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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繚亂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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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壹·大暑是你給朕上夜,不是朕給你上夜 六

壹壹·大暑是你給朕上夜,不是朕給你上夜

所以她的封后詔書該怎麼寫,實在煞費思量。皇帝琢磨了半天,信手拈來的溢美之詞那麼多,可惜沒有一樣能套在她身上。現成的只有「鍾祥世族,毓秀名門」能使一使。看來誇她的話得交給和她不相熟的人,才能按著他們對皇后的想象來美化她。自己動筆,怕最後一不留神寫成降罪詔,畢竟將來還要一起過日子的,關係鬧得太僵,面子上過不去。
嚶鳴很有干一行愛一行的精神,她送膳牌的三回一回都沒成功,實在讓她很有挫敗感。
真好,皇帝哂笑,那笑像陰冷的遊絲,從他唇角游過。他說:「你的膽子現在越來越大了,朝廷里有貪官賣官,你在朕的後宮里興風作浪,鬧得滿世界烏煙瘴氣,你想幹什麼?」
皇帝慢吞吞從坐榻上下來,視線又穿過明間的殿門,望向前頭闊大的院子。忽然見養心門上有身影出現,心裏頓時一陣激蕩,忙匆匆往東次間去,邊走邊道:「搬到東邊吧,地方更寬敞。」
怡嬪哆哆嗦嗦站了起來,那雙丹鳳眼裡滿是震驚和憤怒,「姑娘,你為什麼要害我?」
嚶鳴推脫不了,只得領了差事進後殿。
溫膩的象牙筆桿抵在唇上,皇帝一頭出神,一頭又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帝王家談什麼真心,除了至親骨肉,其餘都只是依附權勢的聯姻罷了。對於齊嚶鳴,他的感情轉變得令自己措手不及,以前明明不待見,現在竟開始產生期待。這漫長無趣的帝王生涯,有這個二五眼陪著應該也不錯,至少她比後宮的那些嬪妃更鮮活,更值得期待。
皇帝說好,臉上還是淡淡的,「御膳房每日呈敬的菜色不少,往後就免了吧。」
三慶也不知道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萬歲爺辦什麼事兒都有章程,怹老人家不翻,就說明叫去。您也不必擔心,畢竟主子政務巨萬,往常瑞生敬獻牌子也是這麼的,十天裡頭有八天叫去。您這兒開門紅過一回,幸沒幸是后話,牌子不也留過嗎。」
朝外看看,天棚已經搭起來了,養心殿被罩在半透明的紗帳里,穹頂也變得溫軟且模糊。傳膳的時候快到了吧,她這一覺睡了好和*圖*書幾個時辰,怎麼到這會子還沒來?
皇帝坐在床上,兩手撐著膝頭,兩眼鷹隼般盯著她。
怡嬪受她一禮,心下有點慌,忙站起來欠了欠身,說:「姑娘,我是來瞧您的。」不過轉念再一想,萬歲爺賜座,想必是因為她進來的緣故。好好的繼皇後人選,弄得端銀盤送綠頭牌,可見萬歲爺沒打算賞她體面。早聽說萬歲爺不待見她,幾次三番地給她教訓,自己總不相信,偏要眼見為真。現在好了,確實瞧見了,萬歲爺有意拿自己給這位繼皇後上眼藥,這是在告訴她,往後名分雖定了,後宮妃嬪也有一席之地吧!
怡嬪的聲線軟得能掐出水兒來,糯聲說:「回主子話,奴才小廚房裡新派了個廚子,做得一手好菜。今兒命他現做了一品仙人臠,一品招積鮑魚盞,送過來請主子嘗嘗。」
「萬歲爺……」怡嬪驚慌地囁嚅,「奴才沒有……」
這裏剛開口,門上有人打簾進來了,捧著銀盤,一步一步到了御前。皇帝放下銀箸,適意地往後靠了靠,心說瞧見了吧,朕讓怡嬪坐下了。自後宮擴充之日起,除了歲末的辭舊大典,他跟前從沒有妃嬪落座的份兒,今天放了這麼大的恩典,她心裏有沒有觸動?會不會覺得有點失落呢?
