桃去了水母館，一踏進去，溫度驟降，光線也暗起來，模仿大海的深處，不時能聽到海底生物們吐泡換氣的聲音。走道兩旁透明的水缸被隔成一格一格，每一格里漂浮著不同種類的水母，牆壁的斜上方有暗暗的藍光投下來。

都說上天是公平的，從你身上奪走了什麼，那麼就一定會用別的東西彌補。

少年的聲音冷冷清清，落在這深藍色的夢中，卻溫柔地包圍著她。

胡桃看著走在她身邊的少年，他穿著寬鬆的校服，校服拉鏈一甩一甩的，還有淡淡的青草香氣。此時的他，和那個戴著大金鏈子，趴在課桌上睡覺流口水的少年判若兩人。

林向嶼卻說：「真是可惜了，那個人打籃球很厲害，我和他單挑和_圖_書過，十分鐘輸得一塌糊塗。」

而未來還很遠。

「在那些鯊魚的面前，立了一個紅色的電子警戒牌，上面寫著，截至此刻，今日內已經有四十四萬頭鯊魚被捕殺。」林向嶼看著胡桃的眼睛，重複了一遍，「四十四萬頭，可那一天還沒有結束。」

「胡桃，其實所有束縛你的事，讓你不快樂的事，都是不重要的事。」林向嶼終於側過頭，對胡桃說。

這是她第一次來水族館，除此之外，遊樂場和電影院一類的娛樂場所，她也從來沒有去過。

2001年，911恐怖襲擊事件震驚世界，紐約世貿中心雙子樓坍塌，死亡人數不明。

林向嶼笑起來，拍了拍胡桃的頭：「那不叫夢想，叫心愿。」

「幹嗎？」林向嶼看了她一眼。

「為什麼？水族館本來就是讓人討厭的存在啊。」林向嶼說，「我討厭水族館、動物園，就像鳥籠一樣，我們為了給自己的世界增加樂趣，束縛了這些生靈的天性，它們會讓獵豹忘記草原、讓鯨魚忘記海洋……世界上總有一些靈魂，不能生存在屬於它的地方。」

還有一句話，林向嶼沒有說出來，但是胡桃覺得自己聽見了。

林向嶼懶得跟她爭論，只懶懶地跨坐在自行車上，問：「去不去？」

「去去去！」

「我當時渾身顫抖，站在水族館中央，哇哇大哭起來。」林向嶼不好意思地笑，用手指揉了揉鼻子，「那可能是我這輩子做過最丟臉的事了。」

可是胡桃萬萬沒想到，這件事情落幕得也很草率。

好像全身都在發光一樣，胡桃想。

林向嶼將手收回來，放進衣服的口袋裡，微笑地看著胡https://www.hetubook.com.com桃。

那幾年的夏天好長好長，蟬鳴聲連綿不斷，少男少女們穿著白色的校服，衣袖妥帖地挽起來，能聞到淡淡的洗衣粉的香氣。

胡桃回過頭，不出意外，看到了林向嶼。

水族館一片安靜，玻璃后的水母一張一翕地遊動，一牆之隔，卻是兩個互不相關的世界。淡藍色的燈光落在少年的臉上，他像是從遠古的海洋里走出來的神祇，悲天憫人，對人世有著深深的眷戀和熱愛。

「……」

2003年，張國榮跳樓自殺，給所有人開了一個玩笑，此後數十年，也只得一個風華絕代。

「是啊，那當然啦，也不想想我是誰，」林向嶼豎起手指，比了一個「V」，模仿《灌籃高手》里櫻木花道的樣子，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我是天才！」

胡桃沒說話。

「帶你去個地方。」林向嶼說。

「那樣真的會讓你快樂嗎？而且，水母就真的沒有煩惱了嗎？」

只是他沒有想到，十幾年後，他這一句話，竟然一語成讖。

胡桃那一刻心有靈犀，脫口而出：「你說得對，獵豹忘記草原、鯨魚忘記海洋，都是很悲哀的事情。而這些水母，也不是真的快樂。」

胡桃喉頭一動，認真地說：「謝謝你。」

「為什麼？」

「是啦是啦！」

「胡桃，很高興認識你。」

1999年，諾查丹瑪斯曾預言的天災並沒有降臨，地球仍然轉動，每天都有人死亡，有人出生。

胡桃忍不住笑出聲。

她去了一趟學校樓頂的天台，已經放學了一段時間，不止天台，整個校園都變得空空蕩蕩。

胡桃覺得眼睛有點澀，努力眨了眨。

「你還是周星馳呢！」ｈｔｔps://ｗww•hetｕｂｏok.ｃom•cｏｍ

林向嶼陪著她慢慢走，不時停下來給她做常識性的講解。不知道為什麼，一到了這裏，林向嶼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胡桃覺得，他整個人都變得神采奕奕。

「因為沒有煩惱啊，」胡桃輕聲道，「什麼煩惱都沒有，活著，就僅僅是活著。」

「或許吧，說不定它們能聞到海洋的味道，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可是，」少年怔怔地看著這些透明美麗的水母，冷靜而殘酷地說，「終其一生，它們都無法再回到大海。」

2002年，非典席捲全國，人人自危，病毒瘋狂蔓延。

水族館算不上很大，因為是工作日，也沒有什麼人。工作人員自顧自地乾著手裡的活兒，連檢票都有點漫不經心。

胡桃抬起頭，看向林向嶼。

「這個我也不知道，」他又恢復那副懶散的樣子，不疾不徐，似乎天塌下來也和他無關，他透過藍色的玻璃，像是看到了大海，目光深邃而溫柔，他說，「但是我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所謂成長，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告別，所謂夢想，就是舍到無可再棄之時，你所剩下的唯一。」

「一個——」林向嶼頓了頓，皺起眉頭，「哪來那麼多問題。」

「我每周都和他打籃球，他的球技很好，雖然體力比我差一點，但是彈跳力不是蓋的，哦，還有，投籃很准，十發九中。像我這樣的高手，知音難求，以後不能和他一起打球了，有點可惜。」

轉了一個彎，胡桃忽然發現水母館中別有洞天。

有天她經過學校門口，不知道為什麼停了下來，透過又臟又厚的玻璃往裡望，另外三個保安在裏面玩橋牌。年紀最輕的那個看到了胡桃，說：「你爸爸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