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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翎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哀傷絕望，一貫的笑容，早已失色，唇角，弧不成弧。他張著嘴，顫抖著吐出了兩個字：「父……皇……」

四枚鋼針一枚不落的釘進了金翰消瘦的身子，其中一枚正中心臟。露在明黃色龍袍之外的一截，閃爍著銀色的寒芒，刺人眼目。

記憶和習慣，真的很可怕，忘不掉，戒不了。原來恨，也需要感情。

他疼她，愛她，寵她，縱容她，為她可以放棄一切，包括他的江山他的生命。

瘋了？！

如陌靜靜的低下頭去，她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他。失去親人的痛苦本就是極致，更何況，那還是他唯一的親人，又是因他而死。這種悲痛，外人無法理解。

金翰艱難的撐著身子，喘息著，緩緩道：「翎兒，父皇知道欠你很多，父皇今日救你，不是因為……你是這個江山唯一的繼承人，而是……在父皇的心裏，你才是唯一的……真正的親人。你……明白嗎？」

費力地抬起手，拚命的擦著身上之人口角狂涌而出的鮮血，彷彿那樣便能制止他不斷流逝的生命。

她緩緩倒地，仰躺在漫天大雪之中，笑著，合上眼。

父母的遺恨，子女的怨痛，無法祈求的曾經愛人的諒解，多年來支撐她活著的仇恨的消逝，以及她囚困在仇恨與悔痛當中的千瘡百孔的心……

生在皇室，要面臨與生俱來的權力之爭，親人便不是親人。

十年塵世蒼茫，浮華似夢，如過眼雲煙。

靜靜地閉上眼睛，等待死亡的來臨，每一個呼吸，都帶著悲哀的氣息。

在這個大殿里，也只有他父皇常年不離身的護心寶甲，能減緩鋼針的部分衝力，令那鋼針只能穿透一個人的身體。

金翎抱著父皇的身子，輕輕的幫他合上眼睛。他慘白的面龐盛滿了哀傷，睜著無神的雙眼，怔怔的望著頂部hｔｔｐs://ｗww•heｔｕbｏｏk•com.ｃom的房梁。滾動的喉結，昭示著他此刻極致的隱忍，痛楚，掩蓋於心，唇被抿成一條直線，身子止不住的顫。

未曾閉上的眼睛，似是極力轉向愛人的方向而不得，最終只能對著殿門外，白茫茫的一片。

整個大殿，死一般的寂靜，就連岑心言也不知不覺停止了笑聲。

金翎強忍悲痛，不住的點頭，聲音有些哽咽道：「兒臣明白。父皇……您別說話，再堅持一下，御醫……很快就要到了。」

他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個親人，也離他而去。從此，留他一人，孤獨於世。

眾人還沉浸在一個帝王的深情表述中難以回神，又見皇後幾乎是瘋狂的大笑，他們疑惑不解，因為他們不懂。在他們的眼中，能得皇帝如此對待，應該足以抵消仇恨。

綉著鳳凰圖案的暗紅衣袍，拖尾處沿著腳步留下一條長長的痕迹，轉眼便被新雪覆住，張揚的袖袍在寒風的抖動中，劃出一道道凄美的弧。

眾人大驚，誰都知道她的爹娘是被凌遲致死，只剩下森森白骨，若她真要割皇上的肉，那還得了？想到這，連忙招呼侍衛上來阻攔。

是的。岑心言，她……瘋了！

金翰望著這個曾經讓他引以為傲的孩子，漸漸的露出一個屬於父親的慈祥的笑容，這是曾經非常和諧的父子兩，八年來，第一次，拋開了一切，真誠的對視。溫熱粘膩的血液，浸透了冬日里厚厚的棉衣，打濕了金翎的胸膛，在他的肌膚上蔓延著，傳遞著絲絲的悲涼之感。