「你也坐下吧。」皇帝隨口道。
皇帝聽她提起嚶鳴,才抽空看了她一眼,「你們是舊相識?」
皇帝沒言聲,德祿上前接了,擱在皇帝右手邊。小主兒送的菜,萬歲爺總得賞臉試一試,德祿舉箸各夾一點兒,放進了萬歲爺的玉盤裡。
瑞生有點摸不清門道,不過還是由衷讚歎,到底是要當皇后的人啊,連綠頭牌都能替主子翻。至於採納不採納都不要緊,能有這殊榮,別說全後宮了,就是打開國起,也是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這一方紫禁城,養了百樣的人,人人心腸不一樣,就說後宮這些主兒,瞧著披紅掛綠面目模糊,但要細說,還是有幾分說頭的。怡嬪向來嘴甜,會來事兒,也會套近乎拉攏人。那回嚶姑娘上慈寧宮花園采荷葉,中途遇上怡嬪的事兒萬歲爺早知道了,這回她和-圖-書藉著來瞧嚶姑娘的由頭,少不得和萬歲爺攀談上幾句。
怡嬪心滿意足,很樂意成為萬歲爺的試金石,甚至在萬歲爺沒好氣兒地應她,「你瞧朕應該翻誰的牌子」時,也覺得萬歲爺是在有意敲打她。
嚶鳴看見了怡嬪眼裡一閃而過的快意,當即便道:「奴才腦子笨,不會想事兒。這會子怡主兒既在,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定是怡主兒啊!」說罷自己在滿盤綠頭牌里尋覓,尋見了怡嬪的牌子,很爽快地替皇帝翻了過來,高興地道一聲齊活兒啦,然後沖怡嬪很有深意地笑了笑。
皇帝呢,進膳的時候有不相干的人在,心裏就不大自在。原想打發怡嬪回去,正要開口,見窗外有個人低著頭,小心翼翼端著銀盤走過。天兒熱了,宮裝的領子由高變低,如今只余寸來寬的鑲滾。她是纖長秀致的脖頸,外頭日光暈染了她的側影,那種脆生生、青嫩嫩的模樣,越看越覺得耐看。
萬歲爺對後宮主兒們淡,逼得小主們想轍露臉。往常誰敢這麼直愣愣往養心殿闖啊,這位怡嬪要不是藉著和嚶姑娘有一面之緣,也敢走這一遭?德祿臉上笑著,一頭往外看,軍機處今兒沒有膳牌,眼下就等著,等嚶姑娘送綠頭牌來了。
皇帝三心二意,抬了抬筷子說伊立,「你這會子來做什麼?」
德祿覺得解鈴終須系鈴人,耷拉著眉毛說:「主子在後殿裡頭,御前的人這會子都不敢進去。要不您去瞧瞧吧,畢竟這把火是您點的不是?」說著回身接過個漆盤,往她手裡一塞道,「蓋碗裡頭盛著玫瑰甜盞子,您往主子跟前敬獻吧。晚膳才開席怡嬪就來了,擾了主子進膳的興緻,才剛都沒用幾口。您去開解開解萬歲爺,要是主子還想用別的,您出來知會一聲,我這就打發人做去。」
午後蟬聲一片,皇帝連小憩都叫免了,一個人坐在勤政親賢的坐榻上,打開謄本提著狼毫,在御案前冥思苦想。
於是皇帝仔細盯著她的反應,連她眨一回眼都沒有錯過。可她總低著頭,他不免著急,心裏負了氣,便沉著臉,索性把兩手揣了起來。
怡嬪最終敗下陣來,且https://m.hetubook•com.com敗得不敢吱聲兒。一邊是皇帝,一邊是未來的皇后,誰也不能得罪,只能自認倒霉。
怡嬪怔了下,不敢確定萬歲爺這話是不是對她說的。直到三慶給她搬了杌子,她的心才放回肚子里,笑著蹲安謝恩,心裏也悄悄有了點想頭,誰說萬歲爺不好親近!以前是敬畏天威,倒弄得自己不敢動作。如今壯起膽兒走了這一回,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爺們兒性子冷,你再端著,那最後豈不落得先頭皇后一樣下場?
皇帝哼了聲,「朕這養心殿,什麼時候成了後宮嬪妃隨意來去的地方?永壽宮要是住得不舒坦,就搬到北五所去吧。」說罷一拂袖,往後殿去了。
嚶鳴說不是,「這牌子是我翻的,萬歲爺不樂意,叫去了。」
皇帝心裏總算安定下來,像有清泉環繞,再熱也不覺得燥得慌了。有時候人就是那麼古怪,她不來的時候念著盼著,她一來他又戒備起來,防著她要使壞。萬一能抓住機會,他也巴望著反擊一回,不能老讓她一個人佔上風。
皇帝正思量,德祿進來回話,說:「主子爺,晚膳是搬到這兒用,還是上東暖閣?」
「主子,」怡嬪一笑,「昨兒……」
可算是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怡嬪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皇帝自然不管她下不下得來台,德祿作為忠君事主的好奴才,為免場面過於尷尬,忙笑道:「天兒太熱了,小主這會子過來沒的受了暑氣,奴才打發人端雪花楊梅湯來,小主兒用了再回宮吧。」
嚶鳴忙趕回去,朝後頭望一眼,壓著嗓子問:「主子還震怒呢?」
邊上的三慶忍不住竊笑,心說這位擅拉關係的主兒,這回是踢著鐵板了。才剛在萬歲爺跟前說了那麼一大套,明裡暗裡全在暗示自己和嚶姑娘有交情。可誰知萬歲爺如今看見嚶姑娘舉薦誰就疑心誰,她這回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怪得了誰?
當然惹惱了萬歲爺,哪有那麼好脫身!德祿站在檐下招手,「姑娘別聊啦,快來吧。」
嚶鳴乍見他的樣子嚇了一跳,進又不是退又不是,最後賠著笑,往前遞了遞漆盤,「主子,奴才給您送個甜hetubook.com•com盞子敗敗火。」
可皇帝卻沖她冷笑,「敗火?憑這個能敗什麼火!想敗火只有一個法子,你猜是什麼?」
殿里靜悄悄的,皇帝沒有拍桌子摔椅子,他是個有修養的人,除了上次她的回民之說,後來即便再生氣,也是君子矜怒,諸多隱忍。嚶鳴呢,這回確實幹了虧心事,站在又日新前猶豫良久才邁進門檻,輕輕叫聲萬歲爺,「奴才進來了。」
自己還想著周全,然而那個二五眼似乎從未考慮那許多,她照樣按自己的心意呼嘯來去,虛情假意地應付,各種幺蛾子頻出,沒有半點真心待他。
一抬又一抬的食盒進來,一道又一道菜色擺上了膳桌,這廂食盒裡的盤兒還沒全端出來,只聽外頭三慶道吉祥,說:「小主兒來啦?給小主兒請安。」
怡嬪早嚇得跪地不起了,皇帝走後半天沒能站起來。還是嚶鳴上去攙她,說:「小主兒,萬歲爺都走了,您就不必請跪安了。」
嚶鳴顯得很無辜,「奴才怎麼能害您呢,您特特兒來養心殿看奴才,奴才既掌著膳牌,就該盡我所能把您送到主子跟前才是。只是沒想到,主子發了那麼大的火……」她遺憾地眨了眨眼,「照理說不應該的呀,您琢磨琢磨,是不是先頭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惹主子生氣了。」
封后的詔書,歷代是由底下大學士草擬,然後呈皇帝御覽,了不得增添或刪改幾筆,再冠上個仰承太皇太后慈命,就能頒布下去。皇帝近些時候在為戶部的爛賬費腦子,已經很久沒有動筆寫詔書了,自己深覺得這樣下去聖賢書都白讀了,這回恰逢時機,練練筆頭子也是好的。
詔書么,大抵先將人狠誇一通,因為只有皇后賢良淑德,才配得上她即將登上的寶座。可是關於那個二五眼,能有什麼好詞兒來形容她呢,說她敏慧端良?她哪裡端良?在慈寧宮時瞧著很練達的樣子,結果一進養心殿就鬧得雞飛狗跳;說她淑慎持躬?這詞兒用在她身上實在違心,她壓根對他沒有半點敬畏之心,起先嘴上還能說些好聽的,後來在大出殯的路上就開始對他出言不遜。這筆賬他到現在還沒和她清算,想起來和圖書就覺得很吃虧。
地方小了,沒那麼清涼,德祿都懂。他應了聲嗻,上外頭支使侍膳的,把膳桌搬進了東暖閣。
怡嬪原本心頭暗喜,結果皇帝這麼一說,大七月芯兒里,嚇得她打了個寒噤。她惶然看向嚶鳴,不知道裡頭究竟賣了什麼葯,忽然悟過來,她翻完牌子的那一笑把她拉下了水,萬歲爺以為她們是一夥,自己就要淪為第二個寧妃了。
怡嬪抿嘴兒笑了笑,「也談不上舊相識,上回在慈寧宮花園裡見過一回。當時姑娘和奴才聊得挺投機的,本來約好了得閑再敘話,後來遇上先頭娘娘大出殯,姑娘隨扈,奴才隨老佛爺儀駕走,所以這麼長時候也沒說上話。如今姑娘到了御前,奴才的永壽宮離得近,正好來瞧瞧。姑娘雖有老佛爺和主子垂愛,也難免有些瑣碎不便的地方。奴才和姑娘年紀相仿,又兼脾氣相投,倘或有幫得上忙的,替姑娘解了圍,也是為主子分憂不是!」
這回皇帝把視線移到了怡嬪臉上,看來敬事房裡的銀錢流通,從面兒上轉到了暗處。怡嬪這回給了她多少?總不至於還是八錢,能促使她鋌而走險的,少說也得二兩吧!
怡嬪走後,嚶鳴端著銀盤愁眉不展,「諳達,這麼下去怎麼辦呢,萬歲爺連牌子都不翻了,我罪過忒大了。」
怡嬪還眼巴巴等著呢,皇帝沒法子,隨意進了一口,她立刻滿心歡喜的樣子,問:「合主子胃口么?」
垂頭喪氣把銀盤端出門交給瑞生,瑞生瞧瞧盤兒里,怡嬪的被翻過來了,輕快地應了聲得嘞,「奴才這就吩咐人上永壽宮去。」
嚶鳴等了半天,沒有等來皇帝翻牌子,心下納罕之餘抬起頭來,「主子今兒叫去?」說罷頓了下,這回終於看見怡嬪了,忙屈腿蹲了個安,笑道,「小主兒也在呢?給小主兒請安了。」
怡嬪全當沒聽明白他的意思,嘴裏應著:「謝謝諳達了。」一面四下看了一圈兒,「奴纔此來一則給主子敬獻菜色,二則是來瞧瞧嚶姑娘的。」
皇帝才知道剛才看見的不是她,不由有些失望。前殿的門檻上飄進來一片蝶戀花的袍角,來的是怡嬪,繾綣地沖皇帝蹲安:「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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