金翎只能眼睜睜的望著那力可透骨的奪命鋼針破空而降，迅速的向他的心口襲擊而來，他痛到麻木的身子，卻無法挪動半分。

那笑容於他，是一種慢性毒藥，勝過於她的任何毒術，在日積月累中，慢慢滲入他的m.hetubook.com.com心肺，讓他，離不了，放不開，愛不得，恨不能。

笑靨如花，她可曾有過一絲半點的真心？不曾。

最後一字落音，撐著的身子瞬間便軟了下來，趴在了金翎的身上，在冷風中漸漸的冰冷。

那一眼，百般柔情千般愧，還有萬般的留戀不舍，終化作一聲淡淡的嘆息隨風而逝。繼而望向跪了一地的大臣們，他的目光陡然凌厲，蒼白的唇抿成堅毅的線條，眾臣彷彿看到了從前在早朝之上端坐龍椅的皇上。只聽他沉緩的開口，道：「朕，此生……最後一道……旨意：恕，皇后……無……罪……」

她臉色大變，就連那乾涸的血跡都無法掩蓋驀然的蒼白。

九年了，她在他身邊整整九年，這九年來，她因為心中的仇恨，從未想過金翰待她好還是不好。可就在此時，九年來的點點滴滴都湧上心頭，在眼前浮現。她忽然悲哀的意識到，這個一直以來恨之入骨的男人，其實才是這個世上最愛她的人。

飄飛的大雪，覆蓋了整個大地，堆積了一層，又一層。

岑心言似乎想到了什麼，突然安靜了下來，望著地上的人，神色茫然道：「他死了，怎麼辦？怎麼辦……我該找誰報仇去？找誰報仇……咦？不對啊，我爹娘的身子是白色的，為什麼他不是？」她看著自己的手，在空中焦急的胡亂比劃，喃喃自語：「我記得我爹娘都是白色的，為什麼他不一樣？不行，我要他也變成白色的……」

如陌心底一震，看她的模樣，根本就是失去了心智，她慌忙伸手拉住她，卻被她大力的甩開。岑心言在掙開她的時候，目光觸及外面的一地雪白，忽然頓住身子，興奮的如同一個孩子般的大聲喊叫：「白色的，那裡都是白色的……哈哈……都是白色的，哈哈哈……」

原來這世上，最和_圖_書痛苦的人，一直都不是她。

機關開啟，無聲無息。

命運的可悲，在這個女子的生命里，被演繹得淋漓盡致。

面對父皇曾經的殘忍，他怨過，也恨過，但如今，都不重要了，這一刻，他只想要他的父皇活下去。

金翰怔怔的望著她，那譏誚帶笑的唇，空濛的眼神，額角凌亂散落的白髮，組成一副無言的絕望表情，令他感覺心痛如絞。也許他一開始就錯了，從愛上她那一刻就是錯，等待十二年的煎熬，讓愛成恨，對她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以為從此天涯各路，再無交集，卻不想她一年之後換了個身份，自投懷抱時，已是紅顏白髮。他明知她為復讎而來，也曾幾經掙扎，依然無法抵擋對她深入心骨的愛意，不惜拿江山做賭注，陷唯一的兒子于危險的境地。

她劇烈的咳嗽著，飛奔在雪地的步子半刻不停，鮮紅的血，自指尖滴落下來，瞬間冷卻，融不化冰雪。

慢慢走到金翰的身邊，她歪著頭看了看，再朝著金翰的腿，踢上兩腳，見他不動，又補上兩下，然後突然興奮的大叫，那叫聲聽在耳中卻帶著說不清的悲傷。「他不動了？他死了？！哈哈……金翰，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哈哈哈……」

自這一刻起，他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但是為什麼，他卻一點也不高興。當他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卻失去了所有的親人，若沒有想要保護的人，那麼這權勢，要來又有何用？

「哈哈……」一聲不合時宜的大笑，突然迴響在大殿的上空。眾人忙循聲去望，只見岑心言咧著嘴，昔日的美眸空洞的映不出一物，面上的表情，說不清到底是笑還是哭。

「心言，心言……別笑了，別……」他大步上前，卻因她手下無意識的動作，大驚失色，剩下的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人生的悲哀，莫wｗｗ•hｅtuｂｏok.cｏｍ•cｏｍ過於如此！

心情沉重的百官，懷著極度不悅的目光，齊齊的朝她望了過來，只見她雙目獃滯無光，白髮散亂，遮去了大半張容顏。她站來皇上的身邊，手舞足蹈，十足的瘋婦模樣。眾臣不由得面面相覷。

金翰無奈的搖了搖頭，不再自欺欺人，也許這樣的結局是最好的，至少，他不用再活得那麼無望。「翎兒，你要記住……做一個好皇帝……」說著艱難的轉過頭，想再看一眼他摯愛的女子。

岑心言忽然大笑著衝出了大殿，誰也不敢阻攔，也無人能阻擋得住。

如陌怔怔的望著她，眼中有著明顯的擔憂和心疼，她張口欲喚，又哽在了喉間。心中漸生恐慌，一種極不好的預感，在心頭蔓延開來。她抬步，欲拾階而上，卻聽到身後不知是誰發出的一聲驚呼，連忙頓住身子，回頭去看。映在她眼中的是，四枚銀光鋼釘，正對金翎的胸口。

紛飛的鵝毛大雪，彷彿是上蒼灑落的冥錢。金翰，一代帝王，本是英明神武，卻為愛一錯再錯。原是痴情人，卻因一念之差，造就了無數人的悲哀與不幸，連同自身一同困在了心的牢籠，最終死在了心愛之人的手中。他用最後的一個眼神，向天地訴說著，他，死得其所。

金翰死了，她的仇人終於死了！可她為什麼不覺得快樂？她應該很高興的，不是嗎？

夜夜尋歡，她的眼中從無他的身影，更不曾有過一丁點的迷亂，有的，只是極力掩蓋下的極度清醒的屈辱和絕望，令他在體驗身體歡愉的同時也品嘗著內心的苦澀，而她的絕望，透過身體的傳達，不知何時，竟也成了他的絕望。

然而，他等到的不是利劍穿心，而是，另一個人的身子，重重的砸在他的身上，令他毫無防備的又一口血箭噴出。他強撐著微薄的意識，遽然睜開雙目，收縮的瞳孔中印出了一張heｔｕｂｏｏｋ.ｃｏｍ•coｍ俊朗的容顏。

這一個除夕日，有太多的事情出人意料，每一個瞬間，都是地覆天翻。

朝夕相處的兩千多個日夜，究竟能留下多少記憶？她望著趴在那裡一動不動的記憶中明黃色的偉岸身影，心中悲涼得無以復加。

鋒利的鋼針，以迅疾之姿，一寸一寸的接近他的身體，他就像是被釘在他人砧板上的肉，眼看著屠刀落下，他卻只能任其宰割。父皇與皇后之間的恩怨，他也成了其中一個最無辜的犧牲者，他的命運，在多年前早已註定，即便是八年隱忍，也依然逃不掉這樣一個結局。

金翰，他終於死在了她的手中，她忽然覺得整個人都被抽空了。被他帶走了她的仇恨，她的生命，什麼都不剩。

他臨死前還說，恕皇后無罪！為什麼要恕她無罪？為什麼到死，都要為她著想？

「金翰，金翰……金、翰。」這個刻入骨血的名字，不是愛，只是恨。

如陌跪坐在金翎的身邊，第一次主動去握他的手，很冰冷。

他最後望了一眼慌亂的神色中帶有驚恐的如陌，沖她淡淡一笑，如同過往相處的那些日子里的風輕雲淡，還是那一副沒心沒肺，彷彿對什麼都不在意的摸樣。他把笑容留給她，將絕望全部收進了眼底，埋在了心裏，留給自己一人品嘗。他習慣了，這樣的方式。

「皇上——」侍衛伏地，與眾臣一同悲泣。

金翎一點反應也無，彷彿什麼都感覺不到，他就那麼獃獃的望著，沒有眼淚，因為他，從來都不流淚。

「娘……」如陌顫著唇，卻喚不出聲。她只覺自己的心在這一件接一件的殘酷的事實面前，彷彿被冰雪凍結，失去了感知。

震驚，恐懼，悲痛……無數的情感在他的眼中一一閃現。他不敢置信的看著壓在他身上，替他擋了那四枚鋼針的男子，他的心，在抽搐。

「皇上——」百官面色大變，驚呼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